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落伍者》看陆地在延安

2018-01-17 01:51程志军
南方文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陆地老张延安

随着长征的胜利结束,中共政权在陕甘宁边区落地生根,“革命中国”的政治版图发生了新的位移。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民族矛盾不断加剧,在国难当头之际,走向红色陕北成为众多有志青年的理想追求,陆地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位,用他本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当时我们对革命的信仰,远远胜过了那些无比虔敬至诚的朝圣香客”①。以延安为中心的陕甘宁边区留下了热血青年的足迹,解放区为烽火中国作出了坚强有力的时代诠释。

1938年10月3日抵達延安后,陆地便开始了圣地之旅。经由抗大到鲁艺文学系第二期成员,陆地的精神诉求获得了现实空间的释放,文学艺术创作的新生道路也获得了足够的支撑,这在他第一篇创作的题为《乡间》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这位青年人的信心和勇气。陆地站在批判性的立场上对军阀统治下的广西农村进行了暴露性书写,作品虽然日后得到了在《大公报》(桂林)文艺副刊发表的机会,但严文井随即对陆地进行了一番教导,“像这类批判消极暴露黑暗的文章不合时宜,能否改辕易辙,考虑写些团结抗战的题材,以树立胜利的信心,鼓舞士气为好”②,这实质上回归到了文学创作与时代进程的紧密关联上来,也就是当时他们谈话时所提到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究其原因就在于要正视民族矛盾加剧背景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来之不易。纵观陆地的创作过程,应该说,这次写作经历给他的创作思想带来了根本性的转变,如果说“难以自禁心驰神往的跃动,增强趋时应世的理想,催醒对未来美好的梦幻”③是陆地踏入黄土高原时点燃的雄心之火,那么经过严文井的革命文艺道路的指引后,年轻的陆地的精神之窗瞬间得以明朗和开阔:解放区广阔的天地可以为饱含理想的青年朋友提供丰富的创作经验的土壤。由此开始,陆地很快就写出了反映知识青年在延安大生产中得到锻炼的《从春到秋》,虽然文稿最终失散,但我们在阅读陆地的传记材料中完全可以知晓,《从春到秋》在延安文艺界获得了一定的成功。进而,陆地就走上了紧跟解放区文艺主旋律的创作之路。

一、《落伍者》发表后产生的风波

《落伍者》刊发在延安文艺整风前夕的《谷雨》第4期上,随后在延安文艺界展开的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时受到批判,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应该加以重新梳理。在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了陆地的《乡间》既得到了好评,又被及时叫停,就因为不合乎抗战现实的整体文化氛围。在笔者看来,严文井、何其芳将其作品推荐到大后方的桂林发表,而不是就留在延安,这就显示出微妙的一面,“暴露”已不合乎延安时宜。既然陆地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并且也已经明确地创作了得到延安文艺界好评的《从春到秋》,按照这样的发展逻辑,他就不应该再写出带有“暴露性”的作品来。实际上,《落伍者》在文艺整风期间被批评,也是陆地始料未及的,这也就说明陆地写这篇小说的出发点已经远远不同于创作《乡间》时的“任性”和“有意为之”,他在自传里谈到,“我的《落伍者》居然陪同几篇所谓存在‘小资意识、不健康情调、歪曲革命现实生活的作品……”④,这就表明,《落伍者》受到了出其不意的不该有的批判,并且其本人也认为应该和当时引起争论的《我在霞村的时候》《间隔》《意识之外》等作品划清界限。所以,在陆地看来《落伍者》根本就不在和延安文艺整风“唱反调”的作品行列。1942年7月15日《解放日报》刊登了《关于〈落伍者〉——自我批评,并答程钧昌同志》一文,陆地针对程钧昌所做的批评,比如“被旧日生活弃绝过,而对新的生活失了信心的人,终于也只能被新的生活所弃绝”,以及“作者抹煞了八路军对于人的教育和感化的伟大的力量”⑤作出了及时回应,这集中体现在陆地所做的自我批评中,主要包括“一方面,从理智上的意图来想,是要否定如此顽固的、极端个人主义的落伍者;另一方面,对于要否定的坏东西,却给予太多的同情和怜悯”“作者为了避免在作品中说教,对落后意识的批判,没有明确而正面的指责”“作者只专心于刻画《落伍者》个人命运的悲剧,而忽视了客观环境正面的描写”⑥。从个人陈述的这三点中,我们不妨可以看出,陆地的自我检讨立足于《讲话》,毛泽东明确提到“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⑦,以“政治路线”为中心就必然要求文艺创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政治意识形态上,实际上程钧昌批评的指向也是紧随“政治路线”的,二者的交集就在于:为什么八路军队伍的革命熔炉不能够改变一个从军阀部队加入进来的顽固不化的炊事员。程钧昌认为陆地没有把新生活的优越性拔高到一个新的层面,不应该让这样一个老兵在革命队伍中掉队;而陆地的观点是,集体的力量是向前变化的,是具有感召力和鞭策力的,老张掉队并不能说明革命队伍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个人落后意识没能够跟得上革命集体的前进步伐,并且也强调了对老张这种落后意识确实否定得不够彻底。从陆地、程钧昌各自认识事物的角度看,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在“政治路线”的方向上出现了偏差,而是在理解并实践“政治路线”的过程中如何做到更为精细更为精准的拿捏。

但在笔者看来,陆地为什么能写出《落伍者》是可以继续加以探讨的。应该首先加以明确的是,这部小说的政治性和方向性在当时都是没有问题的;其次是,1944年除夕陆地在组织上给澄清完“政治历史”问题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经历这场死去活来的革命考验,一旦精神上死而复生,就想专心读点书,思考点问题。书本中最使我得到启示的莫如当时延安出版的《鲁迅杂文选集》了”⑧,加之此前刚刚来到陕北时的习惯性的沉默寡言,他说过“这里头还缘于自己秉性不屑拾人牙慧,人云亦云,即使忍饥挨饿吧,也绝不肯咽别人嚼过的馍馍”⑨。结合这两点,我们从知人论世的角度至少可以搞清楚一点,从南方来到延安的陆地具有相当强的个性,也具有较强的判断力;引用的这两句话还至少可以说明一点,陆地的精神索求并不是毫无依据的,而鲁迅的思想品格就是深深影响过他成长的。我们还可以从少年陆地驳杂的阅读范围中找到他个人思想成长的影子,比如他对郁达夫小说的偏爱、对鲁迅《呐喊》《彷徨》的熟稔。与此同时,《落伍者》成文之后,孔厥就适时给予了赞美之词:“《落伍者》可是鲁迅《孤独者》的姐妹呀。”⑩就文艺整风前的延安文艺生态来讲,我们可以明晰的是,从苏区以外来的这些作家都还保留着自身清晰可见的思想痕迹,陆地也是,并且当时较为宽松的文学环境也给青年朋友赋予了广阔的活动空间,比如“文学系的墙报围绕这样一个新颖的总题大做文章:希望与梦想”11,这也可以看出来到解放区后青年群体相对独立自由的思想。所以,《落伍者》在塑造老张这个掉队者形象时有青年陆地的个性意识的追求。

就在《解放日报》这样的党报刊发陆地的反批评文章时,他也不曾忘记用鲁迅在《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中说过的话来反驳,“在行进时,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愈到后来,这队伍也就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了”12,用鲁迅的思想理念进行针锋相对的驳斥,可谓一针见血。老张掉队是革命队伍大浪淘沙的过程,或者说老张从旧部队走进人民队伍还缺少坚定的立场,他的成长过程在革命洪流中遭遇了革命伦理的考验,即老张的慵懒懈怠无法获得革命意义上的成长内涵,对老张的塑造反映出陆地并不想以程式化和概念化的方式来理解革命本身。同样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倘若要现在的战士都是意识正确,而且坚于钢铁之战士,不但是乌托邦的空想,也是出于情理之外的苛求”13,可见,陆地的想法是与鲁迅先生的教诲相通的,《落伍者》具备真正的革命真理的有效支撑。

二、《落伍者》文本内部的多重张力

从陆地中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情况来看,《落伍者》是最优秀的,通过再解读,我们可以试着从不同的话语表述层面进行分析。比如老张的身世和他生活、成长的环境之间的关系,这是经过作者精心设计的,老张原本是旧军阀部队的一个兵油子,做过勤务兵,也谋过部队里的小差使,还曾因违反军纪被降职,这些都表明老张是个有前科的士兵,即老张在参加八路军队伍前“疾患满身”。因为南口战役的失败,老张掉队后无处可去,最后是八路军队伍收留了他,这也意味着这个兵油子有了新的生活环境,陆地如此安排,本意也很明显,老张经历了两支不同政治立场不同工作作风的军队,尤其是到了八路军队伍里,这是个有利于个人积极成长的新环境,老张应该有所作为。人民队伍不仅意味着风气纯正,还表明集体制度是个治病救人的良方,无论多么顽固的思想缺陷或者精神疾患,都可以在集体熔炉中得到诊断、矫正或者治疗。从本质上来讲,陆地也是这样预想并按此设计的,当然最终老张并没有实现药到病除,没有和一般的小说那样安排圆满的结局,这其实才真正给小说文本增添了活力和张力,这也是小说文本的真正价值所在。在落后个体/先进环境之间的矛盾冲突中,在革命语境中那些具有个人主义、利己主义立场甚至是作风不够先进的个人都被规约为“落后分子”,也就是在革命进程中需要被加以改造的对象,改造的本身恰好隐喻了革命集体的伟力以及落后者必须向集体看齐的思想认知。站在这些落后个体的角度来说,新的环境是被赋予约定成长本意的,而不是让“落后分子”用来消遣用来质疑的,即这是革命本身需要完成的根本任务,作为参加革命活动的每个个体,都必须具备革命主体精神的立场。以此来看,老张自然需要集体大家庭来帮助他进步,进而在外因和内因共同努力的前提下完成精神蜕变。陆地在1957年说过这样一句话,“文艺总是摆脱不掉一定的政治关系的,党是要把文艺事业当作人民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加以领导和监督”14,按照笔者的理解,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在延安时期的陆地也应该明白,因为此前严文井已经对他进行过教育和指导了,所以把从旧军阀部队里的老张融入人民的革命队伍中,无非就是要给这样的“落伍者”提供改过自新的机会,陆地铺设这样的革命语境和赋予“落伍者”的成长深意在当时也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也就是说陆地是按照革命伦理的范畴来预设小说人物和情节的。

依此来看,老张必须摘掉“旧帽子”,从陆地的人物形象塑造来看,他至少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但结果并没有写出一个成长的具有无产阶级意识的革命战士,这是文本的另一重张力所在。那么,为什么呢?《落伍者》塑造了一个在肯定和否定之间摇摆的战士形象,老张有岗位意识,但不思进取不求更进一步。比如,即便是老张懒散冷漠,但他绝对履行炊事员的本职工作,并且做起来格外用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可是对于本职工作之外的事情,他冷眼相对,也就表明他还没有明白无产阶级队伍里的集体主义内涵,依旧是我行我素、顽固不化;老张被指导员批评不绑绑腿后也能够不情愿地接受规训,但一定是抱怨连篇。这些细节都足以呈现一个没有真正接受革命洗礼没有得以蜕变的“落伍者”形象。从个人形象上、从集体主义观念上、从阶级立场上,老张都是个十足的掉队者,所以陆地如此安排“落伍者”也顺应了小说的故事情节的发展。

鉴于此,在一个充满阶级友爱的八路军队伍里,老张成长的方向和准星都出了问题,也就是说陆地在对老张进行塑造的过程中看上去偏离了革命教育的初衷(这也是程钧昌批评的重心所在)。实际上,我们还需要继续去挖掘。在批评者声音里说陆地“赋予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同情太多,带着太多的知识分子的感伤”15是有道理的,并且在笔者看来,陆地写这样一个集体队伍中的“孤独者”是饱含着理想主义的(老张并不自觉接受革命队伍的改造,但凭着炊事员的本职工作还混迹于队伍中),也可以说是陆地知识分子情怀的有限度抒发,从这个层面上我们可以再进行一番思考。小说并没有回避老张性格特点的缺失,更没有回避他入伍三十年以来积聚而起的思想顽固问题,陆地笔下的老兵接近于一个自我主义者,他可以在纪律分明的革命队伍中“倚老卖老”,可以在指导员面前大大咧咧、我行我素,可以在“开会斗”场面上摆出“歪理”来,也可以对司号员摘了老乡一只香瓜受到組织批评后针锋相对地提出当年指导员和连长也杀了老乡的狗,把这些细节贯穿起来可以发现,即使是这样一个总是和革命队伍不同拍甚至还敢唱反调的人居然也还可以生活在组织/集体之中,他一面被人排斥但一面还被允许有个人独立的生存空间,在笔者看来,这就是有着理想主义的色彩,在自我主义和集体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意识都存在相悖的情况下,陆地试图选择的是有温度地调和,试图在革命话语包围的空间内凸显出老张的孤苦意识,随之悲悯情怀也就油然而生了,那么对老张落后意识的批判自然也就淡化了。事实上,陆地笔下的老张往往存在两副面孔,老张对战友们冷漠,但对司号员怀有感恩之心,因为打摆子时年轻人帮助了他;同样是看待集体中的“学习”,他对别人说没用,但却提醒司号员要重视。两副面孔恰好隐喻了老张是个清醒者(有辨别是非的个人主义立场),他之所以顽固不化,显然是因为他主观性地选择了自我放弃。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宣教干事,用教员作为叙述视角显示出小说的叙事更有针对性,即“我”作为一个外来者要看清连队里的各种细节,作为连队的指导员和作为教员的“我”都乐于帮助老张,但老张是明显拒绝的。用陆地的话来说,老张是一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他既不是什么个人英雄主义似的人物,也不是一个愿意加以改造进而获得健康成长的人物,他是一个在主观意识里对身边的人和事极其冷漠极度失望的人,也是一个以自我立场为中心拒绝接受组织教育的多余人。他固执地认为官兵命运在新旧队伍里就没有改变过,固化意识加重了他的心理失衡,所以小说安排了他自己最终掉队的结局。因为,作为友爱团结的革命组织不可能抛弃任何一位自己的同志,那么安排老张自身最终落伍就是合情合理的,这也符合革命年代的人民性叙事,不求上进的老张只能是自我放弃,即主动地从革命队伍中脱离。小说呈现出陆地的怜悯实质上是知识分子眼中的“悲哀”与“愤怒”,不是一般性地对身边小人物的同情,也不是简简单单地唾弃,既然如此,文本也就少了有力度的对“掉队者”的“批判意识”。

三、《落伍者》的“鲁迅风”及其他

如前面所提及,在陆地的观点里,当年他的《落伍者》不应该在被批判行列之中。我们还有必要从小说写成时说起。罗烽、吴奚如看了作品后接连称赞,二位前辈作家如此肯定固然是对后起之秀的鼓励,然而孔厥却看出了《落伍者》隐藏的鲁迅思想的影子,并适时提及了鲁迅的《孤独者》,在笔者看来,孔厥是当年真正读懂这篇小说的人。鲁迅小说中的“我”对“孤独者”魏连殳的态度是“愤怒”而“悲哀”的,虽然魏连殳接受过新式教育,但是他以走向极端异类的方式与周围环境硬性相碰,使得失去族人失去工作,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惑中,魏连殳无法超越因自身与周遭环境冲突带来的生存悲剧,简言之,魏连殳的“孤独”是一个知识分子自觉与社会群体隔离开来并寻求不妥协的独异行为,他的不妥协使得最终在绝望中走向死亡。“孤独”显得冷峭而阴沉,“魏连殳的孤独是绝对的且是无法治愈的,所以他用近似于自戕的方式加速完成了孤独的生命旅程”16,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失去自身的生活理想后变得冷漠与麻木,看似孤独地向死而生,实则构成了对世俗价值观念的彻底颠覆。陆地笔下的老张换成了一个农民出身的兵油子,从旧军阀部队形成的灰色观念让他成为一个别人眼中的异类,最为让人心痛的是,老张不与热爱他的集体为伍,却偏执于“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对新的生活制度新的生活观念的漠视和排斥,就意味着这种孤独构成了一种自我内心的封闭与戕害,实际上,这就形成了名副其实的绝望与虚妄。老张的个体身份是一个老兵,但他身上流淌着超出了老兵身份拥有的生命情怀,这是陆地满怀知识者心性完成的对其形象内涵的塑造。如果我们的理解仅局限在陆地是为了延安主流意志而完成了《落伍者》,笔者认为,这很可能忽略掉了鲁迅思想对这样一个有着独立品格的青年人的影响。毫无疑问,《落伍者》有延安意志支配的话语内涵的表达,但也隐含着陆地的生命哲学的思考,至少包含着对一个生命个体孤苦独异行为的形而上的反思(生命伦理和革命伦理不同层面上)。翻阅陆地所写的文艺批评类文章,笔者发现陆地在谈及艺术创作时,最爱提到两点,一个是毛泽东的《讲话》,即延安时期毛泽东文艺思想对其产生的影响;一个是鲁迅,即鲁迅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以及表达的思想主题给他带来的思考。通过文本细读,依己之见,《落伍者》带有着“鲁迅风”,孔厥读出鲁迅作品味道的感觉是靠得住的。

文艺整风前,延安文艺界有两大集团,一个是文抗,一个是鲁艺,“鲁艺的领导者是周扬,文抗的领导者是萧军”17,而萧军也曾和艾青、丁玲、舒群等人轮流编辑《谷雨》。“延安所有文艺刊物中,《谷雨》的水平最高”18,依此来看,陆地的《落伍者》能够发表在这份刊物上,肯定符合当时的编辑方针,也能够彰显出足够的思想价值。《讲话》诞生之后,丁玲的《在医院中》以及王实味的《政治家·艺术家》都受到了批判,这些文章也都发表在《谷雨》上,上述提到的相关作品都具有强烈的人文诉求,在当时的延安当属思想的前沿。《厂长追猪去了》《间隔》等小说,当然也包括日后产生巨大争议的《野百合花》也都曾在当时延安的党报《解放日报》文艺专栏上发表。综合起来看,在构建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和抗日民主文化建设的解放区,思想争鸣和民主气氛在延安文人中有着广泛的追求,这集中体现在延安文艺整风前文艺界的大胆争鸣上。以丁玲为例,她来到延安一段时间后发现解放区存在着一些陋习甚至存在着封建思想和行为,进而写作转向批判性,特别体现在《“三八节”有感》等杂文中;再比如,萧军的秉性、才气和脾气,也曾受到毛澤东的关注,与此同时,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的出现,给延安文艺界带来了震撼。《讲话》之所以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文艺界出现了不合乎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的局面,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不仅要做到组织上入党,而且思想上也要入党,这是毛泽东所强调的,也是所要求的。

把上述情况综合起来比较,就《落伍者》遭遇到的批评,我们应该和丁玲、王实味的相关作品区别看待,从陆地的《乡间》到《从春到秋》再到《落伍者》,特别是结合严文井等人对陆地创作主旨和创作方向的及时性指导,陆地应该具备了自觉实践解放区创作诉求的主体意识。虽然说《落伍者》也被和当时相关的创作一起被置于批评的境地,但从本质上来讲,陆地并非从本意上对延安文化界提出批评,也就是说陆地的创作是自身在向解放区文艺创作方向调试过程中出现的“偏差”(当然也有“鲁迅风”的影响),从这个角度上来看,陆地在回忆谈及整风期间的这一幕时,还用了“居然”这个字眼,其原因也不言自明,显然这是自己所不情愿接受的。以政治意识形态的创作诉求来看,《落伍者》确实缺少一个“光明的尾巴”,在处理八路军队伍对老张的个人影响时也存在着没有凸显出人民性宏大叙事的深度和广度来,概括起来讲,老张的本性没有在红色主调的氛围中得到健全成长(这一点也有陆地自己知识者视野中的人文诉求,没有简化或者符号化老张的成长)。和《在医院中》不同,丁玲“营造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环境,设置了紧张尖锐的矛盾冲突”19,但《落伍者》的主体氛围却是积极向上的,陆萍就在那样冰冷的医院工作,如同笔者在自己的文章中所分析的,“丁玲笔下的陆萍是一直倒逼自己学会成长的女性,即陆萍在并不认同也不能改变体制的现实空间内不断地剥离出净化的自己,归根结底,陆萍生活在医院的体制之内,她不具备改变医院管理模式和净化医院空气的话语权力,所以陆萍是寂寞的也是孤独的,其实她更是迷茫的无助的”20,她所感受的环境是消极而且令人窒息的,很显然老张的孤独冷漠和陆萍相比显然不在一个层面。丁玲展现的也是生活环境与个体意志之间的矛盾,和陆地笔下所拟设的温暖环境不同,医院的整体外在环境是负面的,而作为个体的陆萍形象则是相对正面的;《落伍者》的八路军队伍是友善的,主人公老张则是不思进取的,二者所写的侧重点也显然不同。丁玲的想法是通过批判性的做法进而介入对延安日常生活的“干预”,这在她的杂文中更是如此,而王实味的过度暴露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杂文创作所追求的针砭时弊,当然也远远超出了当时“轻骑队”负载的批判勇气。从陆地的个人阅历和思想倾向上看,其本人并没有出格的先锋意识,《落伍者》也没有这方面的过度追求。从艾克恩主编的《延安文艺史》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上面没有记录《落伍者》的遭遇,也就是说和丁玲、王实味等人相比,文艺整风中陆地没有产生太消极的影响。在《讲话》中,毛泽东也提到,“‘杂文时代的鲁迅,也不曾嘲笑和攻击革命人民和革命政党,杂文的写法也和对于敌人的完全两样……但必须是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用保护人民、教育人民的满腔热情来说话”21,领导人对文艺界的“鲁迅风”作出了明确的要求,《落伍者》的“鲁迅风”在处理人民性立场和原则上显然并没有和《讲话》相违背。

考察陆地在延安的文艺活动时,笔者以《落伍者》这个单篇作品作为切入点,考量其在延安文艺话语场中所遭遇到的相关细节,应该说陆地的《落伍者》是篇优秀的作品,它受到了解放区文化意识形态的影响,符合主流创作的根本方向,但也不乏青年陆地一些思想个性的体现。《落伍者》是陆地创作历程中的一个转折点,此后,他的个体意识在追求人民性的叙事中越來越趋向于淡化。“文艺是形象化的政治,但是,它又不是政治的图解。图解只须说理的标签就够了,形象化却要有活的生命才能完成”22,由于陆地本人保有的知识分子情怀,小说呈现出对普通人的生命关怀,也呈现出渗透哲学层面的“鲁迅风”。随着延安文艺整风的进行,《落伍者》面临的受批评境遇和丁玲、王实味等人也不尽相同,因为陆地的本意并非以批判性立场来介入对延安生活细节与文化秩序的观察。

【注释】

①③④⑧⑨⑩陆地:《直言真情话平生——陆地自传》,27、31、41、48、27、40页,广西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

②11潘荣才:《陆地传》,58、62页,辽宁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

⑤⑥15陆地:《关于〈落伍者〉》,见《陆地作品选》,579-580、578、577页,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

⑦21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见《毛泽东选集》(第三卷),865、872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1213鲁迅:《鲁迅全集·二心集》,231、23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4陆地:《论作家与人民》,见《陆地作品选》,482页,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

16晏洁、宋剑华:《边缘化的孤独者——鲁迅小说中新派知识者新论》,载《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2期。

171819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上),261、255、255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

20程志军:《日常体验与丁玲的延安观察》,载《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

22陆地:《简论文艺与政治》,见《陆地作品选》,504页,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

(程志军,广西教育学院文学院。本文为广西壮族自治区中青年教师基础能力提升项目“抗战背景下的延安文艺思想研究”成果,项目编号KY2016YB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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