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苑卮言》的词学史意义*

2018-01-19 01:20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王世贞艺苑词话

张 仲 谋

在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收录的四种明人词话中,无论是从理论主张还是从话语方式来说,最足以代表明代词学特色的是王世贞的《艺苑卮言》①本文所称《艺苑卮言》,除特别注明者外,均指《词话丛编》所收专门论词之一卷本。。四家之中,陈霆《渚山堂词话》以品赏词作为主,理论色彩较淡,其论词以宋词为圭臬,尚无别开生面之意。杨慎《词品》6卷,不仅篇幅最大,清代以来各家评价也最高。李调元《雨村词话自序》中评述前代词话,至谓:“吾蜀升庵《词品》,最为允当,胜弇州之英雄欺人十倍。”②李调元:《雨村词话序》,唐圭璋辑:《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77页。事实上,杨慎《词品》除了标榜六朝风调以及语词名物考释之外,论词之语看似精彩叠现,实际抄袭前人者甚多③参见张仲谋:《明代词学通论》上编第三章,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如称稼轩词为“万古一清风”一则600余字,历来被视为杨慎别具只眼的卓见,实际则是抄录南宋陈模的笔记《怀古录》。而俞彦《爰园词话》见存于《倚声初集》者仅14则,虽有隽语而未成体系。相比之下,王世贞虽然主要为诗文大家,于词而言似不如陈霆、杨慎为专门,但其《艺苑卮言》从嘉靖三十七年(1558)成书到最后定稿,前后修订多次,可以说是萃聚其智慧与学识的经典之作。其理论价值及词学史意义,在清代以来数百年间,并没有得到确当的评价。

王世贞词学的理论突破在于,他不像此前的张綖、何良俊那样停留在主婉约而轻豪放的风格论,而是遥承李清照“别是一家”之说,立足词的独特功能来界定其艺术个性。《艺苑卮言》第一则就开宗明义亮出自己的基本观点,认为词的艺术个性首先在于其独特的表现功能:词就是以描写女性之美、描述男女之情为擅场,以宛转绵丽,浅至儇俏为宗风,以“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④王世贞:《艺苑卮言》,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385页。为追求。这就是词的特色,词的专长,也是词赖以存在的理由。与诗文相比,词的功能不在于明道、宗经、征圣,不在于美刺讽谕,更不在于羽翼政教,化成人伦。假如以为它托体不尊,难言大雅,必欲其重回诗教文统之轨范,那么词的优长将与其不足一并消解,词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王世贞又大力倡导一种单纯明朗的创作心态,所谓“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注]王世贞:《艺苑卮言》,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385页。,在词学史上具有振聋发聩的效果。无论是在晏殊、欧阳修所处的北宋时期,还是在程朱理学更为流行的明代,都有人在艳冶儇俏的小词面前,抱有一种矛盾或尴尬的心态:既为其绮艳的魅力所吸引,又不敢偭背大雅;既生染指之心,又惟恐有累清名令德,于是便出现了儒冠而胡服的可笑情景。按照传统观点来看,如柳永、二晏、欧阳修、张先、秦观之属,都写了许多艳词,皆难免大雅罪人之讥。然而假使没有这许多才子词人写下这许多风流词章,尽教人作韩维等道貌岸然之辈,整个宋词与夫文苑又当减却多少成色!

在《艺苑卮言》问世的万历初年,王世贞已是当仁不让的文坛盟主,所以他的理论主张在当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大雅罪人”之说,他人要么不敢提,要么是无其文坛誉望,即便提出也会被视为狂悖而无人响应。王世贞能够摆脱顾虑,甘做“大雅罪人”,以睥睨一切的气度提出这一观点,其态度之坚决,口气之斩绝,都是他人所不敢为亦不能为的。而这种观点又顺应了万历初年方兴未艾的主情文学观,其对词坛的巨大影响是可以想见的。从晚明清初的词坛反响来看,《艺苑卮言》的影响从晚明一直持续到康熙初年,前后长达百年之久。

一、从晚明艳词创作看《艺苑卮言》的影响

晚明艳词的繁兴,当然和彼时特定的文化语境有关。比如说,当时既有《金瓶梅》《肉蒲团》那样的艳情小说,有《玉簪记》《牡丹亭》那样的爱情戏曲,又有流播市井的《劈破玉》《打枣竿》等时调民歌,几乎都比所谓的“艳词”更具情色意味。艳词的发展,一方面是受其他艳情文学形式的裹挟煽动,同时又为整体的艳情文学起到加油添柴的效果。然而,从词学一脉的自身发展来说,晚明艳词之所以能够毫无顾忌、大张旗鼓的创作与传播,当然与王世贞这样的文坛大佬的品题鼓吹有关系,而《艺苑卮言》就是推动晚明艳词发展的理论赤帜。

从创作总量及其所占比例来看。《全明词》和《全明词补编》所收词大约25 000余首,而进入万历之后的词作至少在一半以上,这其中广义的艳词又占了较大的比例。当然这只能是建立在个人多年研读明词的基本判断,要量化到具体数字也许是比较困难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晚明各种题材的词作中,艳词所占比例应该是最大的。其余如写景、咏物、咏怀、谈艺、节序、应酬(帐词)等等,林林总总,品类繁多,但没有哪一项能达到艳词所占比例。须知在明词题材泛化的背景下,词的题材主题远不像唐宋时期那么单纯专一,艳词能够占到二成三成,或比唐宋时期所占比例要小,但要和明代前期的词坛状况相比,这已经算是很高的比例了。我们看魏之皋(三华居士)万历年间所作《题情词昔昔盐序》中所云:“自乐府之变,而情词艳曲,于今为烈。”[注]三华居士:《昔昔盐序》,齐森华、陈多、叶长海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第656页。《昔昔盐》当然是散曲集,但魏之皋是以“情词艳曲”并列的。又毛晋《跋花间集》中云:“近来填词家,辄效颦柳屯田,作闺帏秽媟之语。”[注]毛晋著,潘景郑校订:《汲古阁书跋》,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12页。此跋具体写作时间不详,然大致在崇祯时期。由这两家序跋来看,晚明时期艳词的兴盛,在时人来说应该是已成共识的。

晚明以至清初,涌现出一大批以艳词著称的词人[注]参见张仲谋:《明词史》(修订本)第六章《晚明艳词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这其中不仅包括晚明时期的吴鼎芳、顾同应、董斯张、施绍莘等吴中词人,还有明清之际的云间派词人陈子龙、李雯、宋征舆、计南阳、宋征璧、宋存标等人;也包括那些由明入清的香艳词人如单恂、沈谦、贺裳、邹祗谟、董以宁、吴绮等人。于是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种史实:在晚明以至清初那个词学的特定时空,比较知名的词人大都以香艳为特色。而这种创作实践与当时流行的词学观念当然不无关系。

与唐宋时期的艳词相比,晚明艳词所表现的往往是男女之间的相悦相恋以及对女性之性感体态的描摹刻划,艳冶婉媚,轻俊尖新,风流调笑,情事如见。这些词中的主体形象,不再是美貌矜持、忧郁凄婉的多情女子,而一变成为明眸善睐、有趣有韵的小家碧玉或戏曲式人物。世俗化的艳情趣味,生活化的喜剧情境,清新俊逸的语体风格以及民歌手法风味的借鉴点染,既是晚明艳词的基本特征,也可以说是“明体词”的特色所在。从这个特定角度来看,《艺苑卮言》既是晚明艳词发展的重要推手,亦可以说是“明体词”得以形成的理论基础。

二、从晚明清初词选看《艺苑卮言》的影响

词选是词学观的重要载体形式,是连通理论、创作与传播、接受的中间环节。一种词学主张如果能够渗透在众多选本上,就表明这种词学理论已经被社会广泛认可了。晚明清初受到《艺苑卮言》影响的词选,至少有以下6种。

一是茅暎《词的》。茅暎(生卒年不详),字远士,吴兴(今浙江湖州)人。茅元仪弟。因为已知茅元仪生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故可大致推知茅暎生活年代。茅暎《词的序》云:“盖旨本淫靡,宁亏大雅;意非训诰,何事庄严。”[注]茅暎辑:《词的》卷首序,明朱之藩辑刻《词坛合璧》本。很明显是在发挥王世贞“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的说法。所谓“旨本淫靡”,就是说“淫靡”本来就是词的文体个性。因为序文为骈体,故又踵事增华,加上“意非训诰,何事庄严”,以与前八字作互文。又其“凡例”第一条云:“幽俊香艳,为词家当行,而庄重典丽者次之。故古今名公悉多巨作,不敢阑入,匪曰偏狥,意存正调。”[注]茅暎辑:《词的》卷首“凡例”,明朱之藩辑刻《词坛合璧》本。这里以幽俊香艳为词家当行,且视为正调而排斥其他,显然也是在忠实地贯彻王世贞的词学主张。《词的》既多选艳词,评语亦往往以香艳娇媚之类为赞语。常用评点语如:“纤艳”“新艳”“香艳”“藻艳”,又如“柔媚撩人”“娇怯可思”“婉娈多姿”“风流蕴藉”“秾纤合度”“幽怨娇嗔”以及“香弱脆溜,自是正宗”等等,皆可见《词的》实际就是一部艳词选,意在为时人提供一个欣赏与创作的范本。

二是沈际飞《草堂诗馀四集》。秦士奇为沈际飞所作《草堂诗馀四集序》,明显表现出祖述《艺苑卮言》的痕迹。其略曰:

……唐则有《尊前》、《花间》而成调,至集名《兰畹》、《金荃》,取其逆风闻薰芳而弱也,则词宁为大雅罪人,必不尚豪爽磊落明矣……其间可歌可诵,如李、晏、柳五、秦七,“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闺彦若易安居士,词之正也。至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刻,长公骚而壮,幼安辨而奇,又辞之变体也……六朝君臣,颂酒赓色,务裁艳语,宛转儇佻,蔚发词华……然《花间》皆小语致巧,犹伤促碎,其《草堂》以绵丽取妍六朝……即淡语、浅语、恒语,极不易工。[注]祝尚书:《宋人总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30—231页。

上引文字片断,大都来源于《艺苑卮言》,或原文照抄,或稍变其说法(如变“香而弱”为“芳而弱”),既表明他对《艺苑卮言》的内容高度熟悉,同时也表明他对其词学观完全认同的态度。

沈际飞《诗馀四集序》亦展示了同样的理路,所谓“虽其镌镂脂粉,意专闺幨,安在乎好色而不淫,而我师尼氏删国风,逮《仲子》、《狡童》之作,则不忍抹去,曰人之情,至男女乃极。未有不笃于男女之情,而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间反有钟吾情者”[注]沈际飞:《诗馀四集序》,卓人月、徐士俊编选:《古今词统》,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卷首,第18页。,也是对《艺苑卮言》的进一步阐发。王世贞说“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沈际飞则不无调侃意味地引经据典,以孔子删诗不废郑卫的做法,来论证笃于男女之情乃人伦之根本,所以词之“镌镂脂粉,意专闺幨”,岂惟不是大雅罪人,甚且还符合圣人之道呢!

在《草堂诗馀四集》评点中,沈际飞往往会摘引或转述《艺苑卮言》中的说法。如《正集》卷1评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云:“美成能为景语,不能为情语,能入丽字,不能入雅字,价微劣于柳。至若‘枕痕一线红生玉',与‘唤起两目清炯炯’,形容睡起之妙,良足动人。”[注]张璋等辑:《历代词话》(上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年,第522,592,519,535页。又《续集》卷下评辛弃疾《念奴娇》(我来吊古)云:“词至辛稼轩一变,其源实自苏长公,至刘改之诸公而极。抚时之作,意存感慨,然浓情致语,几于尽矣。”②张璋等辑:《历代词话》(上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年,第522,592,519,535页。熟悉《艺苑卮言》的人,读这几段话会感觉有点眼熟,试以两者对读,就会发现沈际飞基本上是照抄。又其他如《正集》卷2评和凝《小重山》(春入神京万木芳)曰:“《花间》以小语致巧,全首观之,或伤促碎,此政不免。”③张璋等辑:《历代词话》(上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年,第522,592,519,535页。又同卷评胡浩然《东风齐著力》(残腊将寒)曰:“词贵香而弱,雄放者次之,况粗鄙如许乎?然千古并传,不能删去。”④张璋等辑:《历代词话》(上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年,第522,592,519,535页。可知沈际飞评词的标准手眼,往往用世贞家法。于此亦可见沈际飞对《艺苑卮言》的熟悉程度。

三是潘游龙《精选古今诗馀醉》。此集选王世贞词多达47首,超过了明初的刘基(37首)和明中叶的杨慎(38首),使之成为明词第一家,这无论是从王世贞词的实际水平来看,还是基于明代词家的横向比较,都不免过分,然而亦由此可见王世贞在晚明词坛的誉望。又前十家中还有陈继儒、王微、顾同应、沈际飞等晚明词家,也都显示了偏重香艳的审美取向。管贞乾为该书所写《诗馀醉附言》云:“今文台阁体、碎金体、诰诏羽檄体,天才人才鬼才三绝之体,毕竟不如风流体为骀荡。”[注]潘游龙辑,梁颖校点:《精选古今诗余醉》,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卷首《诗馀醉附言》。这也是带有晚明清言特色的表述方式。“台阁体”种种固有之,而“天才人才鬼才三统之体”则未之前闻。管氏此说实带有科诨意味,意思是说无论什么体,都不如风流体更能怡情悦性,更有魅力。

四是贺裳《词旃》。贺裳在词学理论批评方面,先后有《词旃》《词榷》及《词筌》三书,前二书久佚无传,故世人多不知诸书本来面目。我前数年从贺裳《蜕疣集》中发现其《词榷序》,于是诸书内容面貌大致可见。该序中称:“近世撷词之博,无若《词品》;论词之精,无若《词评》;所谓既博且精,蔑以加矣。”[注]贺裳:《蜕疣集》不分卷,明崇祯十七年(1644)鸯桨阁刻本。这里《词评》是指《弇州山人词评》,即明季流行的《艺苑卮言》的单行本。贺裳以“论词之精”称道《艺苑卮言》,显示了他对王世贞词论服膺的态度。该序中又说:“王氏之言曰: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余尝用其意删辑今古,汇为一编,谓之《词旃》,务求香弱,亦犹《金荃》、《兰畹》之意云。”⑦贺裳:《蜕疣集》不分卷,明崇祯十七年(1644)鸯桨阁刻本。原文中并称此书“止收艳什”,可见这是一部专门的艳词选本。也正是为了在艳词之外求全求备,所以又“别辑一编,谓之《词榷》”。据此序可知,《词旃》《词榷》二书,皆为词选。《词榷》专选明词,而且是“虽尚秾纤,兼存骏爽”⑧贺裳:《蜕疣集》不分卷,明崇祯十七年(1644)鸯桨阁刻本。;《词旃》则推本王世贞的论词主张,专选香弱艳丽之作,只可惜这部选本早已失传了。

清初有两部词选,明显带有《艺苑卮言》影响的痕迹。一是邹祗谟、王士禛选编的《倚声初集》,二是顾璟芳等编选的《兰皋明词汇选》。

《倚声初集》是清初一部重要的大型词选。其体量大,影响也大。邹祗谟序写于顺治十七年(1660),实际该书刊成于康熙三年之后。邹、王二人,当然王士禛名气更大一些,但就《倚声初集》而言,邹祗谟既是发起者,投入精力也最多,所以清初人提到《倚声初集》,多举程邨之名。邹祗谟早年即与董以宁并以艳词著名,其于艳词实有偏好。邹氏在《倚声初集序》中写道:

《恼公》《懊侬》之曲,《金荃》《兰畹》之编,其源始于《采荇》《弋雁》,其流浚于美人香草,言情之作,原非外篇。揆诸北宋,家习谐声,人工绮语。杨花谢桥之句,见许伊川:碧云红叶之调,共推文正。其余名儒硕彦,标新奏雅,染指不乏。必欲以庄辞为正声,是用《尚书》《礼运》而屈《关睢》《鹊巢》也。[注]邹祗谟、王士禛辑:《倚声初集》卷首,清初大冶堂刻本。

这一段话,无论是从思维取向还是从观点字面来看,都不难看出邹祗谟与王世贞以及沈际飞之间薪火相传的联系。邹祗谟认为,无论是《诗经》中的《采荇》《弋雁》,还是《金荃》《兰畹》这样的艳词,同样为正声。故无论是删诗之孔子,还是宋代程颐、范仲淹这样的名儒硕彦,对爱情诗词从来都是肯定的。

从《倚声初集》实际选词情况来看,其偏好香艳的倾向亦十分明显。况周颐《蕙风词话》卷5就曾说过:“词格纤靡,实始于康熙中,《倚声》一集,有以启之。集中所录,小慧侧艳之词,十居八九。”[注]况周颐:《蕙风词话》卷5,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4510页。谢国祯先生《江浙访书记》著录《倚声初集》,即径称:“《倚声初集》一书是选明清之际词人所作的侧艳之词。”[注]谢国祯:《江浙访书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189页。据闵丰博士《清初清词选本考论》一书的统计,《倚声初集》选词超过30首者凡13人[注]闵丰:《清初清词选本考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6页。。其中邹祗谟196首,董以宁120首,这两位久负盛名的艳词作家正好占了前两位,并非偶然。其他如陈子龙(68首)、宋征舆(67首)、龚鼎孳(60首)、彭孙遹(50首)、贺裳(35首)、计南阳(33首)、李雯(32首),也都是以艳词著名的词家。当然,况周颐说词格纤靡始于康熙中并不准确,把晚明与清初打通来看,《倚声初集》显然并不是始作俑者,而只是晚明以来香艳词风的一次集成展示而已。

顾璟芳、李葵生、胡应宸合编《兰皋明词汇选》8卷,据其卷首序当成书于康熙元年壬寅(1662)。其以“兰皋”冠首,即不免使人想到唐人的《金荃》《兰畹》,想到王世贞“香而弱”之说。卷首李葵生序云:“情非直致,贵托体于缠绵,衷以幽灵,愿分香于律吕。”[注]顾璟芳、李葵生、胡应宸编选:《兰皋明词汇选》卷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亦揭示了该选本香艳缠绵的论词祈向。又胡应宸在该书卷1施绍莘《如梦令》(日约楼阴整整)一词后评曰:“宋梅尝与余言:词以艳冶为正则,宁作大雅罪人,弗学老成,带出经生气。”[注]顾璟芳、李葵生、胡应宸编选:《兰皋明词汇选》,第9页。胡应宸在这里称引顾璟芳论词之语,于此可见《兰皋明词汇选》三个编者的态度是完全统一的。在力主香艳的同时大反经生气,可见三人虽然已入清多年,而审美趣味还完全停留在晚明时代。

三、从晚明清初词论看《艺苑卮言》的影响

晚明清初的词话及散见词话中,往往能看到《艺苑卮言》的影响。或发挥其观念主张,或借用其语汇意象,总之能让人看到王世贞的身影。

贺裳的《皱水轩词筌》与其《载酒园诗话》,均为明清之际诗词论著中出类拔萃之作。晚清沈曾植《菌阁琐谈》于贺裳《词筌》较为关注,并特别指出《词筌》之于《艺苑卮言》的渊源关系。一则云:“黄公《皱水词筌》,亦多俊语,而确守弇州规轨。”[注]沈曾植:《菌阁琐谈》,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3605,3605页。再则曰:“弇州云:‘温飞卿词曰《金荃》,唐人词有集曰《兰畹》,盖取其香而弱也。然则雄壮者固次之矣。’此弇州妙语。自明季国初诸公,瓣香《花间》者,人人意中拟似一境而莫可名之者,公以‘香弱’二字摄之,可谓善于侔色揣称者矣。《皱水》胜谛,大都演此。”⑦沈曾植:《菌阁琐谈》,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3605,3605页。末句意思是说,贺裳《皱水轩词筌》中的主要观点,大都是在发挥王世贞“香而弱”的词品观。沈曾植的说法是有根据的。故就词学观念而言,黄公显然当为弇州附派。

在晚明词集序跋中,亦随处可见王世贞词学的影响。如周永年为葛一龙(震甫)词集《艳雪篇》所作序中写道:

《文赋》有之曰:“诗缘情而绮靡。”夫情则上溯风雅,下沿词曲,莫不缘以为准。若“绮靡”两字,用以为诗法,则其病必至巧累于理,僭以为诗馀法,则其妙更在情生于文。故诗馀之为物,本缘情之旨,而极绮靡之变者也……而当其推襟送抱,候月临花,颂酒赓色,则往往以诗外之别传,为词中之妙趣。[注]周永年:《艳雪集序》,赵尊岳辑:《明词汇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779页。

周永年从陆机《文斌》“诗缘情而绮靡”的命题出发,认为这一命题主要涉及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作为诗之本质内涵的“情”,一个是描述诗之艺术风格的“绮靡”。周氏认为,“情”是各种诗歌形式的共同要求,上溯风雅,下沿词曲,都离不开一个“情”字。至于“绮靡”之风,则于诗或为缺点,于词来说则适为本色。换个说法就是,“本缘情之旨”表明了词与诗的本质联系;“极倚靡之变”则揭示了词与诗不同的艺术个性。这和《艺苑卮言》中“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的说法一致,又从逻辑内涵的角度对词的艺术个性作了补充论证。至于以下“推襟送抱”数语,更显然回到王世贞的话语体系中来了。“颂酒赓色”之四字句,为王世贞所熔铸,但见此四字,便可知其来源出处也。

陈子龙《三子诗馀序》是为华亭词人徐允贞、计南阳和王宗蔚三人词合集所作序,是宣示云间派词学观点的重要文献。初看起来,与王世贞词论没有多少联系,若熟悉《艺苑卮言》,则不难看出其传承的痕迹。所谓“言情之作,必托于闺襜之际”[注]陈子龙:《三子诗馀序》,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5,5页。,闺幨,亦犹闺帷,借闺房之帷帐,代指女性居处之所。然而前人用“闺帷”者多,用“闺幨”者少;尤其是在词话中,几乎仅见于《艺苑卮言》。于是“闺幨”亦犹前言之“颂酒赓色”,但见此等字面,便知是祖述世贞话语。又从后面的文字论述来看,所谓“婉弱倩艳……缠绵猗娜”③陈子龙:《三子诗馀序》,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5,5页。,非世贞所谓“香而弱”之旨乎?又其“元亮《闲情》云云,岂非“宁为大雅罪人”之意耶?因为王世贞持论甚高而其词作不足以副之,陈子龙则心手相应,能想到便能实现,所以陈子龙实为弇州功臣。清初词人受王世贞的影响,也往往是通过陈子龙这个中介而实现的。

清初词话,亦可见出《艺苑卮言》之影响。如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云:“余常与文友论词,谓小调不学《花间》,则当学欧、晏、秦、黄。《花间》绮琢处,于诗为靡,而于词则如古锦纹理,自有黯然异色。”[注]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651,657,659,659页。此说与弇州小语丽字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其称道沈谦词曰:“云华词,其抚仿屯田处,穷纤极眇,缠绵儇俏。”⑤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651,657,659,659页。又称道彭孙遹说:“词至金粟,一字之工,能生百媚,虽欲怫然不受,岂可得耶!”⑥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651,657,659,659页。又称“文友之儇艳,其年之矫丽”⑦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651,657,659,659页。。其所用语汇字面,如“儇俏”“儇艳”,“一字之工,能生百媚”云云,皆从《艺苑卮言》变化而出。

再来看彭孙遹《金粟词话》。清初词家中,邹祗谟、董以宁、彭孙遹三家,皆以艳词见长。王士禛亦曾“戏谓彭十是艳词专家”(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中语)。故彭氏论词祈向,与王世贞可谓天然相合。《金粟词话》有云:

词以艳丽为本色,要是体制使然。如韩魏公、寇莱公、赵忠简,非不冰心铁骨,勋德才望,照映千古。而所作小词,有“人远波空翠”,“柔情不断如春水”,“梦回鸳帐余香嫩”等语,皆极有情致,尽态穷妍。乃知广平梅花,政自无碍。竖儒辄以为怪事耳。司马温公亦有“宝髻松”一阕,姜明叔力辨其非,此岂足以诬温公,真赝要可不论也。[注]彭孙遹:《金粟词话》,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723页。

这里“词以艳丽为本色,要是体制使然”,正是《艺苑卮言》第一段话的意思,妙在作正面表述,可谓说出了王世贞想说、该说而没有说出的话。这才是弇州功臣。以下所引词人词句,皆为佐证上面一句断语。如韩琦、寇准、赵鼎以及司马光,因为其艳词丽句与其人格风范反差较大,历来为人所关注。但此前如宋代俞文豹、明代杨慎等人称引诸例,大都归结为“情之所钟,贤者不免”,或“人非太上,未免有情”,而彭十乃能目光如炬,一语道破,若谓“情之所钟,贤者不免”,何以诸贤者之艳语柔情,诗文中不见端倪,偏于小词而发之耶?于此可见作艳语必以词,正是词之体制使然,是由词的文体个性所决定的。

彭孙遹又有论词妙语,不见于《金粟词话》,而见于《远志斋词衷》者。如《词衷》记彭孙遹论王士禛《衍波词》云:“其工致而绮靡者,《花间》之致语也;其婉娈而流动者,《草堂》之丽字也。洵乎排黄轶秦,凌周驾柳,尽态穷姿,色飞魂断矣。”[注]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661页。这里所用字面,大都从《艺苑卮言》化出。如王世贞原话为“《花间》以小语致巧”,“《草堂》以丽字取妍”[注]王世贞:《艺苑卮言》,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385,385,385页。;又“婉娈而近情也”③王世贞:《艺苑卮言》,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385,385,385页。,又“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④王世贞:《艺苑卮言》,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385,385,385页。,节缩之则成“色飞魂绝”,彭孙遹稍变之而作“色飞魂断”矣。

四、从清初朱彝尊和陈维崧的批判看《艺苑卮言》的影响

从艳词创作实践来说,要想证明晚明清初艳词之盛行是《艺苑卮言》影响的结果,本来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然而清初两位大词人“朱陈”(朱彝尊、陈维崧)不约而同地对王世贞大张挞伐,却无意中坐实了这一理论假设。康熙十年(1671),陈维崧与吴逢原、吴本嵩、潘眉四人合辑《今词苑》,由徐喈凤南涧山房刻行。这也是一部可藉以窥知清初词坛风会消长的重要选本。陈维崧为《今词苑》所写的序叫《词选序》,收录于《陈迦陵文集》卷2。序中写道:

今之不屑为词者固亡论,其学为词者,又复极意《花间》,学步《兰畹》,矜香弱为当家,以清真为本色。神瞽审声,斥为郑卫。甚或爨弄俚词,闺襜冶习。音如湿鼓,色若死灰。[注]陈维崧:《词选序》,冯乾辑:《清词序跋汇编》,第61页。

这一段话论当时词风,明显地语带讥刺。一般来说,推崇《花间》或以清真为本色的人多的是,而且这种词学主张也无可非议。但其所谓“矜香弱为当家”,以及“闺幨冶习”云云,其矛头所向,显然就是《艺苑卮言》的作者王世贞,不点名其实与点名一个样。但毕竟未点其名,也表明陈维崧对王世贞这位旧时的文坛大佬还是留了点面子的。

朱彝尊的一段话见于他为聂先、曾王孙编《名家词钞》中吴绮《艺香词》所写《题词》,其中写道:

诗降而词,取则未远。一自词以香艳为主,宁为风雅罪人之说兴,而诗人忠厚之意微矣。窃谓词之与诗,体格虽别,而兴会所发,庸讵有异乎?奈之何歧之为二也。薗次之词,选调寓声,各有旨趣,缠绵悱恻,足以兴感,而不失诗人忠厚之意,岂特其词之工也已。[注]朱彝尊:《艺香词题词》,冯乾辑:《清词序跋汇编》,第102页。

《名家词钞》有康熙二十三年(1684)前后绿荫堂刻本,朱彝尊与汪森合编的《词综》已先此于康熙十七年(1678)年刊行,清初词坛风气丕变,那时恐已到了“家白石而户玉田”[注]朱彝尊:《静惕堂词序》,冯乾辑:《清词序跋汇编》,第279页。的境地了。耐人寻味的是,吴绮本以艳词著名,因其《醉花间》词中有“把酒嘱东风,种出双红豆”[注]吴绮:《醉花间·春闺》,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704页。,故有“红豆词人”之雅号。《名家词钞》编者聂先题词中即称“先生之词,香艳异常”[注]聂先:《艺香词题词》,冯乾辑:《清词序跋汇编》,第102页。。朱彝尊为此等香艳词人题词而力反香艳,可见其有意于黜艳而复雅的词学主张。这些我们且不去管他,关键在于,朱彝尊认为晚明清初艳词之流行,皆是受“词以香艳为主,宁为风雅罪人”说法的影响,而为此说者,当然只能是《艺苑卮言》作者王世贞。看来陈、朱二位词坛巨匠有意于对晚明词风摧毁廓清,从而构建清词正朔,都把艳词流行之罪责算到王世贞头上了。其实,晚明清初艳词中多有佳作,应该是特色而不是缺点。与后来的清词相比,晚明艳词虽浅,却与词之本色为近;后来之清词固然渊雅不俗,但与词之本色也相去日远了。我们感兴趣的是,不论是贡献还是罪愆,晚明清初的词坛风会,显然是与《艺苑卮言》的影响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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