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乡长

2018-01-16 16:36陈水章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体面老伴

陈水章

每天清晨,赵叔总是第一个到。赵叔任何时候来,都自带茶杯茶叶。他那只套了布套的不锈钢茶杯往桌上一放,很显眼。

我租的这地,民间有个统一的叫法,叫麻将大排档,全城有名。低消费,规模大,所有店子不临街,顺河,僻静,树木很好。从鱼嘴到上游的收容所,绵绵两百多米,全是一家连着一家,以麻将为主要娱乐的场所。这排低矮的平房,是老城区唯一没有改造的地方。这儿的房主见有商机,纷纷把老屋租出去或是自己经营。他们把屋子从中间隔断,临街那面当商铺,临河这面自己用。防洪堤建起之后,从石堤到房沿有几米宽空坝。开始只有少数几家在空坝摆上麻将桌,供人消遣。后来,麻将桌便越摆越多。各家都没有店招,但客人从不会迷路。每个店家有固定的熟客,客人也有自己中意的店家。

所谓大排档,就是将内屋与空坝连起来使用,能摆多少桌子就摆多少桌子。为了挡雨遮阳,各家都支起一块很大的布,花花绿绿的,成了老城区一道风景。我开的大排档位置最好,从鱼嘴过来拐个弯,几步就到。店子是开酱品厂的汪老板的老房子。最初他自己管,后来生意忙,就把店子盘给了我。其它店的老板不断换人,我却在这里做了整整十年。利润虽然不高,但收入稳定。六十多岁的老吴,在这儿做的时间最长。老吴先前在油脂厂当过工会主席。他的人脉广。他的店子容纳不下时,就把客人介绍给我。

后来,我学老吴的样,将老房子的屋顶吊了天花板,隔成小包间,装上空调和饮水机。投入虽然高了点,但收费增加,算大账还是有赚。讲究一点的,玩得大点的,坐包间。普通消费者,则选择外面的大排档。时间长了,客人自然分类。搓麻将的在里面,斗地主、抓鸡、玩长牌的在外面。

大排档使用的茶叶都次,茶具也是处理品,一元钱两个那种玻璃杯子。赵叔虽然自带茶杯茶叶,但还是按规矩付费,坐一次,一元。自带茶杯的还有几个。他们的茶杯不能与赵叔比。装香辣酱的,装老干妈的,装保健品的……只要是瓶子,废物再利用,掉了或者坏了,再捡一个。瓶口和内壁似乎从来不擦,茶垢已改变了瓶子的本色,显得肮脏难看。

赵叔的穿着很少变化。多数时间里,就是一套旧蓝布装。衣服上有四个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干部装。夏天他穿一条盖过膝盖的短裤,白背心任何时候都扎在裤子里。脚上穿皮鞋,套白袜。赵叔的头发掉光了,光得发亮,整个人很精瘦。

来大排档的大多是社会底层的人。兜里银子多的,会去环境更舒适的茶楼。赵叔从不到隔出来的包间里坐。他喜欢外面,说外面有树,空气好,能看见河水。

赵叔懂麻将,但他从来不打。他只打长牌。

长牌就是川牌。解放前,凡有茶馆、码头的地方,都打这个。打法比现在复杂。最初,我不懂。后来为了与客人搭摊子,旋學。教我的人就是赵叔。他把九十二张长牌分门别类摆在桌上,告诉我打长牌的规矩和方法。打乱戳,须剔出听用和财神,只要八十四张。原来这牌并不难学,打起来更有趣。它不像麻将,手气不好拿了一手烂牌,基本上就是死兔。但长牌不。长牌讲究相互制约,打法充满中国人的传统智慧。牌拿孬了,割牌无望,可以抱着炸药包冲,让拿了好牌的尽量损兵折将。最后,即使那人割了牌,赢面也小。四个人打,每盘都有一个人坐底。坐底的人旱涝保收,谁输谁赢,他都有收入。据说这个规矩,是袍哥们为了防止输赢过大,导致兄弟不和而立下的规矩。另外,据说这个坐底的办法,还有延缓节奏、重新分配手气的功效。

兴不起长牌摊子,赵叔就坐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报纸──一份《参考消息》。我早年经营过报摊。《参考消息》很受欢迎。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舍不得掏钱,整天站在报摊前,戴副老光镜,一篇不落地读,没读完,吃了午饭又来。现在互联网发达,手机微信流行,《参考消息》慢慢成为弃儿,冷落一边。

老革命,你早!张体面身着紫色唐装,抱着一条短脚宠物狗,摇着纸扇来了。他早先与我同一个厂。是这里的常客。

赵叔欠身朝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叫赵叔老革命的不止一人。最初,我以为他们熟。后来才知道他们相互间并不认识,就是天天在这儿见面,成了熟面孔而已。我开了十年麻将大排档,叫得上名字的客人没有几个。干我们这一行,不精不行。太精了也容易招惹是非。说精,你要掌握每个客人的脾气、喜好。有的人急,有的人喜欢茶叶多,有的人打牌时爱唠叨,而有些人又反感。还有的人不喜欢有人在自己背后走,对座位方向讲究很多,等等。店主心眼不细,搭错摊子,吵架斗气难免,散了摊子对店主来说就是损失。

桌子摆好,久不来人,店主心里跟猫抓起一样难受。客人是店主的衣食父母。客人不来,店主喝风。眼毒、手快、话甜,是店主的基本功。但店主若是精过了头,好管闲事,也麻烦。有个叫秋霞的店主,啥事都想知道个究竟。客人中谁离婚了,谁的儿子遭公安抓起来了,她都晓得。秋霞又管不住嘴。客人少的时候,坐着与人家聊天,聊着聊着的,嘴巴就开始跑火车。某位客人有了点新闻,要不了半天就传得众人皆知。一般的事倒没啥,尤其那种涉及脸面和尊严的私事,谁受得了啊?秋霞为此吃了几次大亏,都是客人家里的人追上店子来,找秋霞讨说法。吵吵吵,推推推,客人们心烦。有一次,秋霞的嘴巴还遭一个长头发女人给抓得稀烂。

叫赵叔老革命的张体面,跟我在一个厂里待过。厂子垮了,等了十几年,他终于等到了吃社保的年龄。之前,张体面来这里,只坐,从来不上牌桌。上午来,下午还来。中午离开时,吩咐我不要倒了他的茶叶,他下午要接着喝。我知道他穷,一杯茶一块钱,他要坐一天。现在张体面吃社保了,每月有了一千多元的收入。

吃了社保的张体面变了。每天来,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条长不足一尺的宠物狗。狗腿短得出奇,站着就像趴着。而且他还不客气地开始挖苦我了,挖苦我的茶叶次,挖苦我给他泡茶的水是自来水。为了用纯净水,他经常朝包间跑。有几次不知啥原因,他跟包间里的客人吵了起来。

赵叔任何时候衣兜里都揣着一份《参考消息》。赵叔看完了,张体面接过来继续看。张体面喜欢高谈阔论,喜欢分析国际国内形势。他那些东西听的人不多,只有赵叔听。赵叔有时听得眼睛鼓起,有时又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称呼某位上了年纪的人为老革命,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情色彩。改革开放前,这称谓很高贵,不能乱用。只有那些在枪林弹雨中过来的,参加革命早且德高望重之人才能享用。后来范围扩大,凡是退了休的,不管你是哪个行业,都可以享用这一称号。再后来也即现在,叫谁为老革命,更多了一些调侃戏谑之意。呼赵叔为老革命,始作俑者是张体面。之后大家见了赵叔,也改口叫老革命了。赵叔最初听了别扭,不理睬。不理睬也难阻挡大家热情。于是,赵叔改变态度,谁叫他,就朝谁举一举他那套了布套的茶杯,算是作了呼应。

最近,赵叔很高兴。大排档来了很多会打长牌的人。这些人来得早,占据了大部分的桌子。慢慢地,斗地主、抓鸡的少了。以前,每天能凑一两桌长牌就算不错了,现在却能凑上四五桌。不光我的店子如此,其它店子也一样。

这些人开始还有些拘谨,不咋说话,多来几次,踩熟了地盘,便嘻哈打笑,再不像初来时那般拘谨。开始,招呼他们坐,他们总是站着。直到凑起摊子了,才肯落座。这些人既会打麻将,也会打长牌。他们看见往包间走的,大多是挟着黑皮包的中年男子,或是穿着讲究的女士,自认为那不是他们去的地方。于是都在外面的空桌上等。他们年龄大多在五六十岁,穿着跟城里人差不多。只有当他们伸手拿牌,才发现他们手很宽大,皮肤很粗糙,且老茧重叠,明显是下苦力的,或者曾经是下过苦力的。

不知为啥,赵叔与这些人,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亲近感。之前的赵叔不苟言笑,现在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赵叔慢慢成了他们的召集者,见他们来了就主动招呼。一桌凑齐,又有人来,赵叔还主动站起来,朝我打招呼,老板,又来客了,倒茶。

这些人打长牌,赌资小,一元起码,一盘牌下来,输赢几元而已,打半天,输赢也不过十几二十元。他们把这个叫打小牌,说败不了家,纯粹是耗时光。

但没隔多久,赵叔就与这些人起了摩擦。

有天上午,才打几圈,赵叔就与牌友吵了起来。

他的下家,外号叫包公的男人,微胖,脸黑,有哮喘,年龄看起来比赵叔年轻。赵叔出手两张长二,包公脸一下拉长,出气也大声起来。轮到赵叔出牌,他又不动声色地甩出四和五。包公的嘴角抽搐一下,怒气顿时爬满黑脸。天牌下了,地八又吃不起,只得活生生扯烂手中的八人七。赵叔大概觉得下家手气好,已经连割几盘,应该管制得了,于是对下家连下重手。包公觉得赵叔有意跟他过不去,脸色黑里透红,像一堆干柴,随时可能点燃。

轮到赵叔和包公坐底,平安无事。

又轮到赵叔打头,出手一对二五。包公没有黑九,不得已破三根二六被下家吃掉。包公突然说,赵乡长,你是透、透视眼嗦!说完,气喘。

赵叔原来是乡长?看来他们早就认识。难怪这些人一来,赵叔表现那么积极主动。包公的牌本来很好,却被赵叔七拆八卸,成了一手烂牌。

他们最后终于大吵。起因是赵叔先丢一根梅子。包公正要过和牌,赵叔又扔下一根梅子。牌桌上讲究一手清。牌一旦离手,不能反悔。赵叔明显是犯规了。偏偏这一犯规又戳到了包公要害。包公抓了四根人牌和三根和牌,满满四大翻啊。但包公缺天牌保护,打一根梅子,包公可以牺牲一根地牌。打两根梅子,包公就惨了,不破和牌,就得破人牌。包公火了,霍地站起,一边喘着粗气,把牌往桌上一摔,高声叫骂,赵、赵铁锤,几十年哪,你还是那副德、德性,整人往死、死里整!

赵叔很尴尬。拿着牌的瘦手轻轻抖动。哎呀,老武,就是打個牌嘛,你咋这样子说呢。

包公不依不饶,继续怒骂。你、你以为你还是乡长,你的乡民永、永远都是你敬神的刀头嗦?包公因为喘得厉害,双手按着桌沿,歇了歇气,然后继续骂。你骑我头上撒尿拉屎的时代结束哪。收、收起你那阎王架子吧。在牌桌上,我们是、是平等的!

两位搭档上来劝。其他打牌的也扭头朝这边看。有人小声说,这老头平时斯斯文文,从不与人起争执,今日咋的哪?咋被那个黑汉老头骂得回不起嘴呢?

最后,赵叔先撤退,退到另一张桌子上,看报。

其余三人犹豫一阵后继续打牌。没人坐底,轮转速度加快。一元小币在桌上频繁转移。包公心不在牌,边出牌边骂,人跟狗一样,生活好了,顿顿有肉吃,还是改不掉吃屎的本性。我家那条黑毛狗,偶尔碰到一坨人屎,张嘴就吃,看着就恶心。包公怒气小了些,说话流畅多了。

牌友劝他安心打牌。包公才不安心呢。他时不时地扫一眼远处坐着的赵叔。赵叔倒是沉得住气,专心看他的《参考消息》。到了十一点半,打牌的人站起来,离开大排档回家。赵叔却比其他人走得晚。我想上前安慰他几句。在我摊子上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赵叔提着他的布套不锈钢茶杯,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经过,并不看我。

赵叔只来上午。他说,吃了午饭,他要午休。起床后,看会儿电视,浇浇花草,这一天便打发过去了。

下午,包公来得早。我想劝劝他,对年纪大的牌友,主动让让,莫让对方难堪。不料包公直言直语,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与赵叔的过往。

啥子他年纪大?他七十多,我也七十多哪。包公原来姓武,名字也奇怪,叫地。他说,那个地原来是帝。文化大革命中,社员认为这个字与封资修有关,斗争他,说他想复辟旧制度。武地嗨了一声,骂道,胡球鸡巴乱说,我祖祖辈辈都是穷人,我复辟啥子旧制度嘛。但抗不住当时那个举国疯狂。连我的老大,也跟老子讲阶级斗争,喊老子正确理解革命群众,主动接受批斗,气得老子一拳挥过去,擂脱了老大两颗门牙。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将皇帝的帝,改成了土地的地。

武地说得快了,又有点气喘,他歇了会儿。我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复员后当了生产队的队长。赵左原是公社书记,后来公社恢复乡制,改任乡长。

赵左是谁?

赵铁锤啊。哦,你们不晓得,这家伙办事牛皮得很,说一不二,铁锤,是老百姓送给赵左的外号。

牌桌陆续坐满。武地请帮他们找个新牌友。这时,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来了。我问张体面会不会长牌。张体面瞄了瞄三个略显土气的人,样子显得很委屈地说,我不会这种过时的玩法。为武地他们物色好新牌友后,张体面又抱着他的短脚狗,拉了根斑竹椅,坐到武地旁边,津津有味地看。

第二天,赵叔还是来得早。他表情轻松,独自一人到各家店子溜达。我以为他是为了回避武地,要改坐其它店子。当武地他们来后,赵叔又转了回来。我希望他们握手言和,重新坐到一起。但我的愿望落空了,他们都表现出互相厌恶的样子。

牌友间因为丁点儿小事吵架,甚至抓扯,在别的店子偶有发生,在我的店子上,以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虽然不关心每位牌友的背景。但赵叔与武地之间闹出的事,还是让我在搭建牌桌时,更加小心谨慎。

很快,我知道了新来的这批牌友的身份。

他们的子女在城里买了房,为了照顾上学的孙辈,被子女们动员进城。最初,他们不知道如何打发空闲时间,便形影孤单地四处游逛。逛了老城区,又逛新城区。县城不大。每条街道和巷子被他们踩熟了的同时,寂寞无聊的情绪也越加严重。乡下总有做不完的农活,时间容易打发。城里呢?照顾孩子那点事忙完,心里就空了。在这个城市里,像他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一来二往,他们互相认识了,尽管不属一个乡镇,更不同一个村子。农民与农民之间容易沟通。慢慢地他们有了伴,投缘的就凑到一起走路,一起寻找打发空闲时间的角落。他们相信,总有个地方能留住他们。最后,他们打探到从鱼嘴到收容所这一转,有一溜麻将大排档,消费很低,离他们天天要接送孙子的学校又不远。

武地说,早晨,老伴负责做饭,他负责送孙子。然后,老伴上市场买菜,做中午饭。他送孙子进校后,便来到麻将大排档。到了该接孙子的时候,他和担负着同样任务的牌友们,又齐聚到学校门口。他们的上午和下午,程序似的做着相同的内容。

我发现,城里人会玩的东西,这些人也会,比如手机微信。别看武地手大脚大,他若先到,就掏手机玩。武地会抢各种各样的红包,会用微信语音功能与老乡聊天。武地还会玩手机游戏,尤其喜欢种菜、盖房子那类游戏。这些游戏我不会,也不关心。

这些人都上了年纪,对麻将不陌生,对长牌似乎更有兴趣。他们身上的零钱,大多靠子女孝敬,或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个银子。所以用钱时抠得很紧。有一次,我问武地,你老伴下午做啥?武地咧咧嘴,女人心疼钱,五毛钱一杯茶的地方也不愿去。吃了午饭,她就提根小塑料凳,到滨江路坐。那儿老太太成堆,她们整齐地坐成几排,看不给钱的坝坝演出。

我问他习惯城里的生活不?武地说,开始不习惯,现在好一些哪。

他与赵叔之间的事,我隐约觉得很敏感。他不讲,我从来不问。

有天清晨,武地来得早。他说今天是星期天,孙子放假。武地见我忙,就帮我搬桌子摆凳子,让我很不好意思。这老人外表看似粗犷,内心却是很细。

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他跟赵叔之间的纠葛。

武地说话只要不急,还是很有条理的。他说,赵左这个人在乡上干的时间很长,做事左得要命,不长脑壳,上头咋个说,他就咋个办,根本不从农村实际情况出发。遇到矛盾,作风很粗暴,下狠手整人,没得一点人味。有年过端阳节,社员想吃肉,悄悄宰了头病猪,赵左不知咋个晓得了,带了人来,估倒把已经分成小堆堆的病猪肉给卷起走了,还把他弄到公社关了几天。种小麦,赵左硬说我们队的窝、行距不符合上级规定,窝子打稀了,要翻摊重来。种子已经下土,翻摊就是损失。赵左他不是一点不懂庄稼,但这个家伙想在产量上超过别的公社,就以合理密植为由,非要我们搞厢种。啥子是厢种?就是把地开成厢厢,往里头密密地撒满麦种。这像话吗?种子量成倍增加不说,而且麦秆长不高,麦穗短,颗粒轻,跟五八年的浮夸风有啥子区别,完全就是胡闹嘛。

武地抽叶子烟。他从烟盒包中取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

我不吃他赵左那一套,他赵左就领着全公社干部在现场开我的批斗会。更可恨的是一九七五年,赵左为了在全区争粮食产量第一名,不准各队搞多种经营。我不管他的,照样从集体土地中匀出二十亩地,种小菜,种红花。以往我们队的劳价是全公社最高的,一个工日可以分到一元五角。其它队一个工日分多少?几角,还有几分钱的。

这年,海椒茄子都挂起了。赵左带了十几个民兵来,非要铲掉不可。民兵不敢动手。赵左亲自操锄。正要下手,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了他的锄头,把他掀下田沟。社员本来就憋着气,见我跟书记动手了,一声呐喊齐上阵,缴了民兵们的锄头。

这事闹到了县上,赵左要求公安逮捕我。县上下来调查,晓得我上过朝鲜战场,屁股上还有两颗子弹没有取出,就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不了了之。此后,他赵左便再也没有踏脚过我们生产队了,他觉得他丢了脸,不好意思。

武地脸上挂着微笑,又吸了一口。我劝他少吸,说抽烟对肺病患者不利。武地说,你说起抽烟,我就说说抽烟的事吧。我这个病,抽烟不咳,不抽,就咳。还有,抽纸烟要咳,抽叶子烟就不咳。你说日怪不日怪。武地说的是真是假,我弄不明白。但他抽了叶子烟,是没见他咳过。

武地又把话绕回来。我头几天来这里,与赵左一起打长牌,没认出他。我们几十年没见过面了,变化很大。我发现赵左老了,我自己也老了。有回,我无意中提起青冈乡,赵左愣了一下,问,你、你就是武、武……

我回答,我叫武地。

赵左一下子不自然起来。就在这一刻,我也认出了他。然后彼此心里就别扭起来。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他是借打牌耍威风嘛,我武地不吃这一套!

我安慰武地说,武叔,事情过了那么久,没必要再记着了。那个年代,城里的荒唐事也不少。武地说,谁愿意记着那些事?我复员回来,身上有伤,是特等战斗英雄,县上要给我安排工作。我说我还是回老家吧。大家以为我是觉悟高,才不是呢。那么多战友在我身边倒下,有个战友嘴里含着的馒头还没来得及吞下肚,一排子弹就把他的胸脯打成了筛子。他们得到了啥?好多尸骨埋在哪儿都不晓得。我能活着回来已经是福气了。我还想啥?我真的啥也不想。叫我出去作報告,教育青少年,我不去,县武装部的杜干事很不满意我。我回想一次那些经历,心里就痛一次。赵左他左了一辈子,现在咋样?还不是天天跟我一样在这里打牌等死。我恨他做啥?就是见不得他拿派头的样子。人都老了,还居高临下,哪个会吃你这一套嘛。

武地正说得起劲,从鱼嘴那边转过来一个人,是赵叔。

赵叔跟武地的矛盾还没有缓和,却又跟另外一个牌友闹起了矛盾。

这回,赵叔得罪的是一桌人。他们发生冲突的那天,我去参加一个熟人的再婚宴。那熟人是我们以前的供销科长。这家伙在厂子没垮的时候就绯闻不断。记不清他办过多少婚酒。因为他帮过我的忙,所以他每次的婚宴我都在。店子临时交给老伴。晚上回家,老伴说,下午又有人吵架。有个瘦老头子真怪,硬要追问同桌另外一个人是咋进的城,咋会买得起城里的房子。那人不愿说,老头子就生气了,脸绷起,不断打错牌,又不断悔牌。其他人忍不下了,就跟老头吵。

从老伴的叙述中,我猜到那个老头一定是赵叔。

果然,张体面第二天就告诉我,老革命又跟人吵架了。为首与老革命吵架的那个人,叫邢松毛,是个进城时间不长的农民。张体面指指不远处靠电桩坐着的男人说,那个就是邢松毛。

这人啥时候来店子的,我真没有留意到。邢松毛又瘦又矮,一件浅灰色衬衣好像从来没熨过,皱纹连着皱纹,不注意看,还以为布料本身就是那个样子呢。他喜欢挠脸,挠了左边挠右边。我以为他脸上有虫子,或是有毒疙瘩。其实啥也没有。他的眼睛因为脸小显得很大。他基本上不说话,坐上牌桌,到离开牌桌,没人与他搭话,他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一盘打完,他不算账,输多少赢多少,由别人去算。你少拿两块给他,他不问你要,你多拿两块给他,他也不退你。

与这样一个人闹矛盾,总觉得离谱。看样子,赵叔要大邢松毛二十几好远呢。邢松毛话那么少,一副与事无争的样子,咋会与赵叔吵呢?今天,他俩没坐一桌,中间隔了两张桌子。各人脸上都很平静,都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牌。

打长牌的咋说也是少数。老吴的店子外面,留了两张折疊桌,其它的换成了机器麻将。他的这项改革举措,立马见效,摊子天天坐满。我问老吴,一张机麻带四张椅子,两千多元,四张机麻啥时候收得回成本?老吴正忙,嘴上应着我的话,手上却不歇着。他说也是听了牌友们建议才改的,原来每桌半天十元,现在改收二十元,差不多一个季度就能收回机器麻将的成本。当然,重要的是看麻将的翻桌率高不高。

我很犹豫。现在手搓麻将,大家嫌麻烦,也容易做手脚。机器麻将,自动洗牌、码牌,相对公平,还减少了客人洗牌的劳动强度。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效率。效率这个词,各行各业都在讲,但麻将大排档的客人落实得最好。比如,约好了一点半开桌,不会有人迟到一分钟。我这边打长牌的人多,改了未必见效果。我想再观察一下。

我正跟老吴说事,张面体抱着他的短脚宠物狗过来。他神秘地说,老兄,老革命可不是啥子乡长,是个大人物哦。我笑,他是不是大人物,与我有啥关系。张体面好像不满意我的说法,扯了一下我的手肘,老兄,你见过县级干部没有?我说没有。张体面得意地说,老革命当过啥子局的局长,退休后享受的是副县级待遇哦。

我有点烦。我说我正向老吴取经呢。张体面扭头望了望,没看着老吴。你取个鬼经哦。老兄,这河边的麻将大排档,真是藏龙卧虎啊,啥子人才都有。

我没理他,从老吴那里借了把斧头,准备修理一下两张折叠桌的伤腿。

张体面见我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抱着短脚狗继续往上走。他喜欢一家一家地转。转累了,又回到原地。赵叔这段时间坐牌桌的时间多,少与张体面讨论国家大事,使老张有点落寞。说句公道话,张体面那口才,真的要几个人赶,国际国内,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没有他不晓得的,讲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要稿子,两个小时没有一句重复话。如果提拔他到大学当个教授,或是到舆论部门当个领导,真的太适合不过了。初次听他吹牛,真的让人过瘾。不知他从哪里趸来的这些。偶尔有人发表不同于他的观点,他立马就把人家批驳得哑口无言。张体面认为,唯一与他对得上话的,就是赵叔。但赵叔更痴迷于打牌。

麻将大排档的人气有规律。早上没啥人,大约到了九点,人浪子就来了。中午没人,下午三点至五点,人又多了。晚上还有一波人潮,就是八点到十一点。赵叔晚上不会来,张体面晚上也不来。

趁晚上生意高潮没来的空档,我得抓紧时间打扫卫生,重新摆放桌椅。张体面没走。他抱着他的狗,转到我的杂物间,查看我的锑锅和电饭煲。

你今晚吃啥?张体面揭开罩子,见有半碗芹菜肉丝。

我说,下面。

张体面说,多下点。我今晚没地方吃饭。

张体面蹭饭,不是第一回。我说,喝两口如何?

张体面脆声答应,要得!我去买半斤猪耳朵。

我晓得张体面的毛病。你要他出钱去买猪耳朵下酒,还不如直接割他的耳朵下酒。

我说,你帮我看着电炉子,水快开了。然后,我出了鱼嘴,往左一拐。晚上,那里有家卤菜摊子。

酒杯就用与客人盛茶的玻璃杯,一人倒满一杯。酒是托人从乡下小酒厂打的高粱酒。我举起杯子说,来,庆祝你吃社保了。

张体面挟了一块菜喂他的狗。那狗不吃。张体面骂,娘的哟,生活好了,只吃猪肝,今晚将就一下不行啊?

张体面说,老兄啊,你说这世道奇不奇怪,邢松毛那样的农民,居然也能住进城来。

咋哪?城里的房子敞开卖,谁有钱谁买。

张体面摇头。你不晓得。邢松毛是个懒得出奇的农民。据说他的草房,小雨小漏,大雨大淋。漏得没地方睡,他就移床,哪儿不漏移哪儿。整间屋都漏了,他干脆把铺盖卷到灰槽后面睡。灶房没地方躲了,又搬进猪圈,跟猪挤在一起。啧,啧,天下奇闻啊。

我说,喝酒吧,带话要带长,你趸来的这些话,多半信不得。

啧,啧,我亲口问过邢松毛。他没有否认呢。

邢松毛没老婆吗?我问。

张体面的短脚狗忽地从他身上跳下,嘴里咝咝叫着,朝鱼嘴那头跑。张体面一惊,起身去追。那头站着一只吉娃娃。张体面踢了吉娃娃一脚,抱起短脚狗重回座位。

邢松毛有婆娘,死了,他有个女。

我叹口气说,他那闺女怕是吃了不少苦。

张体面悄悄说。他闺女长大了。邢松毛现在就靠着他闺女吃饭呢。不过,不过……张体面神神秘秘,欲语又止。

我皱了皱眉,猜想张体面下面的话不是好话。

果然,张体面挟了一块猪耳朵送进嘴里,继续作神秘状,听说他女儿是只鸡。

我警告张体面,此话就此打住。我这店子小,经不住乱七糟八的事折腾。秋霞的教训记忆犹新。

张体面不好意思,慌忙解释,说他只对我说过,在其他人面前半字未提。

酒喝得差不多了。我进屋下面。

我真没想到张体面的胃口这么好。他吃了一大碗,说不够,我又为他下了一碗。最后,他酒足饭饱,抹抹嘴巴说,好久没这么享受了。

他又去端他的茶杯。我说,换换吧,喝了一天了。

張体面不客气,自己倒掉茶渣,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放。少抓点,你做生意也不容易。我差点笑出声来。说,谢谢老兄为我着想。

张体面说,你别看我平时嘴巴争强好胜,我其实是个软肠子。老革命跟邢松毛为啥相安无事了?我起了作用啊。我劝老革命,用不着跟邢松毛这样的人怄气,邢松毛算啥子嘛,低素质的农民。你可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气坏身子可不是你个人的事。老革命一听,哈哈一笑,觉得我说的是那个道理,就不再与邢松毛纠缠了。

我问,他们之间有啥事用得着纠缠?

张体面见我不知道的太多,觉得不能白吃了我的东西,但他没有忘记我刚才的警告,就报复我说,别人家的事还是少议论些好。

你这话的意思?我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

不是,不是。张体面急摇头。你不晓得,老革命当了县里的局长,晓得了邢松毛的事,便千方百计帮助邢松毛,为他翻盖了房屋,为他买了母猪,还找人教邢松毛种啥子黄背木耳。可邢松毛是只扶不起的烂桶,竟背着老革命把母猪卖了,黄背木耳还没长出来,就连棚子一起卖。更可恶的是,邢松毛还把女娃子送人,说自己养不起。老革命气坏了,发誓再不管邢松毛的事。那天,老革命听说邢松毛也住城里来了,那个吃惊哦,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乱了地方,怪物一样看着怪物邢松毛。邢松毛,你发财了?你咋个发的?你懒得那个样子,咋买得起城里的房?你没干违法乱纪的事吧……邢松毛被问毛了,顶了老革命,就你可以住城里,我就不可以?哪本书上有这规定?

哈哈。张体面笑起来。认识老革命这么久,我还没见他出过洋相。武老头骂他,他都没有那样狼狈,邢松毛顶他,你猜他咋了──想喝茶,茶杯举到嘴边,喝不到水,手抖啊,杯口老对不上嘴巴,磕得牙齿当当的,哈哈哈,真有趣。

张体面一会儿学赵叔的腔调,一会儿学邢松毛的腔调,说得眉飞色舞的。我不晓得他讲的有多少是真的。直到有客人来了,张体面才闭了嘴。怕影响我的生意,抱着他的短脚狗,端着我为他新泡的茶,坐到一边去了。

谁能想到,邢松毛,原来跟我竟然是邻居!

而且,我们还住在一个单元。我在底楼,他在七楼。他在这里住了近一年,我们竟然没有碰过面。或者说,之前碰到了由于互相不认识,谁也没有记住对方。这院子里的住户,像走马灯一样变换,今天这户出去,明天那户进来。百分之八十的住户,早已不是原单位的职工。从外面来的,姓啥名谁,根本搞不清楚。就连住在我对门的那户住户,迄今为止,我们也只见过一面。而且见得十分尴尬。有年地震,我穿着短裤冲出去,心有余悸地站在院子里,忽然发现身边有个中年女子,也只穿着短裤。

我问,你住几楼?

她说,底楼。然后又问我,你住几楼?

我说,底楼。

四目对视,既惊讶又迷惑。

余震不断。双方忽然意识到光身子的问题,顿时尴尬不已。互相正犹豫冒不冒险进屋找衣服,老伴突然回来了。她咬死说,我与那女人有一腿,闹,闹,闹,闹到抗震救灾都接近尾声了,还没有完。

晓得邢松毛与我是邻居,是因为那天下午他搬家。他要搬到河那边的新区。指挥搬家的是个女子,模样俊秀,精明能干,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工人们扛着一个个柜子或箱子,缓慢下楼。院子里摆了各种箱包和家具,旁边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车。

邢松毛看见我,很惊讶,你、你住这儿?

我也惊讶,你也住这儿?

邢松毛点点头,说一年前他买了七楼左边那套房。女儿嫌楼层高,担心他的腿,就在河东那边又买了套电梯房。

原来,邢松毛并非不善言词。他只是说话语速缓慢而已。张体面挖来的关于邢松毛的消息,似乎一点也不对不上号。

女子,你过来!那个指挥工人搬家的女子从单元门出来,邢松毛叫住她。来认识一下,这是陈叔,我经常在他店子上打牌,却不晓得我们还是邻居。

女子伸出手与我握了一下。我爸常念起你,说你从来不以貌取人,对哪个都很和气。

然后,那女子自我介绍,说她叫邢春柳,在一家药械企业工作。

邢松毛笑眯眯地看着他女儿,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我女子是管销售的,是个大经理,是个领导。

邢春柳笑了。陈叔别见笑,我爸没啥文化,他说话很俗。

我说,我们做了一年邻居,竟然互相不认识。你们当初咋个想起买这里的房子?这里面的住户,条件好点的都在往外搬。

邢春柳一边清理盒子,一边说,都是我爸嘛。他不跟我商量,图便宜,就悄悄买了。他的腿不好,住了一年,吃了不少苦,才勉强同意卖掉。然后,在河东新区换一套有电梯的房子。

邢松毛嘿嘿笑,楼高怕啥,多爬几回就习惯了。我女子过场多,估倒我要换房。不然我才不得换呢。

这是个老院子,九十年代建的。原是塑料制品厂的仓库。那时,准许单位集资建房,厂里研究,中层以上的干部可以参与。底楼的垃圾门经常关不严,臭气熏天。到了夏天,成千上万的苍蝇把守,让进出的人心惊胆战。那些肥大无比的老鼠更可恨,经常从两层楼中间的垃圾门拱出来,撵着人的脚往屋里蹿。楼道上经常听到有人尖叫,以为发生了凶案,后来才晓得有女孩子踩着了毛耸耸、软沓沓的老鼠。就是这样的房子,职工们也认为是高楼大厦,是神仙住的地方,是厂干部搞特权。所以一封又一封的告状信往上飞。张体面就是积极的告状者之一。上头来查,一切手续合规。有职工不甘心,指着这院子咒骂,不昌盛的,哪个住哪个死!

底楼很潮湿。过年过节放鞭炮,楼上的人只管放,底楼的人负责打扫。有些人的洗锅水不往地漏里倒,而直接从窗户往外泼。我因工龄较短,荣幸地分到了底楼。也荣幸地洗了几次洗碗水澡。

能住进七十平米宽的房子,在当时洋盘得很,副县级干部的待遇哦。但没有光辉几年,房子政策就变了,允许新房、旧房自由买卖。厂子虽然不景气,但厂里发财的大有人在。于是不断有人搬出去,也不断有人搬进来。我想搬走,无奈两口子都下了岗,为了活命而四处打工。现在一家三口仍然住在这里。儿子三十多了,因为买不起新房,一张脸老跟我们绷着,连家也不想回。

邢松毛父女在我眼里,真的是个谜。他们家在农村,能进城已不容易。现在,说换房子就换,他们到底是啥子人?我的换房梦做了二十年,仍然是梦。这时,一种自卑感悄然涌上心头,我慌慌地看了一眼他们从屋子里搬出来的东西。那些东西说不上有多高档。但起码比我家里的强。单说那台电视,有四十英寸大吧,还是那种时髦的叫啥液晶的电视。而我家的电视机,背后突出一大坨,把个五彩屏幕顶到离我半米远的地方,晃得我眼痛。他家那台电冰箱,更让我汗颜。我见过双开门的。但没见过有那么高的。我家电冰箱是十五年前买的,杂牌子,修了一次又一次。朋友上我家,以为它是破烂,挖苦地问我,你在搞收藏?

盯着人家东西看不礼貌。我说,耽搁久了,你们忙吧。

邢松毛突然扯住我的胳膊。我们喝两杯行不?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人家住了一年,我竟然不认识。现在人家要搬走了,我理当做一回东。但家里这时没啥吃的。我有些犹豫。邢松毛说,走,桥下有家苍蝇馆子,价钱便宜,味道还过得去。

见我犹豫,邢春柳说,陈叔,我们在城里亲戚少。你就认我爸做个朋友吧。搬家的事我管,他留下来也做不了啥。

我跟老伴打了个电话,让她多守会儿店子。然后,便与邢松毛朝桥下走。

今天,邢松毛穿了一件新的短袖白衬衫,裤子也换了。只有脚上的凉鞋没换。我笑说,开始学着打扮哪,想找个女人过日子哇?

邢松毛抬起一条手臂,往空中夸张地摇摇。你好像比我大三岁吧,我该叫你老哥子。你就别洗我脑壳哪,我的穿着让春柳哭了好几回,说我让她丢脸。我现在正学着穿衣服呢。女人的事嘛,这辈子就别想哪,我天生是个残废。

看你好好的,哪里残废?

我也不晓得是啥原因。小时候不明显,大了,腿老是没劲,担不起东西,一担就摔倒。只有我婆娘晓得我不是装病,生产队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装。婆娘死后,我没靠了。那几年活得真是遭孽,死的心都有。我在我们那一转,成了懒人的代表,说我懒得来把女娃子都送了人。简直胡说!我姑爷见我活得苦,担心误了女子,主动帮我养,哪里是我送人了嘛。邢松毛说得有些激动,另一条胳膊也抬起来,幅度很大地在空中挥动。

那家苍蝇馆子就在眼前。我们这地方说苍蝇馆子,绝不是说馆子里苍蝇多,而是形容它规模小,菜普通,价格低,是底层市民和打工者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和邢松毛站在小馆子门口。他没有立即就要进去的意思。

这病怪得很。几年前,女子带我上省城大医院检查,旮旮旯旯都查遍了,就是查不出名堂。不過现在好哪,不做农活哪,真正成了闲人。

邢松毛说得很轻松。但我听了却不轻松。我想起张体面的话,想问赵叔帮助他的事。但始终不便开口。邢松毛已经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我不想让他想起过去的事难过。

我一再说,菜少点不要浪费。但邢松毛不管不顾,低着头一气点了四个菜──一盘卤猪蹄,一盘火爆肥肠,一盘麻辣鱼,还有一盘虎皮海椒。各人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瓶装白酒。邢松毛说,在家他从来不喝酒,在外面也很少喝。今晚不一样,他高兴。

酒一下肚,我还是没有管住嘴巴。

我问,赵叔是咋样一个人。

他想了想说,农民不喜欢他,他做事死板。乡上的干部很多都是滑头,遇到不好做的工作就躲怕得罪人。但赵乡长不躲。他一根肠子不拐弯。上级喊学大寨放炮开山造梯田,他就放炮开山造梯田。上头喊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就扛起锄头铲社员的小菜秧子。上头喊搞多种经营,他又发动下面种菜养鱼栽桑养蚕。毁林开荒他开,植树造林他也干。你说他究竟在干啥?他做的好多事都是前后矛盾的。他帮我是真心的。当时已经搞包产到户了,上面有指示,每个领导干部要联系几户贫困户。是我辜负了赵乡长的好意,听说因为没有帮好我,他还挨了批评。

邢松毛没咋吃菜,只喝酒。桌上的菜剩得多。我觉得可惜,就一个劲地吃。吃了一歇才觉得有失颜面,便赶紧放下筷子。

你后来咋个突然发财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问人家钱财的事极不礼貌。但邢松毛似乎不在意。他说,这辈子全靠了我那女子。春柳初中毕业就到沿海打工,换了很多家工厂。十年前回到县上,帮一家私人药械企业。老板见她有管理员工的经验,就提拔她。嘿嘿,她现在是销售经理,是领导啰。我不晓得他跟赵乡长比,哪个的官更大?

我忍不住笑。说这个不好比,赵乡长是行政领导,你闺女是企业领导。

邢松毛说,我不想进城,希望女子把家里的破房子整一下。女子不同意,说农村的房子不值钱,要在城里买。后来,政府搞啥子开发,把我的房子和地都占了。赔偿的钱,我没给女子说,自作主张进城买了套旧房子。女子晓得了,就骂我不长脑壳。嘿嘿,我人都住进去了,骂又咋个嘛。

你闺女成家了吧?这话一出口,我的脸颊突然发烧。我怕邢松毛晓得我儿子的情况,怀疑我这么问是不是有啥想法。

邢松毛喝干了最后一口酒,问我还要一瓶不。我说算哪。

嫁了七年了。女婿也是她那个企业的。两口子买的房子在上五里,离河东新房有七里多路。我还有个外孙,女儿不让我带,说我没文化教不好。其实啊,我女子是心痛我,怕老子累着。邢松毛又嘿嘿地笑。

我很羡慕邢松毛,养了这么个有孝心又有出息的女儿。老话说,人算不如天算。邢松毛这一生看着就完了,却因了这女儿,生活突然大转弯。哎,我呢,还在苦苦经营那个麻将大排档,还要苦等三年才能吃到社保。我现在最怕得病,一得病家里就少个人挣钱。儿子的事更让人操心。现在的女子现实得让人害怕。男方没有新房,没有小车,没有稳定的收入,儿媳妇便会连个影儿也没得。

邢松毛见我似乎不开心,以为是酒不够。没经我同意,他又喊老板拿一瓶。

我酒量其实很小。最后这瓶全是我喝的。头晕乎乎的。

那晚是怎么回家的,我记不起来。只模糊记得,邢松毛陪着我,沿滨江路往北走。两岸闪烁着迷人的霓虹灯光,新区那些高楼一到夜晚,就变成了妖人,身形百變,挠首弄姿,向黑暗抛出各种各样的媚眼。散步的人摩肩接踵。我几次走不稳,险些掉到水里。邢松毛好像还问我,愿不愿过河去看看他的新家。他说他女子买的这个房大着呢,差不多是这边两套房子的面积。他要求买小点的,女子不肯,说逢年过节,外孙子要回来,房子小了一家人住不下。

邢松毛一提房子,我的头更晕。走路飘飘忽忽,像是在飞。我还记得在一个很多人跳舞的坝坝边上,我吐了,不顾羞耻地吐了。我分不清城市的轮廓,看不清城市的细节。四处都是一片红色,不是单一的红,是混和的红,铺天盖地的红。我最初怀疑我遭了脑溢血,或是被人捅了刀子,觉得快要死了。我真的倒了下去。有个人将我托起,然后我扒住了一个人的肩膀,后面好像跟着一个女人,她用手使劲抵着我的屁股。我仿佛在爬山。山好高好高啊,总也爬不到顶。我听见有人说,到了。然后,人没了,光亮也没了,只剩下了我。

我感觉好冷啊。

发现赵叔有些反常,是张体面。

有天,河堤下围了很多人。几个消防战士乘着一辆橡皮艇,拉着绳子,在河中捞人。麻将大排档的人纷纷涌向堤边看热闹。听说有两个年轻人,不知是不熟水性还是受了啥刺激,双双跳下河,往河中心游去,游着游着地就沉了下去。远处停着几只小船,因为没有任何人呼救,船上的人仍在专心修补鱼网。最后是在公园中散步的一对母女报了警。

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沿着通往河边的石梯,登登地往下跑。警察拉了线,他过不去,就蹲在一处排污口看打捞。上游刚下了一场雨,河水很浑浊。大约捞了个多小时,没捞着。警察又扩大打捞范围,橡皮艇也朝下游划去。那几只打鱼船也加入了打捞行列。

牌友们放下手上的牌,议论刚才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故。有人说,那两个年轻人跳水前正在吵嘴,先跳的是个女的,男的去拉没拉住,也跟着跳下去。有的说,两个人跳水前哭了一会儿,然后一齐往下跳的。还有人说,这是两个学生,因为通宵上网,受到双方父母打骂,故而走上了绝望之路。说啥的都有,都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不过,随着打捞队慢慢向下游散开,麻将大排档又恢复了常态。

张体面抱着短脚狗过来,小声说,你发现没有,老革命精神不对哟。说着,他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榕树边的赵叔。赵叔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参考消息》。但赵叔没有看报,他的目光很空洞。

我说,是刚才堤下发生的事故,触动了老人吧。

张体面立即否认我的看法。他说,那么多人朝底下跑,他坐着不动,头也不往外转。这不对头吧,正常人不会这样。

经张体面一提,我开始回想这段时间见到的赵叔的情况,发觉赵叔的神情是有些反常。他每天照常来店子。但他似乎对长牌不再有兴趣。好几次牌桌凑不够人,赵叔都推了,一个人坐在榕树下看报。还有,以前赵叔每回见到我,都很客气地点一下头。现在赵叔见了人却十分迟钝,就连我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反应。武地最近来得少。邢松毛搬到河东新区后,也很少过来。赵叔与他们虽说有一些不愉快的过去。但他们毕竟来自农村,对乡村有着相同的感受。是不是熟悉的人少了,让赵叔感到了孤独?

张体面立马又否定了的我的猜测。张体面说,武地这人很怪,见着老革命就像见着野兽,仇气大着呢。他们之间咋可能有啥相同的感觉。邢松毛见了老革命,也是尽量绕着走。对了,听说武地肺气肿加重了,现在出不了屋。我问张体面咋个晓得这么多。他笑了。轻轻拍了一下怀中的短脚狗。自问自答,张体面是哪个?是这个城里最微不足道的市民,却是活得最明白的市民啊。

我正往水壶里灌开水,背后有人轻轻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是三号包间的吴先生。吴先生穿着讲究,脸皮白净,手里任何时候都捏着个黑色真皮包。他指着外面榕树下坐着的赵叔问,那个老头是不是姓赵?我回答说是。吴先生哦了一声,眼睛朝外面虚着,表情上没有任何变化。

像吴先生这样真正体面的人,来我这儿的次数不多。他第一回来,我被他脚上的皮鞋吸引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皮革,黑色,样式新颖,皮面上似乎有皱褶,细看又平如镜面,亮堂得很。后来,张体面讥笑我,乡巴佬了吧,那是鳄鱼皮,贵着呢,两只脚加起来一万多元呢。张体面觉得没把我损够,又说,一个麻将大排档的老板,盯着另一个老板的鞋看,哈哈,有趣,有趣。我早已习惯了张体面那种轻蔑的调侃。

有钱有身分的人,大多不会上这儿。掉价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这儿太乱,太杂,四处都是眼睛。吴先生那次来,记得好像是春节前的几天。他领着一男两女,进店查看,埋怨说全城的人都疯了,把城里好点的麻将室都预定光哪。不得已他们才找到大排档来。自那以后,吴先生十天半月来一回,随他来的人,男女混搭,穿着体面,年龄大多在三四十岁。他经常来结账,十几二十元的零钱从不让找。对我们这样薄利的生意来说,十几二十元绝非小数。我很感激他。三号包间比较宽敞,隔音效果好些。晓得吴先生要来,我总会把里面的卫生多打扫一遍。张体面讥讽我,少让你找几个小钱,就巴结人家成这样,还不如我的桑巴。鹅肝吃腻了,不换口味,桑巴就绝食。张体面的比喻很伤人。我真想上前扇他耳光。但我缺胆。要是有胆,我今天或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张体面的话,的确击中了我的要害。我活得确实不如他那条短脚宠物狗呢。

今年的伏天特别长。各家大排档都增加了几台霸王扇。这种电风扇,扇面直径大,扇叶子响起来噪声很大,如刮台风。即使有这样的降温设备,客人还是不愿意来。包间整天不开张,里面的空调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制冷效果不佳。空坝上,一天顶多凑得够两三张桌子,收入还打不开店子的租金。

越来越热,热得蝉子也懒得叫唤了。空气变成了火焰,舔着人的肌肤,肉皮子便似乎要融化成油和胶水一般。各家老板都望着老天发愁。希望这该死的鬼天气早些结束。但是那些投资大的,装修高档的,环境舒适的,空调效果好的茶室外面,却停满了小汽车,生意好得不亦乐乎。

连无所事事的张体面,也嫌热来得少了。他说我这儿的空气像火,他头上的摩丝容易化,漂亮的发型容易变形,这会影响他的形象。再热的天,张体面的装束都不含糊,像公务员们那样着正装,周武郑王。最重要的,是他的短脚宠物狗喜欢空调。他好几次偷偷摸摸钻进包间去开空调。我很生气,关掉了电源开关,张体面骂骂咧咧地说我不够朋友,说我的店子没有他在这里张五迎六,早就关门了。

邢松毛来得也少。刑松毛说,他的小区离这边远,要转两路公交车。公交车像个大蒸笼,里面啥气味都有。他说他的鼻子很灵,每回赶公交,都能嗅出一百多种臭味。他最受不了狐臭,还有屁股没擦干净残留在屁股眼上的屎臭味。他甚至还说,妇女们特有的某些妇科病气味尤其要他的命。他每次嗅到那种肠子烂掉般的气味,差不多都要晕死过去。

只有赵叔每天照来。

好多天,整个店上就我们两人。赵叔说,你把那个霸王扇关了吧,费电。我感激赵叔的理解。他见店子生意不景气,又建议,关掉所有电源,既节约了电费,也减少空气热量。

我发现,赵叔的走神状况,只是偶尔出现。他对酷热,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耐性。他轻轻地摇着纸扇,与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有关热天的故事。说这一生他经历过两次大热天。第一次因为年纪小记不清了,只晓得整个热天好多人夜里都不穿裤子,身上的毒疙瘩一片连着一片,淌着带臭味的黄水。第二次大热天,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他那时是公社的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为了抗旱保苗,组织全公社的壮劳力赶挖水渠,借了二十多台抽水机,从十里开外的黑水潭抽水。抽了半个月,水在半道上漏的漏掉,偷的偷掉,到了最近的大队,还不够耕牛们饮饱一次。那年,粮食基本绝收,很多人外出逃荒。他作为领导,看到成群结队的社员背着背篼往外走,拦,拦不住,不拦,生产又没人搞。心里难受啊。他说这一生,他从没哭过,就那一年,他哭了。赵叔忽然声音哽咽,不往下说了。

我递给他一沓纸,他没接。他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取出一张。

停顿一会儿,赵叔又说,现在的人不晓得咋哪,农村的水利条件好了,天再干也有水放来。好多人却不稀奇土地哪,任其抛荒,尽往城里挤。城里是好,但城里产粮食吗?万一哪天全国全世界都天干,没吃的咋个办?难道全国人民都出去要饭?都没有吃的,又去跟哪个要呢?

赵叔说的农村,我不熟悉。赵叔担心的农村问题,我也不咋了解,只从报纸、电视上看到一些报道,说现在的农村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蜕变。农村再也留不住青壯劳力,留在家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看赵叔情绪不好,我换了个话题。

赵叔,你老今年高寿?

赵叔顿了一下,淡淡一笑,高寿不敢称,蠢活了七十有八。

七十八的老人,腰不弯,背不驼,耳聪目明,思维清晰,看来赵叔是个长寿之人。

赵叔,你是在乡上退休的吗?

不是。赵叔说,我后来调到区上任职,后来又调县上农业局负责。跟农村打了一辈子的交道。

那赵叔是农业专家了。

赵叔轻轻摇了摇头。农业是门大学问,越钻研越糊涂。当年,农业是基础,国家制定五年计划,农业摆第一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论十大关系,第一个要处理好的关系,就是重工业、轻工业和农业的关系,也是农业摆在基础地位上的。现在这个状况正在发生改变,口头上还在强调农业重要,但实践中,农业正在慢慢退位。

赵叔又开始激动,细细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略带不满的情绪。农业,第一位是人。人心不在农业,农业还有啥希望?以前,我每年都要抽时间回乡下看看,看到的情况一年比一年糟,现在懒得回去哪。再过十年二十年,户口本上的农民,连庄稼名都叫不上,连二十四个节气是干啥的都不晓得,农村会成个啥样?

赵叔讲的农村情况,我知道得很少。我只晓得来麻将大排档坐的农民越来越多。不论散步还是上市场,随处遇到的都是一些穿着老气,操着不同方言的中老年人。我想,武地、邢松毛他们能进城买房,说明他们的生活比过去好了。农村的荒凉与这个有啥关系呢?我想不明白,向赵叔请教。

赵叔没有回答。

我以为他要想好了才给我答案。但赵叔一直闷着,脸色凝重,目光中充满了迷惑。我没有等来赵叔的解释,却等来了他的离开。

赵叔,你的茶杯。

哦。赵叔这才想起忘了东西,转身回来取。

儿子打电话来说,他要带女朋友回家。

接到这个电话,我和老伴又惊又喜。儿子三十好几哪,终于处好了女朋友!我和老伴很兴奋,就像我们自己才结婚一样。

我正跟老伴商量,如何把家里收拾得像个样子,儿子已经回来了。一个人,没带女朋友。儿子说,他是回来看家里准备的情况。

我们还没收拾好呢,你昨天才打电话,没说好久要来。对儿子的婚事,老伴最急。儿子一落屋,她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问女朋友长啥模样,在哪里工作,双方耍了多久,等等。儿子很不满意地瞄了眼屋内陈设,说,这个家,女朋友一看,肯定搞不成。

我说。这房子说小也小,但有些人还没有这样的房子呢。我和你妈想好了,你们处得成,结了婚,这房子归你们住,我和你妈到外面租房。城南那边的旧房子,面积小的一个月就四百来元租金。

儿子翘起嘴,不满。我跟你们说了几回,按揭一个房子,你们就是不动。

按揭房子的事,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么多年,我们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钱不足十万。儿子四处打工,没交家里一分钱。三年前有次机会没下手。当时想着再等等,看房价能不能降点,结果越等房价越高。现在,县城的房价已涨到了每平方米六千多元,我们哪里还敢下手嘛。这不怪儿子,要怪只能怪我们无能。那时若果断下手,或许新房的事就成了。拖到现在,增加的那点存款,一下子就被房子上涨的部分吃掉了,交首付的钱都不够。

我和老伴对视了一眼。

我说,这样吧,老爸抹下这张老脸,找熟人借点,争取下个月按揭一套。

儿子哼了一声,来不及了。

啥意思?我和老伴追问。

儿子说,我都哄了人家好几回,说我们家买了套新房。

对啊,装修也要好几个月嘛。

啥子好几个月,我哄人家快一年了,人家快不信我哪。儿子居然掉泪了。

我的心如猫抓起一样难受。老伴也跟着掉泪。

这一夜,暑气闷得我们连房门也不敢关。楼道因为背对太阳落下那面,稍显凉快。但我们不能搬到楼道上去睡啊,那是大家走路的地方。于是,只好让门整夜半敞开,让屋里的气流通畅一些。

儿子那间小屋的灯光,彻夜未灭。我们自觉对不住儿子,不敢过问。老伴睡床上,我睡地铺。因为焦虑儿子的事,我们竟然忘了开风扇。我和老伴挖空心思,把她那边和我这边的亲戚都想了几遍,看哪家有可能借给我们钱。最后的结论是,借人家三两千可能,上万,万万不可能。儿子急的是,女朋友要来看新房。即使借到钱,凑得够首付款,至少也得等过一年两年才能拿到房。我们等得起,儿子等不起啊。

这一宿,老伴一夜无眠,流泪。

我更睡不着,心火急攻,嘴角上竟然起了指头那么大的泡。

早晨,老伴做好早饭,去敲儿子的门。儿子已不知啥时候走了。老伴又抹泪,埋怨我三年前不下手买房。我突然火了,老怪我!一家人都怪我!我不想买吗?我怪哪个?老伴见我生气了,急忙躲进卫生间。

我晓得她躲到里面除了嚎,还是嚎,就啪啪地拍了几下门。这時,心里突然不舒服,隐隐作痛。那痛最初仿佛在地的深处,慢慢就浮上地表,剧烈起来。

快、快拿药!

老伴听到我急促的呼救声,跑了出来。

我在家里躺了两天,店子上的事由老伴顶着。

老伴不敢在我面前再提买房的事。但我心里一直在想着房子的事。

老伴比我提前三年吃上社保。为了弥补家里的开支,她在一家家政公司打工。儿子读不得书,只上了一年高中。儿子不像我们这一代,总想一夜之间发大财。工资低了不做,劳动强度大的工作做不下。一度被人骗进传销集团,害得我们帮他赔了三万多元。我们这个家,与书香沾不上边,又缺乏绿林汉子的狠劲,似乎注定了就是过紧日子的命。

到了三伏天的尾巴上,来麻将大排档坐的人渐渐多了。

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帮我招呼客人。我想不明白,张体面的日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他和老伴都吃社保,两个的社保加起来,一个月就三千多点。他有一个女儿,也不争气。张体面却天天周吴郑王地操大爷,啥愁事没得。

张体面问我,你这段时间东一下西一下的,上哪弄大生意发财去了?

我没理他,提起扫帚打扫卫生。

邢松毛来了。他笑呵呵地说,老哥子,我给带来几个老乡。他身后跟着五个面容憨厚、年龄都在五六十岁之间的汉子。邢松毛像半个东道主一样对他们说,这儿的消费低,打长牌的多,我这哥子啊,待人厚道,没得摆。

那些人迅速落座。

我奇了,问邢松毛,兄弟你住那么远,来回要倒几次车,不划算。

邢松毛笑。那边的环境确实好。麻将馆也多。但价格高得很,不是我们去的地方。还是你哥子这地方适合我们。天热,我们就赶公交车,不热,我们就走路,当锻炼身体。

与邢松毛分别大概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发现邢松毛越来越会穿着,黑色的短衬衫,灰白色的长裤子,质地不高档,但看起来干净整齐。只有爱挠脸颊的习惯没改。

今天没看见赵叔。武地也好久没来。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去巡视别的店子。

我问邢松毛,你们打长牌?

邢松毛说,今天不打,就喝茶,泡五元一杯的。

啥?五元一杯?

对啊。我今天领我们村的老乡来熟悉地盘。他们才进城,不熟悉地方。我今天办他们的招待,喝五元一杯的花茶。

唉。这小兄弟大概来这里次数多了,看出了我的窘境,才有意带了人来点五元一杯的花茶。我明白他是有意照顾我的生意,心里很感激。

邢松毛说,老哥子,有件事,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

啥事?

我住的那个楼,居然有八家人来自我们村!你说这事奇不奇?其它村其它乡的我不认识,要是问一下,我估计超半数以上肯定是农村的,你信不信?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邢松毛的话镇住了。

我不晓得这座城市在解放前的样子。但解放后的情况,我是清楚的。最初很小很小一点,只有一条稍微完整的街道,其它的只算作巷子,而且不长。四周还有围墙。墙外面到处是菜地。河坝这一块也是菜地。

改革开放才几十年,围墙没了,围墙外面的菜地也消失了。然后向外延伸,鱼嘴以下绵延数里的菜地和河滩也消失了。十几年前,街区又越过沱江,向一片广阔的平坝延伸。当时,反对过河的人不少,说老城区这块地方,发展用了七百多年,比老城区大若干倍的河东平坝,根本不可能发展起来。结果没要五年,那边高楼林立,大道纵横,不剩一寸土地。如今城市又在河的那边,分出两枝,向南向北,似乎瞬间就把江岸线伸长了十多华里。这是啥子速度?简直难以想象。

邢松毛的话,让我骤然明白,那么多的房子是谁在买。里面当然有城市的老居民,有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和职工,有来自乡镇的公务员和教师,还有少量的外地人……但比例会有多大呢?

邢松毛没坐多久,就领着他的老乡站起来。

我说你们是第一次来,茶钱就不收哪。

邢松毛哪肯,抓着我的手硬付了茶钱。他说,老哥子,你这里坐着舒服。他们熟悉路了,一定常来。

邢松毛没走出几步,我突然想起啥。我追上去说,兄弟等等。

邢松毛转身看着我。老哥子有啥事请说。

我觉得是有件啥事,却一时想不起来。脑子很乱。邢松毛耐心地等着。我挠挠头皮,突然想起来了。但开不了口。

邢松毛看出我的为难,请他的老乡在鱼嘴等他,说他要跟我商量事。

那些人走了。邢松毛说,老哥子,不要为难,我帮得上的尽量帮。

儿子的女朋友下周要来看房。我哪里有房子让人家看啊。我想借邢松毛的新房子一用,暂时把女方哄过去再说。但我开不了这个口。

说啊,老哥子。邢松毛催。

我觉得脸颊发烧,嗫嗫嚅嚅的,还是开不了口。

邢松毛嗨了一声。你们城里人做事咋像个婆娘人家哦,有屁就放,有痰就吐嘛。

我费劲地把儿媳妇来要看新房和我家的窘境说了一遍。我说,能否借你的新房子哄哄那女子,过了这一关,我打算拼了老命也要按揭一套新房。

邢松毛闭着嘴大笑,声音憋在喉咙里咕咕咕响。我以为是个啥鸡巴好大的事得。成,这个不算个事,我配合老哥子把戏唱好。

晚上,我把我的想法说与老伴听,老伴说行。又打电话给儿子。儿子先是不同意,后来经我们反复做工作,才勉强答应。

邢松毛领我去看他的新房。他将一张小卡片往一根立柱上挨一下,栅栏门就自动开启。我一边走一边看小区的环境,高接云天的大楼,一幢挨着一幢。绿化很漂亮,假山水池,花道小亭。还有不少健身器材,一些老妈子正领着小孩在器械上玩。小区叫啥罗马广场。我说这名字扯乱弹,广场在哪?邢松毛笑了。说他也不喜欢这叫法。后来去逛别的小区,名字古怪的多得很,啥子情人谷、依人河、巴黎小镇、纽约大厦……没得一点中国味道。

邢松毛的房子在三幢二单元十八层。他熟练地按了电梯,按了楼层号。邢松毛说,他妈的,最初他摁不来电梯,出了很多洋相。好几回钥匙捅进了别人家的锁孔,钻出来个穿着睡衣的女人,骂他神经病。

邢松毛的房子让我大开眼界。三室一厅。客厅很大。真皮沙发,电视机也换了,大得让人恐惧,放出来的人影子比真人还大。鞋柜、储物柜亮铮铮的,漂亮极了。三间卧室,两个卫生间。还有一间六七平方米大的内阳台。厨房宽敞明亮,全是组合式的。冰箱不大,却是名牌。唯一不协调的是邢松毛的衣物乱扔,沙发上,地板上,阳台上,到处都是。邢松毛说,他女子限他三个月内学会收捡,要过得像城里人一样。邢松毛忽然想吐痰,又即刻止住,捂了嘴,慌慌地朝卫生间跑。

我帮邢松毛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临时装进一个纸箱。邢松毛把钥匙交给我。我说,明天中午你去哪里吃饭?干脆跟我们一起吃吧。我订了一桌,为了给儿子撑面子,我定在了皇帝屋,离你的小区不远。

邢松毛推了。说他最近又在小区里发现了几户老乡。他随便与他们中哪一位约顿饭就行了。分手时,邢松毛忽然说,不行啊,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土气得很,你们是城里人,人家一看就有问题。还有,万一你那儿媳妇心细,打开衣柜查看,没有一样女人的东西,会不会怀疑?

邢松毛的话提醒了我。于是,我与老伴急赶回家,呼哧呼哧地盘了一大箱东西,上邢松毛的家布置。

领着未来的儿媳妇看房的过程,可以说是惊心动魄。好几次差点穿帮。儿子的女朋友,看样子有二十四五岁,白白净净的,穿着打扮很得体,辨不出是城里的姑娘,还是来自农村的姑娘。

姑娘大大方方,进屋就这间屋奔那间屋。儿子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和老伴战战兢兢地跟在姑娘身后。她每看一样东西,都要用长手指甲刮一下,似乎对材质不那么放心。主卧比较大。她伸手打开衣柜,发现有两件灰不溜秋的女人衣服,立即皱紧眉头。

我跟小陈结了婚住哪间呢?她问。

老伴抢着回答,当然是这间大的,我们老两口住儿子那间。

姑娘笑了一下。然后她又试马桶。说马桶的颜色要是粉色的就好哪。老伴连忙检讨,说当初没征求儿子意见,颜色买得有些老气。

看儿子住房时,又遇险情。

姑娘说,咦,小陈喜欢玩电脑,咋没得电脑呢?

这间屋的床比较窄,除了内藏衣柜,一个组合柜、一张平桌外,没啥摆设。老伴傻眼了,惊慌地看着我。

啊,是这样的。我说。不是不买电脑,当初与儿子意见不合,我们主张买那种背后有一坨的,他不同意,要买啥子苹果。才装了房,手上紧,暂时没买。

这个解释姑娘信了。没有不等于不买,蛋糕反正是会有的。她没表现出過多的不满。

正当一家人准备出屋往电梯走时,姑娘突然说,陈伯伯,能看看房产证吗?我和小陈结了婚,这房子……

儿子已抢先一步出去了。他对借人家的房子哄女朋友本就不愿意,觉得早晚会穿帮。老伴也担心这关过了下一步咋办?听姑娘这么一问,老伴的脚挪不动了,定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突然患了疾病。我们啥都作了预案,唯独没有想到这个。

房产证的事嘛……我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句酌字斟地说,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拿到,房管局办事拖沓……

姑娘没再说啥,低头往外走。

看房这关,我们完全处于被动。我觉得不能让姑娘牵着鼻子走。吃饭时,老伴坐她旁边,不停地问她喜欢吃啥。人家还没表态,她就挟着菜强往人家碗里搁。

儿子依旧心事重重,没有味口,也不说话。

场面不免有些尴尬。

我问,姑娘,你老家在哪?

我老家在大山脚下。离这儿挺远。

农村的?

对。姑娘回答。

爹妈身体如何?

还行吧。我脚下还有个弟弟,跟我一样也在外面打工。家里的农活全靠父母。

接下来,我问啥,姑娘回答啥。态度还算诚实。可能是我问得比较多,姑娘慢慢表现出不适应。她低头吃着老伴挟给她的菜,目光却不似看房时那般勇敢和挑剔,显得怯。吃了饭,儿子和姑娘说要赶回上班,先走。

我瞄了一眼老伴。老伴赶紧拉姑娘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姑娘推辞,老伴便拉开对方的坤包,强塞进去。人家第一次来,尽管成的可能性很低。但我们还是得按传统规矩尽到礼数。

好累啊,这一天。我早早回家,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赵叔那句关于农村现状乱套了的感叹,自己也跟着感叹起来。早年,我有个邻居,他儿子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邻居们觉得这孩子这辈子婚姻是无望了。哪晓得,在他长到十五岁那年,乡下的媒婆竟然起串串来提亲。这孩子挑肥拣瘦,丑的不要,胖的不要,比他矮了的也不要,最后选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邻居们预测,他们这日子肯定过不长,那么漂亮个姑娘早晚得飞。然而,两年后,女人不仅没飞,还给麻痹症的男人生了个胖儿子,男人天天坐茶馆,女人天天忙了外头忙屋头,完全像个奴隶。后来大家发现,不仅城里的脚跛眼瞎的男人是乡下姑娘们的香馍馍,连城郊边上那些不学好,经常打架斗殴,经常到派出所作客的小青年,身边也带着赛天仙般的农村姑娘。如今,我儿子也是城里人,身体健康,五官端正,也基本算个本分人,却让一个农村姑娘挑来挑去,人还没嫁过来,就惦记着房产证的问题。将来,她还会惦记啥,我们不敢往下想。乱套哪,全乱套哪!

我想睡,睡不着。想坐起来,又没有力气。床变成了一条河流。我的身体像个半僵的尸体,在水上漂浮。一会儿沉下去了,一会儿又漂了上来。为啥不涨一场大水?我愿意被激流冲走,冲得越远越好。我真的感觉累了,我希望我沉到水底,看看水底是个啥样,像不像岸上这般堵心。城边这条河,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在河坝上玩,捉鱼抓虾,打沙仗,打水仗,身子晒得跟水牛一样黑。那个时候从来不想以后,不想长大后的事,只晓得玩。我们偷过火车站的煤,偷过糖果厂的糖渣,还偷过老城门外那个老头儿摊子上的杮饼。全城所有高大无比的桉树,我们都爬过,上去打桉树籽卖。我们被人逮起来绑在树上饿过饭,也被下家坝的孩子追打得几天不敢回家。现在想来,那些都很美好,哪像现在这般窝囊。城市越来越漂亮了,横跨沱江的大桥,比赛似的冒出来,一座比一座雄伟。然而,我却感到自己栖居的蚁窝,越来越逼仄,越来越凶险,随时有被掏掉的可能。我感到有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城市里捣乱、蔓延。它要打破所有原先的规矩,重新建立一种秩序。在这个打破和建立的过程中,有些人,就像我,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既如此,我愿意永远躺在水底,再也不浮上来。因为看得见的这个世界,似乎很讨厌我,在抛弃我。

我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一周。

老婆说我每天晚上都在说梦话,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她怕我心脏又出问题,所以不敢睡,一直守着。看她眼皮浮肿,满脸疲态,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这时,阳光从院子里唯一的乔木──那株三丈来高的槐树叶缝中透过来,洒在了小小的阳台上。我的心又活了,感觉不那么热了。这才想起处暑已过,这个恐怖的热天,很快就要结束,心里立时升起一股喜悦。

我想起了我的店子。

每天好歹有百把元的利润。老伴的社保维持全家人最低的生活开支,店子的利润则可用来支付银行的按揭还款。停业一周可惜啊。当我虚弱的身子走过鱼嘴,发现几十家麻将大排档都关着,树阴下空无一人。再细看,各家店铺的店楣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的字是打印机打印的──停业整顿。

怪啰,啥时候通知过停业整顿,为啥子要整顿?老伴咋没提过这事。我想找人问问,却找不到人。

我一边纳闷,一边提起店子的卷帘门。

张体面抱着短脚狗,幽灵般地从我身后转出来。你不怕遭起嗦!打开嘛,打开了罚款。我问为啥。张体面说,上面有人来检查环保。等检查的走了才能打开。

扯蛋。我又没有破坏环境,没有乱扔乱倒垃圾,何来停业整頓?

张体面嘻嘻笑。凑上来说,告诉你个小秘密吧。晚上可以打开。

真的?

哪个说谎话是孙子。张体面说,搬张椅子出来坐坐吧,走累哪,我才从公园那边逛了一圈。既然各家都没开,我也没胆子冒险,就把卷帘门拉下来,留个能弯腰进去的空隙。张体面说,整点好茶来泡吧,我向你透露晚上可以打开的秘密,你得回报我。

反正不能营业,我就烧了壶水,与张体面一起坐在外面喝茶。

张体面说,你这段时间不在。有天,老革命跟武地又整毛了。

咋的了?

武地也是好久没有露面。凑不够一桌长牌,几个人就坐着喝茶冲壳子。偏偏赵叔又在旁边。武地一边咳嗽,一边指责老革命是个老左。说老革命当了几十年干部,没办过一件好事,尽整农民。老革命毛了,反驳说咋哪,我是听组织的。武地顶他,组织喊你把吴老三弄去判刑?老革命说,我没那么大的权力,他搞投机倒把,贩运粮食、倒卖肥料,是他自作自受!武地说,老三才好多岁?十五六岁的娃,教育教育就行哪,你咋下手那么重?老革命气得又要喝水。茶杯还是对不准嘴巴,磕得牙齿当当响。武地穷追不舍,又揭老革命的老底。说人家赵寡妇拖着四个娃,揽点缝纫活做,你黑起良心斗争人家,差点逼出人命。老革命说,她晚上加班,白天出工就打瞌睡,生产那么忙,大家都像她这样,出工不出力,生产咋个搞?国家的粮食、棉花任务咋个完得成?武地的喘病发了,停下歇气。等气出匀了,他又抠老革命的底火。说那年割尾巴,好多公社就是走过场,你却黑起心整我们生产队。我们跟你没有过节,之前也没有得罪你。你跟我们哪来那么大的仇气!老革命说,掐资本主义苗头,是上级布置的任务。其它公社阳奉阴违我管不倒,在我这个公社,必须坚决执行。呸唷!武地愤愤地吐了一口痰。说,你这个赵左就是个死硬派,土巴都快封到嘴巴了,还不晓得反省!你枉自吃了国家这么多年的俸──禄!武地又开始气喘,脸胀得像茄子的颜色……

这时,有几个打麻将的来了。我说不敢营业。他们说,我们在里面,外头不晓得。我看了一眼张体面,希望他帮忙拿个主意。我怕为挣几个小钱遭罚款停业,麻烦那就大哪。张体面的话没有说完,对我的求助无动于衷。我还在犹豫,那几个人已弯腰从卷帘门下钻了进去。

我把卷帘门往下放低一点。

张体面接着说。我以为老革命气得要摔杯杯的,武地的话的确戳心,换成谁都受不了。你猜,老革命咋说?

我没在现场。我咋晓得。

张体面说,老革命好一阵子没说话。最后,他提起他的布套茶杯,边走边说,我是听组织的,组织的决定未必会有错!

天气慢慢凉了。麻将大排档又热闹起来。包间天天满,下午满,晚上满。空坝也座无虚席,人多,又加桌子,挤得密不透风。

房子按揭的事终于落实。河东张家嘴有个新楼盘,起价每平方米六千二百元。我们吸取过去的教训,不敢等降价,咬咬牙订了一套,九十平方米。七拼八凑,交了二十多万首付,其余的向银行贷,每月还贷两千五百元,十五年还清。十五年后,如果我还活着,也就七十二岁。这辈子看来就为这套房子活着了。

赵叔自从被武地剜了一顿后,再也没有来过。武地倒是常来。他的气喘病明显比以前重了。一场牌打下来,要喘好几回。

邢松毛的老乡越来越多。他不知受了谁的影响,迷上了走路。城市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逛遍了,就把脚伸向乡下。他说他的老家,已经面目全非,所有的农户都搬走了,土地全部被政府征用,老地名没了,换了个新名称,叫啥高新技术开发区。他回去看了几回,找不到一点点原来的痕迹。最气的是,到处都围了起来,有保安守着,不让进。他跟保安吵,说这儿原来是他的家,凭啥不让他进。保安态度很好,看他嚷得没了力气,就和颜悦色地说,你走吧,大叔,老黄历翻不得哪。

邢松毛隔三差五地就带几个老乡来打长牌。看得出邢松毛已经适应了城市生活。他身上多了一样东西,一个流行的小包,质地低档,大概也就五六十元一个吧。里面装着手机、茶杯、钥匙和几叠纸。邢松毛的语言也在变,粗话少了,流行的词汇多了。他说他学会了上网,用电脑上网。原来网上那么好玩,想看电影、电视,想与人聊天,方便得很。邢松毛甚至还给我谈他对城市的看法,说城市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好耍的东西多,不像乡下,除了黑,就是静,啥玩艺儿没得。人活在那里容易变傻。我对邢松毛的看法不敢苟同。但真心为他适应了城市生活而高兴。

老板,那个姓赵的老头好久没来了呢?

我一转身,发现是吴先生。他从卫生间出来,打算回三号包间。

你们熟吗?我问。

吴先生模棱两可地噢了一声。递过来一支中华烟。我说谢哪,不会。吴先生把烟插回烟盒说,我与那老头又熟,又不熟。

这话咋讲?

我十五岁那年,就是那老头弄我去判的劳改。

我心里一惊。赵叔在这儿的仇人真是多啊。

吴先生抽了一口,让烟雾慢慢出鼻孔飘出。我初中毕业回家,不想干农活,又没别的出路,就动脑筋找轻松事做。我发现自由市场上有麦子卖,就借钱买下来,弄到另一个自由市场卖,赚几分差价。这个在当时是违法的。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凡能赚差价的我都弄,弄出名声了,公社盯住我了。

我想起那天武地与赵叔顶牛,好像说起这事。

你就是吴老三?

对。我在家排行老三。

你认识武地?你们是一个队的吗?

吴先生掐灭烟头。我不认识武地,听说过这人,脾气硬得很,经常得罪上级。哦,我们同一个大队,他在二队,我在九队。

你恨那个老头吧?我没再叫赵叔,怕他反感,毕竟他很照顾我的生意。

吴先生笑了一下。说不上有啥恨。那年代的政策就那样。当然啰,不恨也是假的,我才十五岁就弄去劳改,八年啊!不过,由于我有点文化,管教干部看我头脑灵活,让我协助他们搞基建。哈哈,没想到出来后政策变了,在劳改农场学到的手艺,帮了我大忙。现在嘛,哈哈,不好吹牛,一家建筑公司,一家装饰公司,两家砖厂……日子还勉强过得。

吴先生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头都大了。他跟赵叔之间的恩怨,以及他对此事的大度,我并不上心。我上心的是,同样是人,同样经历过挫败的我,与他们这些人,结局差别咋会那么大呢?吴先生很快就摆脱了厄运,活得风生水起。而我,还在为麻将大排档的生意,为等待社保,为儿子婚姻等一系列烂事焦烂了心。企业垮的时候,我还在相信拼博和坚持,相信有一天会时来运转。现在,我有些灰心了,有点宿命论了。再恶劣的环境,再好的政策,似乎都有人过得好,有人过不好。我属于后一类人。

吴先生他们啥时候离开包间的我不晓得。等我发现时,三号包间空无一人。我急了,四下寻找,怕他们逃费。最后,坐在空坝上的张体面说,人家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钱在你的香烟柜上,报纸压着。吴先生说,你回来时,告诉你一声。

我赶紧进屋,拿开香烟柜上的报纸。下面竟然压了三张百元大钞!我有些发懵,包间用一次四十块,还包括茶水。我不晓得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像吴先生这样大方的老板不多。可我又觉得那三张百元纸币像个不怀好意的人,眨着眼,向我投来嘲弄与可怜的目光。

唉,人越穷越敏感。我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快乐地将三张大钞塞进裤兜。

张体面说,老弟,你今天发财了哈,你该砍半边卤鹅招待我。

凭啥子?

凭啥子?为了保护你的财产,我哪儿也不敢走,一直在这儿替你守着。

你这个无赖!你不在那儿待着,你能做啥?我一边笑,从纸箱里翻出三十元零钱,请他代劳上鱼嘴那边整点卤菜,晚上下酒。

七至八点是个空档。要回家的走了,要来的还没到。我和张体面往那张靠着榕树的桌上铺了两张旧报纸,防止油污脏了桌面。为了增加收入,我在店子里放了些啤酒和从乡下打来的烧酒。方便在夜深时,供应有需要的客人。

张体面提出他要喝啤酒。我不同意,因为他的酒量大,我怕吃亏。但最后还是经不住他缠,同意他喝两瓶。我自己倒了二两老烧酒,与张体面对饮。

张体面想把他的短脚狗放到桌上,我坚决不同意。

那只狗在桌子底下不老实,又叫又咬。我说,把你的狗呼住。

张体面背对我,掏出一个纸包,悄悄放到桌下。狗不叫了。我低頭一看,纸包里是鹅肝!我这才发现,三十元应该买到一斤卤鹅了,可报纸里面的数量明显不足。张体面嘿嘿笑,它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嘛。再说,我们喝酒,它没有喝酒。

对面公园已经亮起了灯。那些吃饱了急着消饱胀的大妈大爷们,在试音响。河风刮上来,树叶摇曳。我们这边的灯开得晚,各家都在算细账,客人没来或是人少时,尽量少开灯,节约电费。

张体面嚼东西慢。卤过的带着油香气的骨头,本不经嚼。但在他嘴里就像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他关于吃卤菜的学问多得很。他说,卤的菜,不管是猪牛羊,还是鸡鸭鹅,一定要细嚼。这样有助于消化,还能嚼出老板用的材质优了还是劣了,在哪些工序上偷了工减了料,下回在买的时候,好当场揭露。多数老板晓得遇上了厉害的家伙,往往会赠送一块肉或是少收点钱,封住对方的口。这样一来,不就间接压低了价格嘛。

吃了一歇,张体面忽然问,你晓得最近县上的人事变动不?

你晓得?他们找你商量过?我也讽他一下。

那个胖县长下了,上了个瘦县长。

这关你啥事?

农业局,就是老革命原来那个单位的局长也换了,还有水务局、工商局、财政局……一共有八个局的班子都有调整,新上了不少人哦。

我很惊讶,这么具体的消息,你是咋个得来的。

张体面反问我,你不看电视嗦。怪不得你这人落后,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公示了的,喊市民有意见的可举报。

你举报不呢?张体面在厂子还在的时候,就喜欢告状。我想,他肯定不会放过一切告状的机会。

张体面冷笑,你就只晓得洗刷老子。我当然想举报啊。但那些上的下的,我一个都认不倒,我咋个举报嘛。

那不是白公示啊。

也不能这么讲。到底我们晓得了县上原来有这么多的单位啊。但我担心……张体面没有说他担心啥。

我说,你都吃社保了,还有啥担心的。

张体面侧头望了望后面。老吴的店子外已坐了几个人,我这边还空着。你这个落后分子,不学习,不关心大事。为了让你明白我的担心,我深入浅出地打个比方吧。人和猪是一个道理,瘦的时候很能吃,胖了吃得就少。我担心胖的领导下去了,上来那么多瘦子领导,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会受影响哦。

我喝进去的烧酒,扑一声喷出来,眼泪花也涌了出来。我说,张体面啊,张体面,我看你也不瘦啊,你吃我不照样是一套一套的吗?

张体面觉得我不是能分享他高论的人,一脸的失望。你呀,就是穷人命,你以为你不关心政府的事,就能过上好日子?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守着一个破麻将大排档,通知停业整顿,就像死了老子一样难受,活该!

张体面!老子白请你喝酒吃菜,老子哪儿有痛,你就戳哪儿!滚!

张体面见我突然动怒,嘴巴歪了歪,想解释啥,又没解释出来。

他抱着他的短脚狗往鱼嘴方向走了几步,回头望着我说,不学习的人,就是觉悟低!

天气由凉转冷。人们纷纷换上了长衣长裤。怕冷的甚至还笼上了薄薄的绒衣。麻将大排档的生意,最怕两种极端的天气──暴热和暴冷。我们对冷暖的关注,超过任何人。今年大热天的时间破了历史纪录。往年最热不过半把个月,今年竟长至两个月。今年的冬天咋样?会不会暴冷?好几天,各家店主碰面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对未来的天气,尤其是春节前后的气候感到担忧。

张体面没过几天又来了。他拖了根椅子,远远地坐在边上。我说,不泡茶?他不好意思地笑。泡,泡,泡两元一杯的。

我笑。社保金又涨了?

还没有。只今天泡一杯两元的,明天还是泡一元一杯的。

为啥?

算赔礼道歉吧,那天晚上我酒后失言,得罪你哪。

算了吧,啥道歉不道歉的。我还不了解你,泡一元一杯的吧。

天气转冷后,赵叔,武地,邢松毛,包括那个吴先生,都没来过。

我很奇怪,这几个人相互之间咋会有那么多的牵牵绊绊?也奇怪自己咋会时不时地想起他们?难道我与他们之间,在命运上也有啥关系连着吗?

入冬后的气候果然不正常。冷,冷得出奇。偶尔来几个客人,都裹着厚厚的冬装,有的还抱着暖手器。一壶水烧开,放不到五分钟,就得重新烧。茶水冷得快,客人来的时候那茶水是多少,走的时候还是多少。客人只是借它表明没有白坐老板的椅子而已。

张体面的狗也穿上了厚厚的绒衣。他还在地摊上买了双加厚棉鞋将脚包上。那条短脚狗整天趴在他怀里。张体面解释,抱着狗,手暖和,省了买暖手器的钱。这人的账任何时候都算得精准。我没有笑他。

老哥子,来杯茶。我正在里面照顾包间的客人,忽听外面有人喊。

原来是邢松毛!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超厚羽绒服,精神焕发。我顺着往下看,发现他的裤子也是羽绒的,鞋子也是羽绒的。

客人少,我坐着与邢松毛聊天。

我说,好久没看见过武地他老人家了,不晓得他的情况如何。

邢松毛用稍带吃惊的眼光望着我。你不晓得?武地死了。

啥?武地死了?好久死的?

邢松毛想了想,回忆说,大概在半个月前吧。

唉,才进城没多久,福还没享够就走哪,真是可惜。

一阵冷风刮过来,地上的枯叶满天飞。邢松毛紧了紧吊在下巴上的带子。说武叔命好,也算好,三个儿子都有出息,都在城里买了房。说他命不好,也不好。

这话咋说?

武叔他老伴死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还小。他没有再娶老婆,亲手将他们拖大。他走之前要他的儿子们把他送回老家去死,儿子们不干,说抽不出人回去照顾他。你说这些儿子像话吗?老人的愿望那么简单,后人都不能满足,你说武叔值不?

张体面插话进来,嗨,这老头也是,死在哪里都是死,非要回农村去死有啥意思。

邢松毛瞪了他一眼。你不懂,农村老人很看重这个。哦,忘了说件事。邢松毛笑了,让我猜是啥事。

我哪里猜得到。就说,有人给你说女人了?

邢松毛哈哈笑。才不是呢,你想不到吧,原來赵叔也是我的邻居,他住在六幢楼的顶楼,那楼高哦,怕有三十几层。我这边正好望得见他家的窗户和楼顶。

邢松毛说,我之前并不晓得赵叔也住在罗马广场。有一天,我在小区门口等老乡,忽然来了个瘦老头,手里捏了张报纸,走拢我才发现是赵叔。赵叔也很惊奇,问我在这里做啥。我说在等人。赵叔又问我住在哪里,我转身指指远处的三幢楼。赵叔的眼睛眯着朝那楼望了一下,说他住六幢,顶着天的那一层。

邢松毛脱下手套挠脸。我问,你脸上有啥,经常见你挠。

没啥,就是痒。挠一阵,邢松毛又接着说赵叔的事。

赵叔对我进城买房很不理解。这么懒的人,咋可能在城里买得起房嘛。我不计较他这种态度。他毕竟帮助过我。有天我买了礼物去看他。我发现老人的房子不大,还没我的宽。屋子里摆的东西也很简单。我走进他住的那间屋,你猜我看到了啥?

又来了。我不开腔。我晓得邢松毛会自己讲出来的。

他的床还是农村那种老床,床上挂着蚊帐,灰不溜秋的。墙上有很多镜框,装的全是奖状。有张旧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奖品,杯子,碗,草帽,镰刀、毛巾、肥皂、搪瓷水盆……啥稀奇古怪的奖品都有。哦,还有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呢。他屋子里最现代化的摆设,就是一架收音机,就是现在好多人走路时别在腰杆上,音量大得像高音喇叭的那种。我来看他,他很激动,说我是有良心的农民。我以为他还要追问我是咋个进城的,他没有。他好像不大关心这个事哪。

邢松毛端起茶杯。我说给你换一下,水冷哪。邢松毛制止,说他喜欢喝冷茶。邢松毛又卖关子说,赵叔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你适合去说书。我说。

嗨,我女子也是这样说我的。可惜我书读得少。

赵叔说他发现了啥秘密?

赵叔那层楼住了八户人,除赵叔外,全从农村来的。你说巧不巧?

我说不巧,在城里买房子的,农村人多。

那七户全是从赵叔工作过的乡镇来的,他们都认识赵叔。你还说不巧?

这还真是有点巧呢。

还没完唷。赵叔住的下面那层楼,也全是农村来的。赵叔原来住在老城区,他说周围没得一戶是农民。

我说如今农民有钱了,看不起城里的旧房子。我忽然想起我住的旧房,想起儿子女朋友看新房子时的情景。心里极不是滋味。

才不是呢。邢松毛继续说。赵叔分房子那阵,哪允许农民进城嘛,周围当然见不着农民的影子啰。赵叔说原来的房子没有电梯,现在爬起来恼火,就换到新区来住。结果这一住,住出了麻烦。

麻烦,啥麻烦?

赵叔说,不认识的农民还好,认识他的见了面,个个都黑起脸,好像赵左欠了他们好多账一样。现在,赵叔连楼都懒得下,他说不想见到人。

张体面又插话,新区那边的房,我反正是买不起。我不会有老革命那样的烦恼。

我笑。你老兄的禀性,住哪里都不会有麻烦。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赵叔了。可就在两天后的一个晚间,赵叔来了。

他两手插在羽绒服里,头上的套子将脸蒙得严严实实。如果他不从衣兜里掏出那只有布套的不锈钢茶杯,我真认不出是他。

赵叔,这么晚了你还出门?

赵叔没有回答我。他目光呆滞地坐在他平时喜欢坐的那个地方──那株榕树下。我提了一壶热水放到他面前。他终于朝我点了下头。

此时,各店主已不安心管理店子了。中午有消息传出,麻将大排档这片旧房,春节过后就要改造。店主们都忧心忡忡地四处打探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这时,忽听有人吼了一声,下雪啰!

我抬头一望,天空中果然有稀稀的雪花落下。

我记得县城最后一场雪是一九七一年,那场雪很大,下了三天三夜,河流不见了,树木不见了,低矮的黑色瓦房也不见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下过雪。人们要看雪,得跑到几百公里外的山区。雪,已慢慢从人们记忆中淡出。各家店主和少量的客人,暂时忘却生活中的烦恼,纷纷跑到堤边。哦哦哦之声,沿着河边一直响到上游的收容所。

赵叔坐着,面对突然而至的喜气无动于衷。有人说,这雪咋个下也压不起,因为没有下雨。也有人说,这雪若在深夜后继续下,明天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包间里没人。我说,赵叔,外面冷,到里面坐吧。

赵叔泥塑一般坐着,没有回应。我开始担心起来,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赵叔竟然在流泪,泪水与鼻涕混和在一起,顺着他那干瘪的嘴唇往下滴,落在下巴底下的羽绒服上,浸湿了一团。

我急忙拿来纸巾,赵叔没要。他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不晓得该咋个安慰他。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想啥。

赵叔忽然一声叹息。我想不通啊……这一辈子……听组织的……未必会有错啊……

赵叔今天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便秘久了的人,肚子里憋得难受,想排泄却始终排泄不出。他可能觉得我这里适合排泄,临场了却又改变主意。他那句含含糊糊的无厘头的话,有点像费尽九牛二虎的努力之后,勉强排出来的一点点稀屎。

赵叔继续坐了一会儿,没再说任何话。最后,他起身整了整羽绒服,正了正头上的绒帽,朝鱼嘴那头走去。雪下得更大了。赵叔孤独的身影在街灯映射下,慢慢变小。

深夜,我接到老吴的电话,说麻将大排档可能保不住了,过了春节就要拆。听说政府已与房主谈好补偿条件。老吴在电话中说,我们这些店主咋办,房子拆了我们这批生活没着落的人咋办。他要我赶去大排档,商量对策。

对策?我苦笑。要是有对策的话,还用得着守那个破摊子?还用得着看我儿子脸色?他出气粗一点,我两口子就紧张。他的女朋友吹了,怨我的馊主意。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已经几天不出门了。他老娘端着饭求他开门,声音哽咽地说,按揭的房子再等一年就到手了,那个女娃子不干,世上还有好女娃子啊。他妈声音都涩了,儿子就是不开门。我看不过,狠狠踹了一脚房门,朝里面大吼,有本事自己挣房啊,老子老娘啥岁数哪,还要受这个罪!儿子突然从屋里冲出来跑了。老伴没拦住,赶紧跑到窗台上向大门口张望,抹着泪说,下雪了啊!

一宿烦躁。没睡好,只感觉冷。

我睁开眼,恍惚觉得外面明晃晃的。早已起床的老伴说,这雪好大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邢松毛打来的。

老哥子,出事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马上就联想到一夜未归的儿子。

老哥子,赵叔想不开,要跳楼!

我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松弛下来,不是儿子就好。

老伴忙问,儿子咋哪?我说与我们的事无关,老伴这才走开。

你咋晓得这事的?我问邢松毛。

邢松毛在电话里说,外面麻雀一样闹喳喳的,开窗一看,在下大雪!楼下站着不少人,仰头朝六幢楼的顶顶上望,我也望,突然发现赵叔穿得很单薄,站在楼顶上,像棵树,一动不动。不晓得谁报了警,消防车已停在小区门口。危险!危险!赵叔往边上走了……

信号突然中断。我拨了两遍,邢松毛的电话还是不通。

我正犹豫出不出去,手机又响了。这回,我没敢接,怕听到不幸的消息。打电话的人显然很执着,我不接,他就耐心地等待。

我咬了咬牙,我与你赵叔无亲无故,你不就是众多来麻将大排档娱乐的一员嘛。你生活无忧无虑,想换好房子立马就换,却为一大批农民包围在你身边苦恼,为“听组织的未必会有错”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苦恼。我从来不纠结这个。或者说,现实逼迫得我无法关注到更多的东西。

我作好承受赵叔已遭遇了不幸的心理准备,摁下了接收键。

但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甜美的女声:

尊敬的客户,你本月的房屋按揭还款为两千五百一十三元五角九分,请及时到开户行缴纳,逾期,将按千分之五的比例处以滞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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