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他不要再做我爸爸

刘亚

因为那场由继父带来的噩梦，林苗苗现在不唱也不跳了，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她的卧室画板上放着一幅还未完成的填色画，上面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正展翅欲飞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七年，林苗苗仍然对“爸爸”这个词怀有恐惧。对于那些年发生的事，她也一直深埋心底。直到年纪慢慢长大，她从电视剧里、网络上了解到了“男女那些事”，才向妈妈林兰芬坦言，从8岁起，自己就被性侵了，而性侵者，是她一直喊“爸爸”的继父。

刚40出头的林兰芬因为这件事掉了无数次的眼泪。以前眼睛近视的度数就不低，现如今更是到了1000多度，看远处的东西经常是一片模糊。这让15岁的林苗苗格外担心，每次过马路都要在旁边提醒，“妈妈，注意看车”。

“苗苗是个非常乖巧听话的孩子。”提起女儿的懂事，林兰芬有说不完的话。因为家里没什么钱，林兰芬没有给她报补习班。看着邻居家的孩子家里有钱报了很多班，林苗苗也不羡慕，还宽慰妈妈说，“补习班教的那些我都会，不要再花钱上课了”。正在上初三的林苗苗成绩还不错，明年就要中考了。在她卧室门口的小橱柜里，一张学校颁发的红色“进步奖”奖状很是醒目。

“苗苗最喜歡唱歌跳舞，以前她姐姐来家里，她还总缠着说要跟她学舞蹈。”林兰芬告诉《方圆》记者。但是，因为那场由继父带来的噩梦，林苗苗现在不唱也不跳了，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她的卧室画板上放着一幅还未完成的填色画，上面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正展翅欲飞。林兰芬的手慢慢地抚过画框。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多想告诉一直乖巧懂事的女儿，“委屈的沉默不是金”。

给女儿找了个“新爸爸”

似乎所有不幸的开端都是另一桩不幸。林兰芬和女儿苗苗的不幸，就是从一段不幸的婚姻开始的。林兰芬在安徽老家嫁给第一任丈夫后，育有两个女儿。因为膝下无子，20多年的夫妻生活，也没有化解丈夫以及婆家的冷漠。林兰芬不止一次地向自己的娘家倾诉过离婚的想法，无奈娘家并不支持她的想法，只是一味地劝她要安分地过日子。

日子终归还是过不下去了，林兰芬最后决定，抛家弃女也要逃离这似乎永远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于是在一片慌乱中，她收拾简单的行李独自上了去南方的长途车，两个女儿则留在老家。尽管没有钱，没有依靠，但对于林兰芬来说，重新开始一段生活，总归会有希望。从给人洗衣服、换拉链为生，到在工厂找到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虽然一个月工资不到2000元，但她可以租间小屋子，生活算是有了起色。

虽然生活辛苦了些，林兰芬的运气似乎还不错。不久，她在网上认识了南方当地人李东强。李东强生于1969年，在一家公司做保安，离异且名下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回迁房，与前妻育有一女但已成年，平时也不住在一起。关键的是，李东强对林兰芬着实不错，让她感觉找到了归宿。2009年，李东强和林兰芬领证结婚。

稳定下来的林兰芬开始思念自己的女儿，大女儿倒还好，已经可以打工赚钱了，但小女儿苗苗怎么办。她很清楚，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下，小女儿的处境必定堪忧。眼看苗苗就快到上学的年纪了，户口却始终没有办。于是，林兰芬决心要把苗苗带到江苏当地来上学。所幸的是，李东强对此表示支持；不幸的是，苗苗的噩梦就此开始。

婚后半年，苗苗正式入住李东强家，重组后的一家三口让这个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似乎变得温馨了许多，这一年，苗苗刚满5岁。相比在老家的生活，苗苗觉得这个新家还不错，至少有人照顾，还能够踏踏实实地上学。虽然李东强平时对她的要求比较严格，但苗苗也觉得没什么，也一直乐意喊他“爸爸”。

不过，对于李东强的再婚，其父母并不是十分满意。李东强的父亲李一平70多岁，总认为林兰芬是个外地人，而林苗苗就是她母亲的拖油瓶，所以老两口也不太关心林苗苗。据李一平说，林苗苗跟自己也不亲，平时见面也不喊人，只有在过年拜年才会叫爷爷。

日子似乎就这么平静地过着。李东强在公司里做保安，上班时间固定，但林兰芬在工厂的工作是三班倒，上夜班的时候很辛苦，熬了一晚上后常常倒头就睡着了。这导致的结果就是，李东强和苗苗独处的时间变多了。林兰芬最初还是担心的，因为苗苗毕竟不是李东强的亲生女儿。有时母女俩在一块时，她也会问苗苗新爸爸对她好不好。“爸爸对我挺好的”。林苗苗童真且稚嫩的回答让林兰芬暂时松了一口气。

将罪恶之手伸向8岁女儿

但林兰芬的疑心始终存在。有一次，她上完夜班后回到家睡觉，睡到一半起床上厕所，睡眼蒙眬中惊讶地发现李东强把女儿抱在腿上看电视。李东强见林兰芬出来，立马把苗苗往旁边一放，还责怪苗苗这么大了还要抱。林兰芬心里咯噔一下，以前李东强跟女儿也不亲密，怎么会突然关系就变好了？等李东强出门后，林兰芬旁敲侧击地问：“苗苗，你知道什么叫耍流氓吗？爸爸有没有对你耍流氓？”但苗苗的答案是没有。

转眼间，苗苗上小学二年级了，有一回，林兰芬在给苗苗洗内裤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面有血迹。林兰芬回忆着告诉记者：“孩子那么小不可能是生理期，我就很着急地问苗苗，是怎么弄的，但这孩子就说不知道，问多了就说不记得了。”

事情过去了，日子还在继续。林兰芬心里的阴影却一直没有解除，生活里的磕磕碰碰让两口子时不时拌两句嘴，吵架严重时，林兰芬说要离婚带女儿走。为了挽留她，李东强同意将自己名下的房产加上她的名字。关系虽然暂时缓和，矛盾却仍然存在。

直到2017年7月，母女的一次聊天才让林兰芬真正意识到，李东强离不开的，似乎并不只是她。这一天，李东强吃完晚饭出门，林兰芬告诉苗苗自己想要离婚的想法，出乎意料的是，苗苗对此表示出了强烈的赞同。问她为什么，苗苗却支支吾吾。在不停的追问下，苗苗终于说出了这几年李东强曾多次强奸自己的事情。第一次是上小学二年级，最后一次是六年级，总共有五六次，每次都是趁林兰芬去上班，家里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

一直担心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而且事情的严重性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彻夜未眠的林兰芬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大女儿，还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律师的电话。律师在咨询时告诉她，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了，在证据上是很难获取和查清的，建议她报警处理。endprint

后来，林兰芬先带了林苗苗去医院检查，在得知女儿处女膜有陈旧性破裂后，她给李东强打电话，质问其是否强奸了林苗苗。李东强承认了，但对于林兰芬说要离婚的事，他没有同意，一直求她不要离婚。

“为了苗苗，我不能再跟李东强过下去了。”趁着李东强上班，林兰芬收拾好行李搬了出去，并带着女儿来到派出所报案。

“希望他受到法律的惩罚”

警察很快带走了李东强。经过调查，一场持续数年的性侵案件终于被揭露。

平日里李东强爱喝酒，基本每天都要喝上一些。尤其是在酒后看到电视、电脑里的黄色镜头时，就会产生强烈的性需求，但因为上班时间总是错开的缘故，李东强和林兰芬几乎没有能同时休息的时间，在苗苗放学回家后，李东强就将罪恶的手伸向了她。

2017年8月13日，李东强被批准逮捕。由于证据问题，检察机关只认定了李东强实施的两次犯罪行为。李东强第一次犯罪时，苗苗正在上二年级，只有8岁。在实施完强奸行为后，李东强威胁她，如果告诉别人，他就会杀掉她的妈妈和姐姐。第二次犯罪，时隔一个月不到，李东强再次侵犯了苗苗。当时年幼的苗苗并不懂这些，加上平时也比较听李东强的话，所以没有告诉林兰芬。

在公安机关询问时，苗苗没有太多的表达，只是多次重复说：“希望他受到法律的惩罚，不要再做我爸爸了。”听到苗苗的这番话时，林兰芬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因为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林兰芬对嫁给李东强后的生活要求不高，也算满意。李东强对林兰芬还算不错，连亲戚们也都是这样认为。

林兰芬始终念叨着李东强的“好”。“别人不知道以前我一个人带着女儿有多难，也没户口上学，后来跟李东强有了家，我们不再走投无路了。他对我确实好，也照顾我们母女俩生活。”林兰芬说。自己以前从不会做饭，他不仅对做饭、打扫等家务全包，女儿从上小学到初中基本都是他接送，还容忍她的暴躁脾气。平常二人也会吵架，控制不住情绪了会说要离婚，但自己从来不是真的想跟他离。

“她那么懂事，那么听话，但是我就恨她为什么那么懦弱！”林兰芬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有时候骂她，她就哭，一句话不说。别人家孩子被欺负了会大声告诉别人，她总是不出声地哭。如果她能早一点告诉我，可能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了。”

“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我也不能再结婚了，要不都三婚了。”林兰芬说。

就在这个家摇摇欲坠分崩离析时，李东强的父母和亲戚也知道了这件事。有一天深夜，林兰芬和林苗苗已经睡下，李东强父母、姐姐和女儿突然上门打闹，不仅用最难听的话辱骂这对母女，还要让她们滚出这个房子。在林兰芬报警后，他们才离开。为了躲避他们，母女俩也曾搬到郊区居住，虽然那里租住房子便宜，但离工作、上学的地方实在很远，只好又悄悄搬了回来。

一系列的打击让原本就遭受过生理和心理创伤的苗苗雪上加霜。如今的她，沉默寡言、眼神空洞，甚至夜不能寐。即使睡着了也会惊醒数次，谁也不知道她在梦中经历的是怎样的惊恐。

“如果李东强的家人不来闹，林苗苗可能恢复得快一些。他们上门打闹，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这也是他大女儿的家。”林兰芬说。

法庭上的谅解书

10月26日，李东强涉嫌强奸幼女一案在法院开庭审理。但是，庭审时却出现了一件让法官、检察官都始料未及的事。林兰芬突然出示了一份谅解书，写明女儿和自己愿意谅解李东强，并希望法院对他从轻处罚。

谅解书的出现让大家很惊愕。对于这类恶性案件，亲属大多是要求严惩嫌疑人，这份突如其来的谅解书是怎么回事？在庭审结束后，承办该案的检察官、法官专门对这份谅解书进行了复核。当询问她们为什么谅解时，苗苗说：“之前不知道可以寫谅解书，但是他养育我10年了，我愿意谅解他，并没有人强迫和威胁。”

其中缘由，林兰芬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刚出事时，林兰芬天天在家里哭，一边是自己依赖的老公，一边是年幼的宝贝女儿，她陷入了两难境地。母亲所有的眼泪和纠结，苗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林兰芬告诉记者：“女儿看到我这样，就哭着说我不告他了吧，就写谅解书看检察官能不能把案子撤了，她是在我难过的时候才写的，想让爸爸回来。”

“他犯罪被抓是应得的，但是他走了，就没人保护我和妈妈了。”苗苗这样表示。

在庭审后，林兰芬面对检察官时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怯怯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如果不能出来，要判多久啊？我们的谅解书会不会让他少待几年？”

但是，按照司法实践的通常做法，不管被害人那边是否谅解，犯罪嫌疑人实施性侵犯时被害人只有8岁，是幼女，而且最终认定了两次，加上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是继父与继女的特殊关系，这些因素往往都被认为是应当从重的情节考虑，这类犯罪嫌疑人往往也比一般的强奸犯罪量刑要重一些。

11月16日，李东强因犯强奸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4年6个月。对这个结果，李东强表示不会上诉。

不过，办案人员也关注到了林苗苗母女的家庭困难等情况。因为当地相关部门设有刑事被害人特困救助机制，母女俩可以在经济上获得帮扶，现在母女俩住的是犯罪嫌疑人的房子，林兰芬在工厂上班工资不高，要生活也要养孩子，在林兰芬提交了特困救助的相关申请材料后，街道办也给出了相关证明，证明其符合救助的经济条件。很快，一万元救助金发放到了林兰芬的账户上。

心理疏导同样重要

同时，相关机构给苗苗安排了心理疏导，希望能帮苗苗解开心结，让她更健康快乐地成长。对于林兰芬想和李东强离婚的问题，办案人员也帮助林兰芬联系了免费的法律援助。这些帮助让林兰芬重拾了乐观和信心。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苗苗好好复习，顺利通过中考。”林兰芬说，只要坚持过这一年，我们就换一个环境，离开这个地方重新生活。以前从不下厨的她开始学习做荤菜，“以前我连生肉都不敢碰的”。

她指着厨房一盘肉末煎豆腐告诉记者，“你看那是我新学会的，虽然盐放少了没有味道，苗苗还是说好吃”。在采访过程中一直眼泪不断的林兰芬终于破涕为笑，说女儿偶尔还会笑话自己，“妈妈你真笨，网上都能查到这些菜的做法，跟着做就可以。我来教你查吧”。

对于母女俩来说，她们都在相互鼓励中学习着成长。苗苗常说的两句话，就是“妈妈你别难过，长大了我和姐姐会养你的”，“妈妈你放心，我会好好考中考的”。而林兰芬给女儿最大的安慰，就是“妈妈不会离开你，一定会把你养到结婚生子”。

“对这类特殊被害人，要多关心、多给予一些帮助，特别是法律之外的帮扶和疏导，尽我们之力让这些孩子走出伤害阴影、走向温暖阳光。”相关专业人士说，“专业的心理疏导对这些孩子很有好处，也很必要。” （文中当事人姓名均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