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之死

2018-01-06 19:31赫佳红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12期

赫佳红

摘 要:废名的短篇小说《桃园》保持着和现实的疏离,塑造出了一个幻美的桃花源世界,但却并非避世之作。小说叙事中设置的多重矛盾与结构上呈现的梦幻与现实、生与死交叉叙述特征,直接指向了现实世界的悲苦和无奈,表达出桃源之死的一种怅惋之情与理想世界幻灭的悲剧意蕴。

关键词:理想世界 矛盾设置 交叉结构 生死意象 幻灭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废名不迎合主流,“像海岛一样孤绝”,显得极度边缘化。与左翼乡土小说不同,废名小说立意不再以沉重的笔调“揭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而多以隐逸闲适的笔调表现淡淡的苦涩与哀愁。鲁迅曾评价废名“以冲淡为衣”、但 “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闪露,于是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就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1]刘西渭也称他“逃避光怪陆离的人世”,收获的只是“绮丽的片段”。[2]可以说,废名前期代表作《桃园》,就是一个“绮丽的片段”,一篇“有意低徊,顾影自怜”的短篇小说。与其一贯极少表现社会现实不同的是,该小说虽与现实保持疏离,却表达了对现实的关切。废名以他敏锐而富有生命力的笔触,营造出了陶渊明笔下与世隔绝、怡然自得的古典桃花源般的景象,但其背后却隐藏着莫大的苦楚和悲哀,以及表达出理想世界的幻灭感。笔者从小说中的矛盾设置、结构营建等技巧出发,以文本细读、结构阅读的方式探讨废名在《桃园》中营造的桃花源世界以及其无可挽回地崩解与幻灭。

一、矛盾设置与桃花源的失落

“作品的意蕴往往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撞击与对峙溢于作品之中,体现出人类在认识和实践的焦灼感。寻找矛盾的阅读方式就是要挖掘隐藏在作品中的矛盾,揭示出不由自主地流露或暗示的意蕴的对抗。”[3]《桃园》的桃花源世界存在着隐忧和矛盾,并非像其他学者所言,一切生物无声物“互相亲近,互相和解。”他通过植入大量人物性格矛盾、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来加速理想的桃源世界无从避免的失落。

(一)人物性格的矛盾

首先,阿毛对王老大有着爱恨兼备的矛盾情愫。阿毛作为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一个孤单的病儿,在病倒之际表现出对父母不和谐关系的不解。阿毛对爸爸体贴入微,阿毛经常看着爸爸给桃树浇水、摘桃,还提醒爸爸酒没了去打酒。作为女儿阿毛很理解爸爸的辛劳,妈妈去世后,爸爸一个人照料桃园忙里忙外,阿毛由此发出“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罢”的感叹,一个“也”字饱含阿毛对王老大的同情和爱怜。与此同时,阿毛心里对王老大也心存怨念。她由树联想到城外山上的坟,进而想到妈妈的坟,她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将妈妈的坟安到城外,而不是在桃园陪着阿毛;她也不清楚为什么爸爸要和妈妈吵架。第二次想到妈妈,是在王老大决定不喝酒后,阿毛内心充满感激。一想起当初爸爸对妈妈的所作所为,又心生埋怨。作者用一个时间性的词汇“当初”表明王老大原来为了酒跟阿毛妈妈吵架,他的酒瓶子映射他和阿毛妈妈的家庭矛盾,以及矛盾之下隐藏的生活贫困。其次,阿毛对待橘子和桃子展现出了矛盾的性格。第十段写道,阿毛想在自家桃园里种橘子,因为“橘子的叶子是真绿”,橘树可以四季常绿,而桃树到了秋天叶子会掉落。可是紧接着,阿毛的眼里“立刻又是一园的桃叶”。后文形容阿毛站在树下看爸爸摘桃子的情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这种前后矛盾的心理,说明阿毛将对桃子的喜爱寄托在日常的桃园生活,从而遮蔽了林子外的世界,所以她的天就是桃,就是桃叶。这为后文阿毛不经意说“桃子好吃”作了伏笔,桃子就是她的愿景、她的全部。

与阿毛相比,王老大性格摇摆得更为突出:他在桃子和酒瓶之间不断游移,即在情感体系(爱女)和个人诉求(嗜酒)之间摇摆。在十二的晚上,阿毛提醒他酒喝完了,王老大却说“喝完了我就不喝。”爱女心切,顾不上喝酒,显示出果断坚决的态度。后来月光照耀,他的酒瓶亮了起来,王老大对酒瓶“怒目而视”,“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牠!”显现出对酒瓶的愤怒。王老大嗜酒如命,却两次都不想要酒瓶,为了看护生病的阿毛,酒鬼的酒也可以舍弃。对王老大来说,“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有一个女孩”。随后到第十四日,王老大的态度就开始摇摆。王老大携酒瓶走在街上,“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自然”暴露了他的本性。后来遇见阿毛要的 “桃子”,卖桃人要他拿手里的酒瓶来换,王老大说“拿钱买不行吗”,下意识地没有放弃酒瓶,直到欠他钱的张四强行拿走他的瓶子,他这才下定决心。虽然,酒瓶最终换取了“玻璃桃子”,但是这个虚假的桃子还是碎了。此时,王老大处于桃子、酒瓶之间的矛盾状态才彻底结束。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不单两种爱物全都失去,最重要的阿毛也死掉了。

在此,王老大的父亲身份和酒鬼身份之间,产生了极为强烈的碰撞。即便阿毛内心如何压制因失去母爱而对父亲产生的不满,王老大竭力控制自己嗜酒的习性去努力扮演一个温情父亲的形象,然而他们自身的矛盾性格并未缓解。小说中阿毛和王老大的矛盾就像一个潜在的屏障,而这种矛盾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桃花源世界内在的不稳定因素,这种互相角力的矛盾在必然要决出胜负的过程中将撕裂原本竭力保持的平衡状态,由此,作为理想世界代言物的玻璃桃子最终的破碎,就深刻体现了王老大与女儿之间矛盾的不可弥合。桃花源世界的最终幻灭,在作者精心构设的矛盾之下显得在劫难逃。

(二)理想和现实的矛盾

时常有人指责《桃园》逃避现实,可现实人生无法回避,废名企图设立一个桃花源般的梦境,但是废名也明白现世之中没有桃花源存在的合理性,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显得尤为突出。废名认为,作家所有的作品中都有一个自己,就如“巴尔扎克著作中的人物,哪怕就是一个厨艺,都有一种天才,每个心都是一管枪,装满了意志。这正是巴尔扎克自己。”[4]作者故意将故事设定在一个没有桃子的季节,让主人公没有生活来源,让阿毛吃不上桃子,形成在王老大获取玻璃桃子过程中必然要面对现实的一种缺憾,愿望补偿和现实逼仄形成矛盾。“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但作者在精心设置这个父女俩相依为命的世外桃源的同时,又融进了衙门与杀场、坟场和市井这样与之理想桃源相矛盾的外界现实因素,这些因素的存在也暗示了桃园在死亡的威胁、权力的侵扰渗透之下,終究是成不了理想世界的桃源的。

桃园周围的杀场和衙门充斥着肃杀之气,彰显着废名的桃源理想所要面临的威胁,以及在权力等外界因素的干预之下的必然失落。联系小说的写作背景,这一点不难体会。废名的《桃园》创作于1927年9月,废名当时心情颇为苦闷。1927年7月奉系军阀张作霖下令合并几所大学,废名因此愤而退学。在《桃园》发表后不久,废名便隐居北京西山农户人家,思想日益消极。废名愤世嫉俗,却缺少抗争的勇气,渴望光明,看到的却是总是周围的黑暗。可以说《桃园》就是废名此一时期心境的真实写照,渴望一个和谐宁静的桃源世界而不得,他不堪忍受黑暗势力的压迫与侵扰,隐居西山,然而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种隐逸与和谐只是暂时的,他的理想亦注定抵抗不了权力、死亡的侵袭与压迫。只能借叙述者声音发出一句“茅屋大概不该有”的感慨。桃园饱含着对现实生活的无奈,废名本人就像是孤独、患病、充满幻想的阿毛。阿毛的死代表了王老大和阿毛的挣扎与绝望,同样也预示着废名桃花源愿望的破灭、理想世界的無法挽回,剩下的只有破碎的美丽与无尽的哀愁。世界上就只有一个瓶子,“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而作为桃农的他却无法给病中的女儿一个桃子,着实充满极大的悲哀与讽刺。小说一方面揭示了小人物生活的挣扎与无望,一方面又抒发了作者内心面对现实的苦楚与悲哀。

总之,废名透过小说人物在性格上的矛盾冲突,理想与现实之间对立的矛盾来进行对桃源世界的冲击和瓦解,深刻表达了小人物在性格悲剧和社会悲剧的濡染下,理想世界的没落与崩溃。在小说中,作者融入了自己的亲身经历与真情实感,强调了在外界权力强力干预下,乡土田园世界所遭遇了排斥和挤压。而小说中作为隐逸理想形式存在的桃园世界,在面对外在世界的侵袭时,必将难逃幻灭与破碎的悲剧命运。

二、交叉结构与桃花源的幻灭

除矛盾设置指向桃花源理想的破灭外,小说在结构上所采用的交叉形式也透露出作者的创作意图。在生与死的交织中,现实与梦幻的交替里,作者同样表达了理想世界的幻灭。

《桃园》全篇主要由叙事者的声音、阿毛和王老大的对话、阿毛的意识流动组成,故事总体上呈现碎片化的特征。小说的表层结构由病中阿毛的一系列梦呓和跟王老大的对话组成。作者是如何具体结构故事的?在此种结构之下究竟有怎样的含义?按照阿毛的意识流动和时间线索可将故事主要内容具体分解为以下:

情节四提到阿毛喜欢落在井里的桃花,桃花随流水而逝。《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有一段宝玉看到落红成阵,且满身满书满地都是桃花,他兜了桃花花瓣,抖入池水内,只见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桃花象征时间和生命的流逝,象征红颜薄命,废名借此典故暗示了阿毛将不久于世。

再者,第九个深夜响锣的情节,是阿毛死亡的信号和暗示。废名的一篇散文《打锣的故事》曾提到梭罗古勃的《捉迷藏》,讲述了一个小孩子喜欢和他母亲捉迷藏,病重弥留之际依然和母亲捉迷藏,母亲伤心掩面而泣,但是小孩子就是以为他妈妈和他在捉迷藏,在这样的情境下孩子死了。“所以他的死实在是一个游戏,美丽而悲哀。”[5]小说第五十四段、五十五段写到打锣,刚开始阿毛感到“快爽”紧接着“她又紧紧地把眼睛闭住——她怕了。这怕,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恐怕也有关系。声音是慢慢的度来,度过一切,到这里,是这个怕。” 阿毛分明感到了死亡之神向她的迫临,为此感到害怕。接着“静默”一词渲染出深夜的死寂。

归纳分析这几个情节规律,可以看出此小说的深层结构是“生死交叉”、“梦幻和现实”交叉的模式,王老大和阿毛的日常生活叙事和死亡的潜在叙事交叉进行,写出了一个关于生与死的寓言,关于梦幻(桃源理想)和现实的对立。从整体来看,阿毛其实向往着蓬勃健康的生命,美好的桃园自然生活作为病中阿毛的幻象出现,但是她染病已久,只能坐以待毙。穷困和疾病是隐藏在诗意下的最大压力,只能通过对话和幻想来摆脱饥饿和病魔,用自然和亲情来掩盖死亡的恐慌。文本表面上看似轻松,实际上很沉重,阿毛对于生的挣扎和死亡的恐惧相互缠绕,形成文本内在的张力。阿毛到死也没有看到她所爱的桃子,形成的阿毛情感的缺失和毫无补偿的结局,读者的心也随着玻璃桃子破碎。原本美好的孤绝生命,在孤绝的环境里被病魔夺去,世间美好的东西瞬间破碎。作者暗示阿毛的结局的同时,也暗示了与之不可分割的桃花源的破灭,一个和谐的有着灿烂的生命的桃花源,一个与世无争的桃园不可能在当时的情况下存在,“茅屋大概不该有”,桃源也不该有。

三、结语

废名在《桃园》中成功塑造了唯美至极而又远离俗世的桃花源。然而作者却意不在此,而是通过在矛盾设置、结构等方面着力于对理想世界的解构。桃花源最终的幻灭,透露出作者隐含其中的一抹淡淡的苦涩与哀愁,并以此暗示了被世俗社会包围的桃花源(理想)的必然失落。废名文学世界有着桃花源的超然意味,更有着作家对现实的理性自觉和无奈,他依托于传统文化精神资源,借助一个桃园,展现出了各种冲突。废名想要以乡土世界的田园梦境“普度众生”,表达自己的人生思考,还要在“中国偏远农村普通农民原生形态的生活方式中寻找中国民族和知识分子的出路。”[6]

废名对庾信的 “霜随柳白,月逐坟圆”这诗句十分推崇。他指出:“我们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这诗句,觉得他是深深的感着现实的悲哀,故能表现得美。” [7]那么《桃园》也恰恰符合了废名的意趣了:用文本叙事中的多重矛盾、梦幻与现实和生与死的交叉叙述,让我们看到现实的悲哀和无奈,看到了桃花源之死的一种怅惋与人类理想的失落。

参考文献

[1]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A]//鲁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44.

[2] 刘西渭.咀华集·画梦录[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1936:192.

[3] 胡亚敏.小说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41.

[4] 废名.冯文炳选集·说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324.

[5] 陈振国,编.冯文炳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03.

[6] 吴福辉,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3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242.

[7] 废名.新诗问答[J]人间世,193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