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铁道》探析怀特黑德笔下恶的内核与演绎

2018-01-17 02:28庞好农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黑奴科拉怀特

庞好农

关键词:科尔森·怀特黑德;《地下铁道》;根本恶;平庸之恶;善恶交织

摘要:《地下铁道》是科尔森·怀特黑德拨正错误历史的一次文学尝试,揭露了美国建立伊始便存在的恶和美国文明的创伤。这部小说从法律地位、道德伦理和生存权等方面描写美国南方黑人的生存窘境,揭示了种族极权主义在南方奴隶制社会里的根本恶及其表现形式。怀特黑德展现了人在特定环境、盲从心理和私欲的作用下所犯的平庸之恶,认为施恶者也难逃个人应负的道德责任和历史责任。他还通过善恶交织现象的描写,再现了美国种族极权主义社会环境里恶的各种表现形式,凸显了人性的复杂性,抨击了奴隶制对人性的扭曲和对人类文明的颠覆。

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1969-)是美国21世纪知名小说家,因其创作题材广泛,风格各异而被《哈佛杂志》称为“文学变色龙”。他最出色的小说《地下铁道》于2016年8月出版后迅速风靡美国和欧洲,读者皆渴望一睹为快。《纽约时报》《卫报》《泰晤士报》《今日美国报》等主流媒体也大力推介,其版权很快被荷兰、德国、法国、瑞典、中国等国家购买,并被译成多国文字。该书于2016年获得美国图书小说奖和亚瑟·C.克拉克科幻文学奖;2017年获得美国普利策小说奖,同年还获得了英国曼布克奖。这部小说被美国前总统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1961-)选为2017年暑假五本必读书之一。此外,美国图书馆协会于2017年1月在亚特兰大举行的冬季中期会议上向怀特黑德颁发了卡耐基卓越小说奖。

在《地下铁道》里,怀特黑德巧妙地糅合了大量的历史史实,运用丰富的想象力,赋予作品以完美的血肉,向读者展示了一段独特的“美国历史”。“妄想”是小说主人公科拉(Cora)开启冒险的钥匙,也是怀特黑德创作的原动力。这部非传统历史小说以内战前的美国东南部地区为背景,讲述了南方黑奴通过地下铁道逃亡北方的故事。小说中所提及的地下铁道不是美国历史书上记载的“地下铁道”,而是一条实体的地下铁道,可以把黑人用火车运送到北方。在废奴主义者和黑奴同情者的帮助下,逃亡黑奴在寻找地下铁道的路途中与捕奴队和夜骑队展开了殊死搏斗,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废奴主义者和逃奴都遭受到残酷的迫害和无情的屠杀,这些暴行显示出美国奴隶制的血腥和冷酷。这部小说的出版受到中外学界的广泛赞誉和关注。德里克·C.茅斯(Derek C.Maus)说,“这本书对在公办学校系统接受过教育的人来讲是一个难得的开阔眼界之读物,使读者洞察了在我们美国历史课堂上从来没有搞明白的历史问题和正义是非问题。”达利尔·迪克森一卡尔(Darryl Dickeson-Carr)評论道,“对科尔森·怀特黑德的解读为认知当代美国文学上最复杂的作家提供了一个全面的移入式学术指导……他是一名真正的原创性重要作家。”我国媒体和学界也非常关注这部小说,《中华读书报》(2016)、《文汇报》(2017)、《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7)等报刊高度评价怀特黑德的小说《地下铁道》。总的来讲,《地下铁道》是怀特黑德拨正错误历史的一次文学尝试,他借助小说的力量阐释美国建立伊始便存在的恶和美国文明的创伤。目前,国内外学界从历史学或政治学角度研究该小说的成果较多,但从恶的角度探究该小说主题的成果还不多见。因此,本文拟采用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关于恶的基本理论,探究怀特黑德在《地下铁道》所揭示的恶之三大内核:根本恶、平庸之恶和善恶交织。

一、种族极权主义与根本恶

根本恶是极权主义发展到极端状态所产生的一种政治之恶。其基本特征是国家暴力机器极度膨胀,支配着社会秩序的设定和运行,“个人的自我空间被挤压到为零的状态,人的自由主体性被压榨到人之外,国家机器实现了对人的绝对统治,也实现了政治对人的本质的吞噬。”美国历史上的南方奴隶制社会是一个典型的极权主义社会体制,这种极权主义摧毁了黑奴“畏”和“烦”的现实载体,人之存在被挤压到无处存在的程度。奴隶制极权主义实现了对奴隶制社会的全方位浸透,人的信仰、公共空间、甚至是日常生活也被填满了白人的种族意识形态,捕奴队、夜骑队等镇压逃奴的组织如影随形,恐惧无处不在。正如阿伦特所言,“在种族极权主义统治之下,没有社会,没有人,只有国家,这是最为可怖的国家组织形式,人成了不必要的存在,即‘极权主义尝试将人变成多余。”在美国南方,种族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目标既不是要维护奴隶制,也不是为了发展经济,而是要颠覆黑奴的人性。其实,在白人颠覆黑奴人性的过程中自己的人性也发生了异化,种族性成了虚无的存在。因此,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探究怀特黑德在《地下铁道》里所揭示的种族极权主义与根本恶的内在关联:取缔黑奴的法律地位,摧毁黑奴的道德人格和剥夺黑奴的生存权。

众所周知,人的法律地位决定其在社会里的地位。没有法律地位的人是没有适宜的社会活动空间和生存权的。怀特黑德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黑人丧失法律地位后的状况。大西洋奴隶贸易把非洲黑奴变成物件和白人的动产。当时的白人普遍不把黑奴当作人,经常把黑奴与动物作比较。他描写道:“迈克尔的前奴隶主对南美鹦鹉的说话能力着迷,想到教鸟读五行打油诗,也许也能把一个奴隶教会。只要瞧一瞧头盖骨的大小,就知道黑鬼的脑袋比鸟大。”因为没有人权,黑人也就丧失了政治权、婚姻权和受教育权。种植园主老兰德尔(Randall)家的黑奴迈克尔(Mi—chael)因朗诵《独立宣言》而被活活打死,白人认为迈克尔的行为是对圣经的玷污。同时,白人还认为黑奴学文化是对南方奴隶制的一种威胁和颠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似乎带书的黑人比带枪的歹徒更为危险。在极权主义社会环境里,黑人丧失了人的法律地位,同时也显露了白人种族极权主义者的根本恶。

白人种族极权主义者不仅剥夺了黑奴作为人的法律地位,同时也从尊严和人格方面扭曲黑人的人性。白人种植园主一方面无视黑奴作为人的地位,另一方面又霸占、强奸和性剥削女奴。奴隶主老兰德尔在买下女奴阿雅丽(Ajarry)的当晚就实施了强奸。之后,其儿子特兰斯(Ter-rance)和种植园的监工柯尼利(Connelly)也奸污了阿雅丽。白人对女奴的性侵行为不仅有颠覆社会伦理的乱伦现象,而且还有颠覆主仆身份的错位现象,如:主子和奴才共同“享用”同一个女奴。白人奴隶主还把女奴视为赚钱的生育机器。他们奸污完女奴后,还唆使其他男性黑奴奸污女黑奴,其目的是想女奴生下更多的孩子。黑奴的孩子在奴隶制的恶劣生存环境里很难存活。阿雅丽生下的五个孩子中,先后死掉了四个,仅有科拉(Cora)的母亲梅布尔(Mabel)得以存活。梅布尔长大成人后的命运与其母亲一样,成为了种植园的性玩具和生殖工具,遭受到白人男性和黑人男性的蹂躏。由于种植园的淫乱和乱交现象的普通存在,黑奴长大后很难形成家庭观念和道德观念。在奴隶主的高压下,他们也很难形成自己的独立人格。白人奴隶主的迫害恶化了黑奴的生存空间,导致种植园里黑奴之间不但没有种族团结意识,而且为了生存彼此之间还奉行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母亲失踪时,科拉仅11岁;种植园的其他黑奴不但不给予帮助,而且还抢占她家的菜地,时常殴打她。科拉还未成年时,一些男性黑奴便闯进其家,企图奸污她。由于科拉的奋起反抗,他们的暴行未能得逞。但事后,一些女黑奴造谣说,“她们在一个月光很亮的夜晚亲眼看到她从家里出来溜到树林与猴子和山羊通奸。”由此可见,根本恶还具有繁衍性,白人的根本恶毒害了一些黑奴,引起黑奴对黑奴的攻击或伤害,使种植园内的种族关系和人际关系退化到了原始状态。

在种族极权主义社会环境里,黑人逃奴和白人废奴主义者都被剥夺了基本的生存权。尤其在1850年美国《奴隶逃亡法》颁布后,黑人的生存空间更为狭小。黑奴即使逃到北方,南方奴隶主还是有权把自己的奴隶抓回来。逃奴被抓回后,通常会遭受毒打或非人的折磨。在这部小说里,为了阻止黑奴逃亡,特兰斯采用了灭绝人伦的残酷手段。他把逃奴别格·安东尼(Big An-thony)抓回后,把其涂上柏油,放在一堆柴火上慢慢烘烤,同时还强迫种植园的其他奴隶前来观看。安东尼痛苦的嚎叫声和皮肤的烤焦味极大地折磨了目睹惨景的黑奴心灵。此外,怀特黑德还描写了科拉到马丁·威尔斯(Martin Wells)家所经过的那条“自由之路”,路两边的树上了挂满了逃奴的干尸。白人种族主义者借助种族极权主义的社会系统力量,不但屠杀逃亡的黑奴,而且还残害废奴主义者和一切同情黑奴的人。

由此可见,怀特黑德在这部小说里从法律地位、道德伦理和生存权等方面描写美国南方黑人的生存窘境,揭示了种族极权主义在南方奴隶制社会里的根本恶及其表现形式。南方种植园对人权的践踏,对人性的扭曲和对人类文明的颠覆都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白人种族主义者在扭曲黑奴人性和打击白人废奴主义正义感的同时,也使自己堕落到人性灭绝的“非人”状态。怀特黑德把种族极权主义社会系统视为白人种族主义者犯罪和道德沦丧的主要根源,把白人的暴行视为一种社会现象而非孤立的个人行为;这样的描写有助于读者追根溯源地找到美国种族主义之恶的相应制度性成因。

二、种族极权主义与平庸之恶

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提出了“根本恶”和“平庸之恶”的概念,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专门用平庸之恶的理论解析了纳粹德国军官艾希曼参与屠杀犹太人的心理和动机。她认为人被异化为无思想的生物,根本恶是人性动机的起源,根本恶与平庸之恶是源和流的关系。正如徐贲所言,平庸之恶是在追问“专制制度下的个人负有怎样的道德责任。”平庸之恶是极权主义运转的大众机制。平庸之恶就是行为者因无思辨、无判断,盲目服从权威而犯下的罪恶。平庸是现代人的生活常态。但是,平庸并不就是恶,平庸之所以会导致恶,是因为平庸者做出的事情是违背良心和社会正义的。怀特黑德在《地下铁道》里描写了美国南方奴隶制社会的平庸之恶,展现了法律意义上的犯罪和道德责任,揭示平庸之恶在系统力量和情境力量之下的内在逻辑发展。因此,笔者拟从环境熏陶下的平庸之恶、盲目服从下的平庸之恶和私欲诱发的平庸之恶等方面来探讨这部小说所描写的平庸之恶。

怀特黑德在《地下铁道》展现了环境熏陶下所生成的平庸之恶。在美国奴隶环境里,奴隶被视为白人奴隶主的私有财产,白人至上论占据了大多数白人的心灵;按照当时的法制和社会习俗,任何白人遇到逃亡的黑奴,都有缉拿或报告警察的权利和义务,白人帮助黑奴逃亡不但违背法制,而且也破坏了当时的社会习俗。怀特黑德描写了恶劣社会环境对人性的扭曲。黑奴西泽(Caesar)、科拉和拉维(Lovey)在逃亡途中,偶遇一群上山打猎的白人。这些白人发现他们是逃奴后,马上冲上去抓捕,最后导致流血事件的发生。其实,这些白人猎人既不是西泽等黑奴的主人,彼此也从来没有任何恩怨,甚至之前连面都没有见过。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呢?原来在南方,几乎所有的白人都受到了种族极权主义思想的毒害,抓捕或举报逃奴成了一种基本的社会共识和伦理规范。他们把逃奴视为整个社会的敌人,如果谁遇到逃奴不予抓捕,就会觉得自己违背了社会规则。他们在抓捕逃奴的过程中没有考虑过自己行为的正义性,错把专制社会法制的“非正义性”视为“正义性”,从而犯下平庸之恶。此外,当时的奴隶制社会禁止黑人读书。一旦白人看到黑人读书,白人通常会采用暴力手段予以惩罚。兰德尔庄园的奴隶监工柯尼利(Connelly)看见一个黑奴在看书,顿时勃然大怒,居然用手指将黑奴的眼珠挖了出来。柯尼利的暴行不是因为他与读书的奴隶有什么个人恩怨,而是因为根据当时法令,奴隶没有读书和写作的权利;如有违反,必遭严惩。柯尼利的暴行是捍卫种族主义社会环境所犯下的平庸之恶。

盲目服从也是平庸之恶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白人种族主义者对同情和帮助逃奴的白人也会痛下杀手。捕奴队头目理吉维(Ridgeway)获悉一对白人夫妇藏匿了逃奴,于是带人包围并点火焚烧了房子,使那对夫妇和黑人逃奴都葬身于火海。理吉维的行为是服从上级的指令,但没有考虑自己行为的合法性和正义性,头脑处于机械性的盲目服从状态。当理吉维获悉大量逃奴在瓦伦泰恩农场聚会时,马上带领捕奴队和一帮白人暴徒袭击了会场,开枪打死了废奴主义者兰德尔(Lander)和罗尔(Royal),并朝会场上其他人开枪射击,当场血流成河。这些作恶者表面上没有思辨能力、主观能动性和独立价值观,但实质上他们都是利己主义的奴仆。此外,怀特黑德还描写了盲目服从权威所导致的家庭悲剧。有对白人夫妇的女儿深受“白人至上论”的毒害,对逃奴充满敌意想象。在学校里,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见到逃奴要报告,不然就不是好孩子。当她发现自己的父母收留并藏匿了两名黑人逃奴时,义愤填膺,大义灭亲。她主动向官方告发,导致父母被逮捕,家里藏匿的黑奴也被处死。这个小女孩盲目遵从了种族极权主义教育的世界观,颠覆自己的童真,从而犯下平庸之恶。盲目服从的平庸之恶施行者表面上是服从上级或权威组织的指令或教诲,实际上丧失了应有的是非判断力。即使这种恶的施行者没有捞取私利的动机,但犯下的罪恶仍具有平庸性,所造成的社会危害性不容忽视。

私欲诱发的平庸之恶指的是施为者打着正义的旗号捞取个人利益的恶行。在行为过程中,贪欲使自己丧失了是非判断力和道德伦理原则,从而犯下伤害他人,危及社会而使自己个体获利的行为。怀特黑德在小说里专门塑造了两个为满足私欲而犯下平庸之恶的人:费恩娜(Fiona)和明戈(Mingo)。费恩娜是马丁家的女佣。她虽然是佣人,但时常得到马丁夫妇的关心和帮助。马丁把逃奴科拉藏匿在家里的阁楼,费恩娜就偷偷去查看。当她确认家里藏有逃奴时,马上向政府告发,并引领捕奴队包围了马丁的家,当场抓获了逃奴科拉,导致善良的马丁夫妇也被当地白人乱石砸死。费恩娜举报的动机就是为了获取赏金。她对自己行为造成的严重后果丝毫没有悔意,反而得意洋洋地说,“你们大家看——这就是我的奖金。吃进嘴的,能不要吗?费恩娜在举报马丁家藏匿逃奴时,没有考虑过举报奴隶问题的合理性,也没有考虑过马丁夫妇的命运,她所关心的就是举报后可能获得的金钱。此外,明戈也是一个因私利而犯下平庸之恶的典型人物。明戈以前是个黑奴,通过干苦工挣钱,买下了自己、妻子和子女的自由身份。他带着一家人住在瓦伦泰恩农场,瓦伦泰恩是开明的农场主,为前来投奔的自由黑人和黑人逃奴提供食宿和工作机会。在当时,收留逃奴是违法行为,但明戈无力阻止农场主收留逃奴。为了能在瓦伦泰恩农场平安地生活下去,他主动向官方告发,导致住在农场的逃奴遭到屠杀和抓捕。明戈是黑人,也曾当过奴隶,但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的平安,不惜举报。他在举报时没有考虑自己行为的正义性,也没有考虑奴隶制的罪恶和对他人的迫害,而是把自我利益的維护视为犯下平庸之恶的“合法借口”。

因此,怀特黑德通过小说情节的描写揭示了人在特定环境、盲从心理和私欲的作用下所犯下的平庸之恶。平庸之恶的施为者为了追求自我利益的最大化,执行系统力量的反人类指令,漠视他人的人格和人权,丧失了善恶判断和是非辨别的基本能力,犯下了与社会文明和道德原则背道而驰的恶行。作者通过这样的描写表明:平庸之恶是恶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即使全无作恶动机,是在上级或权威机构的指令下被迫作恶或无意识作恶,平庸之恶的作恶者也难逃个人应负的道德责任和历史责任。因此,种族极权主义下的平庸之恶产生于对美国南方社会空间的抽离。种族专制意识形态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掩盖当时法律、政治和社会公德的非理性,蛊惑普通白人和黑人民众犯下平庸之恶,践踏黑奴的基本人权,维护南方奴隶主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

三、恶的复杂性与善恶交织

善与恶是人性的两个表现形式,这两者不是分离的、孤立的、静止的。在一定的社会环境里,善和恶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相互转化和相互促變的,体现出恶的复杂性。因此,在大千世界里,没有纯粹的善,也没有纯粹的恶;善中有恶的元素,恶中有善的成分。在文学作品里,“善恶所涉及的是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人物行为的道德向度一般会以利己和利他作为判断人物之善与恶的分野,通常体现出作家的价值观和道德伦理观。”一般来讲,符合道德和法律规范的利他行为即为“善”,反之即为“恶”。善中有恶指的是在善的行为中,恶的元素可能发生作用而导致善的行为不再是纯粹的善。因此,笔者拟从恶中有善和善中有恶两个方面来探讨怀特黑德在《地下铁道》里所揭示的善恶交织现象,揭示在种族极权主义社会里恶的复杂性。

恶中有善指的是人性中善的表现中含有恶的成分,体现出人格的多元性和多维性。在一定社会环境里,人性总是不断地在顺从权威与反叛传统之间漂游。怀特黑德在这部小说里所揭示的践踏传统和遗弃子女等违法行为可能含有善的动机和成分。在正常的社会语境里,母亲都是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给予无微无至的关怀。但在怀特黑德的笔下,纳格(Nag)的母亲却向女儿传授淫荡之术,教唆她去勾引白人。她这样做的目的是想通过与奴隶主保持性关系的方式来获得更好的生活,最后纳格成了种植园监工柯尼利的情妇之一。纳格之母威逼利诱女儿成为白人情人的行为是反道德和反伦理的,但其恶的行为含有爱护女儿的初衷。这个初衷违背人伦,从而也揭露了奴隶制下人性的扭曲。此外,怀特黑德还描写了废奴主义者采用“恶”的手段解救逃奴的故事。为了解救贩奴船上的黑奴,罗尔(Royal)伪造法官的释放令,贿赂船长和警察,把贩奴船上的黑奴孕妇们一一救走。伪造公文和行贿在法制社会里是“恶”的表现形式,但这个“恶”具有“救人于水火”的善的含义。在这部小说里,怀特黑德还描写了废奴主义者扮成捕奴者救人的情节。山姆(Sam)是南卡罗莱纳州的废奴主义者,他时常扮成捕奴者,到监狱去提审逃奴,声称要把逃奴送还给原主人。以这样的方式,他救出了不少逃奴。其扮演国家公职人员的行为是“恶”的表现形式,但做恶的动机不是利己,而是利他,所以带有明显的善。在描写母子关系时,怀特黑德还以悖论的方式描写了遗弃之善。在小说的第二节里,梅布尔是科拉的母亲,在黑暗的奴隶制里受尽屈辱。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逃离了兰德尔种植园,但遭到捕奴队的大肆搜捕。她出逃时没有带上女儿科拉,引起科拉对母亲的怨恨。其实,梅布尔深知逃亡的巨大风险,不想把女儿卷入其中。她出逃时遗弃女儿是一种“恶”,但这种“恶”的动机是为了保护女儿,因此就具有了善的含义。事实证明,梅布尔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梅布尔逃出了兰德尔种植园,但并没能逃到北方,最后在丛林中逃亡时被毒蛇咬伤而亡。如果当时她带着科拉出逃,科拉也难逃厄运。

除了恶中有善,人性中还有善中有恶的现象。带有“恶”的善不是真善,而是伪善,其表征是以善的形式来掩盖或达成自己恶的目的。在这部小说里,怀特黑德把加纳夫人塑造成了善良的奴隶主。加纳夫人同情黑奴,但不赞成马上释放所有奴隶,担心奴隶适应不了自主的生活,其实她的真实动机是不想失去自己的私人财产;她教黑奴学文化,不是为了让黑奴明辨事理,而是想让黑奴具有读懂圣经的能力,用宗教的力量规训自己的黑奴;她口头上总是要废除奴隶制,要给予自己奴隶的人身自由,但她从未立下“死后释放奴隶”的遗嘱。她口头倡导释放奴隶的话语是一种伪善,旨在让奴隶在快乐的幻想中为她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罗尔等三人在半途上遭遇以里吉维为首的捕奴队,爆发了激烈的枪战。罗尔等人打败了理吉维,并把他和他的两个同伙捆绑起来扔到草丛里,而没有立即杀死。表面上看,罗尔的行为是“善”的一种表现,但实际上,罗尔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他们饿死或被荒野的野狼吃掉,这是比直接杀死他们更为毒辣的“恶”。最后,怀特黑德还描写了理吉维救人的善中有恶现象。科拉在马丁家被捕后,按照当地的法律,她应该被马上杀死,尸体还会挂在“自由之路”两边的树上示众。就在夜骑队长贾梅森(Jama-son)正要处决她时,理吉维凭借美国政府刚颁布的《逃亡奴隶法》从贾梅森手中救出了科拉。他救出科拉的动机不是为了让她获得自由,而是要把她押送回佐治亚,交还给其原主人,以此获得巨额赏金。由此可见,理吉利表面上的善含有更为深层的恶,在本质上是一种无耻的伪善。

因此,怀特黑德通过善恶交织现象的描写,揭露美国种族极权主义社会环境里恶的各种表现形式,展现作者对历史与人性的微妙把握,表明恶具有复杂的多维性,片面定性人的善恶行为是不可取的。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里,善有伪善的可能,恶中也许含有善的成分。如此描写有助于认知奴隶制社会里恶之复杂性和人格的多元性。

四、结语

在种族极权主义的社会环境里,根本恶、平庸之恶和恶之复杂性构成恶的基本内核,展现了人性之恶的多维演绎。在《地下铁道》里,怀特黑德以睿智精炼的笔触勾画出美国文学史上又一个恶扭曲人性的人间炼狱。他描写了黑人逃奴的坚强人格和悲惨命运,揭露种族极权主义支撑下的奴隶制对人性的践踏和对人类文明的颠覆。同时,这部带有幻想色彩的小说让读者从生动的行文中认知美国蓄奴制对人类造成的巨大创伤。怀特黑德通过对种族神话及种族历史的质询,展现了黑人种族不屈不饶的反抗精神,弘扬了美国黑人文化。这部小说是怀特黑德拨正错误历史的一次个人尝试,阐释了美国文明进步的艰难历程。他通过黑奴逃亡问题的叙述阐释了美国人权和民主的核心理念,表明了理想的愿景与赤裸的史实之间的巨大鸿沟。他的冷酷叙事风格既保留了小说的文学性,也增强了情节的悬念,而读者也在阅读科拉逃亡的旅程中感受到了作者的唯物史观与丰富情感。这部小说的伟大之处在于,作者还原了历史语境,诉说了人性善恶的多维性,同时也展现了作家敢于揭示真理的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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