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过世那天,我没有回家

2018-01-16 12:13林子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8年12期
关键词:编织袋姐弟柱子

林子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嘴里似乎在自言自语:柱子,爸就要走了,你离爸太远了……爸死之前都不能……都不能见你一面哟……

1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家里兄弟姐妹有三个,上面有两个姐姐,我是老幺。

我很小父母就出去打工,挣钱供我们三姐弟吃喝上学。爷爷奶奶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虽然没有父母的陪伴,但我们的吃穿并不比别人差。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她只逗留了两天,给我们塞点钱,然后就匆匆忙忙走了。临走的时候,拿了家里所有的钱。

听奶奶说,我爸在外面有出息了,有一个大老板说要给他做一个什么项目,要我爸我妈都去培训一下,出来就能挣大钱。

小时候虽然对挣钱什么的没概念,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是打心眼儿里高兴,谁不希望自己家里变得富有呢?

可是,爸爸妈妈这一次却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以往,他们是半年回来一次,可这一年都到头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我们姐弟三人天天蹲在门口盼着,希望爸妈能回来,给我们带吃的,带新衣服。

可是,直到过年的那一天,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灯笼,鞭炮声噼里啪啦响震天,都没有见到爸妈的身影。

我们默默地吃着瓜子,这是我们仅有的年货。安安静静地过完了这个年,谁都没有说话,但没有一个人心里是好受的。

2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听奶奶说,爸妈要回来了。我们三姐弟欢呼雀跃,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们以为这次又会像往常一样,有零食,有新衣,没想到什么都没有。

爸妈回来的那天,我站在堂屋的门前,伸长脖子等着。阴阴的天下着毛毛雨,无端地让人生出一些烦躁来。

终于,我看到一个人,背着一个蛇皮编织袋,袋子里的东西似乎很重,把他的腰都压弯了下来。

细雨飘在他的头上,头发一丝丝一缕缕地耷拉在额前,走近了,才发现,那个人是我爸,我妈跟在后面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很奇怪,以往爸妈回来,都是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怎么气氛变得这么怪异?看着他们的样子,我连冲到嘴边的欢呼都咽了下去。

爸把编织袋放下,摸了摸我的头,说:满崽,在屋里听话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了一声:爸,你回来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刨开了那个编织袋。

可是我失望了,编织袋里全部都是爸妈的衣服,还有煮饭的锅什么的,我等了这么久,却是这些东西。我烦躁地丢开袋子,跑了出去。

后来,零零碎碎的听村里的人说起过,我爸妈是被骗过去搞传销了,没赚一分钱不说,还把之前家里的积蓄全部卷了进去。

那时候,家里负担重,大姐在读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二姐初中,而我,才小学六年级。

有一天晚上,妈把我们姐弟三人叫到房间,抹着眼泪,说:咱家的情況,你们都差不多知道了吧?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再供你们三个读书了,你们都是好孩子,不要怪爸妈……这里有三个纸团,抽中的那个才能有书读,没有抽中的孩子,就去外面打工吧,爸妈真的……妈说到这里,不禁泣不成声。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去抽纸条。

这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庄严和肃穆。大姐“哇”地一声哭了,她跪在了爸面前,喊道:爸,别让我去打工,我都读到高三了,我不拼一拼,我不甘心哪!

她的哭声感染了我们,二姐也跪了下来,哭着喊道:我也不想去,我成绩这么好,老师说我有希望考上大学呢!

我跪在爸的膝头,眼泪噙在眼眶打转,我哽咽着:爸,我不想小学就毕业了……

爸看着我们三个,把我们抱在身边,过了很久,像是做了很大决定似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好!好孩子!都有书读,爸爸让你们都去读书……

就这样,爸的决定,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家里穷,每到开学的时候,爸就找亲戚和邻居借钱给我们做学费。然后再一点一点地还,等到了下一次开学的时候,又再去借。

开始,大家都还体谅我家里的难处,有一点就借一点。后来渐渐地脸色就不好看了,再后来,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

等那人把钱甩给爸后,他拿着钱回来,郑重地将钱交给我们。

看着我们雀跃的样子,他点上一根烟,坐在菜园边上,沉默地吸着烟。夕阳映着他的身影,将影子拉得悠长落寞。

3

我进初中的第二年,奶奶去世了。

爸一个人沉默地料理好奶奶的后事,送她最后一程。等棺材入殓,将奶奶埋进墓地之后,大伙儿都散了。

爸一个人,坐在奶奶的坟头,坐了好久。他抚摸着奶奶的墓碑,哽咽着说:娘,儿不孝,没有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走了……

他用手捂住脸,抹了一下脸颊,站起来倒上一杯米酒,洒在奶奶的坟头。然后,将坟头边的杂草一根一根除尽,走下山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爸哭。

我顺利考上了高中,去县城读书,在学校寄宿。县城比乡下热闹多了,再加上男孩子天性爱玩,我渐渐学会了上网,打游戏,甚至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

虽然有时候冷静下来,觉得这样也对不起爸妈,但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去。

一天放学后,门卫找到了我,说:你是高一236班的周大柱吗?

我有点纳闷,但还是点了点头。

门卫说我爸下午就来了,说要进来看我,门卫跟他说上课时间不准入内,他就一直在外面等了好几个小时。

那时是盛夏,爸一个人在外面足足等了几个小时,水都没喝上一口。我心中难过,忙问:那我爸他人呢?

我打了个电话给家里,问我妈:爸怎么突然来我学校了?那时,我在心疼爸之余也多了几分惊慌,生怕是老师告状,说我打游戏上网的事。

“有人介绍了份工给你爸做,就离你们学校不远,他就顺便过去看看你吧。”妈挂了电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傍晚放学,我向老师请假出去,到了爸做工的地方。他在工地上给人递水泥桶,搅拌水泥和沙子,一天40元工钱。

同学们放学都走这条路,他们冲我打招呼,问我去不去上网。我连连摆手,说还有别的事。

我故意放慢脚步,磨磨蹭蹭地等他们全部走完,才放心去爸的工地。我怕他们看到我爸,会笑话我,少年脆弱的自尊心啊,在当时的我看来,是那么的重要。

已经6点多了,工地还没有停工,爸拿着铁铲,将水泥跟沙子和在一起。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没有被衣服遮盖的地方被晒得通红甚至发紫,肩胛骨可能经常担担子的缘故,被磨破了皮,长出了新的组织后,又继续磨,直到皮肤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爸把水泥和好后,装在桶里,他一声短促的吆喝,就将担子担到了肩上,然后送给泥工。

可能是一天下来太过疲惫,爸走路有些踉跄。加上起身的时候急,他头有点晕,一个不小心,被地面的钢筋绊倒了。

爸重重地摔倒在地,水泥泼泼洒洒溅向四周。他艰难地站起来,没来得及拍拍身上的尘土,就用手捧着水泥往桶里倒。

我想起了小时候,跟爸见面的次数不多,在我的印象里,他寡言而稳重,我甚至有点儿怕他。那时,他在我心里,比家前面的那座山还要难以翻越。

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任眼泪冲刷我的脸颊。

哭完,我转过脸去,叫了一声“爸!”

爸抬起头,见到是我,眼中有惊喜闪烁。他问: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

嗯,在学校吃过了。

噢,那……还吃点什么不?

不了,饱了。

我冷汗涔涔,内疚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借口要复习功课,跟爸说要回学校了。

我走出了几米远,爸追上来,问:你有钱用不?

我连忙点点头。

爸从口袋里掏出一手的钱,都是5毛,1块的居多。他从里面挑了两张10块的,两张5块的钱,那是他身上面值最大的钱,把钱给我后只说了一句:饭要吃饱,书要读好。然后,就转身回到了工地。

我捏着这沾满了汗水的纸币,心里又感动又复杂。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电脑和游戏机,玩儿命似的学习,终于考上了一个好大学。

4

我们是村里唯一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的家庭,这一点,爸一直很骄傲。

毕业后,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一次跟妈通电话,听到爸远远的咳嗽声。我问:爸怎么了?

老毛病了,一直这样咳过来的。不过……这段时间好像咳得厉害些了,痰也很浓。我有点担心……

我还没接上话,就聽到爸在那边打断妈的话,他吼道:跟儿子说这么多干嘛,我说了没事,老毛病。他在外面上班,让他操这份心干什么!

妈把电话挂了。

我不放心,要带他到医院来检查。开始,爸死活不来,说浪费钱,医院这地方来了就回不去。

我安慰道:没事的,只是做一个简单的检查,而且这是我们单位的福利啊,不花钱就享受的,你就安安心心来吧。

终于被我说动了。

一系列检查后,结果却让我有如晴天霹雳。爸是肺癌晚期!

拿到单子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么健康的爸,那么坚强的爸爸,竟然会得癌症!我双手颤抖,心像被人捅了个窟窿,坐在椅子上好久都没有起来。

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很广了,要我们做好准备,最多半年。

我强忍着泪水,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5

我请了20天假,在家陪爸种菜,钓鱼,下棋。

几十年父子一场,我们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处过,早年,他为了一家7口人的生计,背井离乡,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大潮。

后来几经辗转,却还是营营役役,疲于奔命。人老了,还要为我的婚事,房子操心。

爸这一生,辛苦的日子实在太多,可是,他从来不说。

爸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走的。

那天午睡起来,他突然呼吸急促,然后用尽了全身力气冲我妈大喊:家里人都在吗?

妈听见了呼声,赶紧去招呼他。爸却坚持,要我妈一定把我们三个都叫回来。智慧如我爸,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日子了。

两个姐姐都在市里上班,接到电话立马就赶了回去。而我,远在省城,路上有4个小时的车程。

爸此时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只能在眼皮里透出一丝丝光。他用微弱的声音问:老大呢,回来了吗。

大姐跪在爸面前,泣不成声。“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老二呢?”

我二姐流着眼泪,握住了爸的手。

“我柱子呢?柱子回来了吗?”

妈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她摸着爸的脸,说:柱子……柱子很快就会回了。儿子已经在路上了。你不要走,再等等……

爸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下去,嘴里喃喃自语道:柱子怎么还不回呢?娘叫我过去吃饭了……

听到这句话,妈和两个姐姐哭得声嘶力竭。

爸的眼角滑出了眼泪。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嘴里似乎在自言自语:柱子,爸就要走了,你离爸太远了……爸死之前都不能……都不能见你一面哟……

爸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到了极限。

眼看着爸就要咽气,二姐灵机一动,从我的房间拿来了我的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爸的眼睛动了动,转过头来看向二姐,隐隐约约似乎有我的影子在他面前晃动。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微笑,眼里终于不再有光,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爸走了,临走之前没有遗憾。

等我回去的时候,爸已经没有了呼吸。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得很安详。

我放下行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这双因我调皮打过我的手,为我读书捧过水泥的手,为我没钱买房而无力垂下的手。这辈子,他终于可以歇息。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在他的身上,滴在我的身上。我用脸贴着他的胸膛,轻轻地说了一句:爸,我回来了。

陈皓摘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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