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人生:川端康成《雪国》中的色彩意象解读

2018-01-09 19:58全晓云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7年12期
关键词:雪国川端康成

摘要:概观《雪国》中的色彩世界,红白是两大主色调。红色是整部作品的焦点色,是驹子的象征色。白色则是理解整部作品的关键色调,是叶子的象征色。白色不仅是女性洁净美及死亡的象征,更是被幻化为虚幻虚无的象征。《雪国》中两位女主人公的红白人生恰好从色彩意象的角度印证了川端心目中“美的永恒=虚幻=死亡”的审美倾向。

关键词:川端康成;《雪国》;色彩意象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7)12010303

《雪国》是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获奖作品之一,被誉为“川端作品群中的高峰杰作”[1]105。对这部集川端之大成的作品,却鲜有学者将色彩与川端文学、色彩与川端康成的精神世界等命题纳入研究视野。实际上,色彩经由川端看似闲闲之笔实则匠心独具的信手点染,已经成为氤氲出日本传统之美、自然审美及女性审美的重要艺术表现手段。对比,笔者曾对《雪国》中的色彩世界、红色的运用技巧、红色与主题的关联等进行过考察。考察结果显示:红色是整部作品的焦点色;红色是驹子的象征色;红色与“发现最高美、最美的生存方式、生命的美与悲”的作品主题直接关联[2]。本文在前期研究的基础上,继续关注使用频率居前三位的红、白、黑三色,尤其通过色彩运用及意象分析,通过白色意象分析,兼与红色比对,试图从另一视角解读整部作品的主题,进而走入隐藏在作品背后的川端康成的精神世界。

一、《雪国》中的色彩运用及意象分析

参考白鸟幸代[3]的研究方法,笔者对《雪国》中色彩使用频率居前三位的红、白、黑三色分别进行了例句析出。统计结果显示:《雪国》中的红色使用例共计36处,除叶子1例、自然2例、植物3例、火光3例、其他2例外,其余20例均用于驹子脸颊和面部表情的描写;黑色使用例共计25处,用于驹子身上的有9例(睫毛、头发、眸子、服饰),其他除1例描写驹子给岛村介绍的艺妓、1例动物和4例道具外,主要用于凸显自然环境(夜色2例、山容5例、雪中圆石1例、火场黑烟1例);白色使用例共计30处,其中用于驹子身上的有13例(白粉2例,肌肤4例,脸2例,头发、脖颈、肩背、脖颈上的白色围巾各1例);其他除叶子1例、岛村3例、俄国姑娘1例、植物3例、动物1例、道具1例外,6例均为描写自然景物或凸显氛围。

就色彩的物理属性而言,红、白是色相对比极为鲜明的两种颜色,黑、白则属于七种光谱色之外的另色,属无色之色。恰恰是这三色,经由作家挥毫泼墨式的信手点染,不仅氤氲出《雪国》的自然之美、女性之美,而且成就了川端色彩与文学交融的无与伦比的艺术之美。

首先,川端将色相对比极为鲜明的红、白、黑三色集中用于驹子身上,完成了对女主人公驹子形象的塑造。黑色描写睫毛、头发和眸子;白色描写脸、肌肤、肩背、脖颈、白粉、光线映照下的头发及脖颈上的白色围巾;红色则集中于驹子的脸颊和面部表情的描写。川端通过对驹子身体各个部位、服饰等的描写,突出了驹子艳丽、清新、洁净的姿容,同时又精彩地捕捉到驹子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将驹子的魅力、小女人的风韵和美艳、恋爱中女人的任性和依恋展露无疑,突出了驹子热情、纯真及顽强生活的性格之美。可见,驹子身上的黑色重白描,白色则成为纯洁、洁净美的象征,红色则是热情、纯真、顽强生活和生命力的象征。

其次,营造自然美和环境氛围,揭示故事的主题和创作意图。描写自然的9处黑色用例中有7处是描写夜色和山容;描写自然的6处白色用例中有4处是描写各种形态的皑皑白雪以及晾在地上的白麻等。川端主要运用黑白色彩搭配、多重色彩融合等绘制出色彩斑斓的夜色和山容等寒冬夜景的图画,为我们展现了白茫茫又黑黝黝的环境氛围,以此渲染环境、营造氛围,凸显《雪国》的自然之美,同时也暗合驹子和叶子的悲惨宿命。比如,作品中写道:“她(驹子)的背影,好像给吸进黑黝黝的山底”,“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等,读罢一种冷寂、凄怆的感觉陡然升起,也暗示和象征着岛村去探望驹子的不祥未来,对情节的发展做了有力的铺垫。

此外,在色彩用例析出的過程中笔者发现,《雪国》中白色的运用技法更为特殊和含蓄,意象也更为朦胧。它不仅是单纯的触目可见的白色,而是整体氛围上的纯粹的感觉,是被幻化了的白。比如:《雪国》的开篇第一句便采用无色彩的色彩表达方式为故事的发展营造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此处的白色是一种神秘梦幻式的色彩;《雪国》的结尾部分——叶子葬身火场,火场中叶子脸色的苍白代指了生命征兆的消失,白色成为死亡的象征,而那“白蒙蒙的烟雾”更是现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相互关联的一种被幻化了的白色。此外,叶子在作品中是一个若明若暗的人物形象,她拥有一具“透明的肉体”,留在读者印象中的仅仅是那清澈得近乎悲戚的声音和刺人的美丽的眼睛。川端在叶子身上笼罩的是一种整体氛围上的纯粹之感,是被幻化了的白色光辉。

总之,概观《雪国》中的色彩用例,黑色运用技法相对简单,多以白描手法营造自然美和环境氛围,暗合人物的悲美命运;红、白则构成了整部作品的两大主色调。川端将驹子纳入了象征着生命的红色板块之中,使驹子实化为肉体的存在,成为现实美的象征;将叶子纳入朦胧纯粹虚无而又至纯无彩的白色氛围之中,使叶子升华为理想美的化身——“异样美的虚像”[4]104。可见,红—白、驹子—叶子、现实—理想成为镶嵌在作品中的两两成行的存在。因此,如果说红色是整部作品焦点色的话,那么白色则是理解整部作品死亡与虚无主题的关键色调了。

二、白色与死亡之美

川端一生偏爱死亡与美的主题,死亡与美也是川端个人最终实践的目标,他最终也是以自杀身亡的形式使自己定格于日本文学的洪流之中。在川端的文学理念中,死是最高的艺术,艺术的极致就是死亡。在对死亡与美的关系的处理上,作者一方面使其笼罩着恐怖的气氛,渗透着对美的死亡深深的悲哀,另一方面又受日本传统之幽玄美意识的影响,倾向于以含蓄的笔调来表达死亡的主题,使其呈现出亦真亦幻的“物哀美”情调。在这种文学理念下,川端的作品也从始至终不停地纠缠着“死”与“美”的主题。《雪国》这部集川端之大成的作品自然也不例外。endprint

栗原雅直[5]14—15曾将统计学引入文体分析,得出了在川端文学中白色预示和象征着死亡的结论。借此,笔者有意从“白色”出发来解读《雪国》的死亡之美。

《雪国》中共出现了三次死亡,分别是恩主之死、行男之死及叶子葬身火海。驹子的恩主之死是小说中第一次交代的死亡,川端只是一笔带过,没有用过多的笔墨。行男之死是作品中第二次死亡描写,对行男的描写依然着墨不多,只是他青黄色的手暗示了他的死亡预期,行男将死的信息也是通过叶子及驹子脸色的苍白来预告的。因此,在川端笔下,行男同岛村一样是个道具式人物,行男的死暗示着驹子追求的幻灭,也预示着叶子未来的幻灭。行男肉体的毁灭与岛村灵魂的虚无,皆是人生徒劳的象征。与恩主和行男的死相比,叶子葬身火场的描写是川端精心安排的。众所周知,《雪国》是川端前后历时十四年,先是以相对独立的短篇形式发表后经过精心修订成定稿本的,最后两章的标题分别是《雪中火场》和《银河》,整部作品以雪中火场仰望银河的一幕戛然而止。可见,川端精心安排了叶子葬身火海的结局,描写笔致细腻又带有虚无幻化之趣味,成为整部作品的压轴之笔。在雪中火场的描写中,直接使用的白色用例并不多,但川端对白色的运用技法极为含蓄巧妙,“明亮、澄明清澈、犹如极光”的银河、对着屋顶喷出的宛如映着银河光芒的白濛濛的烟雾、夜色笼罩下的银装素裹的雪国,在这种澄明朦胧带有幻化色彩的白色光辉的笼罩下,叶子完成了对美永恒的定格和再现。

从川端对驹子和叶子的形象处理技巧来看,在《雪国》中,驹子是现实美的化身,叶子是理想美的化身。在人物塑造上,川端将红色聚焦于驹子,用象征着生命力的红色作为驹子的象征色,同时用零星的黑白点缀,特别是用零星的白色来象征驹子的清丽和纯洁,完成了对驹子女性美的塑造。不可否认的是,川端是把现实美的化身驹子纳入红色板块之中的,用象征着生命的红色使驹子实化为肉体的存在,成为现实美的象征。与此相对,白色作为红的对比色,被集中赋予了叶子。而叶子的白,并非是实在触目可见的白色,而是整体氛围上的朦胧纯粹虚无而又至纯无彩的氛围,在这种被幻化的白色光辉笼罩下,叶子升华为精神的存在,成为理想美的化身。最后,叶子葬身火海,驹子疯掉。极富生命感、积极认真生活的驹子疯掉,不仅展示了什么是最高美和最美的生存方式,也给美蒙上一层深深的物哀情调;理想美的化身叶子的死亡,使得小说的哀愁氛围升华,叶子的陨落是那么的柔和、优美、自由与超脱,无异于内在生命的变形、转折与升华,使美在躯体生命的逝去中获得了一种超乎生死的永恒之美,恰好符合川端“死是生的延伸,是美的一种表现,是最高的艺术”[6]这一审美倾向。

三、白色与虚无之美

在《雪国》中,死亡被幻化成一个伟大而美丽的主题,唱响了最高美的哀歌和颂歌。在川端的心目中,死亡并非是生命的终结,而是指进入一种虚无的世界。川端在《雪国》创作时,不仅追求精神上超现实的虚幻世界,同时又以纤细、柔美的人物形象塑造来展示物哀情调的悲美,实现虚无缥缈的抽象概念。在这一过程中,色彩在川端笔下更好地发挥了“借客观之色言主观之情”的效果,尤其是白色不再仅仅是一种视觉感受,而是被川端神奇地幻化,为作品营造了一种朦胧虚幻的氛围,直通作品人生无常、生命虚无的主题。

首先我们看《雪国》的开篇。“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开篇第一句简洁而又意味深长。雪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雪国自然让人联想到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作者开篇便用由物引发联想式的色彩表现方式,为故事的发展营造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甚至使人产生从压抑的现实世界逃离到澄明的幻想般的世界中去的冲动。译文第二句“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其日语原文如果直译的话是“夜的底部变白了”。这句话首先可理解为岛村坐了一夜火车到达雪国的时间是黎明,即这里的“夜”是时间上的概念,“变白”代指黎明。其次“底”是一种空间概念,在这里作者采用了“时间概念+空间概念”的方式,交代了故事发生发展的时间和空间[5]41—43,作者正是在这种神秘虚幻的雪国世界中,将故事娓娓道来。同时,这里的“底”不仅仅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空间概念,而且是介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心理范畴的空间,作者以空间变白赋予作品某種朦胧虚幻的味道。为此,川端还特意安排了一只眼睛作为由现实世界观察虚幻世界的窗口——“镜子”。“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7]50在这里,镜子里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分别成了现实世界与虚幻世界的象征,镜子成了现实世界与虚幻世界的界点,也是由现实世界通往虚幻世界的入口。因此,《雪国》开篇便为整部作品定下了虚无虚幻的基调。

其次,从《雪国》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来看。驹子、岛村、叶子是《雪国》中的三个主要人物,但作者对其的塑造方式各异。在《雪国》中,驹子是努力生存、极富生命力、实实在在的人物形象。她不仅拥有美艳的外貌和肉体,喜怒哀乐耻等七情六欲,而且还拥有野性、热情、认真的生活态度和鲜明的性格。作者把象征着生命的红色聚焦于驹子,使驹子在红色板块的笼罩下实化为肉体的存在,成为现实美的象征。与此相对,岛村和叶子在川端笔下是被虚像处理的人物形象,是完成映照驹子的道具式人物,是虚无主题表达的媒介和手段。具体说来,岛村完全是一个悲观颓丧的虚无主义者,是“幽灵的存在,他给人留下的,是一个木然的影子”。“川端对世界、人的存在的虚无的观点,相当浓重地投影到岛村的形象上。”[4]96—97叶子在作品中是理想美的象征,川端对她着墨不多,叶子形象塑造上的白色使用例也并不多见。但叶子从出场时那“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映在车窗玻璃上的面影、镜子中透明的幻像似的幻影,川端始终将叶子笼罩在一种朦胧纯粹的被幻化了的白色光辉之中。特别是终结的火场部分,“明亮、澄明清澈、犹如极光”的银河、对着屋顶喷出的宛如映着银河光芒的白濛濛的烟雾、夜色笼罩下的银装素裹的雪国,在这种澄明朦胧带有幻化色彩的白色笼罩之下,叶子完成了对美永恒的定格和再现。最终,驹子疯掉、叶子葬身火海的结局,不仅让读者从躯体生命的逝去中感受超乎生死的永恒之美,也感受到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虚无。

四、结束语

概观《雪国》中的色彩世界,红白两色是整部作品的两大主色调。主人公驹子和叶子分别被纳入两种迥然相异的色彩板块之中。红色色调始终笼罩着驹子,是驹子的象征色,烘托出她实实在在的顽强生活的生命力,使驹子更实化为现实美的象征。白色则是叶子的象征色,川端将叶子纳入朦胧纯粹虚幻而又至纯无彩的白色氛围之中,使叶子升华为精神的存在和理想美的化身。最终,红色光辉笼罩下的驹子疯掉,白色光辉笼罩下的叶子葬身火海,川端正是通过两位女主人公的红白人生的安排,给美蒙上一层深深的物哀情调的同时,更使美在躯体生命的逝去中获得了一种超乎生死的永恒之美,直通作品人生徒劳、人生无常和生命虚无的主题。可以说就死亡与美的主题而言,恰好印证了川端心目中“美的永恒=虚幻=死亡”的审美倾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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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全晓云,邓传俊.《雪国》中的色彩世界[J].安徽工业大学学报,2010(1):6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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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叶渭渠.川端康成传[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

[5]栗原雅直.川端康成——精神医学者による作品分析[M].東京:中央公論社,昭和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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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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