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汉仪与清初唐宋诗之争的走向

2018-01-01 15:19代亮
关键词:云间宋诗诗坛

代亮

(济南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022)

邓汉仪(1617-1689)是清初诗坛的要角,“淹洽通敏,为胜流推重”[1]75。他虽以布衣终老,但与一时名流多有交接,得以遍识各家门径,洞察诗坛偏敝。在此基础上,邓氏花费2年时间编选《诗观》,选录清初诗家诗作1 800余人,诗作近15 000首,文献价值和诗学价值非同小可*参见陆林《邓汉仪心路历程与〈诗观〉评点的诗学价值》,《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所选篇章后所附录的评语,既呈现出选家高屋建瓴的识力,又不乏匡正时风的苦心孤诣:“作者既自命,删定今诗人。正雅竭扬厉,伪体芟荆榛。”[2]18抨击“伪体”的同时鼓吹“正雅”,有破有立,去伪存真,试图引领诗坛重趋康庄。有见于唐宋诗之争在清初诗坛愈演愈烈的现状,邓汉仪不时借品鉴他人篇章之机表露一己倾向,以选本形式参与了这一焦点话题的讨论。

按照邓氏的自述以及后人的体察,他都是宗唐阵营的健将,《诗观》的宗唐倾向彰明较著*清人杨际昌指出:“邓舍人《诗观》诸选,流播海内,意在力返唐音。”(《国朝诗话》卷二,郭绍虞、富寿荪:《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27页。)今人王卓华《邓汉仪〈诗观〉研究》进一步指出:“在尊唐问题上,邓汉仪是承袭了七子之余绪的……与七子明显不同的,其取径不像七子那么狭窄,非汉魏盛唐莫宗,同时还及于初唐、中晚唐。”(南京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7,84-85页)王兵《清人选清诗与清代诗学》则强调邓汉仪“继承七子尊唐学古之传统,但并有囿于盛唐。……对杜甫极为推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207页)。惜乎两者对于邓氏心仪中晚唐的具体表现均语焉未详。,但邓氏的诗学倾向并非宗唐所能概括无余。他所标榜的唐诗,不但放眼全唐,挣脱了七子的藩篱,还对宋诗表现出开放灵活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兼容唐宋的迹象。邓氏《诗观》评语以及笔记、序跋与书牍等,已为今人汇辑为《慎墨堂诗话》。下文即以其为中心,对邓氏关于唐宋诗之争的看法做一蠡测,以此窥见清初唐宋诗之争的复杂面向与态势。

邓汉仪对明末清初诗坛的各类流派并不盲目趋从,他指斥盛极一时的云间和竟陵诗风,大力标举前后七子的代表人物李梦阳和李攀龙。二者从反正两个方面,为其师法典范谱系的确立提供了镜鉴。

关于明末清初诗坛众声喧哗的情状,时人计东描述说:“楚竟陵钟、谭两家出,尽扫除王、李故习,一变而为清新淡荡……而虞山《诗约》,尽删王、李、钟、谭体,覃精为宋元人诗……而陈氏与其徒方为王、李体,又不附钱氏。于是学者各以其姿性所近,或宗陈氏,或宗钱氏,或宗钟、谭氏。”[3]115-116其中,竟陵诗人与云间诗人“门户虽殊,然其旨趣则同,以唐人为宗”[4]654,钱谦益则是宗宋诗风的重要倡导者。邓汉仪对三者俱有褒贬取舍,间接显现出不受唐宋诗所囿而又兼容唐宋的端倪。邓汉仪倡扬以七子为阶梯进而上攀盛唐,似与云间诗派的领袖陈子龙若合一契,但究其实际,邓氏对云间诗风却时有非议。这与他受钱谦益的熏陶不无关联。钱氏学诗从七子入手,最终却入室操戈,不遗余力地抨击七子及其后学。他对陈子龙和李雯寄望匪浅,也盼望其能改弦易辙,“爱其才情,美其声律。惟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5]1563,但二者终究派别各分,趋向殊途。钱氏对假盛唐的斥责,也未尝不是对云间诗派的棒喝。顺治十三年(1656),钱谦益与邓汉仪在晤谈时,念念不忘抨击云间诗派及其趋从者。邓氏追忆说:“忆丙申冬,予宿半塘舫轩,虞山则舟泊桥下,侵晓招予入舟,以手评拙稿相示,因谓予曰:‘昨东游,友人赠诗盈数尺,总无一字。’予问故。虞山曰:‘只是中间无一意思尔。固知近日学大樽者均坐此病。’”[6]4早在顺治十一年(1654),两人就曾在苏州会面,钱氏称誉邓汉仪的七言今体,认为后者迟早当“掉鞅诗苑”。[5]1550时隔两年,他以诗坛耆老再度评点邓氏所作,以“中间无一意思”的云间诗风作为前车之鉴,教诲谆谆。此对年近不惑的邓汉仪当有深刻启发,否则也难以解释他在此后十余年编选《诗观》时,对两人会面的记忆和记载仍如此详明。邓汉仪在钱氏所论的基础上,对云间流弊有进一步的体认并倡言纠正:“近日学大樽者,皆有衣冠而无情性,一味服殻,又其流弊。愿与吾党共商之。”[6]261陈子龙的诗歌创作,汲取齐梁与初唐的华词丽藻,融入时世的板荡和士大夫的忧思,以求文质彬彬,美善合一,但拟议多而变化少的缺憾,在他身上仍有明显表现,其后学或限于才力,或受制于时代,不但未能有效纠正其不足,甚至每况愈下。邓汉仪对此洞若观火:“诗道至今日,亦极变矣。前此竟陵矫七子之偏而流为细弱,华亭出而以壮丽矫之。然近观吴越之间,作者林立,不无衣冠盛而性情衰。”[6]2893也正因此,对于学步云间的诗人,即便是名满天下的侯方域等人,邓汉仪也不假辞色:“其阔思壮采,皆规模杜家而出者,但未免阴袭华亭之声貌。故予选朝宗诗,必取其阔而能稳、壮而入细者,以与世共见之。”[6]799以“阔而能稳”与“壮而入细”的标准汰择侯氏诗作,暗讽云间诗风偏于一端,未能做到兼善并美。相反,对那些不为云间诗派所囿而能自出机杼的篇章,他则击节叹赏,并引以为诗坛的对症之药:“一扫靡气,可以救世之学步大樽者。”[6]453“云间诗咸以大樽为宗,靖庵(曹纯)诸作气华色丽,而笔墨之余,别有清思远韵,固玉笛横吹,听者忘倦。”[6]1504着力祛除云间诗派“靡气”和缺乏“清思远韵”的痼疾。

清初诗坛矫正七子云间诗派偏敝的路径之一,是回归晚明的竟陵诗风。从晚明以迄清初,竟陵诗风尽管备受名流的指斥,但为之摇旗呐喊者指不胜屈,以至于出现了竟陵拥趸与七子后学“两派中分诗坛,对垒树帜,当时作者不归杨则归墨然”[7]420的局面。邓汉仪对“大樽一派,格调非不高敞,然只是应付,矫之者又趋而之竟陵”[6]158的现状颇为迷惑,并倡言纠正:“世奈何复举寒河之帜,而思易天下之风尚也。”[6]265平情而论,邓汉仪对钟惺等人的优长亦间有肯定,但总体上则持批判态度。在他看来,钟惺与谭元春克服七子和公安流弊功不可没,但其跟随者则变本加厉,以至步入歧途,亟需纠正:“历下、公安,其敝已极。故钟、谭出而以清空矫之,然其流也,展转规摹,愈乖正始,不有大雅,谁能救乎?”[6]265本于这种期待视野,他对那些生于竟陵之乡却能冲破其牢笼者不吝赞赏,对奉钟、谭为圭臬者则抱以不屑:“楚风最劲,不知何以经钟、谭,忽变为细琐幽弱之音。今见漱石,乃知洋洋江汉正复有人。”[6]82“自竟陵说行而风雅之道微,君信生于其乡,乃能矫然不从乎其说,是真豪杰之士,卓立于波流者。世即欲强奉钟、谭,以伸独见,恐不足当有识之一噱也。”[6]109钦佩许承钦和胡承诺能挣脱“细琐幽弱”的藩篱,也寄寓了他对诗坛美好前景的预期。

邓汉仪对云间和竟陵诗风好感无多,对明代七子特别是李攀龙和李梦阳的态度则判然有别。前后七子在清初备受口诛笔伐,特别是钱谦益作为诗坛尊宿,“贬李空同、李沧溟,又因空同而及大复,因沧溟而及弇州,索垢指瘢,不遗余力”[8]62,影响一时舆论匪浅。邓汉仪对钱氏的奖借感念于心,但在对七子的立场上则与之背道而驰:“夫虞山极诋沧浪、须溪,阿斥济南、北地。今诸公之名誉,自赫灼在天地间。固知文人好癖,是一病也。”[6]1435《诗观》所附评语中,以七子为比拟对象来赞美对方者俯拾即是,如“高调不数七子”“七子岂能擅美”等等,足见七子在其心目中的高度。如果再作细致的分疏,邓氏对七子并非毫无差等,一体并尊。今粗略统计,引李梦阳以为比较对象者不下50处,引李攀龙为比较对象者不下30处,引何景明以为比较对象者不下10处,引王世贞以为比较对象者仅有3处,而且有2处偏向于否定,其他成员则基本未见。显然,他对李梦阳和李攀龙更为倾心。这些评语或是赞扬对方能赓续他们的流风余韵,或是歆羡他们能与两人相媲美,“何减北地”“空同后身”“足继沧溟”“沧溟的派”之类的评点不时可见,也反映出其心之所向。此外,他还将李梦阳、李攀龙与唐代诗人特别是杜甫、岑参并置:“边塞诗,前有嘉州,后有北地。”[6]1718“笔力夭矫耸异,前惟子美,后则空同。”[6]117亦有将李梦阳与李攀龙并举者:“调高似济南,识老如北地。”[6]214“空同之高,沧溟之亮,备见此作。”[6]973这些好评是否如实反映出被评论对象的特色姑且不论,评论主体所追攀的诗歌境界则表露无余。他对李梦阳和李攀龙“高健”“雄亮”诗风的礼赞,当有针砭云间和竟陵流风的“靡气”“幽细”之用心。当然,邓汉仪对七子也没有邯郸学步,例如他表扬陈廷敬的诗篇“气魄大,格调尊,北郡、济南非其敌”[6]1443,称誉李因笃的诗作“兴象雄伟而贯之以识,风调整逸而行之以气,遂能踵少陵而轶空同”[6]133云云,都展现出力图超迈二李的壮志雄心。何况他对包括二李在内的七子也并非一味赞美,如其称誉薛所蕴“高调阔步,然不得以七子拟之,以其气厚。”[6]613隐然道出了七子的不足,也可见其论诗的理性与客观。可以说,无论对何种流派,邓汉仪都能做到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他对竟陵诗风貌似深恶痛绝,但也认为“空微秀澹,却不沦入荒寂,如此亦何必以寒河为讳”[6]1023。他对李梦阳和李攀龙虽屡有好评,但也抛弃了他们狭隘的创作观念和固执的思维方式,展现出更加宽广的视野和多元的趣味。

为矫正自明代以迄清初诗坛学法唐诗的偏颇,邓汉仪努力拓宽视野,更新趣味,不徒欣赏雄伟壮丽之调,更心仪清远绵邈之音,对盛唐的王维和孟浩然,中唐的韦应物、刘长卿与柳宗元,晚唐的李商隐与许浑等人俱有称誉,针砭时人学法中晚唐诗出现的各类弊病。

邓汉仪与七子在对盛唐诗的推崇上有广狭之别,对中晚唐诗的去取也迥然有异。《诗观》中“唐人”“唐调”“唐派”的评语俯拾即是,“全学太白”“极似太白”“何减高、岑”与“高、岑佳境”一类评语也时时可见。邓汉仪对擅长近体的王昌龄和李颀也时有称许,这些都继承了七子崇尚雄浑高华格调的诗学思想。除此之外,他对王维与孟浩然诗歌中的澄澹清远之音也有赏叹。邓氏不时将王维与谢灵运、李颀、裴度、储光羲、岑参、孟浩然等人并置。其中,将王维与岑参并列者最为常见,据大体统计,共有20余处,而以辨析时人与两者渊源者为多:“体气高华,仍带逸致,是岑嘉州、王右丞一流。”[6]1453“诗篇清俊,得王、岑风味,洵属兼才。”[6]1474“诗贵神韵,不专以雄声猛气见长。如此清微雅炼,自是王、岑遗响。”[6]1515将“清微雅炼”的王、岑诗歌当做“神韵”的样本,试图将诗境的“逸致”与“高华”融为一体,暗中体现出矫正七子及其后学推崇“雄声猛气”习气的意图。他还对王、岑的某些诗歌体式特别是五言诗作抱有好感:“唐人五古,其快妙之句往往出汉魏上,虽风格稍逊,而佳处正堪作十日想也。静庵此篇,诗味清真幽秀,当在嘉州、右丞间。”[6]1710我们知道,李攀龙对唐代五言古诗倾向于否定,认为“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9]473。邓汉仪则以王维和岑参同体诗篇为例证,指出唐代五古的“快妙之句”,自有难以掩盖的佳处。邓汉仪还时常以酷似孟浩然来称誉他人诗作,如其论河朔诗人张盖:“清响逸思,大类襄阳。”[6]305评徐惺《舟中夕坐送李镜月先生往荆州》诗曰:“如吟孟浩然之诗,尘怀顿洗。”[6]1077映射出其对孟诗清逸之风与出尘之思的怀想与向往。对于时人的效法孟浩然与王维,邓汉仪也津津乐道。他赞誉吴荃说:“所为诗,原本靖节,而出以摩诘之秀雅、襄阳之旷逸,法安而体密,是谓踞诗之上流者。”[6]1404这与“李空同看孟诗,不甚许可,每嫌调杂”[10]620迥然有异。

前后七子推崇雄伟高畅的初盛唐诗,而对中晚唐诗则截然相反。其创作实践“于韦、柳多不相契”[11]240,在理论批评上也“与排抑宋诗一样排抑中晚唐诗,不再试图从中寻求‘沨沨不绝’的唐音”[12]335。降至清初,在崇尚性情的诗学背景下,这一深闭固拒的创作观念,受到有识之士的群相纠正。清初诗坛推举中唐诗或晚唐诗者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学步乐天诗和义山诗的现象尤为突出,但其弊端也随之显现。邓汉仪对此洞若观火,力图进行补救。

中唐诗歌特别是白居易诗,在清初诗坛广受推举。顾景星说:“云间诸君稍追王、李,近则争尚李、何,渐为初唐,转而长庆。”[13]268“长庆”主要就是以白居易为代表的浅易通俗的诗风。在顾氏稍后,陈廷敬也观察到“近世诗人多学白香山”[14]385的现象。在白诗渐趋流行的过程中,遗民诗人方文是重要的旗手。他既在诗歌批评中揄扬白诗,又在创作实践中步趋白诗,形成示范性效应。周亮工说:“尔止之诗初出,犹为人所惊怪,越数年而渐习,又数年,玉叔(宋琬)、尚白(施闰章)与余辈(周亮工)后先倡导之,而尔止之教遂大著于天下。”[15]616从为人“惊怪”到“渐习”,以至“大著于天下”,可见方文效法白诗之影响渐次扩大的过程。顺治十三年,邓汉仪在扬州与方文晤对时就有所规劝:“尔止诗学长庆,仆昔与之论诗萧寺,颇有箴规,尔止弗善也。要汰其俚率,存其苍老,斯尔止为足传矣。”[6]195指摘方文因学法白诗而导致诗风“俚率”。综观《诗观》中以白居易来比拟时人的评语,不但数量较少,而且持肯定之意者为数寥寥,微讽之意却不时可见。评宋琬《蜥蜴行》曰:“雄词鸷语,直追老杜《苍鹰》之作,下视香山《大嘴乌》等篇,奴仆命之可也。”[6]99-100评陈维崧《金陵行》云:“写来极浓艳,却极凄凉。元、白虽工于言情,笔墨正尔不及。”[6]170评彭而述《邯郸行》说:“白傅《琵琶行》不过叙浔阳老妓,兼为己迁谪志慨耳,究无大关系也。”[6]125指出其名篇或是难与杜甫乃至今人同类题材的作品比肩,或是局限于个体情愫而未能写出“大关系”,字里行间透露出对白诗的轻视,像方文那般将白诗当作典范自然不足为法。

邓汉仪倾慕中唐诗的立足点,正如其所说“真澹之极,故宁为中唐,而不屑优孟初、盛”[6]296。“真澹”的审美趣味既决定了他对王维、孟浩然的崇尚,也左右了他对中唐诗的去取。邓汉仪真正俯首的中唐诗人是韦应物、柳宗元与刘长卿。其称赞罗承祚《送张菊人归茅州》诗曰:“清真朴老,情旨自永,其韦、柳之嗣响与?”[6]802评徐廷翰《秋日雨中小饮》诗云:“幽凉绝俗,疑为韦、柳集中之作。”[6]1153在倾心于韦、柳超俗脱尘的诗境与诗味外,他也欣赏两人经营诗歌章法的匠心,如其对陈维崧诗就有“次第起结,井井有条,而叙置点染,妙得韦、柳之深”[6]937的好评。与对韦、柳两人的好评相呼应,邓汉仪对刘长卿诗也有高山仰止之意。《诗观》中以刘长卿来比拟或赞誉他人的评语大约有26处,与李攀龙和李梦阳相差无几。综观这些评语,除了泛泛地以“绝似刘随州”“刘随州名句”“全首刘随州”之类话头来表扬入选者的篇章外,他还借机阐发刘长卿诗在遣词用语与造意取境的优长。其评冒丹书《赠沈允一叠前韵》曰:“秀而炼,惟刘随州有此。”[6]1144评郑昂诗曰:“楚楚有致,是刘文房一派。”[6]1535在此基础上,邓汉仪将刘长卿与盛唐的王维、岑参与晚唐的许浑、杜牧等人等量齐观,将他们当做一脉相连的谱系。他称许戴文柱诗说:“清而有骨,秀而有神,把诵已见情长,三复更觉意远。由其脱洗风尘、独标情性,故能于王、岑、钱、刘间高置一座,览者自当有物外之赏也。”[6]1751其赞赏缪肇甲云:“近体则风神秀脱,辞旨妍和,几于钱、刘、许、杜之间遇之。”[6]1668无一例外地着眼于其诗境的悠远以及给读者带来的“物外之赏”,也反映出他审视唐诗的主要基点。

清初诗坛出现过一股推举晚唐诗歌的热潮,虞山诗派是其中的重要推手。经由冯舒、冯班兄弟在批评与创作中对李商隐诗的表彰和取法,以西昆体为中心的晚唐诗歌,地位得以明显抬升。对于晚唐诗歌热的兴起,广事交游且游踪遍及南北的邓汉仪当有深切感知。早在着手编选《诗观》两年之前即康熙七年(1668),他做客湖州,与湖州知府吴绮共同编选《唐诗永》。吴绮“喜作诗,务言其性之所近,不甚规模初盛诸体格”[16]3,对晚唐诗风则心慕手追。两人在日常讲论间,自当涉及晚唐诗。在与吴氏共同操持选政期间,邓汉仪对晚唐诗歌用功匪浅,并体悟到晚唐诗人的妙处:“阅温、李全集,乃知古人词虽秾丽,而魄力之大、意识之高,迥非时流可望。后人徒用粉饰,遂尔比拟西昆,其实去之甚远”[6]259。将矛头隐隐对准清初诗坛的宗法晚唐者,具体说就是冯班等人。蔚然巨帙的《诗观》未采录冯班与冯舒兄弟的诗作,堪为旁证。这种刻意的无视,大概源于双方对李商隐诗看法的分歧。冯班虽然“接武牧斋而祭李商隐”,却与钱谦益取径义山以上攀杜甫的做法大相径庭,“他是把义山与温庭筠相提并尊,由此上溯齐梁,祖祧徐、庾”[17]256,表现在创作中就是缺乏深沉厚重的情感,“颇以炼饰文采为事”[18]152,形成秾艳绮靡的风格。与冯氏的倾向截然不同,邓汉仪一再强调李商隐与杜甫的渊源。其评陶澂《泛舟经岳阳、长沙,效西昆体》云:“玉溪之诗,原本少陵。此则笔彩鲜丽,而骨格仍自老苍,固非如时人但以脂粉貌西昆也。”[6]939评何嘉颐《金陵怀古》曰:“哀艳苍凉,是能以义山之丽藻,传杜陵之深抱者。”[6]758告诫学法义山者不能一味以“笔彩鲜丽”为能事,更应踵继其深衷远怀与“骨格”的“老苍”。

邓氏在《诗观》中以“晚唐佳处”“晚唐佳境”来品题时流者为数不少。他为晚唐诗歌的隐秘不彰而大鸣不平:“晚唐入妙处,转过中唐,非个中人莫知。”[6]1434其频频提及的晚唐诗人,除了温庭筠、李商隐、杜牧、许浑、韩偓、皮日休、陆龟蒙等人外,还有赵嘏、刘沧、司空图等,体现出其对晚唐诗的全面把握与宏阔视野。邓氏对晚唐诗的推崇,除了针砭清初西昆体的末流外,还有改变七子故辙的用心:“晚唐诗做到佳处,亦自可传,必欲以痴肥学初、盛,误矣!”[6]337结合其论乔出尘《怀汪蛟门》诗所说:“真晚唐好诗,绝胜云间、武林一派。”[6]963则其“痴肥”论所针对者,大概是以标举七子的云间诗人与西泠诗人为主要对象。在邓汉仪看来,晚唐诗不但在某些题材诗歌的创作上能独出机杼,“吊古之作,善于言情,不只秾艳”[6]1666,又能在某类诗歌体式的创作上超越前人,“绝句至晚唐愈妙,惟个中人知之”[6]1662。就具体诗人而论,在李商隐之外,他对许浑尤为倾心。一般认为,许浑以近体诗的创作见长,并且继承了大历诗人的清俊流利之风,虽气格有逊于盛唐,但其秀丽精工与绵邈风神自不可掩。邓汉仪对许氏诗歌赞不绝口,《诗观》评语中以许浑为比拟对象来赞誉他人的评语有20多处,评龚鼎孳《九日过慈仁寺,同琳枝、阶六、圣秋诸子登昆庐阁,剧饮松下》诗说:“淹雅明秀,当是许丁卯一流。”[6]54这与对中唐诗人韦应物、柳宗元与刘长卿的推崇可谓秘响旁通。在此基础上,他或将许浑与李商隐并提,评石为菘《听客弹琵琶》曰:“李义山之风艳、许郢州之哀凉,兼而有之。”[6]1476或将其与杜牧同举,评黄朝美《扬州感述》云:“用隋史事,而风流跌荡,固有许丁卯、杜书记之遗。”[6]1344考虑到小李杜在晚唐诗坛的影响,邓氏将许浑拔置到与他们相等同的高度,更可见许氏在其心目中的分量。

邓汉仪虽批驳方兴未艾的宋诗风,但对宋诗的某些创作手法特别是发源于杜甫和韩愈的以文为诗与拗体、险韵等俱有称赏,也认肯了诗人取径杜甫、韩愈以及苏轼诗的合理性。

当邓汉仪康熙九年(1670)着手编选《诗观》时,无论是在京师还是在江南地区,宋诗风的势力都日趋高涨。“康熙十年前,吴之振在浙江石门,孙枝蔚在江苏扬州,王士禛诸人在京城,几乎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提倡宋诗”[19]32。面对宋诗风盛行的现状,邓汉仪坚守以汉魏四唐为宗的诗学立场。在《诗观》的编选中,他多处贯彻宗唐黜宋的审美趣味。其对王士禛诗的好尚堪为例证。王士禛一度越三唐而事两宋,是清初宋诗风的重要推动者。邓汉仪对王士禛的宋诗倾向心知肚明:“今诗专尚宋派,自钱虞山倡之,王贻上和之”[6]1858。从《诗观》三集中均选入王士禛诗且总量不菲的事实来看,他对王氏的诗歌创作也保持着高度关注。不过,详细覆按这些作品可以发现,他对渔洋《入蜀集》等中宋调特征明晰者摒弃不取,而是“择其萧寂淡远,音在弦外者”[20]卷二。非惟如此,邓氏评语也有心揭橥王氏诗风及诗境与唐诗的契合之处。评《雨登湘中阁眺望》云:“是真韦、柳集中不易得者。”[6]252评《游摩诃庵二首》说:“清微隽妙,是渔洋胜场。”[6]1243这种极具选择性的无视,更恰当地说还是编选者本人立场的体现。与此相应,《诗观》中甚至还有“的是盛唐,觉宋人卑靡极矣”[6]1781的决绝之论。粗看之下,这似乎显示邓汉仪对宋诗极端的疏离和拒斥,在其生前身后,他所以被广泛地认为是宗唐诗人,跟此类评语或许有一定关系,但真实情形并非如此简单。

邓汉仪对杜、韩诗歌中的“变体”时有揄扬,这也是他对宋诗的立场趋于融通开放的重要表征。众所周知,宋诗以思理深密见长,这与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等手法互为表里,共同构成其作为一代之诗的鲜明特征。这些特征的源头,又无一例外地可以追溯到中唐的杜甫及韩愈。邓汉仪最推崇的诗人就是杜甫,对韩愈也屡有赞词。他在对两者特色的抉发与阐释中,非惟包括了其与盛唐诗风相合的一面,更涵盖了其下开宋诗先声的若干技巧。

首先是“以文为诗”。其评陈玉璂《喜其年兄归自如皋,快读新诗》曰:“‘乍听’‘忽惊’‘诚多’‘别有’,虚字转折,以一气出之,似工部《柬杜位》一首。”[6]770评颜光敏《戊申六月十七日齐鲁地大震,歌以纪之》曰:“精力大,议论强,造语复诡异。此才人呈奇作异之诗,与昌黎对垒者也。”[6]1446“虚字转折”“一气出之”以及“议论强”“呈奇作异”等等,都是宋人为突破唐人成规而经常使用的技巧,也是“以文为诗”的典型表现。宋人对这类手法乐之不疲,将对人情物理的思辨皆涵纳于其中,铸就了宋诗以意擅场的特色,但也因此而一定程度上破坏了诗歌的意境和韵味,与唐诗的蕴藉空灵之风渐行渐远。早在南宋时期,张戒、严羽等人就对此大加挞伐,相关论调也为元明诗人所赓续和发挥。与宗唐诗人极度排斥此类技巧不同,邓汉仪则主张打通诗文壁垒。他对魏禧、谢梁琦等人以文为诗和以议论为诗的篇章颇有称赏,除此之外,其评季振宜《寄严颢亭一百韵》曰:“此忽入时事作议论,此太史公文笔之妙,不意于诗中见之。”[6]30评纪映钟《城边路》曰:“全以古文笔法为诗。”[6]58这都是他在康熙九年编选《诗观》初集时的看法,其后则始终一贯,未曾改易。另外,宋人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极端表现,不得不推谈心论性的理学诗。理学家的这类作品,劣者味同嚼蜡,毫无诗味可言,佳者则不用理语而富有理趣。清初程朱理学盛极一时,诸多理学之士在诗坛也颇负声望。邓氏不但采择他们抒发性理的诗篇,还给予了热情洋溢的好评。评申涵光《集饮南园》曰:“诗不徒纪景物,要须有见道之语。”[6]86评魏裔介《夏日感怀》诗曰:“皆闻道之言,读之发人深省。诗无关系,可不必作。如此篇,真堪作座右铭。”[6]91如所周知,理学家的这类发抒体道心得的篇章,在明代七子那里是备受排斥的,而邓汉仪对其则表现出较为灵活的态度,也充分体现出他多元的审美情趣、创作观念与诗歌价值观。

其次,邓汉仪对宋诗的常见手法特别是拗体与险韵也颇有倾赏。宋诗瘦硬峻峭以及生新出奇的风格与特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宋人的好用拗体与好押险韵,而这又以其深厚的学力和才华为根基。拗体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杜甫,但以宋人运用更为普遍和纯熟,“杜甫拗体的意义在宋代才被真正发现,拗体律诗的美感在宋代才被真正认识”[21]533。宋人有意打破今体诗声律的和谐圆美,在杜甫的基础上踵事增华,以拗体来传达主体的倔强姿态与凛然气节,为宋诗别开生面。从这一角度说,对拗体的肯定,不妨可以视为对宋诗间接的认肯。邓氏评李天馥《杨鄂州招游祖家园》曰:“拗体,全学工部。”[6]38评李蔚《舟过崇德》曰:“拗体,却自秀润。”[6]93评汪黄赞《瓦官寺友集》曰:“拗体而诗情特胜。”[6]362承认了拗体对于主体表达情意和塑造诗境的合理性及有效性。同样,宋人好用因难见巧的险韵以求生新的做法,是在韩愈等人的基础上变本加厉,是其以才学为诗的表现,也构成了宋诗的典型特征。邓汉仪在《诗观》中选入了时人的一些险韵诗作,对那些出自苦心雕琢而又浑成自然的险韵篇章也不乏认可。评黄云《怀范汝受久客楚中》云:“一气顿宕,用险韵,殊无拟议之烦。”[6]65评刘懋挚《秋日集送友人归吴门》云:“险韵行以天然,且姿态流美。”[6]160

再次,邓汉仪认肯了时人将杜韩或韩苏作为师法对象的合理性。在清代诗学史特别是乾嘉以迄同光时期,把杜韩苏黄看作是一脉相承的谱系,几乎是宗宋诗人的老生常谈。邓汉仪在《诗观》评语中也屡屡提及杜韩与韩苏。前者如他对田雯的称颂:“五言逼真谢、鲍,七言全仿杜、韩,雄视词场。”[6]935后者如评汪文桢《食梨》:“摹拟尽致,令人津液顿生。其笔力老硬生峭,则得之韩、苏者深。”[6]1323评李天馥《访王阮亭慈恩方丈,遇陈説岩、叶訒庵,遂同登毘庐阁归饮精舍》曰:“摹拟韩、苏,而气沉力厚,且用险韵,皆运掉自如。”[6]1439评田雯《妙喜寺冬夜醉歌》云:“明是目无俦辈,故作此调笑伎俩。至文笔兀奡,则得韩、苏之深。”[6]1310韩愈诗与苏轼诗均有继承唐诗的一面,但这里邓汉仪揭示对方诗歌“老硬生峭”“气沉力厚”“文笔兀奡”等特征,却都是宋诗的典型特征。综合这些评语来看,他已将杜甫、韩愈与苏轼都当作师法榜样看待,这些论调恐怕很难为并世的宗唐诗人所认同,而成为后来的翁方纲、程恩泽、祁寯藻等宗宋诗人的先声。从上引来看,邓汉仪所向慕的诗境,是涵盖了宋调的某些技巧和审美特征在内的。可以说,邓汉仪虽未大张旗鼓地正面宣扬宋诗的价值以及宋代诗人的突出地位,但其若干评语已经清晰显现出对宋诗的好感,某种程度上也解构了他对宋诗的负面评价,其貌似坚如磐石的宗唐诗学立场于此显现出松动的迹象。

邓汉仪对宗唐诗学师法典范体系的重构,受制于个人心态,又与他崇尚“生新”、推重“学力”的创作观念有关;既是清初宗唐诗学突破自我、创新范式的重要表征,也折射出清初唐宋诗之争的复杂面向与态势。

邓氏的全副心力在于为诗歌的发展找到正道坦途。七子及其后学的宗唐诗学观念,“过于强调中国古典诗歌审美特征的规定性,而对其伸缩性相对认识不足;过分醉心于作为充分实现这种审美特征之典型形态的诗歌,而对非典型形态的诗歌,特别是审美特征已发生一定程度变异的诗歌,则不能合理对待”[22]301。说到底,就是过分拘泥于汉魏与盛唐诗乃至裹足不前。从晚明以迄清初,包括胡应麟、许学夷一直到晚明清初的云间诗人,都清醒地认识到七子的弊端,并有的放矢,倡言补救,也不同程度地拓展了学法的范围,但他们对宋诗仍然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陈子龙就认为“宋人之言诗”与“宋人之说经”一样,“于性情之际概未之有得也”[23]1088。在竭力维护唐诗作为最高典范的地位这一点上,邓汉仪与上述诸人并无不同,但他所指称的唐诗具有更强的包容性和延展性。其对王维与孟浩然诗歌的标举,对中晚唐诗特别是韦应物、柳宗元和刘长卿、许浑等人诗歌的宣扬,更新了审美情趣,拓展了师法视野,企求诗歌风格与学习对象的多样化。邓汉仪对唐诗的认知和评价,与七子特别是他推崇的李梦阳和李攀龙同中有异,甚至可以说异多于同。这应当与二者心态的差异有关。李梦阳和李攀龙充满淑世情怀,也都投身于现实政治,并且发挥了一定作用。其对雄畅高亢的盛唐诗风的鼓吹,正以慷慨昂扬的人生理想和实践为底里。邓汉仪入清后弃绝科举与征辟,以布衣终老,但与新朝重臣时有往来,对康熙的文治政策也不乏称颂。他的黍离麦秀之悲虽不绝如缕,却不似并世遗民那般激烈,心境总体上偏于澹泊宁静。他曾评价诗人朱丝说:“既见其人,道气幽情,大有飘渺三山意,诗与人殆有同符者乎?吾能不结霞外之契?”[6]1472完全可以移之自评。这决定了他的审美趣味不会与二李完全合拍,也引领了其诗学视角的转化,修正前者的褊狭。

邓氏虽一再陈说汉魏四唐诗才是正宗和法门,有时甚至对宋诗有着毫不客气的负面评价,但就其理论批评的实际情况来看,他已然冲破了其主观设定的藩篱。邓汉仪对宋诗的接纳,不像有些诗人那样,倾向于发掘宋诗与唐诗的相通之处,走向变相肯定唐诗的路途;而是汲取宋诗的部分典型创作手法,充分容纳异量之美。尽管他对宋诗仍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审慎和矜持,却坚定地走出了一味宗唐的泥淖。邓汉仪论诗重“真”,提倡以性情为根本,并以突破前人、树立自我为鹄的:“所为诗类深创,不袭恒貌,于诗坛又为屈一指。”[6]873“诗走熟路,便少进境,故须以生创为佳,而又须娴于矩步。”[6]1639两相比对,不难发现他真正向往的,是在“娴于矩步”的基础上摆脱“恒貌”与“熟路”,其用意显然是纠正七子及其后学重拟议而少变化的缺憾,也为他兼容宋诗提供了理论前提。同时,在清初士林群相抨击前明心学束书不观的思想学术背景下,邓汉仪对“时人腹馁笔弱,往往以‘清空一气’四字文其短浅”[6]72的现象亦深表不满,与之针锋相对,他高度崇尚创作主体的“学力”:“送行诗却说来如许关系,只是古事熟、时事透。”[6]75“胸有经史,纬以时事,那得不英伟绝世。”[6]83与宋人看重的腹笥广博暗自相通,而与李梦阳所倡导的不读唐以后书相去较远。

关于清初诗坛的唐宋诗之争,时人曾观察到:“夫今之言诗者,步趋王、李,则訾螯苏、黄;刻意两宋,则简略王、孟。”[24]568似乎宗唐者和学宋者格格不入,壁垒分明。但就实际情形来看,两大阵营往往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不但学宋者从来没有否定唐诗的典范地位,即便是坚定的宗唐者,以邓汉仪为代表,所批驳的主要是过度取法宋诗的言论和行为,而对宋诗本身则持宽容立场,门户之见相对较浅。他曾赞扬力倡宋诗的田雯说:“先生诗学唐而不袭乎唐,学宋而不囿于宋,古雅奇郁,正变皆踞上流。非识旷才高,安能几此。”[6]1312“学唐而不袭乎唐,学宋而不囿于宋”一语,庶几可以当做邓氏诗学理想的夫子自道。他对唐诗不会亦步亦趋,对宋诗的立场也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虽未能建构严格意义上的理论体系,但其诗歌评论无疑具有综合性、辩证性和折衷性的特征。他对盛唐诗和中晚唐诗兴象风神的挖掘,摆脱了宗唐诗人备受诟病的“所尊者嘉、隆后之所谓唐,而非唐宋人之唐也”[25]3的牢笼;他对宋诗若干特征直接或间接的认肯,则改变了宗唐诗学一味在唐诗范围内左冲右突而难有突破的格局。笼统地将他归入宗唐诗学的阵营,无形中遮蔽了其诗学思想的丰富性,也不利于我们认识清初唐宋诗之争的复杂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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