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反乌托邦与历史主义

2018-01-15 10:28杨希帅
粤海风 2018年2期
关键词:王朔王蒙乌托邦

杨希帅

在欧洲思想史上,乌托邦思想源远流长,谢江平说:“乌托邦是希腊世界的理性精神和希伯来世界的历史意识相结合的产物。”[1]根据赫茨勒的《乌托邦思想史》一书可以知道,柏拉图的《理想国》被公认为欧洲的第一个乌托邦文本,“有这样一种共同的印象,即认为柏拉图是我们著述中记载的第一个描述完美无缺的未来世界的人,他的《理想国》乃是第一个乌托邦或理想共和国。”[2]乌托邦作为一种深切影响欧洲未来想象的思想是在文艺复兴以后。正是在文艺复兴时期,“乌托邦三部曲”,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和安德里亚的《基督城》相继问世。“乌托邦三部曲”对欧洲文艺复興以后的思想家影响巨大,尤其是对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诞生具有启发作用。可以毫不夸张的说,500多年的欧洲历史乃至世界历史的发展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乌托邦思想的影响。但是,进入20世纪以来,在欧洲,反思乌托邦成为一股不小的潮流。一方面是目睹了法西斯主义和极权主义给人类带来的沉重灾难的哈耶克、以赛亚·柏林和卡尔·波普尔等西方知识分子对乌托邦思想的反省与批评;另一方面是随着东欧解体,苏联巨变兴起的“历史终结论”,彻底否定了乌托邦精神。

反思乌托邦的思潮在文学上的具体体现就是“反乌托邦三部曲”的诞生,它们是叶·扎米亚京的《我们》,阿道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以及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三部小说对由乌托邦产生的极致的恶做出了令人震惊的描述,使人不得不对乌托邦思想做出警醒。“反乌托邦三部曲”对20世纪后半叶的西方文学影响极大,对中国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直到1980年代中期,它们才由广州的花城出版社出版。

王蒙1989年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反面乌托邦的启示》,对“反乌托邦三部曲”进行了富有历史主义的评论。在王蒙看来,反面乌托邦属于乌托邦的一个变种。他说:“反面乌托邦大概是指它们描写的幻想中的乌托邦世界,不是理想化的自由幸福的乐园,不是所有社会成员相亲相爱的大同社会,不是人类的美梦,而恰恰相反,这种乌托邦的特点是它的反人类性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是被控制被扭曲被扼杀了的人性,是严密的社会组织与先进的科学技术相结合、并从而形成的对人类的恶性统制。”[3]从王蒙对“反面乌托邦”的理解来看,在王蒙的意识世界里面,反面乌托邦并不是对乌托邦本身的解构与否定,而是对内在于乌托邦中的反人类因素的批判。用学者刘象愚的话来说,反面乌托邦的作用在于“它指出现实中存在的可能导向那个地狱般未来的种种因素,向人们发出警告,使人们有所畏惧、有所戒备,从而采取及时的,有力的措施来克服弊端,消灭可能导致灾难和毁灭的一切因素。”[4]因此,反面乌托邦的立足点依然是人类存在的乌托邦愿景,是为了建设一个理想化的正面乌托邦。有了这样的立足点,反面乌托邦才不会成为单纯肯定现实,否认进步的保守主义,而仍葆有一种否定现在的乌托邦冲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反面乌托邦仍然是一种乌托邦,是一种“批判的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的乌托邦”。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反面乌托邦对王蒙而言才具有丰富的启示,使他对历史进步主义,对现代化进行了反思。

但是,王蒙站在中国的立场上指出,“我们正苦于生产力不发达,劳动效率不高与科学技术不够进步”,因此“我们当然要坚持历史的乐观主义和历史主动精神,努力奋斗以争取‘四个现代化的早日实现。”[3]所以,“反面乌托邦三部曲”所揭示的极权主义与现代化的关系并未使王蒙丧失历史乐观主义和历史主动精神。相反,它们使王蒙坚信,“我们的乐观主义应该是清醒的乐观主义。我们所追求的现代化应该是带来人的全面发展并注意解决新的问题的现代化。”[3]在这里,王蒙对可以带来人的全面发展的乌托邦社会的憧憬昭然若揭。由此可以看出,在王蒙那里,乌托邦作为一种理想信念,一个未来社会的愿景仍然是坚不可摧的。与乌托邦相比,反面乌托邦只是乌托邦的一面镜子,用来修正内在于乌托邦之中的缺陷,以使乌托邦更加臻于完善。除此之外,“反面乌托邦三部曲”带给王蒙的其它启示是,它们促使了王蒙对正面乌托邦的反省。在王蒙看来,这才是“值得深思的大问题”。可惜的是,在《反面乌托邦的启示》中,王蒙对正面乌托邦的反省仅仅是以提问的方式短暂出现,至于在中国语境中正面乌托邦的历史内涵及其负面影响都没有涉及。对它们的思考是王蒙1990年代的主要工作。

1993年,陈晓明在《无边的挑战》中如此论述“新时期”表述的文化政治内涵:“‘新时期这种表述不仅确立着一个反‘文革的政治态度和文化立场,同时意味着一种历史叙事:‘文革被宣告为一个已经过去的、结束的、死去的时代,而一个伟大的‘新时期业已诞生。”[5]显然,作为一个被政治家最先创造出来的,具有创世纪内涵的预设性时间概念,“新时期”只有找到与它相反的处于被否定地位的他者“文革”,其自身的神话性才能得以彰显。因此,“新时期”神话的确立与对“文革”的否定性叙事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并且是同步的。“文革”越是被讲述为人类历史上最黑暗和愚昧的时期,“新时期”的拯救者形象就会越突出,其神话性质越得以加强。“新时期”文学的诸多代表作,如《伤痕》《班主任》《人到中年》《天云山传奇》《芙蓉镇》等小说的叙述线索,无不是以主人公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开始,以他们在“新时期”重新获得解放和自由结束。这种讲述“文革”和“新时期”的方式几乎成为1980年代前期作家们的“集体无意识”。一旦作家们对“文革”和“新时期”的讲述偏离了这种方式,那么“新时期”神话便有可能出现裂隙,甚至崩塌。从这一点来看,“新时期”文学具有高度的意识形态内涵,它与执政党宣扬的历史意识高度吻合。

作为1980年代执文坛牛耳的人物王蒙无疑也积极参与到了“新时期神话”的建设之中,他的一系列小说、随笔和文论等极其鲜明地带有这种典型的1980年代的政治意识和文化意识。毫无疑问,这种1980年代的政治意识和文化意识为归来作家和知青作家等几代作家所共享。但是进入到1990年代以后,这种意识共同体迅速得以分解。一部分知青作家和学者,像张承志、张炜、韩少功,王晓明等对市场经济社会大力批判,提倡人文精神讨论。此时的王蒙也卷入了这场讨论。与人文精神讨论的提倡者不同,王蒙的思想姿态似乎延续了1980年代的文化意识和政治意识,在一种对人的比较务实的估计中肯定了市场经济,他认为:“市场的运行比较公开,它无法隐瞒自己的种种弱点乃至在自由贸易下面的人们的缺点与罪恶。但是,它比较符合经济生活自身的规律,也就是说比较符合人的实际行为动机和行为机制。”同时,王蒙对人文精神讨论也不以为然。王蒙这样说:“我不认为人文精神就是一种高了还要更高的不断向上追去的单向追求,我不认为人文精神、对于人的关注就是把人的位置提高再提高以致‘雄心壮志冲云天”。[6]此时,需要追问的是,王蒙在人文精神讨论中何以持有这样的思想立场?回答这一问题,或许需要重新面对和解释王蒙在《反面乌托邦的启示》中提到的“正面乌托邦”的问题,而打开正面乌托邦的密码则是1992年评论王朔创作的《躲避崇高》一文。

在1980年代末和1990年初的中国文坛,王朔的文学创作与文化实践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引起了思想文化界的激烈争论,甚至批判。从某种意义上讲,对王朔现象的反思与批判构成了1990年代人文精神讨论的一个序曲。一个显著的例子便是,引发人文精神讨论的沪上学者王晓明等的对话《旷野上的废墟——文学与人文精神的危机》就是从批评王朔现象开始的。在这篇对话中,王朔的作品基调被认为是调侃,而“调侃的态度冲淡了生存的严肃性和严酷性。它取消了生命的批判意识,不承担任何东西,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并且,还把承担本身化为笑料加以嘲弄。这只能算是一种卑下和生命孱弱的表征。”[7]显然,在王晓明等学者眼里,王朔的文学创作没有任何的精神价值可言,它们只能作为当代中国文学与人文精神的危机的表征存在。这无疑是一种极端的精英主义的观点。与王晓明等人的观点殊途同归,学者陈刚认为王朔的写作属于一种最悲观的反乌托邦写作,他说:“在王朔的商业性的作品中,乌托邦失落的悲凉已被一种执着的肯定的情绪所代替,这种情绪所肯定的就是乌托邦的荒谬与无价值。”[8]在这里,作为反乌托邦写作的王朔作品无疑缺乏质疑现实的乌托邦冲动,因此它不可能成为一种批判的乌托邦写作或者是反乌托邦的乌托邦写作。这就使王朔作品的价值大大降低。王晓明和陈刚等人对王朔作品的价值评估代表了1990年代初绝大部分知识精英的态度。意味深长的是,正当文学批评界对王朔及其作品大力批判的时候,王蒙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躲避崇高》一文,为王朔作品正名。王蒙的这篇文章遭到了文学批评家王彬彬的批评,他在《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一文认为“躲避崇高”是“一种形而下的生存智慧”,一种“过于发达的现实感和务实精神。”[9]现在回顾王彬彬对王蒙的批评,很容易就会发现他的文章充满了一种精英文人心态,他只是站在道德高地上对王蒙的只言片语进行指摘,却没有辨析王蒙是基于什么立场和态度,又是出于什么历史反思和现实关怀来赞许和认同王朔作品的。而对王蒙在王朔现象中的立场,态度和现实关怀的辨析才是理解王蒙的起点和重点。

在《躲避崇高》中,王蒙并没有直接进入到对王朔作品的分析中,而是首先梳理了一条从五四到九十年代的文学史脉络。在王蒙看来,这条漫长的文学史脉络具有一个比较稳定的文学写作传统,即作家总是以读者的启蒙者的角色出现,作品的价值评估标准是它能否更好地教育读者。很明显,在这样的写作传统里面,作家与读者处于完全不平等的地位,作家几乎等同于宗教牧师,读者就像等待受洗的基督徒。作家与读者的等级关系或许并不是这一写作传统的最大弊端,其最大的弊端在于它对作家形象与作品标准进行了双重地控制。细而言之,这一写作传统只允许作家做“灵魂的工程师”“先行者”“殉道者”“教师”“思想家”“艺术家”。至于文学作品,它只承认那些“光辉”的,能够“照亮人间”的作品。因此,从本质上看,这一写作传统非常具有乌托邦性质,它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强烈地排斥他者的存在,追求作家精神境界的不断进步和作品精神内涵无限提升,总之断裂是它的一个内在冲动。毫无疑问,这样一个具有乌托邦性质的写作传统出发点是非常好的,也符合现代中国的现实需要。五四启蒙主义文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十七年文学和新时期文学等等都属于这一写作传统的一个中间环节,这些不同时期的文学为现代中国的现实需要做出了自己的应有贡献。但是,不能遗忘的是,也正是这样一个写作传统,使一些作家和作品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如果想想十七年时期和“文革”时期,有多少作家因为稍许偏离了这一写作传统便遭遇了精神与肉体的折磨,我们就会明白一个乌托邦写作传统的恐怖与可怕。因此,王蒙梳理出的这一乌托邦性质的写作传统在一些时候具有强烈的极权性质。

作为置身于这一写作传统的作家,王蒙无疑对它的可爱与可怕,可敬与可怜深有体会,毕竟当年他自己就是因为写作《组织部来了个青年人》成为右派的。正是从反思这一乌托邦性质的写作传统出发,王蒙发现了王朔的意义。王蒙这样说:“曲折的过程带来了曲折的文学方式与某种精明的消解与厌倦,理想主义受到了冲击,教育功能被滥用从而引起了反感,救世的使命被生活所嘲笑,一些不同式样的膨胀的文学气球或飘失或破碎或慢慢撒了气,在雄狮们因为无力扭转乾坤而尴尬、为回忆而骄傲的时候,猴子活活泼泼地满山打滚,遍地开花。他赢得了读者。它令人耳目一新,虽然很难说成清新,不妨认作‘浊新”。[10]到这里,王蒙认同和赞许王朔的理由已经非常明显,即王朔的写作构成了对中国极左文化的解构与破坏,对内在于正面乌托邦的毒素的消解。因此,《躲避崇高》一文与其是在为王朔正名,不如说是王蒙在借王朔来表明自己对现代中国历史上的正面乌托邦的反省与批判,尤其是对蕴藏在这一正面乌托邦中的非此即被的二元对立思维的反省。同时,《躲避崇高》也正面回应了几年前王蒙在《反面乌托邦的启示》中所提到了正面乌托邦的问题:“正面乌托邦与反面乌托邦果真是泾渭分明,火车上的两股叉吗?一些美善至极的乌托邦,会不会带来或同时包含着负面的契机呢?”[3]

王蒙对正面乌托邦的批判立场无疑蕴藏着他对现代中国历史的反思。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是,晚清以来,中国历史的发展与乌托邦思想有着极大的关系。思想史学者张灏指出,晚清时期,中国知识界由民族危机意识产生了一种“意识本位的历史发展论”,它渗透着一种“历史理想主义的心态”,“对社会的发展趋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11]事实上,这种“意识本位的历史发展论”充满了乌托邦色彩和主观性,甚至可以说它是在想象的乌托邦叙事的指引下的历史发展论。从晚清大量的乌托邦叙事文本的作用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比如梁启超的科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在当时是被看做政论的,它是作为中国未来发展的一个蓝图而存在。由此可以看出,乌托邦主义对现代中国的深切影响。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是,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中国人民共和国史》直接称建国以后的大跃进为一场“乌托邦运动”。[12]这无疑是对那个悲惨年代的讽刺。或许正是体察到了现代中国与乌托邦思想的深切关系,王蒙才在1990年代先后写了《想起了日丹诺夫》《不争论的智慧》《选择活法的可能性》《理想与务实》等多篇文章来讨论正面乌托邦的危害,提倡多元共存的思想空间。基于多元共存的思想立场,王蒙認为市场经济有它本身的优越性,从而反对人文精神讨论者对市场经济的批判。同样是基于这样的立场,多年以后,当市场经济大行其道之时,王蒙在《革命、世俗与精英诉求》一文中对当初提倡人文精神讨论的人抱有一种同情与理解的态度,并再次重提革命乌托邦与人文精神的关系[13]。很显然,在人文精神讨论前后,王蒙是有所变化的,但是他的变化里面内含着不变,那便是时刻以历史主义的态度来看待中国的历史与现实,在肯定反乌托邦的同时,又不放弃对乌托邦的追求。这一切构成了人文精神讨论前后王蒙的思想姿态,使他成为那个时代清醒的观察者。

参考文献:

[1] 谢江平.反乌托邦思想的哲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7.

[2][美]乔·奥·赫勒茨.乌托邦思想史[M].张兆霖等译,南木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8.

[3]王蒙.反面乌托邦的启示[J].读书,1989,02.

[4]刘象愚.反面乌托邦小说简论[J].外国文学研究,1993,04.

[5]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修订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19.

[6]王蒙.人文精神偶感[J].东方,1994,05.

[7]王晓明等.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A]愚士.以笔为旗——世纪末文化批判[C].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3.

[8]陈刚.后乌托邦与当代中国审美神话——后乌托邦时代的来临[J].哲学与文化,1996,10:3122-2123.

[9]王彬彬.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J]文艺争鸣.,1994,06.

[10]王蒙.躲避崇高[J].读书,1993,01.

[11]张灏.思想与时代[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132.

[12]林蕴晖.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四卷[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8.12.

[13]王蒙.革命、世俗与精英诉求[J].读书,199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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