传承与丰富：“校园三部曲”与《衰落》之比较

阙诗涛

(闽江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伊夫林·沃与戴维·洛奇是20世纪英国文坛两位引人瞩目的作家。虽然两人活跃的年代相隔数十载，但他们所写的小说均因犀利的文风、幽默的笔调和对社会不同层面的讽刺而备受读者青睐。《衰落》是沃的处女作，它的轰动效应使沃一举成名。“校园三部曲”，即《换位》、《小世界》和《好工作》，则是洛奇最为人熟知的作品。纵观这四部小说，读者不难发现其中存在许多共通之处：两位作家不约而同地选取校园作为故事的出发点，并通过情节的演进将关注的范围拓展至象牙塔之外的大千世界。两人采用相近的写作手法和叙事风格，勾勒出不同时代西方社会令人啼笑皆非的相似图景。同时，洛奇在继承沃的写作传统的基础上，在小说主题和书写方式等层面进一步丰富了沃的文学遗产，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教育与宗教主题

教育是《衰落》与“校园三部曲”共同关注的最重要主题。两位作家取材于自身经历，通过艺术加工力图为读者还原他们所处时代的英国教育风貌。不过，由于各自经历所限，他们关注的侧重点略有不同。

沃成长于20世纪前期，他先后就读于教会寄宿学校和牛津大学，并短暂任教于一所预科学校。沃将上述经历植入了《衰落》主人公保罗的人生，借此讽刺当时英国各层级教育的不作为和集体乱象。在书中，无论是在小学，公学，还是堂堂牛津大学，教育者们彻底摒弃了教书育人的理念：完全没有资质的人可随意被录用为教师，品行端正的学生可沦为权贵子弟劣迹的替罪羊被扫地出门，私立学校培育出的所谓“精英”实则是打此旗号四处招摇撞骗的混混，教育中标榜的仁义道德不过是贵族阶级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幌子。通过对教育失职的全方位揭露，沃找寻到了当时英国社会走向衰亡的根本原因。

洛奇长期任教于英国伯明翰大学，并曾远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学。与沃在《衰落》中对英国教育的全盘否定不同，洛奇在“校园三部曲”中聚焦英美高等教育存在的危机以及学术圈内的流弊。他绘声绘色地记录了六十年代因学生运动而纷乱不堪的大学校园生活，七十年代学者们以学术会议之名满世界旅行的“盛况”，以及八十年代英国政府大幅削减教育开支后大学教师的窘境。在这些历史背景的映衬下，洛奇在作品中如实再现了大学校园中一群不学无术、道德腐化的教师形象以及随处可见的沉闷的课堂氛围。和沃相比，虽然洛奇关注的面更窄，但长年身处大学校园的经历使他在刻画知识分子群像时显得更为得心应手，入木三分。

沃和洛奇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宗教也因此成为了他们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在各自的作品中，两位作家均探讨了宗教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应扮演的角色以及信徒们心中的困惑。他们或假借小说人物之口表达对宗教的怀疑，或戏剧化地刻画人物行为，揭露出信徒们的虚伪。

在《衰落》中，沃对于宗教的批判性思考集中通过普伦德格斯这一人物体现出来。普氏原是一名牧师，却因怀疑上帝为何创造世界而放弃神职。虽然他后来在监狱中重新成为牧师，但这位作者笔下的“现代教会人”却冤死于宗教狂热的囚犯之手。值得注意的是，沃刻意将凶手设计为一名制造壁柜的木匠，他自诩为神选之人，杀人目的在于获得灵魂的救赎。这是对《圣经》中耶稣养父约瑟以及“约柜”意象的戏仿。被现代资本主义观念蛊惑的迷途“羔羊”最终遭受被囚禁的“父亲”惩戒，这看似荒诞不经又饱含宗教隐喻的情节安排恰如其分地表达出在那个面临信仰危机的时代作者的矛盾心情。沃既不愿意看到传统宗教走向世俗，但同时又对此无可奈何。

半个多世纪后，当洛奇撰写“校园三部曲”时，天主教教会内部正迎来重大改革。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后，信徒们在教皇权威，女性神职和生育控制等一系列问题上存在分歧。在此背景下，洛奇一方面赞同沃的立场，认为“真正的宗教信仰表现为对抗世俗世界的物质主义和天主教中貌似虔诚的狭隘与肤浅”[1](P9)；另一方面，他又努力在作品中“表现世俗和神圣价值的冲突，通常允许后者取得具有反讽性的意外胜利”，[1](P11)从而突破了以沃为代表的现代天主教文学传统。“校园三部曲”虽不属于天主教小说，但洛奇仍在其中融入了对宗教的反思。譬如，在《换位》中，自称“地下天主教徒”的少女玛丽在与神父有染怀孕后偷偷漂洋过海去英国堕胎。在《好工作》中，女主人公罗玢提到一些女权主义神学家正把上帝重新界定为女性。在《小世界》中，一位从不虔诚的信徒温赖特在国际学术会议即将开始却无法写出论文的紧要关头，跪在圣城耶路撒冷的酒店客房内，“圆滑而策略”地向耶和华、安拉和耶稣基督祈祷，祈求他们拯救他免遭羞辱和毁灭。而当他鬼使神差般躲过一劫后，立马故作姿态告诫他人“不要滥用上帝的名字”。培尔金在对比沃和洛奇时曾指出，在沃的作品中充斥着“愤怒的无政府主义式的嘲讽”。[2](P24)与沃的咄咄逼人不同，洛奇在“三部曲”中无论是在对待所要抨击的对象，还是定夺虚构人物的命运时，都显得大为“仁慈”。他一改沃的刻薄，更多地沿袭了沃的诙谐幽默，在戏谑中揭露出新时代宗教所遇到的各种问题。

二、反讽与黑色幽默

沃与洛奇都擅长在作品中用辛辣的讽刺针砭时弊。在《衰落》和“校园三部曲”中，他们主要通过反讽和黑色幽默的写作手法来达到这种艺术效果。反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学概念，文学批评家们从古希腊时代起就从各方面对其加以定义和分类。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反讽“意味着说反话，或者字面意义与深层意思不符”。[3](P197)它的关键要素是“事实与表象的对照”。[4](P43-44)反讽者通常以一种客观而超脱的姿态对天真无知的反讽对象加以嘲弄。对于反讽手法在沃与洛奇小说中的广泛运用，学者们已做出不少评述，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高继海指出反讽在沃的小说中占重要地位，沃在主题、情节和人物刻画方面都使用了大量的反讽。[5](P55)欧荣在其专著中从人物反讽，情境反讽和典故反讽三方面解析了反讽在“校园三部曲”中的运用。然而，鲜有学者探讨反讽手法在沃与洛奇作品中使用时的类同点。以《衰落》和“校园三部曲”为例进行比较，两位作家在文中均使用了艾布拉姆斯所定义的“结构性反讽”[6](P135)：作者塑造出一位幼稚的主人公或叙事者，他的简单愚笨与读者的精明睿智形成鲜明对比，因此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效果。《衰落》中的保罗，《小世界》中的珀斯以及《好工作》中的罗玢和维克均符合“幼稚主人公”的标准。

沃将保罗塑造成为一位福斯特笔下典型的“扁平人物”，天真单纯是他一成不变的性格特质。保罗随遇而安，任由命运摆布。当惨遭同学陷害被牛津大学开除，并因监护人背叛落得身无分文时，他逆来顺受，没做丝毫抗争；当在管理混乱的拉巴那学园找到栖身之所后，他很快与不学无术的同事们同流合污；当被贵妇马格特勾引，并打算与其结婚时，他对马格特暗地里从事的妓女生意一无所知，甚至主动帮助其打理相关事务。直到锒铛入狱，他仍不愿相信残酷的现实。保罗的温顺以及他所努力维护的绅士品质与他悲剧性的遭遇形成极大反差，从中折射出英国上流社会的腐朽，反讽的效果也因此油然而生。

和保罗相似，纯真的珀斯也与他所处的大环境格格不入。不同于那些利欲熏心且精于算计的学者，珀斯参加各种学术会议的唯一目的在于追寻“梦中情人”安杰丽卡。当其他人打着学术的旗号投身性爱冒险之时，珀斯却宁愿为远在天边的情人坚守两性婚前的贞洁。这一不合时宜的执念引发了一系列令人捧腹的经历：他曾偷偷去药房购买避孕套，却阴差阳错地买来了婴儿食品；他也曾担心约会缺乏经验，走进色情电影厅学习性爱技巧，却立刻羞愧难当，一头扎进教堂向神父忏悔。当他历尽艰辛抱得美人归，却发现错睡了情人的孪生妹妹，而安杰丽卡早已与和他同姓的学者订婚。与众不同的珀斯犹如一面镜子，用自己的“丑态”衬托出学术圈荒唐的氛围，反讽的意味不言自明。

此外，洛奇还擅于通过置换人物所处的环境背景，营造出反讽所必须的错位效果。《好工作》中的罗玢和维克在各自熟悉的领域都是行家能手。然而，当洛奇将两人的工作环境翻转之后，他们瞬间沦为了天真幼稚的人物。当身为大学教师的罗玢步入嘈杂肮脏的工厂车间时，她的学者气质与周遭环境相比显得十分突兀。而当西装革履的工业大亨维克出现在文学课堂时，他的无知与莽撞也具有浓厚的喜剧色彩。反讽的效果在两人幽会上床时达到了高潮：维克满口肤浅的示爱与罗玢嘴边不时蹦出的学术词汇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工业枭雄拜倒在妇女文学批评家脚下”[7](P317)的喜人图景。

黑色幽默是一种后现代文学表现手法。作者在文本中放大了现实世界的荒诞与非理性。他们对世界悲观失望，却又无意惩恶扬善，转而用笑声作为对一切问题的回应。英国评论家迈科尔·戈拉曾高度赞扬沃在其作品中“创造了一种黑色幽默，一种狰狞的笑声”[8](P11)，以对抗当代噩梦般的世界。而洛奇作品中的嘲讽尽管更显温和善意，却也汲取了黑色幽默的精髓。

《衰落》中格莱姆斯上尉屡次死而复生的传奇经历和《小世界》中德西雷与绑匪反复讨价还价的片段都是黑色幽默运用的典范。格莱姆斯是《衰落》中一名重要的配角。贵为名校哈罗公学毕业生的他此后的人生却劣迹斑斑。他曾在战斗中因酗酒误事而被判死刑，也曾畏罪假装自杀，还被关进过大牢。然而，沃却赋予这个混球一副不死之躯：每逢危急关头，他定能化险为夷，逃出生天。作者对格莱姆斯非但没有责难之意，反而在小说结尾称赞“他是一种生命的力量”，[9](P191)并辩称其忍受了所有犯了罪的神所必须忍受的灾难。沃通过戏仿耶稣复活，创造出这个极具黑色幽默色彩的角色，以此表达他对现实社会的讽刺与无奈。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滑稽桥段同样出现在洛奇的作品里。在《小世界》中，德西雷在得知前夫扎普教授被绑架之后，不顾其性命安危，幸灾乐祸地与绑匪展开谈判。经过多次磋商，她硬是将赎金由起初的二十五万美金砍至两万五千美金。虽然扎普最终因其他原因获释，但作者还是透过这场闹剧无情地讥讽了这对在婚姻破裂后彼此间仅存金钱关系的冤家。

三、循环叙事结构与元小说写作

沃在《衰落》中主要采用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而洛奇在“校园三部曲”中则在保留现实主义叙事内核的基础上大胆引入诸如蒙太奇、拼贴、元小说等后现代小说元素。即便如此，读者仍能从两人作品中找出相似的叙事风格。

就整体叙事结构而言，《衰落》与“三部曲”中的《小世界》最为相像。虽然两部作品人物关系繁杂，但它们都具有一条清晰的叙事主线。《衰落》主角保罗和《小世界》主角珀斯的冒险经历贯穿全书，将整个故事“置于一个错综复杂而又脉络清晰的网络之中，而且扩散性地发展”。[10](P81)而主线本身构成了一个循环。在小说的结尾，保罗重返牛津校园，珀斯开启了新一轮追寻，两个故事似乎都回到了原点。梅吉尔指出这种循环是对传统“成长小说”的戏仿”，[11](P71)因为读者看不到主角的任何成长：回到校园的保罗和一年前被开除时并无二致，珀斯追寻的新目标亦如往昔般不知所踪。循环叙事结构凸显了小说的戏剧性和荒诞性。主角成长失败印证了故事中的世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片“充满喜剧色彩的荒原”。[12](P161)无论是《衰落》中的英国上流社会，还是《小世界》中的国际学术圈，皆是如此。

洛奇在“校园三部曲”中尝试了多种新颖的叙事方式，其中元小说写作是一大亮点。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3](P230)其突出的特征是作家以小说的形式对小说进行反思和创新。在元小说写作中，作者不再追求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是不断提醒读者注意叙事过程中“编造”的痕迹和故事本身的荒诞性，从而检视文学作品外部世界可能的虚构性。作者和叙事者也不再是凌驾于所有小说角色之上的全知者，而是弱化为拥有和角色平等对话权力的文本构建者。

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洛奇在谈及元小说时特别指出：“在英国小说家的作品里，元小说的话语常常以旁白的形式出现在像传统小说那样着重描写人物和情节的小说里。这些话语承认写实主义惯用手法的虚假性，但作家仍然使用它们。”[3](P230)《衰落》就是很好的例证，读者能从传统叙事中捕捉到“旁白”式元小说写作的痕迹。在小说第二部的第二章中，沃强化了叙事者的局外人身份。他不仅将保罗定义为叙事中的“影子”，还恳请读者不要抱怨保罗“不能充分填补小说主人公通常占有的重要地位”，[9](P117)更断言保罗“根本当不成小说的主人公”，[9](P118)他只不过是把一连串事件联结起来的见证人而已。沃这种跳出叙事框架，否定故事主角的手法加深了小说的“虚假性”。如此一来，读者就能以更加自由开放的心态审视保罗在这出荒诞喜剧中所发挥的作用。

如果说沃在《衰落》中对元小说写作的运用是一次大胆的实验，那么洛奇在《换位》中则将其功效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不仅频频借书中人物之口评价作品本身的艺术效果，而且多次利用故事中的“道具”——一本名为《小说作法大家谈》的小册子，对自己的创作过程评头论足。洛奇给读者一种感觉：《换位》是由他和书中的虚构人物共同完成的。例如：在第一章中，作者借主角扎普教授之口暗示该书不是一部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文学从不是它看上去在讲述的东西，虽然就小说而论，要破解现实主义幻想的密码，需要相当的独创性和洞察力。”[13](P46)而后，作者又借人物希拉里之口评价自己在第三章中使用书信体创作小说的手法，并自嘲“自从十八世纪以来肯定就没人这么做了吧”。[13](P144)当作者在第五章大量使用倒叙时，他让人物斯沃洛教授应景地从《小说作法大家谈》中引述：“倒叙应该慎用，甚至根本不用。它们会阻滞故事的进程，让读者如坠雾中。”[13](P210)洛奇与虚构人物的“合作”在小说结尾处达到高潮。洛奇将最后一章设计成剧本的形式，而充当“演员”的几位主角同时身兼“编剧”，几乎与作者边商量边将小说引向结局。他们甚至不忘调侃现实主义小说的衰落：“这种文学样式不符合他们的体验。那些孩子们的生活是电影，而不是小说。”[13](P288)小说的结局也似乎如角色们所愿，在斯沃洛耸耸肩后镜头定格，戛然而止。洛奇与角色们的互动不仅将虚构与现实融为一体，而且打破了文学创作与文学评论之间固有的界限，使读者在欣赏故事情节之余，还能体验艺术创作之趣。

四、结束语

当谈起伊夫林·沃对自己的影响时，洛奇坦言他对自己十五岁时父亲将一本破旧的《衰落》递给他时的情景记忆犹新。这本小说深深地打动了洛奇，并为他开启了一扇领略不同世界的窗口。在此后的岁月中，洛奇并未忘却这最初的感动，但同时他也在创作过程中努力克服那份“影响的焦虑”。“校园三部曲”就是他给出的答案。在《衰落》出版半个多世纪后，洛奇用尖锐的笔触再次揭露出西方社会在教育和宗教领域存在的诸多矛盾。他传承且进一步丰富了沃在《衰落》中所使用的叙事手法，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性和现代感。洛奇用相似的书写方式完成了对儿时偶像的致敬，同时也使自己荣膺伟大讽刺喜剧作家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