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质并存:魏晋以来的书法审美

2018-01-12 16:51董大羽
文史杂志 2017年6期

董大羽

摘 要:钟繇是楷书和行书的创造者。钟书浑厚、质朴的气象及其笔法势态,正是相对于后来王书的“今妍”,具备了妍质书美并存的书法艺术审美条件。王羲之是楷书和行书法则的创始人。王书承载了钟书“质”美并北游改体,直接钟书的“古质”后“丝毫不见华妍气息”而尽显古质书美特征,变“今妍”为“古质”, 从而成为并存妍质书美的又一位代表人物。用辨证发展的眼光看,魏晋及其后来的书法美学总的特征是妍质并存。

关键词: 古质今妍;爱妍薄质;妍质并存

在中国书法艺术史上,钟繇、王羲之以所创造的迥异各趣的书法艺术特色,占有突出的地位,享有崇高的荣誉。

晋末南朝以来,习惯上将钟繇、张芝、王羲之、王献之合称为书法“四贤”,钟繇、王羲之合称“钟王”,他俩创造了“古质”与“今妍”的典型艺术。

钟繇是楷书和行书的创始人,被后世尊为“正书之祖”;王羲之是楷书和行书法则的创始人,被誉为“书圣”。

钟繇(151—230),字元常,颍川长社(今河南许昌长葛东)人,三国时期曹魏著名书法家、政治家,官迁太傅,进封定陵侯。南朝庾肩吾将其书法列为“上品之上”,唐张怀瓘在《书断》中则评其书法为“神品”。钟繇对后世书法影响深远,王羲之等后世书家都曾潜心钻研、学习他的书法。

王羲之(303—361),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代表作《兰亭序》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一行书”。

王献之(344—386),字子敬,小名官奴,祖籍山东临沂,生于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王羲之第七子,官至中书令,在书法史上,与其父王羲之并称为“二王”。

一千多年来,钟王并行不废,对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产生着极其深刻的影响。由于钟繇的书迹流传甚少,故了解和学习钟书的人,都远不能同王书相比,因此钟书并没有像王书那样得到充分的发展。

南朝虞龢的《论书表》有一个统计:宋内府所藏“二王”书迹多达767卷;钟繇的字,共有697个字。至梁代,钟繇在民间已经一字无存,只有梁武帝内府还保存一点,得以流传下来。陶弘景在给梁武帝萧衍的信中感叹道:“世论咸云,江东无复钟迹,常以叹息。”[1]

一、古质今妍

从历史的角度看,儒家思想的社会地位及其影响随朝代的更替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汉代社会安定,反映了国家繁荣昌盛的大一统气象;汉代艺术也表现出沉雄厚朴的风格。隶书对法度的强化和对沉厚飞动之势的追求则达到鼎盛。

汉魏六朝之际,审美的兴盛与社会的动荡、人生的遭际、儒佛道玄等各种观念的影响互为因果,形成了一系列衣被后世的美学范畴,如“古质今妍”说、“形神”观等一系列书法美学思想都与这一时期的人物品藻有着密切的关系。

梁武帝说:“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而羊欣则说:“颍川钟繇,魏太尉;同郡胡昭,公车。二子俱学于德升,而胡书肥,钟书瘦。”

南朝的王僧虔按“意”的评价标准,依据儒家思想将神采与形质细分,产生了肥、瘦、骨势、媚趣、筋、肉、力等形质笔意标准。

在虞龢看来,“古肥”与“今瘦”不是两种绝对对立的审美形态,而是相对的。其相对性表现在时代性、时间性上。以钟张和二王比,钟、张古于二王,因而成为“古质”;但钟、张又要比他们的前人“今妍”。是论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审美理想。

随着儒学思想的浮沉、审美意识形态的变化,书法的发展也呈现出相应的态势。作为“意”的评价标准又产生了质、妍、巧、拙、拘、放、风流、工夫等神采意境标准。这与道家思想的“自然”“妙意”与“书道”观契合,其影响比儒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1.钟书古质

钟繇的正书用之于“章程”,打破了过去须用规整隶书书写的旧习。钟书体式已变,然脱胎于汉隶,故还较多地遗留有汉隶的某些品“质”:其书多以横向取势,结体以偏平为主,间有正方形,撇、捺、勾提笔画多近隶书形态;用笔則凝重沉厚,结体稚拙古朴。王僧虔说:“古今既异,无以辨其优劣,惟见笔力惊绝耳。”我们读《荐季直表》《采乐帖》等书作便可知晓。

这一时期,钟书已经从时代性的汉隶“古质”步入了曹魏章程的“今妍”。从时间性上观看,钟书浑厚、质朴的气象及其笔法势态,正是相对于后来王书的“今妍”,算是典型的“古质”了。宗白华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2]

钟繇《笔法》认为:“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这正是道家思想的“自然”观、“妙意”观与“书道”观的艺术思想的反映。钟书不事雕琢,自然天成。这一时期的造像、墓碑、摩崖更是因时因地因事而自然变化,书法亦莫不体现以“道”为境界和主体生命意识为旨归的气质。站在“自然”观的角度来表现书法艺术,形成了钟书“古质”的书法美学特征。

按照王僧虔的“意”美标准评价,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钟书形质笔意的“古质”与王书神采意境的“今妍”以及再后来王献之书的“媚趣”之说。

2.王书今妍

从钟书的“古质”发展到王书“今妍”,经历了百余年的演变。

将王羲之行草书迹与钟书对照,亦可见其新的笔势。如《平安帖》《丧乱帖》《二谢帖》《得示帖》以及《频有哀祸帖》等法帖已完全脱尽钟法,笔势结体完全为纵向取势,巧妙多变,突破了钟繇书体。“右军《兰亭序》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大或小,随手所出,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3]

王羲之书法的出现,曾一度取代了钟繇的历史地位。这与东晋以后诗文领域一度盛行的雕章琢句、趋妍求丽的风气颇为一致,这也是“先草而后工”的必然表现。虞龢《论书表》说:“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endprint

王书脱尽隶法,体式定型乃是自然的事。这一过程的特点则是王书将钟书体式进一步改进并日趋规定化、妍美化,从而形成了完整的“今妍”笔法系统。

晋人崇尚平和自然、含蓄蕴藉。那种清谈玄思、潇散出尘的晋人风韵,与王羲之“行云流水”的书法相辅相成。妍巧之极的《兰亭序》“如日月经天,千秋万世,照耀坛帖”,它是同当时的社会状况、同艺术本身发展的状况有关。那种“志气和平、不激不厉”的中和美成为晋代士大夫文人独特的审美理想,在当时颇受士大夫们的赞赏和效仿;于是风气日上,直接影响着后来的宋、齐、梁、陈时代的书风。

二、妍质并存

从书法艺术美学的发展总趋势来说,是由质到妍,或由妍到质。作为艺术风格来说,每个时代都有妍质并存。

王书承钟书进一步融合而成新体。从王羲之临钟繇《宣示帖》书中可知其与钟书的血脉相承:结体上的聚散关系具有鲜明而强烈的节奏对比。王书承载了钟书的“质”美,只是字的重心高低不定而多位于中稍偏下。

王羲之书《姨母帖》,其字还以横向取势,但撇、捺、勾提已少见隶笔形态。其用笔沉厚含蓄,结体朴拙天真,直接钟书之“古质”。

钟书既为古质,为何教出的学生卫铄(卫夫人)真书却极“妍”?文献中说钟繇:“一日铭石之书……二日章程书”,得知钟书本身就具备了铭石之质与章程之妍这两种书美特征。从钟书风格发展变化上看,钟书妍质兼具。钟繇因“才”施教,信手拈“妍”教于卫铄。袁昂赞曰:“卫铄书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合”。

卫铄取“妍”施教于侄儿王羲之,又培育出王书之“妍”。羲之云:“学卫真书,咄咄逼人,笔势洞精,字体遒媚”极“妍”。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羲之书《兰亭序》“妍”极。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王羲之北游改体,转“妍”求“质”。羲之叹曰:“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若直取欲字,则不能先发。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我们看他的《姨母帖》,“丝毫不见华妍气息。”[4]尽显古质书美特征。

王羲之《论书》云:“吾书比之钟、张,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张精熟过人,临池池水尽墨……惟钟张故为绝伦,其余为是小佳,不足在意。”意在尽得“古质”之美哉。

王羲之北游改体后,其正行草书法度完备,体式定型,完成了由草到工,变“今妍”为“古质”的重大转变。这似乎与前述虞龢认为的古质今妍,是“数之常”,爱妍薄质是“人之情”论相悖。

其实倘辩证地看,这正是王羲之眼界开阔,不拘泥于成法,从“妍”极的《兰亭序》而转向取法“古质”以至并存妍质的必然之果。

三、历史趋势

王羲之将隶、草糅合为行书,并臻于完美,这是王书的最大贡献。其流美多变的书风,是情与理的和谐统一。“王羲之将抒情与技巧融合得很到位,线条语汇也较前期为丰富,成为书法史上帖学的重要源头。这种崇尚技巧、法度的审美倾向,直接影响着唐人的‘尚法思潮。”[5]

“二王”法书原为法含而韵显,而唐人刻意求法,以致韵失而法得以弘扬王法,从而更加强化了王书的历史地位。“在唐帝國时期,人们由于习俗的改变由斜执笔改为正执笔,才探索出了‘永字八法‘五字执笔法等众多的执笔法,扬弃了魏晋人因斜执笔而出现的侧锋,主张‘笔笔中锋,去刻意追求如‘孤蓬自振‘古钗脚‘壁坼之路‘屋漏痕等精妙的中锋笔法”[6],从而韵失而法得。

历代书家取法钟王,大致有两条途径:直接取法钟书、二王法帖;间接地从魏晋以后的书家法帖中遥接钟王衣钵。

王书同钟书一样,其所具备的“古质”与“今妍”,顺应了魏晋时代儒学解体、玄学大兴的儒道文学审美时尚。仅就钟、王书美特征就能说明这一点。单纯的“今妍”会被人冷落;单纯的“古质”,同样会被人“看不见”。

“书法发展的历史总趋向是不是日益妍媚?‘爱妍而薄质是否永远是‘人之情也?历史发展的情形当然比他所想的复杂得多,人们的审美心理也是不断变化发展的,并不一味‘爱妍薄质,而是越来越丰富,这是虞龢所不曾料及的。”[7]

用辩证发展观的眼光审视魏晋及其后来的书法走向,就可以发现妍质并存的总的美学特征。

注释:

[1]王玉池编《钟繇》,《中国古代书法家丛书》,紫禁城出版社1988年版。

[2]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3]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周远斌点校纂注,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版。

[4]《书法研究》,1995年第1期。

[5][7]金丹:《〈集王圣教序〉散谈》,《书法导报》1998年5月。

[6]《书法研究》,1992年第4期。

作者:四川省商贸学校讲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