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转型记者的心路历程

2018-01-10 17:09赵智敏
新闻爱好者 2017年12期
关键词:洛阳文化

一、缘起

孟亮,先后任职郑州多家媒体,以采写批评报道见长。记者生涯生产旺盛期,文稿60多篇发表于《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中央级媒体,得过很多荣誉,也因批评报道遭受过挫折。偶然的机缘,特殊的遭逢,终于超越庸常的工作生活开始对记者职业和自己生命的价值深入思考。而后,决然转型,专事孝文化传播,至今已有4个年头。

近几年,媒介技术变迁速度急剧,加快解构媒介过往积累建构的影响力和吸引力,记者行业面临群体性职业危机,这个职业身份特有的光环正迅速淡去。记者离职、记者创业等诸如此类的报道早已见惯不怪,到哪里去、怎么适应早已成为笔者绕不过去的长问號。

于是,笔者找到孟亮,探知他转型前后的心路历程,以飨读者。

二、记者长成时,内心拷问始

赵智敏(以下全部以“问”代替):谈谈您的记者发达史。

孟亮(以下全部以“答”代替):1998年10月我到《河南科技报》,开始当起记者。2003年去了《郑州晚报》,做了3个月又回到《河南科技报》,原因是其间一位夜班编辑在编稿的时候把我的名字错写成“见习记者孟亮”,第二天早上看完报纸后我直接就走了。当时我很年轻,20来岁吧,总有一个这样的情结:做“三农”报道。

问:为何有“三农”报道情结?

答:我认为作为农业大省的河南应该有真正的“三农”记者,如果有人能够坚持10年做“三农”报道,在河南绝对是一流的。但可惜目前没有人做。我开始做记者后,就有这个情结并努力去实践,一直坚持到2004年,那年的“三八妇女节”坚持不下去了:我上了有关部门的省外报道登记表,成了那几年写在此表上最多的那个人,被开除了。

问:依据是什么?

答:2000年到2004年间,我在《人民日报》等中央级报纸上发表了60多篇批评报道,全是批评地方的。依照当时的新闻三项教育和相关规定,一旦被有关单位开除,任何单位永不得录用。那天,我从《河南科技报》出来,满眼泪水往北边走,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河南已经待不下去了,不得已去北京一家杂志社做了几个月的编辑。

问:后来又回郑州了?

答:2004年8月《东方今报》创刊,一位私交很好的朋友劝我回郑州。回到河南,在《东方今报》当起记者,改名为杨非,杨是我母亲的姓。刚开始做热线部副主任,后来做特稿日编部主任,再后来做特稿部主任、首席记者,一直到2006年。

问:2006年为何成为转折点?

答:我当时有个感觉,互联网时代特稿记者将要无路可走,因为特稿记者发一篇文章,各大网站都会转载,其稀有价值大打折扣。从收入来说,自己的投入很大,收益却很少。那时我虽然在《东方今报》上班,但我给很多报社卖稿子,一个月收入好几千,到2006年我发现已经不行了,特稿记者将要无路可走。

问:仅仅因为互联网的压迫所导致的吗?

答:不完全是。做批评报道多年,自己的心灵世界随着采访报道的行走也发生了变化,我越来越觉得,表面上的荣誉和内在的幸福是两码事。过去的报道工作给我带来了很多荣誉,但实际上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内在的幸福感并没有增加甚至在减少,以至于到后来越来越痛苦。

问:怎么回事儿?

答:没有人理解我,连在县政府工作的爱人也不理解我。有些干部因为我的报道就被抓了起来甚至被判刑,我爱人觉得被我报道出来的干部都过得不容易。有人为了平息事态给我塞钱,我不要,我爱人对这一点也不能理解,她说你收钱多好,人家的位置保住了,你也有钱花了。就类似这样的煎熬。

其实那个时候已不是简单的痛苦了,我已经明显地感觉不到幸福了,这种幸福感的缺乏不是那种物质上缺乏的不幸福,而是心灵上的,也可以说是缺少信任,觉得周围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问:嗯,没人理解的孤独,一般人难以承受。

答:还有一次对我撼动较大的是殡仪馆的报道。2001年我去南阳新野县拍一版殡仪馆美容职业的报道,为此在那儿待了整7天,吃住都在那里。为练采访胆量,夜里一位老师傅让我喝点酒壮壮胆儿,然后12点多拉我起来,冰柜里装着尸体,各种死法:有做手术死的、有出车祸死的。白天跟着那些年轻人、老人给死人化妆,我在旁边拍照,然后去火化炉旁边烧烧人。当时这个采访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真相:那就是所有的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问:这种情形下,去洛阳了?

答:2006年9月我去了洛阳,当时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花5年时间读懂一个城市,没想到在这里一待就是9年零3个月。

问:洛阳的报道经历有什么特别的?

答:2008年汶川地震,当时我跟着当地消防队坐着消防车第一时间跑到灾区,因为不让报道,所以发回来第一篇报道《抗震救灾中的河南力量》只能用通讯员的名字。那篇报道发出去以后得到了省委书记的一个批示,河南媒体才被允许去地震现场。

那时我们整天在死人堆里跑,行走的路两边扔的都是人,有些盖个床单,有些盖个门板,还有的直接用个破布裹着,都来不及埋葬。基本上那十几天我的泪都没停过。很多在废墟里的中小学生被挖出来,老人们抱着自己的孩子痛哭的场景你无法想象。汶川地震报道给我的心灵带来的震撼太大了,也就是从2008年地震报道后,我既有的价值观才开始彻底发生改变,感觉好像天都要塌了,突然间就很想跑掉。

三、“新闻工作者是教育工作者”

问:汶川地震已经快10年了,您跑掉了吗?

答:在洛阳的9年多,重新建构起了我的价值观。

问:从何说起?

答:2012年我在洛阳有百十个员工,日子虽然很好却掩盖不了两个危机:一是互联网的冲击愈加猛烈,报纸前途堪忧;二是洛阳工作的平台受到来自更大平台的竞争压力,不转型是没有出路的。再加上自己也需要转型了,长期带团队做策划报道,我经常会觉得那种东西很飘,那些报道的力量很有限,不仅改变不了别人,也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作为一个有激情的记者,一方面你要通过自己的报道来实现社会价值,另一方面,那些报道又承载不了那么多,所以我很痛苦、很纠结。从本质上讲,这种纠结和痛苦其实是外在和内在的不和谐。在种种痛苦和纠结中我最后终于意识到,如果我自己不转变,我们的报道就很难产生力量。endprint

问:过去您是想通过新闻报道改变和实现什么,对吧?

答:我自己的转变来自对记者这个职业角色认知的变化。我感觉到,做了十几年记者,却连基本的道理都没有悟明白,就想通过自己的新闻报道来干预社会。过去做的新闻报道是在传播我这个不成熟的心对社会的看法,那个东西传播出去以后到底能够产生多大作用,自己没有评估过。还有,从表象看,那些报道带来了很多名利、荣誉和荣耀,可是表面上的东西和内在的幸福是两码事。

过去我一直认为传播就是传播,现在才明白过来,实际上传播就是教育,新闻工作者是标准的教育工作者,而且是手握大权的教育工作者,所以他的作品必须是能塑造人的好作品。如果记者没有道德,那他的报道进行的就是恶劣的教育。所以,记者若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无论是对其个人的成长,还是对单位、对社会,可能都会带来各种麻烦甚至灾难。

问:您现在对记者角色的认知完全变了。

答:我的经历告诉我,在还没有建立起一些基本的价值观,甚至是连人都还没做好就去观察、监督别人,想给社会弘扬正气、伸张正义,到底这样的东西能产生多大作用,我心存怀疑。

问:所以,您开始重视新闻工作要讲政治性、党性了?

答:在洛阳有大量的机会接触各级党委政府部门,接触他们具体的工作,这让我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到党委政府的困难,能够看到他们是在积极工作,所以能够真正切身体会到地方党委政府的不容易,这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开始觉得自己应该在报道态度上改变过去单一的批评视角了。后来我发现当心真正在改变的时候,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做的报道也不一样了。我这样对别人讲,他们会觉得我前后完全是两个人,过去是那么一个有激情的人,现在总是想讲党性、讲新闻的政治性。

问:常把新闻工作的党性和政治性放在首位思考的您,在采访报道时怎样去操作?

答:从2004年开始我第一次采访《俺娘》这本书中的老太太,一直到去年筹款为她出书、为老人家筹钱,我觉得收益很大,在跟这位老人的互动中亲如一家人,我留下了很多的念想。通过这件事我开始思考做新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过去理解的伸张正义,还是让这个世界更加和谐,让生活更加美好,让人充满信心和希望。我开始认同后者,如果新闻报道达不到这一点,我绝对不能再写了。

问:对做的那些批评报道您有过反省吗?

答:有时我会想,放在现在我是绝对不会做的。为何?一是问题没有解决;二是即便是解决了,它所产生的负能量和解决问题后产生的正能量抵消完之后还是负能量大,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问:这会不会是很消极的想法?

答:我不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这个社会和每个家庭都一样面临很多的问题,要解决主要问题,家庭和国家道理一样,如果我们每天都传播负能量的东西,社会一定不会美好。新闻报道要有好的方向,给大家带来信心、力量、希望,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方向。现在回过头来看,媒体人需要真正的觉醒,不觉醒是当今这个社会的灾难。媒体人的觉醒需要用传统文化来影响。

四、转型:从用嘴“评”到靠双手“做”

问:您放下了过去的很多固化观念,不一样了。

答:做过孝文化之后,再回过头看新闻和新闻传播,确实让自己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过去很反感的一些事,现在觉得也挺好的。

問:孝文化是解构您很多看法的核心力量?

答:随着对社会的了解,我发现孝文化太厉害了,我过去痛苦纠结于包括家庭、工作等很多方面的问题,没有力量解决,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孝”让我找到了答案。

问:所以您转轨开始了后半生的孝文化传播?

答:4年前的一个特殊因缘,我彻底了解并认同了“孝”的伟大力量,就义无反顾地放弃过去的东西,发誓后半生来传播它,我觉得这比我过去做新闻传播更实在、更有价值。

问:谈谈您理解的孝文化?

答:“孝”就是心上装着父母,慢慢装着祖宗,再慢慢装着这个国家,装着这个社会、这个时代。

问:现在跟您之前做专职记者有何不同?

答:过去我是《东方今报》的首席记者,很有成就感、很风光。现在看来,当时我报道的目的是自私的,一为成名、二为收入。现在我传播孝文化,一是为我的父亲、母亲更加幸福;二是让老祖宗觉得我这个后代没有给“孟”姓丢脸;三是在这个时代做一个上对得起祖宗、下能为儿孙们效仿的好榜样,若我整天缺德、不善良、不觉悟,凭什么要求孩子们觉悟、有成就?

问:怎么会这么想?

答:我觉得起码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为谁而活,当我们真正为父母活、心里时时刻刻装着父母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是自动过滤的。如果连父母都不爱,何谈爱国爱党?如果对父母连最起码的道德、品德、美德都没有,还怎么谈职业道德和社会公德?

问:洛阳的经历为何让您产生这么大的转变?

答:洛阳改写了我的人生。过去对传统文化思考得并不多,在洛阳的几年间我有机会来接触和感知它。接触后,我个人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从过去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到现在知道慢慢减少自己的感受,多去考虑大家的感受了。做记者期间让我焦虑要逃跑的问题终于找到了落脚点,我过去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现在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问:洛阳深厚的文化对您的影响很大。

答:洛阳的文化直接改变了我的价值观,也证实了去洛阳之初我的判断是基本正确的,要去读懂一个城市,那种为作报道而报道的文本是没有底蕴的。

问:您跟过去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答:当记者时用嘴去传播评价别人,现在重在用自己的双手去“做”。我常想,当自己的家庭、兄弟姐妹等一些基本的问题还没搞定、都没有和谐的时候,我们希望这个社会和谐,你觉得这可能吗?所以,我要抓住一切机会成长自己,通过我的成长给别人带来幸福,带来力量、信心和希望。

从2014年6月逐步放弃总监的岗位以来,孟亮一直担任《东方今报》孝道文化研究院院长,他每天的工作灵魂就是“孝”文化的传播,他关注报道农村的孝养问题,凝聚多方社会力量给一辈子很少走出村庄的老人们送去以孝为主题的温暖;他把内心对于这个时代的情怀与责任转化为对于那些不了解孝文化的人们的播撒,做演讲、写书出书;偶尔闲下来,他会蹲下来认真地在路边捡捡垃圾,等等……为了孝,他豁出去了,孟亮说幸福感比过去要多多了,他希望通过十年的时间能够和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传播孝文化。想起了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旁的那块碑文:“当我年轻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当我成熟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当我进入暮年,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们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当我现在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我自己,然后,我可能去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访谈录音由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7级硕士生高萱萱和孙梦整理)

(访谈人:赵智敏,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编校:张红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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