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敏先生学术思想评析

2018-01-08 19:27熊玫
创作评谭 2017年6期
关键词:论者知识分子学术

熊玫

颜敏先生为人极为宽厚,是能够体恤人心的大而化之。而这种宽厚放进学术的探讨中似乎又转换生成了多幅面孔:有时候是怎么都忍不住的咄咄逼人,似乎是带着一股狰狞之气去逼视他所洞见的那个世界,丝毫不留情面;有时候又娓娓道来,善解人意之温柔敦厚,流淌的是细腻之本心本味。所以,读先生的文章,自是一针见血,又是温文尔雅。兴许做学问的前提是学理的深厚,而以我之见,做文学研究的学者,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离了人以及人之生活、人之生命本身,那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根本。先生有一种气魄,是扎根于历史、出入于人生、浸染于学理的多维度的包容和融合,因而,多元共生性的学术文字便神奇地栖居于其笔下,沉稳而又历久弥新。

先生的学术文章总体而言分为作家作品论、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论及知识分子论三大板块,且三大板块之间又有着深刻的内在勾连。实际上,先生之治学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而从先生所作的文章来看,文学更应该是其关注人和世界的一个借力和通道。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先生更鲜明的身份应该是实在的智识者。当然,其中的过程亦可能是凝重抑或是沉重的;兴许,亦可称其为知识分子的一种情怀。

先生学术文章之第一大板块即为对现当代学术史和思想史进程的关注。身为现当代文学学人,先生对于现当代文学发展进程中诸多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人文学术为何疏离又怎样进入大众社会》《五四新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学术转型》《何时再有新月派—兼评黄红春〈古典与浪漫—新月派文学观念研究〉》《当代学院批评的情境与问题》《论左翼文艺的历史缘由与现实启示》等篇章,对于现当代历史情境之中文学文化的重大问题进行了论析。其中,《五四新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学术转型》从史家的角度梳理了五四新文化知识共同体对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学术转型的决定性作用①。在梳理的过程中,先生呈现给读者的是为文的博大、学问的深广,在一系列评说结合的文字背后,已然映现出先生对“五四”之于中国文学不可磨灭的历史转换性作用的认可。难能可贵的是,在表达了对五四的深切情感之后,某种隐忧亦隐约传来。作为敏感的学人,先生力图在中肯的拥抱历史的过程中对历史负责任地表态。治学首先是一种态度,能够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才是治学者应该琢磨拿捏的尺度。颜敏先生显然属于理性治学的学者,个人感性的观察只是其最初进入学术研究的外围方式,最终所抵达的则是通透而不含糊的对历史的真诚回味。《论左翼文艺的历史缘由与现实启示》则把左翼文艺放在整个中国现代转型历史中加以审视,在深入历史脉搏的过程中把握左翼知识分子激进思想的内在精神脉络并考察左翼文艺思想对当下文艺思想的影响。在历史的纵深过程中,先生再度坦言自己的隐忧:“当代文学知识分子的现实主义精神,曾在政治文化压制下表现出充足的抗争力,而在文化语境相对缓和时却反倒丧失坚守的动力。”②对学术史及思想史关注的目的,在于从历史中寻找缘由进而面向甚至解决历史进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这种作为人文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由此而跃然纸上。在此,我们观察到的是一种向历史致敬的态度。真正的知识分子最终必然走出象牙塔,其思考的对象必然是外扩而不应是内倾式的,而这一点恰是先生学术个性的终极诉求。尽管学者自身并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正因为如此,提出问题、发现问题恰是其率真的一种表现。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而鲁迅一直是颜敏先生心中“大写的人”的形象,其中的精神承传可见一斑。在《当代学院批评的情境与问题》一文中,先生无比痛心地指出当代学院批评的首要问题即为“知识分子的社会意识逐渐淡化”③,此乃振聋发聩之声,亦直接对应了先生思考的心路历程。如此种种,从更深层次的角度来讲,真正做学问做的必是大学问,是关乎苍生而不独守一己之思。唯有如此,文明和开化才不至于成为空谈。

先生学术文章之第二大板块即为对当下文化语境中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的关注,主要作品有《论新世纪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惶惑·疏离·批判—近二十年知识分子形象谱系论》等。这个系列的思考基本源于先生在广泛阅读当下作品的基础上对中国近年来知识分子转向的分类式把握。知识分子看知识分子既存在独到的优势,又受阻于天然的屏障,而既要发挥优势又要祛除屏障,真可谓着实不易。先生的做法是,在对中国各个历史时期的主要社会矛盾把握的基础上细读原作,进而在一个更高的学术视野中完成对当下知识分子这一社会角色的理性论定。《论新世纪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一文将新世纪小说的知识分子进行了四个类别的划分,分别为:在世俗欲望中沉浮的知识分子;身陷象牙之塔的知识分子;沉溺于个人世界的知识分子;历史世界中的苦难知识分子。而且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分类本身,论者极为郑重地进行了指认:“新世纪以来的知识分子书写,有一种由平视到俯视,从同情到批判的自我矮化趋势。”④真正的学术研究应该是一种洞见,哪怕犀利;真正的学术研究应该是一种对话,哪怕不合时宜;而真正通过话语表述的思想,哪怕言不及义,它的存在,至少是一种坚定的担当和质疑。对于当下知识分子的憂患意识,与论者的思维路径密切关联。长期面向对象的思考不断升级,便生成了颇有见地的知识分子之思。先生平日话多,依我之见,话多的一层意思里面即包含了对于外在对象的抽丝剥茧似的清理,许是不愿让困惑攫住年轻后生的心思。先生在总结一桩桩知识分子的往事时,总不忘加上一句:“听天意,尽人事。”阿Q也好,老庄也罢,努力是一种态度,顺势而为更是一种气度。若不如此,方能几何?所以,真正的学术导师首先是精神的导师,治学需精深,人生需旷达,若能如此,人生也就因之豁然开朗。先生在他的另一篇文章《惶惑·疏离·批判—近二十年知识分子形象谱系论》中评述了知识分子的三种生存姿态:于惶惑者,论者深感不安,认为:“当代社会需要的知识分子批判,不能仅仅停留在道德审美层面,而应深入市场规则、社会制度和思想文化的建设层面”;于疏离者,论者提醒:“个人主义容易造成人们普遍地漠不关心,自我中心主义容易导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疏远,它们都可能导致知识分子批判社会的缺失,而恰恰强化现代社会对个体的宰制。”于批判者,论者指出其面向的必然性问题:“一是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危机,二是知识分子的人性迷失,三是知识分子的人生迷惘。”⑤先生读的是文本中的知识分子,又何尝不是中国当下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个体与群像?人本与文本的粘合,使得面向世事人生的学术具有了超拔的生命活力和价值。任何学术的命定是也只能是人本身。唯有面向人自身展开的学术讨论,才具备穿越时空的价值底色和底气。与之相对的是,在普遍恭维成风的话语空间里,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亦可足见其不与世俗合作的真诚与傲慢。怕只怕,所有人文知识分子需要面对的残酷事实是:你可以说话,但一切其实无动于衷。尽管如此,言说者自有其铮铮铁骨!endprint

先生学术文章之第三大板块即为对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的品评。其中包括两部著作《在金钱与政治的漩涡中—张资平评传》《审美浪漫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张承志、张炜论》和论文集《破碎与重构:叠合的“中年写作”—中国现当代文学散论》中的相关篇章,以及散见于学术期刊中的文章,如《文本视野中的女性意识—论潘向黎的〈永远的谢秋娘〉与〈弥城〉》《都市女性的生命书写—读潘向黎近期小说》《论〈芙蓉镇〉》、《破碎心灵的抚慰—陶然中篇小说的爱情阐释》等。《在金钱与政治的漩涡中—张资平评传》是一部评述“失败者”的作品。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一种挑战;实际上,其中内蕴平和。“正如失败的勇士远远多于成功的英雄一样,平凡世界中梦想人生辉煌的失败者,也远远多于好梦成真者”⑥。在评述人物的始终,评判者都尽可能地站在客观而公允的层面,既不因为对象为评述的中心而刻意拔高,也不因为对象的历史问题而随意抹黑。评述者的平和恰恰是站在相关论据的基础之上,进而从普通人的人性角度出发,拨开历史的云雾进行诚挚的对话。因此,在并不动人心魄的书写中,人之为人的逼真性反而被传递出来。在《审美浪漫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张承志、张炜论》一书中,论著全面观照20世纪90年代被文坛誉为理想主义代表的“二张”的思想史及创作动态,并从中抽象出“审美浪漫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的高度概括。论者一次次出入于丰富的史料和理论的长河之中,学养的丰厚使得论说本身掷地有声。文末,论者在尊重其论述对象的基础之上,又十分尖锐地指出其“道德理想主义”与“反日常之间的亲密关系”。文学不是抽象之物,它来自于民间大地,其血管里应当永远流动着温暖的血液,这是支撑整个人文学科的巨大基石。而违背常识、背离人情,无视历史与现实基本事实的浪漫和理想,实际上从一出发就必将走向难堪的结局。“这就要求我们必须用反馈的方式接受历史的教训和考察现实的条件,把理想与事实、应然与实然联系起来,不能以价值理性僭越工具理性,正如不能以工具理性僭越价值理性一样”⑦。

此外,不得不提到的是,先生的文章至少具备两种向度:其一是面向整体的社会情境而展开;其二则是向内转,一种于细微之处见真情的细读也更见其品评之功力。在一系列个案的分析之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文本视野中的女性意识—论潘向黎的〈永远的谢秋娘〉与〈弥城〉》《都市女性的生命书写—读潘向黎近期小说》两篇作品。论者一方面固然紧贴着时代历史的话语进入,然而在细读过程中其细腻与周到又显示了一位男性观察者之难得的精致。由此可见,做文学研究,需要的正是“大”的历史观与“小”的文学勘探力的有机结合,二者缺一不可。在将二者进行密切交流甚至是糅合的基础上,论者提出了一系列有力的见识,如:“从一般意义上讲,现代女性把生命的激情投向情感世界,或者说把情感作为生命意义的替代物,原本就是現代社会信仰危机的表征之一。”8这是一种有距离的审视,一位男性站在女性乃至整体社会的高度谈论女性的生存景观,其所抵达的深度是不言而喻的。在理论品格与文本感悟的双向有机互动中,学术伦理因而也就构造了更为阔大的空间;同时,其言之凿凿,又不断通往历史的深处。先生一再感慨:“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殊不知,慨叹的背后就是力挽狂澜的维护。而只要维护的力量存在,希望就呈现了曙光。

年轻的学人如我,总是困惑,困惑如何在治学之路上保持不断向前的动力。甚至,我们希望找到一重借力、一条捷径。对此,先生总是表示反对。其实,从为学之道来看,我们不是取巧,先生亦不是苛求。只是,那条艰难曲折的路先生已经走过来了,时过境迁之后,精神就容易处在平静谦和的状态中。而我们有如“过客”,总在希望和失望中摇摆。幸而结识了先生,让我一次次在灰暗的精神地带里寻找到光亮。

①颜敏:《五四新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学术转型》,《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

②颜敏:《论左翼文艺的历史缘由与现实启示》,《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③颜敏:《当代学院批评的情境与问题》,《文艺评论》2010年第4期。

④颜敏:《论新世纪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年第3期。

⑤颜敏:《惶惑·疏离·批判—近二十年知识分子形象谱系论》,《文艺争鸣》2012年第12期。

⑥参见颜敏:《在金钱与政治的漩涡中—张资平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

⑦参见颜敏:《审美浪漫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张承志、张炜论》,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

8参见颜敏:《破碎与重构:叠合的“中年写作”—中国现当代文学散论》,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8年。

[作者单位:南昌师范学院文学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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