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的回忆录与桂林版《人世间》的前身后世

2018-01-17 01:51刘铁群
南方文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人世间林语堂桂林

抗战时期桂林重要的文艺期刊《人世间》存在于1942年10月至1944年5月,共出版7期,主编凤子。很多期刊目录汇编以及相关的专著、论文对桂林版《人世间》来龙去脉的描述都存在错误和不严谨之处,而出现这些问题的根源与主编凤子有关。凤子是曾为现代文学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的杰出女性,但现代文学史对她很少提及。凤子原名封季壬,是广西容县人,著名的作家、编辑家和戏剧电影表演艺术家。她编辑过《女子月刊》、《中央日报》副刊、《人世间》月刊、《剧本》月刊,出演过曹禺四大名剧《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主演过电影《白云故乡》,著有长篇小说《无声的歌女》,出版过散文小说集《废墟上的花朵》《八年》《舞台漫步》《沉渣》《画像》《台上台下》《旅途的宿站》等。凤子在1979年第3期的《新文学史料》上发表了回忆录《〈人世間〉的前前后后——回忆叶以群同志片段之二》,该文是关于《人世间》出版过程的重要史料,要理清桂林版《人世间》的前身后世,有必要从凤子的这篇回忆录谈起。

在《〈人世间〉的前前后后——回忆叶以群同志片段之二》中,凤子回顾了自己在桂林和上海两度编辑《人世间》的过程,她在谈到最初接编刊物的情况时说:“在桂林的时候,出版人丁君匋来访,约我在桂林编辑出版《人间世》月刊。当时从香港撤退到桂林的文化人很多,由于香港沦陷,上海一部分人也辗转来到内地桂林,话剧演出、书刊出版很活跃,一时间桂林被称为‘文化城。我和朋友们研究之后,同意接编这个刊物,但要求改名为《人世间》,以区别于抗战前在上海出版的近似‘礼拜六派的《人间世》。我们接编这个刊物,很希望给人一个新的面貌。”“丁君匋接受了我的意见,在桂林办好了刊物登记改名的手续。”凤子这段话传递出的明确信息是,桂林版《人世间》的前身是《人间世》,复刊时更换了刊名,复刊后的《人世间》呈现出与《人间世》不同的“新的面貌”。

凤子是《人世间》复刊的重要当事人,她的描述在研究者心目中自然具有权威性。因此,凤子回忆《人世间》复刊过程的文章经常被研究者引用。唐沅、韩之友、封世辉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对《人世间》的简介中提到“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五日创刊于桂林”,“定名《人世间》,以示与三十年代林语堂所办《人间世》相区别”①。龙谦、胡庆嘉编著《抗战时期桂林出版史料》特别强调《人世间》在桂林复刊时的更名:“1942年夏,凤子从香港撤到桂林,当时也在桂林的原上海《人间世》杂志出版人丁君匋为使《人间世》复刊,特邀凤子出任编辑。凤子与周钢鸣等研究后同意接编,但要求刊名改为《人世间》并革新内容,反应抗战并为抗战服务,取代《人间世》提倡的幽默闲适。丁君匋接受了这个意见。”②1942年在桂林复刊的《人世间》与上海曾出版的《人间世》名称相近,风格不同,凤子以及之后的研究者们关于刊物更名与革新的描述看起来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的。但是在1939年,上海就已经有一份名为《人世间》的杂志创刊了,而且发行人正是丁君匋。这就使凤子描述的内容出现了疑点,桂林版《人世间》到底是对《人间世》做了更名,还是复刊了上海版《人世间》?要理清这个问题,有必要对这几个刊物之间的关系作出梳理。现将上海版《人间世》《人世间》和桂林版《人世间》的基本情况列表如下:

关于《人间世》,不少研究者将该刊物的发展描述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共出版四十二期;第二个阶段是两期“汉出”④,即汉口出版的《人间世》;第三个阶段是之后更名为《西北风》⑤。这一描述是不科学的,核对原始期刊,上海版《人间世》与“汉出”、《西北风》之间并没有复刊或更名的关系。因此,上述表格仅列出上海期间《人间世》的情况。而在上海版《人间世》的版权页上从未出现过丁君匋的名字。这也就说明丁君匋不可能是《人间世》的出版人,他在桂林请凤子复刊《人间世》是不合情理的。

《人间世》停刊三年后,《人世间》在上海创刊。这两个刊物名称相似,经常被混淆。那么两者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从上述表格的内容可以看出,《人间世》的编辑徐訏、陶亢德担任了《人世间》第一卷第1—4期的主编。同一个人先后编辑多个刊物是正常的事情,这并不能说明两个刊物有承继关系。1939年8月《人世间》的创刊号没有刊登专门的发刊词,也没有任何文字提到该刊物与《人间世》有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创刊号上头条刊登了《目前孤岛刊物内容问题商谈》,该文是文载道、浑介、周黎庵、朱雯、柯灵、陶亢德六人探讨孤岛刊物内容的对话录,文末有一段署名编者的总结:“归纳上面诸位先生的意见,我们觉得对于这个问题大家并没有不一致的地方。归纳起来说,就是我们应当用较严肃的态度,采用有益于抗战,有益于文化,有益于社会的文章。因此本刊以后的内容,希望在读者以及作家的策划下,向这方面充实起来。”这段文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世间》的办刊主张,那就是态度严肃并有益于抗战、文化、社会。这与《人间世》提倡闲适幽默,并在《投稿约法》中明确强调“涉及党派政治者不登”的倾向有明显的区别。真正提到《人世间》与《人间世》关系的是刊登于《人世间》第一卷第2期的《关于本刊》,该文实际上是主编徐訏、陶亢德准备辞职的预告声明,他们在文章中简单回顾了《人世间》创刊的缘起:“人世间出版后,外面都以为人间世复刊了,其实这是有点关系的。有一次我们偶尔谈起人间世,碰巧良友公司丁君匋先生有意来经营,并且征得良友公司方面的同意,愿意将它让我们来复刊,但我们考虑结果,觉得人间世社原以林语堂、简又文两先生为首,今者这两位都不在上海,所以我们随便叫了一个人世间为名。”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人世间》与《人间世》是有点关系,《人世间》创刊的缘起与《人间世》有关,最初的确是有复刊的想法,但实际操作的结果却不是复刊了《人间世》,而是创办了一个名字相似的新刊物《人世间》。

对于1939年至1941年在上海出版的共计二十四期的《人世间》来说,发行人丁君匋一直是重要的核心人物。因此,1942年丁君匋在桂林邀请凤子接编的刊物应该是他长期倾注心血的《人世间》,而不是与他没什么关系的《人间世》。凤子在回忆文章中说在桂林编辑《人世间》,“很希望给人一个新的面貌”,很多研究者对凤子所说的“新的面貌”的解读是反映抗战并为抗战服务,这一解读显然是延续了凤子关于刊物更名的回忆,将桂林版《人世间》与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相比较得出的结论。但实际上桂林版《人世间》复刊的不是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而是上海版《人世间》。那么,要考察桂林版《人世间》复刊后的新面貌,就应该跟上海版《人世间》相比较。而上海版《人世间》从创刊号开始就强调关注抗战,有益于社会,并且一直将这一理念贯穿在之后的办刊历程中。可见,反映抗战并不能说是桂林版《人世间》的新面貌。比较桂林版与上海版的《人世间》,可以发现徐訏、陶亢德编辑的第一卷第1至4期《人世间》虽是综合刊物,但非常重视文艺作品。徐訏、陶亢德辞职后,《人世间》的文艺作品骤然减少,到1941年停刊前,文艺作品所占分量已经微乎其微。故而1939年至1941年在上海出版的《人世间》在现代文学史上没有产生重要的影响。而凤子在桂林编辑的《人世间》,第一卷第1至6期是纯文艺期刊,到了第二卷第1期,也就是停刊前的一期,虽然改为综合刊物,但文艺作品依然占有非常重要的分量。因此,桂林版《人世间》的新面貌应该是对文艺作品的高度重视。凤子、周钢鸣、马国亮等人广邀名家,苦心经营,精选文稿,发表了茅盾、郭沫若、田汉、洪深、朱自清、胡风、萧红、骆宾基、端木蕻良等一批著名作家的优秀作品,这使桂林版《人世间》在中国现在文学史上有了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

1946年,凤子在叶以群的建议下找到丁君匋,商议在上海再度复刊《人世间》。1947年4月,《人世间》复刊,凤子在《复刊辞》中回顾了在桂林办刊物时的文化环境:“太平洋事变后的桂林,曾被誉为‘文化城。事实是多数作家,出版家,艺术界的朋友,经历了多年的离乱生活,暂时借那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落下脚。交通便利,环境清净,尽管落脚是暂时的,既然住下来,多少总可以做点分内的事,何况,人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希望,共同的苦闷。当时客观的困难并不弱于今天,可是,人的力量终于克服了一切问题,比如,没有白报纸,就利用土纸,而许许多多书籍报刊都先后印行出版了,人世间社发行的《人世间》文艺月刊,也就在这时候在桂林发行战时版。我参与筹备,编辑,工作了一个短时期。”凤子继而提出,既然侥幸迎接到胜利并回到上海,“在感情上,良心上,都觉得有这个责任,将这个小小刊物重新扶植起来”。凤子的《复刊辞》明确了1947年上海复刊的《人世间》是桂林版《人世间》的延续。因为条件艰难,为了顾及发行量,此次复刊的《人世间》是综合性刊物。不过,凤子在《复刊辞》中强调:“综合性的刊物,不妨碍我们精选几篇文艺作品。”凤子的确做到了,她保留了桂林版《人世间》重视文艺作品的倾向,发表了郭沫若、茅盾、郑振铎、欧阳予倩、臧克家、沙汀、丁玲、吴组缃、徐迟、姚雪垠、许寿裳等一批优秀作家的作品,延续了《人世间》在现代文学发展史中的重要地位。

从以上对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到三个阶段的《人世间》的分析可以看出,桂林版《人世间》与《人间世》没有直接关系。桂林版《人世间》的前身后世分别是1939年和1947年在上海创刊和复刊的《人世间》,相继出现的三个阶段的《人世间》有明确的前后承继的血缘关系。凤子在1979年对《人世间》复刊问题的回顾显然有比较严重的错误。凤子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1934年至1935年,林语堂在上海主编的《人间世》影响颇大,此时凤子也正在上海就读于复旦大学,很有可能接触过这个刊物。1937年凤子应日本“中华留东同学会话剧协会”邀请到东京参加话剧《日出》的演出,回国之后就在战乱中辗转于桂林、昆明、重庆、香港等地。这期间,她不了解1939年丁君匋已经在上海创办了《人世间》,并混淆了《人世间》与《人间世》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与凤子同样重要的当事人丁君匋在1942年不可能混淆这两个刊物,如果凤子要求丁君匋给《人间世》更名,丁君匋应该现场澄清事实,凤子所说的“丁君匋接受了我的意见,在桂林办好了刊物登记改名的手续”这样的细节更不可能存在。因此,凤子在文章中的错误很可能是时隔三十余年后不谨慎考证当年史料而出现的记忆出错。遗憾的是,丁君匋没有留下回忆《人世间》如何在桂林复刊的文字,当年丁君匋与凤子关于筹备复刊的商谈现场无法还原。从凤子称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为近似“礼拜六”派的刊物可以看出,她的文学理念还是有狭隘之处,当然,这种狭隘也是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在当时具有普遍性,非凤子一人的缺陷。在凤子撰文的1979年,“礼拜六”派刊物的名声还没有得到洗刷,它在人们心目中就是低俗的代名词,同时,将《人间世》视为“礼拜六”派刊物的成见也在很多人心中也根深蒂固。或许,凤子是想通过强调《人世间》与“礼拜六”派刊物完全不同来提高刊物的品格,但她的不严谨导致四十年来无数的研究者引用了错误的信息,影响了学术界对桂林版《人世间》复刊的真相的认识。凤子曾为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的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但她的回忆录《〈人世间〉的前前后后——回忆叶以群同志片段之二》中出现的错误也给现代文学史料的整理工作造成了混乱,这是需要澄清和指正的。

【注释】

①唐沅、韩之友、封世辉等编著:《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第五卷》,3104页,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

②龙谦、胡庆嘉编著:《抗战时期桂林出版史料》,399-400页,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

③根据凤子在《〈人世间〉前前后后》中的回忆,1942年秋末冬初她就回到了重庆,《人世间》由周钢鸣、马国亮承担编辑工作。但1—6期的版权页上,主编依然署封凤子的名字。

④1936年3月创刊于汉口的《人间世》是“生活·思想·文艺”半月刊,主编史天行,汉口良友图书公司发行。在第一期的《编后琐记》中有这样一段声明:“开头先得和读者诸君声明:本刊虽然袭用了旧的名称,但是与上海林语堂所编的丝毫不发生关系。而且,我们已不是专载小品文的刊物了。”这段文字说明“汉出”《人间世》与之前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没有关系。

⑤ 1936年5月创刊的《西北风》是“生活·思想·文艺”半月刊,“西北风社”主编,华中图书公司发行。该刊创刊号没有任何延续上海版《人间世》或“汉出”《人间世》的跡象,而且第一期《编前致语》中关于刊名的说明是:“西北风这刊名,并无什么深意。浅一些说:我们认为西北风的尖锐,能使人兴奋。不若东南风,使人感到软绵绵的。”突出“尖锐”,显然与上海版《人间世》的办刊理念完全不同。

(刘铁群,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抗战时期桂林文化城文艺期刊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BZW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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