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冬皇吟唱的蛐蛐罐

2018-01-02 17:48白峰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12期
关键词:孟小冬杜月笙蛐蛐

白峰

晚清、民国时期,北京梨园行玩斗蟋蟀风气很盛,谭鑫培、余叔岩等名角也参与其中。王世襄《秋虫六艺》曾提及当年余叔岩摆蛐蛐擂台,久无敌手,秋虫名家,报号“山”字的名医金针李一战而胜,叔岩竟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经人说和,始重归于好。状如少儿,憨态可掬,虽令人发噱,亦可见玩得认真。

孟小冬须生的修为即得自于余叔岩的亲授,一时冠绝梨园,名满天下,被称为“冬皇”。孟小冬以女儿之身反串须生,梅先生以须眉丈夫串演花旦,两人天作之合,当真是绝配。可惜天不成全。

孟家祖籍济南,与章丘旧军孟家同宗。一代巨商,在京城开办瑞蚨祥等系列“祥字号”的孟洛川,说起来算是孟小冬的长辈,据说孟小冬去拜访过孟洛川,孟洛川却因为孟小冬为梨园子弟,属“下九流”,借故推了。以今日眼光看来,实在是迂腐得很。

孟家是梨园世家,孟小冬的弟弟孟学科亦唱老生,孟学科的两个儿子孟喜平、孟俊泉也是从小学戏。旧时梨园行有规矩,别管自己家唱得多好,是多大的角,子女都得另拜名师。孟喜平本名叫什么我不清楚,他是因为进了尚小云喜连成科班学戏,所以名字里有个“喜”字。喜平幼年在家的时候,就听惯了姑姑孟小冬吊嗓,所以入门也是奔须生去的。后来变声的时候,嗓子唱劈了,遂改了架子花脸,依然闯出了一片天地,也成了角。

上世纪50年代,孟喜平随剧团出京,到各地巡演。在济南北洋大剧院演出,场场叫好。济南这边觉得人才难得,再三挽留,结果整个戏班子就留在了济南,后来成了济南京剧团的重要班底。孟喜平后来娶了名伶孟丽君的女儿孟文华为妻,从此就成了济南人。

喜平先生亦好蟋蟀之戏,就此而言,定居济南也可以说得其所哉,每至秋时,常携友到郊外捉虫怡性,与济南养虫名家黑伯龙先生、柏良先生亦多有过从,相交甚契。那年代正是社会大变局的时代,哪还有人烧制蛐蛐罐,就这样孟喜平先生把北京老一辈玩的东西搬到了济南。我手上的这对“大清乾隆年制”蛐蛐罐,就是这批罐中仅存的两只。

孟先生仙逝多年了,我无缘得见。数年前我供职的三联书店当时恰与戏校对门,又有同事为其邻居,后来就熟识了孟文华大姐。大姐快人快语,性情豪爽,颇有梨园遗风,知我好虫又好古,遂慨然将这对蛐蛐罐匀我收藏。此盆为一号罐,红泥,厚壁,为典型的北方虫盆。盖心略显馒头形微鼓,盖底和罐体底部款识清晰、一丝不苟。印文楷书阳文,清秀、大气。内底原为白沙底,经多年茶养已浆成黑色,特别适合前秋养虫,绝无暑气,虫极易伏盆,舒服。

这对蛐蛐罐虽系“大清乾隆年制”款,但深究,卻非乾隆本年所制,系晚清或民国初年生产之寄托款,当产自天津,或为史老启之作品,有此推论,概因其制式并非“京路罐”的特点,与京盆之挺拔、硬朗、清秀之追求判然有别,其边角,乃至整体造型处处透着圆润,一如天津人处事之圆滑、融通。器物乃人所为,制作者的性格,其审美、趣味,乃至为人,不经意间于作品上显露无遗,无异于“字如其人”。

此罐据孟喜平先生说,少时即在他家了,当系其祖父辈所购置。梨园世家没睡懒觉的,每到秋时,一家人起早课,罐里的蛐蛐还叫着呢,吊嗓、练功都是伴着虫鸣的。

空闲时遐想,本是一抔黄土,经淘洗锤炼,脱坯成型,烈焰烘焙,终于成盆,为人珍重敛虫,日日听虫鸣唱,当真也是个福分。又想,余生也晚,无缘聆听冬皇天音,这对蛐蛐罐倒是曾经日日听得冬皇吟唱,曾得此大福,余当珍之。

冬皇后来嫁了海上闻人杜月笙,又随杜月笙移居香港。杜月笙一生过手钱财无以数计,晚年避居香港,其境况已远非在上海时可比。临死前让子女将一大箱子借条全部焚毁,其中不乏国民党大员及各界名流的。杜月笙的遗产甚微,分到孟小冬名下的远不及她当初带来的嫁妆。孟小冬后来定居台湾,虽负盛名,生活却也清冷。

台湾诗人余光中在致四川诗人流沙河的信中说:“当我怀念大陆的河山,我的心目中有江南,有闽南,也有无穷的四川。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

流沙河感慨良久,遂作《就是那一只蟋蟀》以为唱和:

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风 七月》里唱过/在《唐风 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劳人听过/思妇听过/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深山的驿道旁唱过/在长城的烽台上唱过/在旅馆的天井中唱过/在战场的野草间唱过/孤客听过/伤兵听过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想起雕竹做笼/想起呼灯篱落

想起月饼/想起桂花/想起满腹珍珠的石榴果/想起故乡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妈妈唤我们回去加衣裳/想起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

……

晚年身处孤岛的孟小冬是否也曾怀恋过故都的秋声、虫鸣,梨园的师友、故人呢?想必会吧。

前些年,书店陷入财务危机,我也曾很徒劳的试图挽救,开始变卖自己的藏品,其中也包括我多年来搜集的所有的蛐蛐罐,这对罐亦在其中。当日心中也很是不舍。

不过回头想来,器物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经手了,藏品所带来的背后的故事、情感却是永不丢失的,并不因器物易手而折损。藏品走了,但是它的精神气韵犹在心底,也就值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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