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

2018-01-08 08:51王生铨
小说林 2018年6期
关键词:好闻帐篷味道

如果帐篷外面的天空是帐篷的帐篷,那么,它的外面呢?外面的外面呢?一层层撞开它们该采取什么样的战略战术呢?迂回?直捣?渗透?集歼?飞机大炮坦克齐上阵……

者也在键盘上敲击。

者也是一个作家,一个没有发表任何作品的作家。他写了很多小说,但是,一篇都没有得到编辑的认可。他已经很久没动笔了,不知道写什么,或是说写什么才能叫编辑点头。说白了,者也的文学之路已走到了尽头,但者也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很多时候,他都以海明威笔下那个不知失败为何物的老渔翁自诩。我者某人会一直埋没下去?倘假以时日……者也一直认为他的问题只是简简单单的时间问题。

一个冬日的黄昏,者也带着全套户外生存体验装备来到了三岔塆——者也将这三条岔路相连的面积约一千平方米的山间盆地命名为三岔塆。搭好帐篷,简单晚餐之后,者也便在电脑前坐定并写下了本文开头的那些文字。他决定以《三岔塆》为题写一个小说。

不不不,太虚玄太不着边际了,这样的小说不会有人喜欢……

者也按下删除键,直到屏幕上只剩下标题和他的名字五字为止。

密林深处的三岔塆是一个只有三栋房子的废弃小山村,凛冽的空气中弥漫着冬季特有的味道……

者也重新开头。但是,紧接着,他又将其抹除。太普通太一般太缺乏新意了,比巴尔扎克比狄更斯还老,根本抓不住读者。电脑上又只剩下五个字了。怎么开头呢?怎样的开头才能一下就摄人心魂呢?者也将目光投向帐外。

外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房屋树木山石星辰样载沉载浮,寂静天籁般轰鸣……

三岔塆,一个未经触碰的所在,一个等待着呼唤,命名,探索,开垦……

者也写道。

这是小说吗,三岔塆是问题的核心吗……者也停了下来,凝视着屏幕上的文字问自己。

者也纯粹是在瞎写,天马行空般瞎写,《三岔塆》除了帐篷外面的漆黑一片外一切都是阙如,既无人物又无故事,主题就更不用说了。与其说者也在写小说倒不如说者也在键盘上用手指构思小说更合适。

连最起码的东西都没准备好呢!突然,者也醒悟过来。故事背景是没问题的,三岔塆绝对能够胜任,实录即可。当务之急是拉人。拉谁呢?谁会像我一样发神经呢?不,不可能!者也虽然执着,但是,他很清楚像他这样跑到荒山野岭找小说的人是绝无仅有的。那么,到这来干什么呢?者也的脑子又卡壳了。

啪一下,者也揿灭太阳能马灯,将电脑用一块毯子蒙上,然后,仰躺在垫子上。觉得他者也之所以脑子不够用是因为灯光的缘故——灯光将他挡在了《三岔塆》的外面。者也闭上眼睛。哗—— 一张脸浮了上来。一张女人的脸,精致秀美中略带哀凄,浓浓的眉毛,乌黑的秀发,挺直的鼻梁,忽闪忽闪的眼睛,饱满瓷实的唇……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者也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它停止上浮,悬在了帐篷中,悬在了者也的头顶。但是,除了一张脸,什么也没有。她的身子呢,衣服呢,还有首饰……者也喃喃自语,叫我编吗?对,就是叫我编!者也跳了起来,立即进入作家状态,为这张脸寻找合适的躯干,四肢,衣物,饰品,以及匹配的身世背景。

现在,三岔塆多了一个人,《三岔塆》不再是一段顾影自怜的风景了,可以开步走了。请——者也伸出右臂,躬下身子相邀——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不,不,我们怎会叫你露宿山野呢,多不安全啊,天寒地冻的,谁会这么残忍呢,你看你这么娇弱,这么可人,看着就叫人心疼,你的帐篷早支好了,不仅如此,我们还在里面搁了杆威力无比的猎枪和充足的弹药,这么密的林子,没枪可不行……好了,万事俱备,开讲!者也按下马灯开关,揭去电脑上的毯子,埋头写道——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你让我着迷——这是你的台词。娇。魅。醉——什么,你还没有名字,我竟然连名字都还没给你取……好好好,对不起,这就取,这就取……取什么呢?什么样的名字才能既配得上你的美丽而又富有深意呢……姒禾——姒禾怎么样?你愿意叫姒禾吗——喜欢?好!那么,现在,请——

者也将他的小说和构思一股脑儿倾倒在电脑上。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你让我着迷……对对对,至少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一号,男一号上场——谁是男一号?男一号……怎么没人答应呢?……姒禾啊,你一个人把这个小说弄到底好吗?就像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那样?我是说,我这个小说就写你一个人……别别别,千万别退场,你退了场我这小说就真没法写了——你看这样行不,我自己来担任这个男一号?放心,进入小说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进行一番必要的心身乔装,以对得起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你让我着迷的那句台词。其实,不瞒你说,我有个情人的名字就和你一模一样,只不过要倒过来念,你喜欢那种情人众多英俊帅气飘逸的男人嗎,就像我一样,略带点冷和峻……味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型呢?这种吗——不是——也不是——淡淡的,跟云一样,不细心根本闻不到,有点像野蔷薇,但比野蔷薇清冽,孤高……好了,现在,请你躺下来——剧情需要你躺下来,对,对,身子稍稍侧一下,然后,一手支着面颊,一手放在我的胸部——这样,这样,对,对,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放开一点,对,对,再放开一点,好了,现在,请背台词: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你让我着迷——什么,太突然了,缺少必要的铺垫?这样吧,我们从头开始,免得读者说我们的小说东跳西跳摸不着头脑,现在的读者真难伺候,一点脑筋都不愿动……

他们(姒禾和男一号)是去年秋天认识的……不不不,简直就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删除,推倒,重来—— 一开始,姒禾就认定尚且(男一号的名字)是她的菜,但是,尚且却一直不明就里,天真地以为是自己的外貌和气质征服了姒禾——天那,怎么又落入了线型叙述的泥淖?罢了,罢了,线型就线型吧,反正《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喧哗与骚动》《寒冬夜行人》《微暗的火》,反正约瑟夫·海勒,反正布朗肖都已作古,反正这个世界再没人能够静得下心来了,罢了,罢了……

味道?尚且侧过头来,警惕地审视着姒禾。

她们没告诉你?

谁?

你母亲,比如。

比如?

嗯,比如,有问题?

没有。

尚且摇头。

没有?

尚且是幺儿子,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如果真有那么一股好闻的味道的话,母亲怎会不告诉我呢?尚且是个谨慎的人,心思极其缜密。尚且直直地僵在床上,什么表示都没有。

其实,我们身上都有味道,只不过有的人轻有的人重有的是这种味道有的是那种味道有的好闻有的不好闻……(此省略号代表2132字。)如果狐狸会说话,狐狸精的大号肯定非我们莫属,我们闻狐狸臭,狐狸闻我们更臭……

尚且将姒禾拥进怀里。

真的!

姒禾挣扎。

真的。

尚且重复。

你怎么老不相信我啊!

姒禾的声音娇得滴水。

信。

信?

信。

尚且松开姒禾,躺了下来——躺在哪里?无法确定!类似的情景太多了,也许是宾馆,也许是卧室,也许是客厅的沙发,也许是野外的草地上或是公园的长凳,和别的女人而不是和姒禾在一起的可能性更大……尚且的背悬在了空中。

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你知道吗……

尚且转过脸答以微笑。

尚且从不主动和他的情人们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答案,相反,她们问起他有多少情人的时候,他则老老实实告诉对方他有多少多少女人,决不说假话。至此,你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的话灭火了。本来,对姒禾这句台词,尚且就半信半疑,虽然他极希望自己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这样一来,便又多了一件武器。

真的!我不骗人的,姒禾将尚且的头抱在胸前,他人很好,勤劳,善良,宽厚,长得也不赖,姒禾叹息。但是,我不喜欢他,我们是典型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没有感情,结婚没一个月,我便去了广东……每次,我都以还没准备好做借口,请他再给我点时间,我说我还没有适应,说有朝一日我自会给他的,遇到他表示强要的时候,我就威胁他你来的话我马上去死让你人财两空什么也得不到。我走后,他被他家骂得要死,只好到广东来找我,但是,我不让他进我进的厂——我们是同学,姒禾从故事里脱身出来,他从小就怕我,他托媒人来说亲的时候,我直接告诉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可能……我一直在找你!姒禾扑到尚且身上极抒情地喊,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啊!你让我找得好苦啊……我要给你生个孩子,生个儿子,其实,我更喜欢女儿,你的基因这么好,我们的孩子一定非常优秀,生下孩子之后我就远远地离开你,不让你看见……尚且不得不将姒禾揽在怀里,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尚且并不担心什么,以他的经验,他知道姒禾和他众多的情人一样不会对他的身外之物有什么想法,她们感兴趣的是他的人,先是他的外貌,接着是举止和风度,但是,真正令她们飞蛾扑火般疯狂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尚且的器好活工——几乎所有的情人都这么评价尚且,很多人甚至怀疑尚且下蛊:真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啊!是不是中毒了?你这家伙真坏……什么?太慢了?没人有戈戈和狄狄的耐心,为了很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家伙傻等……难道小说的张力仅等同于好莱坞紧张曲折的附件?难道我们买家具非得选成品而不能将一个一个的部件买回家自己组装?罢了,罢了,唉——

尚且,我们假设你的武器出了故障如何?假设你只剩了一个形式,内容空空如也。当然,这样的假设也是很成问题的,内容决定论的武断性早被证实,很多时候,内容不仅决定不了形式反而为形式所囿,犹如紫砂茶壶之于正山小种犹如冰雕沙雕或是纯粹的为了艺术的艺术……好好好,我们讨论的是小说,不是哲学……不愿意?为什么?文学史其实就是灾难史,不论你是王子还是公主,只要一被作家相中,便立刻被施了魔咒一般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你虽能像故事开始时一样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这个时候,作家已经对你彻底失去了兴趣,匆匆来上一句王子和灰姑娘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之后便破扫帚一样将你丢进了垃圾桶,尚且,做人要知足,你都过了那么长时间的幸福生活了——什么?像司马迁那样活着想想都害怕,不如死了算了,没那么严重,我们只是想象一下,假设一下……

你满脸愧疚地望着姒禾,街亭败归的马谡一般。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每次收工的时候,她们总是一边夸你器好活工,一边使劲地啃你,恨不得将你整个吞进肚里。刚一分手,她们的电话就会打进来问你哪天有空……刚刚怎么了?半途而废——哪来的半途,刚刚进门,刚接上家伙,真是一触即溃啊!什么原因?临时性的还是……你后悔起来:太挥霍了吧?海都会有枯竭的时候啊!……枯竭的海——没有水的海——没有水的海还叫海吗?那样的海还有海的意义吗?……不不不,你跳了起来,不!不可能,我这么年轻,不可能……

没关系的,姒禾坐起来,将你抱紧,长长的头发覆着你的脸,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知足了,满意了,真的……

我,我,我……

没事,沒事,真没事,姒禾俯下身吻你,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身上的味道是那么的特别,真叫人着迷啊……相信我,我的鼻子是不会看错人的,大概是我们了解得还不够,我指的是身体,姒禾的唇在你的腹上游走,身体更需要了解,他们相互熟悉之后一切自会好起来的,放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相信我……

姒禾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了,整晚整晚睁着眼睛无法入眠,眼窝更深更黑了。我害怕,我太传统了,放不下,姒禾喊,她说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办法不想她丈夫,她觉得很对不起他,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姒禾哭喊,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啜泣。但是,只要一分钟见不到你我便会发疯,她头靠在你的胸前,怎么办啊,怎么办……她说她怕光,白天怎么也调动不了自己,在你家里的时候老是担心和你老婆不期而遇,在自己家里除了老是看见丈夫立在面前,愤怒地斥责你们,孩子也是原因之一。她说她不想破坏自己在孩子心中的形象,去宾馆开房又不习惯宾馆的味道,一股84味,姒禾撇着嘴说,还有,还有,服务员的眼神……她一直否认你有问题,她反复强调,你就是她苦苦寻找和等待的男人,她的眼光不会错,她的鼻子不会错,她叫你放心她会调整到位的。她紧紧地抱着你近乎哀求地喊,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不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

姒禾宣布。

轻点!

没事的,放心,他们早睡熟了,而且,溪流的声音那么大,根本听不见……

他们指的是她的父母。

姒禾的娘家也在老山界上,和三岔塆一样,所不同的是村口多了条水泥路。

当时,我十七岁,他十四岁,姒禾接上话头,十四岁算男人吗,姒禾侧向你,腿往上提,手向下探,太小了,我没答应,他一直爱着我……你后悔了?你问。他早成了大老板。停顿。他闻起来没你舒服……我们这个村人不多姓却不少,典型的杂姓村,姒禾的手停止了游走,很小的时候,那些外姓的男人便不断骚扰我,无耻极了,真恨不得一把拧下他们的脑袋——真心喜欢我想娶我为妻的也有……我爹吓坏了,觉得除了将我嫁出去别无他法。你恨你爹?恨,现在都恨,不是他,我的路不会是这个样子,姒禾的声音低了下来,其实,我的要求很高,嫁給他是没办法的事,我一点不喜欢他,我是被逼的……渣滓!姒禾骂,我要一个个宰了你们!姒禾喊,泪水落在了你的枕上。姒禾的肩膀剧烈抽动着。她举起右腿,将它搁在你的胯部,手缠着你的脖子。她的身体火一样发烫,只差将黑暗点燃……

溪声。

他们不可能占到我的便宜,姒禾说,说这句话的时候,姒禾已经成了骑手,在广东的时候,十几个河南女人将我堵在一条小巷子里都没讨到光——不信?她停下驰骋,你把手机开起,看我表演后空翻……别别别,你一把抱住她,信,信,我信。他们根本拢不了边……

阳光明媚。

有个江苏佬,姒禾俯下身,嘴贴着你的耳朵,天天给我打电话发微信……你将姒禾的头发拢到背后。你习惯用身体说话。和姒禾微信聊天的时候,你发得最多的是那个绿色的小黄人。那家伙姓朱,我叫他死心,我说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愿意等,我有信心,我都已经等五年了,还在乎这一时半刻吗。我说那你就等呗,真是一头猪,蠢猪……不管我怎么说,我爹就是不信,我爹是个极讲面子的人,我们村的女孩出嫁的时候几乎没一个是女儿身的……

夜色缤纷。

我爹该不会怀疑吧?

骑手问。

怀疑什么?

我们。

我们?你一惊。你的脚步慢了下来。应该不会吧,姒禾安慰。怎么会呢?他那么精明,应该早看出来了。别管我爹,别管我爹,别管我爹……姒禾焦急地喊。她已经望见了胜利的晨曦。她奋力挥鞭,但是,马儿早瘫在了地上。

吃,吃……卜丹给你夹菜,吃啊——不合胃口……

不不不……

饭菜丰盛精美,但是,你一点食欲没有。

你是来辞行的,不是品卜丹的厨艺来的。从姒禾娘家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吞安眠药,你一气吞下了半把,但是,两天之后,你又醒了过来。许是别都没告一个的缘故吧?你笑,同时,一副黑边眼镜从你心底缓缓升起,眼镜的后面是一张安静的圆脸和可人的五官。卜丹!你喊。卜丹是个寡妇,不论你什么时候去她那里,她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招待你,就是你一到她家倒下就睡,睡饱便走,一句话不说一个拥抱没有地离开也毫无怨言,下次再去的时候殷勤周到仍然一如既往。在你众多的情人中,卜丹的话为什么最少,她说得最多的是,谢谢,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是女人……在你众多的情人中,你只打算和卜丹一个人告别,你决定从她家一出来就上澧水大桥。这次不可能再出意外,桥那么高,水那么浅……什么,太轻描淡写了,根本没表现出尚且此刻的心情,应该浓墨重彩,泼墨如水,大书特书……不不不,弓不能拉得太满,不不不——卜丹,别傻愣着,请站起来:

我再炒几个菜吧……

不,不用,真的!

你一把拉住卜丹,同时,给嘴里塞进一块清炖排骨,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卜丹咀嚼。她要是知道我在姒禾娘家的惨败还会如此盛情吗?呸!滚,滚得越远越好!你以为你已得窥堂奥?笑话!那只是门口的一个拐点,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正的风景不说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至少还有十万里……

来,干一杯,酒鬼内参,中秋节一个朋友送的,一直等你……

你端起酒杯。

……

再不给你酒喝了,昨晚上差点被你整死,卜丹用手指刮你的鼻子,卜丹的脸灿若朝霞,今天没法去办公室了,你怎么这么厉害……

我怎么整你?

怎么整我?玩过河拆桥?看看看,还想抵赖……我投降,我投降,卜丹将你推开,下次吧,卜丹将双手举过头顶,再来真会把我整死的……

你跳了起来,立即奔向姒禾,但是,没用,姒禾是一座你无法逾越的山峰。你再次找到卜丹。没问题,怎么会有问题呢,再用五十年都不会有问题!卜丹戳着你的额头下鉴定。

别人?哪来的别人啊,姒禾顿脚,除了老公,就是你,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啊,早给你说过的,姒禾扭过脸哭泣。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扳过姒禾的身子,拂去她头上的积雪——对,是的,没错,现在正在进行的是外景拍摄,不仅需要纷纷扬扬的大雪和昏黄的街灯,还需要与此情此景相匹配的背景音乐——我的意思是你和你老公怎样?这样啊,姒禾抬起脸,勇敢地迎着你的目光,擦了把泪道,他一直怕我,说我贪,我们没有感情,我对他没有感觉……

你看过医生吗?

你试探着问。

看过,中医西医都看过……

他们怎么说?

没问题。

没问题?

没问题。

真的?

真的。

你移开目光,望向漫天飞雪的夜空。

背景——

尚且的初恋卜丹,尚且给卜丹写信,从初中到大学的十年间,尚且写给卜丹的情书不下一千封,他们各方面都很般配,是大家公认的一对。但是,毕业证刚到手,卜丹便和他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你不相信爱情,不相信任何人,情人在你眼里是一群劫匪,一伙骗子,谎话客。倘器坏了活糙了,她们还会说那些肉麻的话,还会菩萨一样将我尚且供着吗?

你的情人们在你的心中只是同一款商品的不同包装罢了,你有老婆有孩子,你一直想做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但是,你没法摆脱她们,因为,真正的猎手是她们,而非你尚且。

你,你,你……我我我们还有机会吗?

……

有吗?

……

我我我……之前,我说过很多假话,你不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骗了你,对不起,姒禾哭道,但是,你确实是我一直等待的人,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我我我……呜呜呜……音乐,音乐——音响师,播放,播放萨克斯独奏《最后的救命稻草漂走了》,轻点,轻点,慢点——剪辑师,剪辑师,剪辑师,剪輯姒禾娘家惨败,剪辑尚且服安眠药,剪辑尚且跳澧水大桥,剪辑尚且……

峰峦,溪谷,平畴,湖光,草色……

卷轴慢展。

随着文字的节奏,你或驻或行。你觉得你就是作者,不仅对书中每一个词的意义和色彩了如指掌,就连最不起眼的停顿的情感与温度也洞若观火。你是一条鱼,一条自由穿行在书中的鱼。

书搂着你的腰。

我没骗你吧——不,不是这句,是: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你让我着迷……

书说。

夜,静若止虚。

你们是早晨进山的,你们一直在密林和荆棘丛中钻来钻去,你们找不到路,太阳偏西的时候,你们才看到天空。我们来了,三岔塆,你们爬上一块向前突出的岩石,但是,塆字还没喊出口,你们便蔫了——你们的脚下便是早上坐船过河的渡口……

你们刚支起帐篷,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帐外的木屋和木屋后面的树木的颜色便没法分辨了。你们一边准备晚餐一边用想象搭建三岔塆,先是山顶的三座山峰和山峰之间的三条岔道,接着是土家木屋,再接着是鸡埘,猪舍,牛棚,天塔,水井,晾衣绳,院墙,稻草树,菜园,最后是房前屋后疯长的野草,凋敝的门窗,灶前的青苔,木地板上的霉斑和房间里的霉味……

姒禾这部叙述手法诡异多变,修辞繁复,主题隐晦的书,现在,你终于摸准了她的门道,领略到了她的奇妙。

如果帐篷外面的天空是帐篷的帐篷,那么,它的外面呢?一层层撞开它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遇呢?

你问。

快,快,快……

姒禾呻吟。

欢迎?你停了下来。拥抱?停顿。拼死抵抗?停顿。街垒?停顿。巷战——诈降——美人计——全民皆兵……

快!快!使劲!别停……

姒禾命令。

这个帐篷它有一个极吗?你仍然不动。到达这个极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盛况呢?鼓乐弦乐管乐共奏,低音高音次低音次高音……所的声部同声齐唱?不过尔尔?山外有山……

火!火!快……

别催,急什么呀,慢慢来……

着火了!帐篷着火了!

岂止是帐篷着火了,整个三岔塆都成了火海!

你们被大火吞噬了。

不不不,这太突然太没道理了!谁放的火?不说必要的交代至少要在合适的时候暗示一下,比如姒禾老公阴冷的面容,姒禾身上的淤伤,阴魂样跟了尚且姒禾一路的窸窣声……不不不,还不如:姒禾牛高马大的老公扑哧一声撕开帐篷,一把将你拧在半空,他身后环绕着帐篷站成一圈的是他的兄弟堂兄弟族兄弟表兄弟,他们个个手里握着斧子砍刀,举着火把……不不不……

这天晚上,者也设计了近百个结尾,但没一个满意。天刚亮,他便拆了帐篷,背起行囊顺着昨天的方向继续向山里进发。小说都找到了,结尾会跑丢不成……

半年后的夏天,一个采枞菌的孩子在桑植县两河口乡格溪村的冠状界发现一具多处骨折的骷髅,旁边的石头上歪歪扭扭刻着如下文字:

你们确实没找到三岔塆,你们迷失在了山里,你们一没带手机,二没带指南针,除了生活必需品,你们什么都没带。如果哪位读者看了《三岔塆》之后突发奇想也去寻找三岔塆的话,说不定还能遇上你们。当然,三岔塆是你和姒禾合伙杜撰出来的,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叫三岔塆的地方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谁说得准呢?

作者简介:王生铨,湖南桑植人,上世纪60年代出生。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客串过医生、教师、农民、商人,喜好文字实验,作品见于《辽河》《海燕》《时代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北方作家》《人民日报》《张家界日报》等。

猜你喜欢
好闻帐篷味道
幽香如故
帐篷
快乐的味道
带上帐篷去旅行
在户外过夜
爱的味道
夏天的味道
好闻的颜色
花香旋律
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