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与强者人格

2018-01-03 10:13白楠
新西部·中旬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计划生育莫言市场经济

白楠

【摘 要】 文章解读了莫言《蛙》中的主人公万心的信仰与人格。认为万心即 “姑姑”这一人物及善良的人们,在文革时期饱受苦难,在计划生育时期饱受争议,却千难万险不弯腰,小说彰显了她们强悍的精神、坚定的信念和操守,鞭笞了历史潮流裹挟的形形色色的投机者与社会渣滓。

【关键词】 莫言;《蛙》;计划生育;市场经济;罪感意识

用人体器官来起名,是山东高密之民风,在莫言笔下则别有意旨。就五官生长位置高低而言,识字较多的陈额为最上,陈耳与陈眉,又较之陈鼻心性上更高,事实上,她们以出淤泥而不染的操守也证实了这一点,虽然结局凄惨令人扼腕。书中为数不多的自始至终的“坏种”,肖上唇与肖下唇,包括一贯走歪门邪道,钻社会空子的袁腮,便是等而下之了,虽然肖下唇后来位及高官,风度斯文,然其本质并不能为所谓教养遮掩改变,可以想见是影射一干野心旺盛,靠小人之计钻营而上者。

王肝患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病,是想象大于感情的禀赋使然,“真火少,虚光多”,但也算比凡夫俗子略高一筹。端看那一场惊心动魄、斗智斗勇的生育追剿与反围捕,便知王胆这个袖珍姑娘的惊人韧性与勇气,不可与其身量等量齐观。两个知识分子,躲入个人堂吉诃德式幻想,独善其身的李手,以及本文的叙述者万足。

唯有人体中最重要的器官,心,属于姑姑这个人物,这当然说明万心是本书的灵魂,更关键的,她有心吗?她一手接生,一手堕胎,一手是芬芳的血,一手是腥臭的血。表面看来,姑姑早年的感情婚姻受挫,极大地伤害与压抑了其女性本能,使得她成为了一个“红色木头”,一条“党指向哪里,就咬向哪里的狗”。(莫言,137)可毋庸置疑的是,姑姑是个强人。

姑姑的强,不仅在于开展计划生育工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杀伐决断,无论多么复杂艰苦的情况,都能将局面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姑姑的强,在文革批斗中也表露无遗,她“象一匹摆动鬃毛的烈马”,(莫言,75)甩掉死死揪住自己头发的红卫兵,使得自己头发连头皮都被扯下,血流满面而身体挺立不弯。她是个实打实的硬骨头,决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她也曾以死捍卫过自己并未通敌的清誉。

在社会涌动不已的大潮中,有的人逆之而动却并非出于“自觉”,如那一支超生大军,有些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有的人随波逐流却也安稳,如万足等。王小倜是唯一一个因接收敌台而看到了时局虚妄的人,或被谓之为清醒的,超越了时代的人,然而在高密的乡里乡亲中,他的名字却成为禁忌,代表着最不能为乡土社会所接受的叛徒,充其量,他也只是个头大于心的人。姑姑虽谈不上驾驭时势,却成为政策实施积极有力的践行者与支撑者,自是与前者都有所不同。然而,她是为着什么呢?

蝌蚪,也就是万足,不止一次地坦承自己作为小老百姓,趋名逐利、攀龙附凤的心理,当然这其中也不乏一份知识分子敢于剖白自己的勇气。可是,姑姑是为着什么呢?她拒绝了杨林去省城工作的建议,这个近在咫尺的捷径,难道她会是那种为着小我的贪欲而不择手段之人吗?她是那种利用时势而为一己牟利,不惜丧尽天良之人吗?她是那种文革中盛产的所谓英雄流氓吗?姑姑终老也不过是个乡卫生院的医生罢了。她有过为了自己谋一分私利吗?

姑姑尝言,“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莫言,126)

她是真的相信计划生育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好事。她的本性中,有着中国传统性格中的一种核心美德,那就是忠。

当日提起“忠”,这个不合时宜的词,看起来是那么老旧与愚昧,显得一点也不高端和理性。然而,“死忠”,“死忠”,忠,是一个很彻底的秉性。就连西方的米兰·昆德拉也曾在尝言,“忠诚是第一美德,他使我们的生命完整统一。若没有忠诚,人生就会分散成千万个转瞬即逝的印迹。”(米兰·昆德拉,109-110)

王仁美和小狮子,万足的前后两任妻子,在生孩子的问题上,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先斩后奏的方法来对付丈夫,是因她们凭着女性本能的机敏,料到他最终会顺手推舟地让步,窥到了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与不彻底性。他们好也好不起来,坏也坏不下去,概因他们自身的依附性,骨子里还是舍不下名利二字。

纵观中国文人基因,要么含垢忍辱著史留说,要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替人作嫁衣裳,要么同类相轻相残,要么诈癫佯狂,要么隐逸山水,要么为五斗米而折腰,最有胆气而无憾的,莫过于慨然赴死而千秋言立。

回到“忠”字上来,姑姑所忠的又是什么呢?是一个诞生于血雨腥风中,危机意识重重,背负着沉重历史包袱,走过血泪交替之路的新建政党政权,在步步坎坷,四面逼仄中,不敢不以强自立,不得不自命为强,可又不是真的强。

这种宏大叙事中的“强”与个人基因中“强”的呼应,就是姑姑的命。

姑姑在王仁美父母家前,曾有一段精彩的演說,“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莫言,133-134)

这话当然不是姑姑的原创,而是产生自比姑姑更强大的人格,但姑姑这样的人,才真真实实地触摸到其根底,汲取其能量。靠着诸如此类强大的意志,一个政党才得以发展壮大直至建国。

当时的姑姑不知道,她的人生为这种忠心耿耿所付出的惨重代价,她日后所承受的极大心理压力,她供奉着借郝大手之手塑造的两千八百个泥娃娃,祈祷他们能到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她说,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

这就是天理人心的回归,是任何政党意志、社会形态都无法泯灭,无法阻挡的,它使得姑姑的内在复苏,却被深重的黑暗所吞没,那就是清醒过来的罪恶感。

其实姑姑本来就不是一个混沌的人。姑姑说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然而在 “公德”与“私德”方面,姑姑更是参透了动机论的本质。王肝出于对小狮子的痴迷,出卖了朋友,出卖了妹妹,大大支持了姑姑的工作,可姑姑心里一面明镜也似,愈益鄙夷其为人,对于世事人情,姑姑是无比的通透老辣。同样地,姑姑对基因就是命的诠释,几乎谈不上什么科学性,却饱浸了其一生的痛苦经验。

纵览小说全篇,父亲、母亲等人物朴质而睿智,说的话都句句筋道,后半部的负面形象,包括张拳的后代,黑衣人等,总的说来要甚于前半部。如果说从前人人都像活在牢笼中,或脖子上栓了根绳子,而如今不再被国家政治意志所裹挟,那么,人们是获得了自由吗?怎么反而是一幅群魔乱舞之象呢?乃至于万足发出这样的感叹,人,为什么会这么可怕?

小说的题眼,蛙,意寓的是一种生生不息的伟大的生殖力,也就是民族旺盛的生命力。而牛蛙丑恶的形象,显然不在此例,那是邪恶的生命力,它有反噬的力量,就像将眼中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希特勒引向密室自焚那样,现行奸商欺市,贪官忘义,戕害的是后代,是环境,是整个民族的未来,如不反躬自省,悬崖勒马,终将导致自我毁灭。

人,刚刚脱离了政治的无情摆弄,又落入了市场经济的魔爪,每个人心中的恶性如呼之欲出的兽,嗅到金钱气味,便一跃而出,个人之恶放大为社会之恶,而社会之恶又反过来强化着个人之恶。

从整个人类的维度上说来,起初人认为万物同属自然的一分子,而后围聚在独一神的麾下,再为君权所玩弄,又为意识形态所操纵,如今则无可救药地成为工业链条商品经济的螺丝钉,为其使用、咀嚼、吞噬和抛弃,精神上再无归依。

也就是说,人从未获得自由,似乎也无法忍受绝对自由。启蒙时期人类思想大爆炸,奠定了平等及一系列现代社会模式的逻辑起点。可不久就落入大工业文明对人性无情侵蚀和占有的旋涡之中,至今无法自拔。

在1976年法兰西学院的系列讲座中,福柯区分了统治者对死亡的权力和对生命的权力。他认为君主制国家的君王只拥有对死亡的权力,即将人处死的权力,但不具有对“生命”的控制力,而现代国家的统治者则不仅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还能通过对“出生率和死亡率、再生产比率、人口的繁殖”等过程的控制,实现对“生命”的掌控。因此现代统治者通过“惩罚技术”(对死亡的权力)和“调节技术”(对生命的权力)的双重掌控,实现对“从有机体到生物学,从肉体到人口的全部占有”。(赵牧,39-46)这种统治者对生命的权力,被福柯命名为“生命政治”,而李松睿认为《蛙》中所处理的计划生育政策,也恰好反映了“政治”对于生命的掌控,并认为这是现代性逻辑在中国展开的必然结果。(李松睿,11)

还有那些被社会碾碎的人,那些不堪命运欺凌而匿身疯癫人格中的人,苦与罪仍在延续,人的出路在何方?

如果灵魂一定要有家园,信仰大地母亲或超验神明,比起被金钱和欲望所占有,大抵是好多了。

小说采用的是与日本友人书信体,在民族积怨的宏大叙事与世交友谊的个人叙事的两相映衬下,展示的是一种开放性的对话结构,与谁对话?与其他民族对话,与西方对话。万足的对借腹生子的让步,据他所言,是灵魂的一次洗礼,有着完全不同以往的性质。那是出于对至高无上的生命价值的推崇与热爱,中国传统是重气节高于生命,这个仿佛是西方舶来品,不过既然能舶来,自然有它的道理,大概是看透了所谓义理的虚妄。

“生命成为人类不可或缺的逻辑原点,从这个原点出发,人的一切行为和追求才获得价值和意义;失去这个原点,一切枉然。从而,生命自身就是目的,本身不可被当成工具使用,不可被毁损不可被以各种名义剥夺。生命不应被置于价值评判之中,相反,其应该成为一切价值和行为的出发点。”(李荣博,19-24)

至于信仰值不值得用生命来捍卫,则属于另外一个问题了。

另一个是罪感,据称这些包括题材,都是向西方谄媚的噱头,于是博得诺贝尔奖的青睐,其实也不尽然吧。他人有罪,我亦有罪,也是当下全世界都在探讨的问题,比如生死朗读,个人之罪是否可以被包摄于集体之罪中而被豁免,而集体之罪是否发酵于个人之罪等等,最著名的莫过于基督教的原罪。

可是,“忠”与“信”,莫非只有一纸之隔?只不过,一个忠的是神造之人,一个信的是人造之神。

姑姑,她有心,有心的人才可能“忠”与“信”,她前半生“忠”,后半生“信”。这个自始至终的强人,真正的强人,绝不会被轻易利诱腐蚀,绝不会屈膝折腰,不怕去做,做了就像好汉一样去承担,决不惮于忍受自己的罪孽,“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莫言,346)

于是,芬芳的血是否能够洗净腥臭的血?

【参考文献】

[1] 莫言.蛙[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37,75,126,133-134,346.

[2] 米兰· 昆德拉.许钧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09-110.

[3] 赵牧.在文本的冲突中——读莫言的《蛙》及其他[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3.2.39-46.

[4] 李松睿.“生命政治”與历史书写——论莫言的《蛙》[J].东吴学术,2011.11.

[5] 李荣博. 论莫言《蛙》的生命哲学与生命自觉[J].小说评论,2012.6.19-24.

【作者简介】

白 楠(1977—)女,回族,宁夏人,教育管理学硕士,宁夏大学阿拉伯学院副院长,副教授,研究方向:阿拉伯文学和阿拉伯语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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