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涉病诗研究

2018-01-15 09:52陈思
智富时代 2018年11期
关键词:生命观艺术表现

陈思

【摘 要】在中国古代,患病文人的心态、日常生活以及由此产生的生命观很少在医书和史书中提及,但是表现诗人一生行藏的诗歌却弥补了这方面的空白。中唐诗人白居易的涉病诗数量众多,内涵广泛,对疾病有着独特的艺术表现。本篇论文以白居易涉病诗研究为题,从诗歌对疾病的艺术表现,诗人因病而传达出的生命观念,疾病与文人心态这三个方面为切入点,力图发掘出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中唐文人的日常情感、宗教信仰及生命情怀。

【关键词】涉病诗;艺术表现;生命观;文人心态

唐诗题材丰富、内容广泛,大都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表现人生行藏。因此,和个人生命、生活关系都极度密切的疾病,自然会成为唐诗表现的一项内容。疾病自人类产生之时就出现,对人类的日常生活、生命观、价值观都会产生很大影响,从先秦开始,文人们就开始将疾病这一题材入诗,比如在《诗经》和《楚辞》中就有很多疾病的名称出现,当然此时的涉病诗“并没有专门成为文学的一种而被创作,”①而是处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但在唐代,人们开始有意识将疾病作为一种文学题材写入诗歌之中,以此来表现一种情致,如王维的“贫病子既深,挈阔余不浅”(《赠祖三咏》),杜甫的“才微岁老尚虚名,卧病江湖春复生”《酬郭十五受判官》。但是这一题材在初盛唐的诗歌中并没有大量出现,或是集中在某一诗人的作品之中,直到中唐白居易的出现,疾病这一题材,才得到了大量且充满艺术力的表现。在中国古代,患病文人的心态、日常生活以及由此产生的生命观念很少在医书和史书中提及,但表现诗人一生行藏的诗歌却弥补了这方面的空白。本篇论文旨在以白居易涉病诗研究为题,研究此类诗歌对疾病的艺术表现,诗人因病而传达出的生命观,疾病与文人心态等问题,并以此为切入点探寻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中唐文人的日常情感、宗教信仰及生命情怀。

一、对疾病的艺术表现

在初盛唐诗歌中不乏有描写疾病的诗作,但关注疾病、运用各种艺术手法描写自身疾病,白居易的涉病诗是最具代表性的。

首先,在描写自身因疾病而日渐衰朽的身体状态时,诗人有意选取了很多衰颓、寥落的意象进行表现:

壮因愁容减,衰容与病俱。相逢应不识,满颔白髭须。(《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舍人…窦七校书》)

乘轩已多惭,况是一病鹤。(《官俸初罢,亲故见忧,以诗谕之》)

况今各流落,身病齿发衰。(《昔与微之在朝日同蓄休退之心…且结后期》)

鬓毛遇病双如雪,心绪逢秋一似灰。(《百花亭晚望夜归》)

诗人将自己比作生病的仙鹤,本是向往自由的清高之物,却无奈被疾病困住,动弹不得。还有像“雪”“秋”之类本属自然之物的意象,在诗中用来形容作者因病而衰败的头发和痛苦寂寥的心境。此外,在白居易的诗中,“病”与“老”总是相伴而生,除了上述诗句中“衰容”“齿发衰”、“白髭须”等表现衰老的意象,還有像“病身初谒青宫日,衰容新垂白发年”(《初授赞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病眼昏似夜,衰鬓飒如秋”(《答卜者》)之句,都体现出作者有意用衰老来加重疾病带给人的绝望。伴随着疾病而来的是身体的衰颓,齿牙脱落、头发变白、眼睛昏暗,不知是衰老加重了疾病,还是疾病推动了衰老,总之“老病”“衰病”的意象组合带给人无法喘息的生命之重,将诗人面对疾病时的无奈无力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次,诗人特别善于在日常生活中表现疾病。疾病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紧紧充斥在病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和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不同,疾病会有突发的成分,但更大程度上它绵延不断、一直伴随着病人的饮食起居,对他们的私人情感乃至社会交往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此外,随着审美风尚世俗化的转变和私人意识的增长,在中唐诗歌中开始出现大量的对日常生活的描摹。因此,本身处在私人领域的疾病,便在白居易的诗歌中以日常生活为背景,得到了大量细致、人性化的表现。

在这些诗作中,病者对日常的美好事物有着超过普通人的敏锐感受:

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闲听莺语移时立,思逐杨花触处飞。(《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

曲江岸北凭栏干,水面阴生日脚残···诗成暗著闲心记,山好遥偷并眼看。(《曲江亭晚望》)

当君秉烛衔杯夜,是我停飧服药时。枕上愁吟堪发病,府中欢笑胜寻医。(《岁暮夜长病中灯下闻卢尹夜宴以诗戏之且为来日张本也》)

以前只是寻常景色、寻常生活,但对生病的人来说,这些事物都变成了生命的慰藉和无法企及的美好。因此身负疾病的诗人总是对美好的景致特别敏感与留恋,即使有眼疾,也要偷偷遥望远处的山川佳景;卧病在床,也渴望宴会中的欢声笑语,认为它们才是治疗疾病的妙方。当然,这些日常美好的事物带给病人希望,也会让他产生无限的忧伤与恼恨,比如“何堪日衰病,复此时炎燠。厌对俗杯盘,倦听凡丝竹”(《苦热中寄舒员外》),炎炎夏日本是生机勃勃,但病人会因此产生极大的不适,虚弱的身体无法正常生活,更不要说享受美食和音乐了。还有如《寒食卧病》这首诗:

病逢佳节长叹息,春雨濛濛榆柳色。羸坐全非旧日容,扶行半是他人力。喧喧里巷踏青归,笑闭柴门度寒食。

节日本是欢娱,可是诗人卧病在床,原本美好的春景都蒙上了一层忧愁感伤。自己因病面目全非,走路都要靠别人搀扶,这时别人“喧喧”踏青归来的欢乐对自己完全是一种折磨了。

在这些诗作中,诗人没有直接描写病者的心理和身体状态,而是从病者对日常美好事物的敏锐感知中,表现病人细腻的内心。无论是春日杨柳依依的清新景致、还是朋友宴会上的秉烛夜游之乐,亦或是寒食节邻人的欢声笑语,它们都会触动诗人敏感的身心。一方面,这些美好的事物引起了诗人对生活的强烈渴望,但另一方面也会带给诗人深深的痛苦。诗人将病人作为一个无法拥有正常日常生活的“边缘人”,既想追求日常美好、又总被其排斥在外的心理状态通过这些细节,描绘得细致深入,生动异常。

除了描写病人对日常事物的敏锐感受,白居易涉病诗常常涉及到友谊、送别、日常起居等多种私人情感和私人场景。

诗人总是将对疾病的叙写放在私人化的情感与私人场景之中,疾病不是一种架空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生活与内心的细微之处。如在读书写字时,“读书眼欲暗,秉笔手生胝”(《悲哉行》);送别挚友时,“勿言临都五六里,扶病出城相送来”(《临都驿送崔十八》);日常饮食间,“早衰饶病多蔬食,筋力消磨合有无”(《不准拟二首》);夜半睡眠时,“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睡觉》)。

这些诗作中的疾病总是伴随着私人化的情感和场景,诗人通过疾病表现出与友人的深情,“同年同病同心事,除却苏州更是谁”(《寄刘苏州》);表现出对健康新生命的赞许,“谢病卧东都,羸然一老夫....岂料鬓成雪,方看掌弄珠”(《阿崔》);还有因病而来的闲适心境,“病假十五日,十日卧兹亭”(《北亭卧》)。

疾病是一个沉重的主题,前代诗人也有表现,如陈子昂的“谢病南山下,幽卧不知春”(《喜遇冀侍御圭崔司议泰之二使》);王维的“即事辞轩冕,谁云病未能”(《韦给事山居》);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这些诗句对疾病的表现大都宏大、典雅,但缺乏细节和人性化的内涵,而白居易却将疾病这一内容给予了新的表现,让它在诗人的私人情感之间投射出浓浓的人性之情。疾病虽然带给人恐怖与痛苦,但诗人却通过它传达出了对友人的眷恋思念,对晚辈的疼惜以及平日生活的琐碎与真实,这也是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中唐诗人另辟蹊径,将初盛唐诗歌宏大辉煌的叙事风格,转向私人叙事的一个典型例子。

二、涉病诗的生命观

司马迁曾经说过:“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②人在生病之后才会发现生命、身体的重要性,才会回归本心、思考生死,希望找到排遣疾病、超越死亡的方法。白居易早年锐意进取,希望通过自己的诗歌改变社会现状,他说自己曾一度处在“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伤唐衢二首》)的境地。但是在中晚年的闲适诗里,白居易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个人的日常生活,将眼光从宏大的社会政治转向琐碎但却平凡的事物。因此在白居易的很多涉病诗中,诗人往往通过对疾病的描写,反思生命,寻求超越,传达出自身的生命观。

(一)及时行乐,自得适意

为了治愈疾病,白居易进行自我治疗,尝试了一些养生法,如停止饮酒、扣齿、以及服药等等。但一旦稍微有所恢复,他便会马上饮酒作乐、享受美食,用及时行乐的方式对抗疾病带来的痛苦和生命衰败的压力:

火急欢娱慎勿迟,眼看老病悔难追。尊前花下歌筵里,会有求来不得时。(《劝欢》)

诗人希望在有限的时光内,在衰老疾病将自己完全压倒前,尽情享受生命之乐。孔子说:“唯酒无量,不及乱。”③孙思邈也曾说服药酒:“皆以知为度,不可令至醉及吐。”④因此,当古人患病时,首先就会停止喝酒,白居易也采用了这样的方式,“病来从断酒,老去可禁愁”(《答蘇庶子》)。但是诗人一旦有所恢复,便立刻会邀请朋友小酌,享受片刻的世俗欢乐:

不见诗酒客,卧来半月余。合和新药草,寻检旧方书。晚霁烟景度,早凉窗户虚。雪生衰鬓久,秋入病心初。卧簟蕲竹冷,风襟邛葛疏。夜来身校健,小饮复何如?(《病中逢秋,招客夜酌》)

除了抓住一切时机小酌,诗人还会用美食慰劳久病的自己:

稻饭红似花,调沃新酪浆。佐以脯醢味,间之椒薤芳。老怜口尚美,病喜鼻闻香。(《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当食偶吟赠妻弘农郡君》)

美酒美食仍不足以安慰诗人因疾病和生命衰颓所带来的痛苦,于是诗人开始以近乎庸俗的比较来获得心灵的安宁。如“况观姻族间,夫妻半存亡。偕老不易得,白头何足伤”(《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当食偶吟赠妻弘农郡君》),“朝饥有蔬食,夜寒有布裘。幸免冻与馁,此外复何求。寡欲虽少病,乐天心不忧”(《永崇里观居》),“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水。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吟四虽》)。诗人觉得自己虽然身患疾病,但是和同族人相比,自己还能和老伴相伴到老,和普通人相比,可以吃饱穿暖,和同僚相比长命富庶。就这样,通过生病后的行为和心态,白居易展现了他自得适意、及时行乐的生命观,并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消解疾病和死亡所带来带来的恐惧。这样的生命观虽然细腻琐碎,甚至流于庸俗,但却自然豁达,平凡而真实。

(二)宗教的超越

白居易曾经为了治疗眼病,经常向一些方外人士寻求意见。这些宗教人士不仅在医方医药方面给了诗人帮助,还影响了诗人面对疾病时的精神态度和生命观:

病即药窗眠尽日,兴来酒席坐通宵。(《病中数会张道士见讥,以此答之》)

此身不要全强健,强健多生人我心。(《罢药》)

且尽杯中物,其余皆付天。(《思旧》)

生病了就吃药,兴致来了就喝酒,物我两忘并且遵从天命,这些观念本质上是佛、道两家生命观的融合。庄子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⑤“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⑥而佛家生死观的核心是三世、六道轮回,他们认为,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终结,只是暂别人生。道家与佛家的生命观本质上都要求人们看轻肉体,对生死保持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

白居易虽然和很多道士、佛僧有往来,但是他又在诗歌中传达出自己对炼丹的怀疑,比如《思旧》中,他认为自己的朋友,有的精通炼丹、有的素食养生、有的服药延年,但都生病早死,只有自己什么都不做,反而活得比较长久。他还在《梦仙》中说道:“苟无金骨相,不列丹台名。徒传辟谷法,虚受烧丹经”。由此可见,白居易虽然在生病之后靠近宗教,但是宗教带给他的影响并不是具体的治疗措施,而是那种看轻生死、豁达超脱的生命观念,就像他所说的:“坐看老病逼,须得药王救。唯有不二门,其间无夭寿”(《不二门》),“岂有物相累,兼无情可忘。不须忧老病,心是自医王”(《斋居偶作》)。医王是佛教用语,指懂医术,能为人治病的人。白居易认为物我两忘,放下情感,便可超越疾病、生死,自己的心便可以治愈生命的焦虑。

三、疾病与文人心态

范家伟先生在《中古时期的医者与病者》中说过:“文士将患病体验或者患病时的情况发而为诗,透过诗文,读者可以认识到病者的心理世界及对社会的反应。”⑦白居易早年是典型的儒者,以天下为己任,抨击时政,反抗流俗。但经历过人世变幻,特别是疾病的侵袭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从他的涉病诗中可以看到,诗人对官场虽不至于厌倦,但早已看淡,始终处在游离的状态,试看其《兰若寓居》:

名宦老慵求,退身安草野。家园病懒归,寄居在兰若。薜衣换簪组,藜杖代车马。行止辄自由,甚觉身潇洒。晨游南坞上,夜息东庵下。人间千万事,无有关心者。

诗人因病离家,在外暂居,用简朴的衣服代替了华贵的官袍,一根拐杖代替了车马。行动自由,随意栖止。疾病虽然带给诗人身心的痛苦,但也让他退出官场,回归本心。“好官病免曾三度,散地归休已七年”(《偶吟》),“宦情牢落年将暮,病假联绵日渐深”(《病假中庞少尹携鱼酒相过》。在疾病的影响下,诗人回归自身,将生命的重心从外在的功名理想转向个人的身体健康、与亲人朋友间的挚爱深情:

莱妻卧病月明时,不捣寒衣空捣药。(《秋晚》)

晓服云英漱井华,寥然身若在烟霞。药销日晏三匙饭,酒渴春深一碗茶。(《早服云母散》)

清虚当服药,幽独抵归山。(《宿竹阁》)

诗人在生病后,捣药、服药,自我治疗,将从前对社会政治、个人仕途的关心转向对自身生命的珍视。此外,疾病虽然会阻碍诗人的社会交往,但也让他体会到了生命中真正的情意:

闲谈胜服药,稍覺有心情。(《病中友人相访》)

顾我独狂多自哂,与君同病最相怜。(《戏赠梦得兼呈思黯》

衰残与世日相疏,惠好唯君分有馀。(《继之尚书自余病来寄遗非一…酬谢》)

疾病阻挡了诗人的社会活动,很多情感都疏远了,可还是有一些朋友在此时探望诗人、心系诗人,也会有一些朋友让诗人在疾病的苦痛中惦念不已。而在病痛之中,诗人更加怀念珍重的,是曾经深厚的知己之情,像“日日暗来唯老病,年年少去是交亲。”(《洛下雪中频与刘李二宾客宴集,因寄汴州李尚书》);“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哭刘尚书梦得二首》)。在这些诗句中,诗人在日日紧逼的疾病里感受到亲朋生命的零落,也会怀念起曾经同被疾病折磨的友人,如今和自己生死两端,从而越发珍惜生命与挚友,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执着于功名理想、人生富贵。

疾病是私人领域的,文人患病后的心态很少会在正统医史中出现,但在白居易的涉病诗中我们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诗人生病时的心态和情感历程,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医书、史书在这方面的空白。

注释:

① 郭树芹《唐代涉医文学与医药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第73页。

② 司马迁《史记》[M],湖南: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495页。

③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02页。

④ 《备急千金要方校释》[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7年版,第32页。

⑤⑥《庄子》[M],山西: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58页,第67页。

⑦ 范家伟《中古时期的医者与病者》[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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