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约堡秘史

2018-01-19 19:20张炜
当代 2018年1期
关键词:淳于

作者简介:张炜,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张炜文集》48卷,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等多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19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很好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亚洲周刊》优选十大华文小说之首、中国好书奖、全国畅销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多个奖项。

第一章

艾约堡主任蛹儿又一次低估了自己的风骚,犯下了难以挽回的错误。她已经坎坎坷坷地度过了四十岁生日,像一艘历经风雨的船泊在港湾,自以为万事大吉,再也没有足以摧毁自己的巨浪拍过来了。谁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凶险仍旧存在。她比所有人都惧怕青春的逝去,同时又渴望在大多数时间里像一个色衰的老妪那样,变成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矛盾化成的焦灼一天天强烈,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纠缠和折磨自己。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伏在镜前,以犀利的目光细细挑剔一番,花上三十多分钟的时间从额头看到脚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带着怨怒和厌恶拭去内眼角的一点分泌物,扭转身体感受腰肌的柔韧,打量自背部而下的曲线。臀部过于突出了,因为韧带及皮脂股骨肌之类的组合,生生造就了一种致命的弧度和隆起,它收敛而又炫耀,于沉默中显现出活力四射的挑衅的品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令无数人滋生愤怒的部位。她在长达几十年的阅历中深深地体味:只要世上的男人体内还能够分泌某种神秘的腺素,他们的怒火就不会平息。她不愿用欲望和爱意去理解和描述那些异性,而只能根据切身的体验使用这两个字去概括:愤怒。

就因为那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渐渐变得强烈,他们开始展示种种怪异的举动,最后只想强烈地击打对方,无论这些肢体动作伴有多少柔情蜜意,她最终感受的却是那种源于生命底部的怒火。这火焰燃烧的是绝望和羞耻。

她在镜前微张嘴巴,露出洁白晶莹的牙齿,翘起比一般人丰厚的上唇,忽闪着不输于假睫的浓密长睫,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未见随时间演进的衰变痕迹,一丝都没有。光阴在这儿停滞了,一直停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时段:丰腴紧实,水润鲜滑。没有办法,无论做出怎样含蓄的表情和沉稳庄重的举止,都透出一种巨大无匹的风骚气。她深知自己所有的幸与不幸、悲哀和骄傲都源于此。将这种周身内外无以言表之物加以综合并给予命名的,是她经历的第一个男人,据他说,这一切都属于气质范畴,严格讲和漂亮与否并无直接关联。是的,她明白自己远非绝色,甚至连足斤足两的美人都称不上,只不过由于一些极为特殊的元素,才让自己许多时候成为一个可怕的存在。

她执掌艾约堡已经三年。这个堡的主人是董事长淳于宝册,她在出任要职的第一年就对主人说:“我难以担当这个重任,因为自己很快就要姓徐了。”董事长机敏地回应:“哦,‘半老徐娘?不会的,你永远都是现在这个姓氏。”主人不苟言笑,却喜欢给人取外号,身边人一律都有,她刚来艾约堡就得到了一个。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绝对是一位传奇人物,而今不过是又一次对她施展了一点魔力:一晃三年,她真的像初来时一样,青春永驻,一点姓徐的迹象都没有。40岁生日那天本来是独自消磨的夜晚,想不到日理万机的淳于宝册竟有时间与自己对饮一杯,在温温的烛光下待了半个多小时。这是多大的奖赏,她那会儿心跳都加快了,心里说:“天哪,他甚至记得我的生日!”除了饮酒,她多想以另一种方式庆祝一下,但董事长那会儿实在太忙,最后还是不无仓促地离开了。

由于感慨和激越,她失眠了。在烛光熄灭之前她嗅着缓缓燃烧的石蜡味儿,忍不住又饮了半杯,这是那个人留下的。堡内安静得就像坟墓,连同昏昏的光色一起,使人想起另一个世界的死寂和永恒。她索性一丝不挂地站在橱镜前,打开高瓦数顶灯看这被纷乱尘世打磨了四十个春秋的胴体,从头回忆难忘的岁月,历数一些懊悔、仇恨和感激,以及不知该怎样描述的奇特遭遇。最值得纪念的还是三年前的那场结识,从那一天开始,才算有了不枉为人的种种悲欢,这得感谢命运。艾约堡的主人双目锐利,透过千万重俗障投射过来,然后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她。比起他,所有的男人都显得贪婪和小气。整个过程至今回顾起来都像一个梦,让人有颤颤的惊惧。漫长而又短促的三年全是幸福和颠簸,整个身心的旧有痕迹给打磨得精光,唯独没有除掉那种令人痛苦的风骚气。

她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一会儿赤裸踱步,一会儿在宽大的柞木雕花床上仰躺。有一刻,就是烛光燃尽的那段时间,她隐约觉得有一对黄狸鼠那样的目光在偷窥,这使她随手拉过

一条丝巾遮住胸部。当然一切都是错觉,她置身于一座石头大宅的顶层一隅,奢豪隐秘而又不修边幅,绝无任何烦扰,即便四门大敞也固若金汤。尽管如此她还是揿亮壁灯,去长廊和大厅,又到几个隔间里巡视一遍。她从微弱的光色中嗅到了麦黄杏的气味,那是自己的体息:作为一个秘密,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三个人知道。回忆像不可遏制的潮水一样涌来,她一瞬间就被淹没了。

一夜无眠,脸上却无一丝倦容。清晨她照例在镜前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然后开始洗漱。简简单单用过早餐,乘电梯下到一層大厅,在那个属于她的金丝绒沙发上端坐,鼻翼微翕,一丝丝滤过周边的气息。她只用嗅觉就可以掌握堡内运转:所有的混乱无序一定会掺杂在气味之中。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本领,那个叫锁扣的女领班对此早有领教。紊乱的丢掷,没有及时打理的角落,最后都化为令人不安的味道。锁扣企图用浓重的清洁剂和劣质香水加以掩饰,这让她格外气愤。蛹儿采用的是董事长的管理方式:严苛,简明,一丝不苟。她好好惩罚了一次锁扣,令对方再也无法忘记。

她在上午十时得到禀报:董事长正在东厅会见一位重要客人。这令她稍稍吃惊,因为除非是极尊贵的友人,类似的接待都是在总部大楼里进行的。艾约堡只是他的起居休憩之地,一年中难得几位外客跨入。她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各处徘徊了一会儿,忍不住往长廊那儿睃:从这里往东十几米就是那个专用电梯,它直接通向东厅。那是一处西式厅堂,四壁镶了榉木,有壁炉,有填满漆布精装书籍的两个胡桃木橱柜,有红茶和咖啡。她觉得自己这个上午有些特别,只想见到他。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直到最后止步,抬手触动那个电梯按钮。endprint

就这样,她犯下了一个令自己长时间后悔的错误。

步出电梯进入侧厅,一个服务生正要端茶出去,她伸出了手。对方那双戴了白手套的手略微耽搁一下,还是交出了托盘。侍者推开大门,她进入散着淡淡香气的东厅。将肢体动作收束至最小,视点略低,嘴角透出隐而不彰的微笑。尽可能用眼睛的余光去感知,且要分毫不差地确定主客两人的位置。先给上座的客人添茶,而后是董事长淳于宝册。厅内只有三个人,除了宾客之外还有速记员小溲,这个姑娘正埋头工作。也许因为蛹儿没有穿服务生制服的缘故,客人在她走近那会儿面色有些异样,陡然生出了惊讶,接着目光沉沉地掠过脸部颈部,顺势而下,在臀部那儿久久停留。这个人平头,不足60岁,细长眼,嘴巴紧绷,双唇薄到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无唇的男人握有重权,这是她一瞬间做出的判断。淳于宝册扫来一眼,在堆了鲜花的椭圆形茶几上叩一下食指,感谢她的服务。她在离开的那一会儿,瞥到了对方眸子里闪烁的一丝焦虑,还有掩入嘴角的一点厌烦。

蛹儿在退出大厅前的几秒钟里,再次看了一眼主人。她在刚刚度过40岁生日的这个早晨竟然急不可待地要见到他,到底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如果主人当众给予责罚,她将无以抱怨,只是无法回答自己突兀地出现在东厅的缘由。她端着托盘往前移动,就在离那个包了皮革的双扇大门还有两米远时,身后响起一声呼叫:“小姐留步。”是客人粗糙而急促的声音。她站住。“小姐!”呼唤又一次重复,她转过身,收回了嘴角那丝隐隐的笑意。留了平头的男人旁边是开得正妍的一束鸢尾和玫瑰,还有几枝红掌。她上前两步,离一对放肆的眼睛保持了一米的距离。“我们好像见过的啰?”他回头看看主人,又在上衣口袋摸了一会儿,摸出了一张名片。淳于宝册未置一言。她对客人摇头,因为真的不曾见过。“让我们认识一下吧,喏。”他欠身递上名片。她还未来得及放下托盘,董事长却上前代她接过,顺手放到托盘里,动作快得出人预料。接下去是董事长替她报出名字,还应客人要求写在了一张纸上。那个人的目光不愿离开她,低头瞥一眼纸片又说:“电话,唔,没有电话?那就地址!”这位客人可能一时忘了正在与谁说话,竟然使用了命令的口气。淳于宝册弓着腰,顺从地一笔一画写下地址:合欢大街小鸟路六号甲艾约堡。

她记住了最后这一幕。客人将那张纸片放到了上衣口袋,拍一拍,伸出戴了戒指的手。她被他握住左手,因为右手要费力地抓紧托盘。可怜的左手被蹂躏了长达两分钟,手心被两根

纤细的指头狠狠地扣住。

这就是发生在东厅的事情,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可是在场的三个人,即她和董事长,还有那个客人,心里都明白:一切还远未结束。至于这缕余音要拖多长,她全无预料。只是无论怎样,结局都是一样。她知道自己是令男人伤心的好手,这辈子都是。她难以忘记这些年来接受的一些告诫,当然都来自关系特异的男人,这些人说出的大意全都一样,就是劝她尽可能做一些内部工作,待在家里最好不过了。他们无非要对她实施变相囚禁,说穿了无非如此。最难忘的是出任堡内要职之初,淳于宝册对她说:“喏,你的领地不大也不小,就待在这里吧。一般来说,以你目前的情况、你的条件,似乎不宜在大庭广众面前活动。”他说得文雅、含蓄,但内容并无二致。奇怪的是她当时并没有被囚禁的屈辱,反而认为这个男人说出的不过是某种实情,甚至包含了一点变相的恭维。对于后者,她想起来还有一丝感动。

那个危险不祥的上午只一闪就过去了。董事长送走客人又要出门,去总部大楼。她从他连日来匆忙的行程和肃穆的神色判断,这个人一定遇到了非同寻常的事情。这不会是一般的难题,而是令其为难的、不可逾越的什么阻碍。就因为如此,她发现他持之以恒的一些习惯都改变了。她甚至不敢去宽慰他。他什么都不说,而任何人都不能去问。客人走了,他就要离去,秘书白金手挽一件风衣侍立一旁。他回头看她一眼,她赶忙上前一步,把握得汗津津的那张名片交出:“董事长。”“哦,给你的,留着吧。”说完取过白金手中的衣服。外面起风了,透过窗户,她看到一排蜀葵在摇动。

事情比她预料的还要快。第二天上午,一封精致的信函寄到了。她打开它,映入眼帘的是一排过分文雅的客套话,包含的粗鲁与贪求却不难察觉。她对这种自信狂妄的男人太熟悉了,他们仿佛是一个模子里的复制品:极为困难地扮演着绅士,只为了尽快还原为下流胚。什么雅宴、小巧价昂的礼物、随手抛撒的金钱,用以稍稍遮盖那种不堪入目的、堆积了大半生的恶臭。在这个人看来她只是自己急于品尝的一碟小菜,势在必得,而且时间紧迫。瞧这家伙甚至并未在公务结束后马上离开,而是待在了离这里不远的市区,要在下榻处摆一道小宴,结识这位“高妙的、令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她把这张纸片扔在垃圾篮里,想了想又捡回来。她要尽快把这封邀请函交给董事长。

她在淳于宝册归来之前稍稍想了想那位客人。这家伙肯定是一位极重要的人物,这从他的恣意和率直就不难理解。他竟然当着主人的面全无禁忌地将她唤到跟前,一连串的言辞和动作,还有眼神,几乎等于直接说出了一个粗蛮的字眼。她觉得脖子胀疼、下颌发热。这种侮辱虽然并不陌生,可就因为发生在淳于宝册的眼皮底下,才格外令人难以忍受。她为他感到难过和恼恨,还有一丝心疼。她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因为那个重要的客人一定会迁怒淳于宝册,也许会让这里招致不愿承受的损失。

傍晚时分锁扣向她报告:董事长回来了,今晚就在家里用餐。那间小餐厅是堡内最温情的地方,通常安静和煦,除了由速记员姑娘提着食盒传菜,大部分时间都是董事长一个人。唯有这时候蛹儿可以随意进出,站立一旁看他细细咀嚼的模样,如果对方高兴,还会邀请她坐下来。这往往是忙碌一天的主人最松弛最愉悦的时光,他会揪下洁白的餐巾说点什么,时而妙语连珠。大约是几杯红酒的缘故,他的话多起来,速记员小姑娘就會放下一切为他记录。堡内通常有两个速记员,一个叫“小溲”,一个叫“昆虫”,都是外号。这两人肩负的可能是至为重要的工作:随时随地记下主人的话,不管是即兴发挥还是郑重叮嘱。几年来她们不知留下了多少色彩缤纷的文字,这其中有插科打诨,有集团大会上的激情言说,甚至还有偶尔酒醉的呓语。所有记录文字都要整理清晰,然后交到集团秘书处,那里有专门接收的人。endprint

蛹儿一踏进小餐厅就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正夹一支芦笋,夹了三次都未成功,索性扔了筷子直接捏到嘴里。他愤愤地用餐巾揩手,咀嚼肌比往日更为用力。她轻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坐吧。”他说,目光停留在她有些突兀的翘鼻和唇部。她觉得自己昨天上午的唐突是一次冒犯,愧疚之情不知从何表达。她心里明白那时急于去东厅源于一种奇怪的冲动,它无法言喻,唯一说得清的,是年届40这个事实让自己变得大意了。她把那封邀请函呈上,怕对

方嫌脏,又抽出展开。“我不知该怎么办。一个小丑。”她说。

他比她想象的更为审慎,几乎是一字不落地看过了,然后说:“我从来不会在家里接待小丑。这个不能怨他。”“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知道不能得罪这个人。”他搓着手,伸理着眉骨,“那怎么办?”她吞吞吐吐,他大声鼓励:“说吧,我想听听你的主意。”她马上回答:“当然不理。”他缓缓摇头:“这就失礼了。”她听出了董事长的潜台词:一切都是你招来的,那就责任自负吧。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我,我会设法和他周旋,让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一丝冷笑凝在他的嘴角。他伸出筷子取一支芦笋,只一下就夹牢了,说:

“那人不可能失手,只要你敢进他的门。”

她差一点跳起来:“啊?为什么?”

“因为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豹子。”

事后很久回想起来,蛹儿都觉得“豹子”的比喻并没有过多的夸饰,也没有恐吓的意思。她当时面有惊愕,但很快就平静了。晚餐时间不长,主人不太有深谈的欲望,所以速记员直到收拾残羹时才出现。他步出餐厅折向右边的小池塘。从玻璃屋顶投入的星光映在水中,他通常会在这儿伫留片刻,抚摸一下汇集到脚下的日本花鲤,让它们亲吻他的手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止步,而是一直走到了电梯旁。她揿了按钮,搀他上到二层。进入卧室的那一刻她闻到了浓烈的体息,這是一种沉滞不化的气味,就像一头老公牛。她知道身边这个男人邋遢起来,屋内肯定堆了一摞内衣。她估计得不错,它们码在一只绷了绸里的柳条筐中,她麻利地将它们团到一个袋子里。离开时要携走这个袋子,顺手放在门外。她让他在沙发上仰一会儿,尽快将床上龙凤图案的缎子被铺好。她扶他到床上,脱去那双死沉的鞋子,一手托住颈部褪下外套,拉过被角,然后离去。她转身的那一刻脑海里再次闪过:董事长真的遇到了麻烦。

蛹儿将那包内衣提到自己屋里,准备第二天捎到洗衣房。一阵疲倦袭来,使她来不及洗漱就躺在了床上。奇怪的是总也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她把那包东西拎起来放到门外,可是屋内残留了一些气味,只好打开窗户。她趴在窗前看着一天繁星,微风吹拂的凉气很快赶走了倦意。合上窗户再也没有沉闷的气息,而且听到了蛐蛐的鸣叫。睡不着,干脆读书。这是一本情诗,它很快让她忘记其他,泪花闪闪。嗜读作为一种不可根除的恶习,是18年前的一个男子传给她的,如今那个家伙已杳无音讯。具有类似恶习的还有艾约堡主人淳于宝册,这个男人读啊读啊,其实他本人就是一本看不尽的大书。哈欠出现了。睡前她再次想到了那个上午,不知道自东厅开始的这场纠缠该如何了结。

一大早领班锁扣就接收了一大束鲜花,这是送给蛹儿的。蛹儿只瞧一眼就明白它来自哪里,对不明就里的领班说:“以后还会接到,只要递进来,你就堆到花君那儿。”锁扣说知道了。花君是一头粉丹丹的小母牛,已经养在堡内两年,是董事长亲手选中的一个宠物。他亲自为它设计了居所,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处牛厩,而是穿过一条短廊即可抵达的宽敞美居:约一百平方米的空间由玻璃罩顶,地面是白沙,一角堆了干草;一条小溪沿墙淌过,周围是四季常青的花草;小母牛或躺卧干草,或溪边徜徉,身上一尘不染。与它的领地相挨的是不大的一间小厅,二者由玻璃拉门隔开,厅内有驼色沙发和青檀酒柜。因为花君离大厅直线距离只有三十多米,曾有人担心那里会充斥畜生的臭气,董事长却大不以为然:“怎么会,肯定不会。再说了,谁能比得上它更干净?”日后证明一切恰如淳于宝册所言,花君的居所永远散发着芬芳,而那里也成为他流连最多的地方之一。

每天都有大束鲜花送来。“这可怎么办啊,董事长!”她不无惶恐地叫起来。淳于宝册盯她一眼,问:“这就算‘递了哎哟?”她无语。这是当地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他们之间的一道秘语,因为只有他、他的一生,才能做出最切实最生动的诠释:像递上一件东西一样,双手捧上自己痛不欲生的呻吟。那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绝望和耻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无路可投的哀求。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将可怕的人生境遇渲染得如此淋漓尽致,可以说是形容一个人悲苦无告的极致,也是一种屈辱生存的描述。淳于宝册看着她,不由得心生怜惜。他明

白她过于夸大了自己的困境,但也不想难为她了。“那好吧,这件事由我了结吧,不过你最好吸取教训。” “一定会的。”“多么奇怪,一般来说女人都会高估自己,你倒正好相反。”他说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转身离去了。

她看着那个背影,感激的潮水在心中涌起。瞧他步履轻快而凿实,带着一股风,完全不像一个五十七岁的人。如果谁贴近过那张脸庞,才会知道那片细细刮过的胡子茬只小半天就会变成粗粝的砂纸,火辣可怕,好比他的心。终于可以不再考虑这件麻烦而又不无风险的事情了,蛹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前一天她还担心堡中流行的传统惩戒会落到自己身上:当众被人剥下裤子,露出惨白的屁股,噼噼啪啪打上十几下。这种方式曾让她吓得大气不出。那还是进堡的第一个春天,秘书处一个戴眼镜的书生吹嘘自己文才如何了得,董事长听到耳朵里,对处里的头儿说:“该打屁股了。”原以为只是一句警告和责备,哪知眼镜小子真的被剥下裤子揍了一顿,而且有几位同事在场。几年来受到这种责罚的不在少数,受罚人虽然渐渐不以为怪,却也会终生难忘。私下里她曾流露出颤颤的恐惧,认为届时将是自己最难以忍受的场景,他却安慰说:“放心吧,这种事一般不会轮到你的。”她更加害怕了,因为她听出这句话中所包含的严密的分寸感:只说“一般”,而没说“绝对”。endprint

那些鲜花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这让蛹儿悬着的一颗心还是放不下。可就在她有些慌促的时候,每天早晨都由女领班亲手接过并送给花君的那束花再也不见了。这种戛然而止在淳于宝册那儿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他脸上一丝异样的表情都没有,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他究竟怎样阻止了那个疯狂的男人,他没有提起,她也没有问。突然轻松下来的蛹儿像往常那样在堡中巡视,尽着主任的职责。三年来她无一日松弛,深知肩负之重,担心百密一疏。偌大一个艾约堡可能是天底下最庞大最怪异的私人居所,严格讲是一座隐秘府邸。它分成东西两大区域,二者又紧联一体。第一次被领到这座堡前,也就是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她在橘红色的晚霞中看着依傍一座葱茏山包筑起的两层小楼,不禁泛起稍稍的失望。这栋建筑的体量至多有五百多平方米,这对于声名巨隆的集团主人实在小得不成比例。她事前被主人许以主任一职,为其掌管私邸的全部内务。她站在山包前十几分钟,左右打量。一条不宽的柏油路呈弧形环绕,这就是“小鸟路”。这条路转过山根一直往前,消逝在法桐树笼罩的总部办公区。小楼南向开启的大门上镶了牌号,上面有“艾约堡”三个字,字号不大,显得羞涩恳切和煞有介事。

她对那个下午的最初印象一直簇簇如新。她还记得董事长极有耐心地站在一旁,一直等她看过了周边的一切、有些迟疑地往楼内走,才上前一步引导入内。这幢楼房不大,却给人格外敦实的感觉,内里修葺毫不花哨,但一眼即可看出简洁严谨。西洋风格,有壁炉,有弥漫出来的咖啡香气。她满意地站在一个精致的书橱前,被其中的精装书籍吸引了。主人引她参观。最使她吃惊的是被称为“东厅”的地方,这儿足有一百五十多平米,风格同样是严整收敛,透出庄重沉实的气质。她猜测这儿是整个建筑的中心,推算除去附属空间,余下的可用面积至多三百平米,这对于淳于宝册这样的大动物而言,办公加吃喝拉撒,还要养活一帮内勤人员,实在说不上宽绰。这样想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大吃一惊,可以说瞠目结舌。

当时的天光已经不够,室内亮起灯光,温温的光色将周围的一切镀上一层尊贵。淳于宝册继续带她熟悉这个即将开始的工作环境,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这样的细致和耐心,陪在一边,甚至像一个职业门童那样抢先一步开门。也许由于目不暇接的惊喜,她竟然将主人的周到服务视为理所当然。两层楼很快看完了,沿着长廊往西,乘电梯而下,通过一段长廊,竟然抵达了一个更大的厅堂。这儿有刚刚看过的东厅三四倍大,显然是又一个中心。可是这个巨大的空间到底从何而来,她完全迷茫了。更令其惘然的是接下去发生的一切:从大厅出去或乘电梯、穿廊道,先后进入数不清的区间,它们大小形状不一,却一律细致讲究,透着含蓄悠长的香气。让她震惊的是自己的居室:在最上层,由厅与廊连接起大约一百五十平米的套房;卧室大窗开为南向,她走到窗前,正看到东南方缓缓升起的一轮圆月……窗侧摇动的

绿枝让她呆住了,一时想不出它从哪里生出,疑惑中推窗探望,这才发现窗户竟然开在了山包上部,月色下远远近近的翠绿闪烁摇曳,仿佛正向初来乍到的她致以问候。她那一刻咽下一个惊叹,轻轻地带严了窗扇。

那个夜晚她终于明白,倚山而建的小楼只是整个堡垒的几分之一,准确点说它的主体只能是这座山包,山旁的建筑也就等于它的前庭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挖在山石下面的私邸就像一个神话,更是一座迷宫,太过隐蔽与私密,即便是花上几天的时间,也无法将这个领地全部熟悉过来。那一会儿她切实感知了那种超出一般意义上的信任,更有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重责。她站在散发着檀香味的回廊上出神,淳于宝册又引她参观一处更重要的地方。这是位于一层大厅西北部的一个特别区域,从她的居所往前十米即可乘电梯直接下到一扇深棕色的门前。推门而入,原来是一座贮藏丰厚的图书室。至此她才明白:董事长之前对自己的许诺并无落空,她真的拥有了比原来多出许多倍的藏书。当然,这些书为整个堡里所有,但光顾最多的仅仅是他和她。如果说那些在东厅和长廊时时可见的书橱是源于主人嗜读的心性,那么比起这座扎实深邃的库藏,它们也只能算是一些点缀了。一年以后,这座书库的东邻还将增设一座特殊的牛厩,即花君的居所,这二者的相连相挨也多少透泄出主人内在的心绪、他的牵挂与嗜好,还有令人费解的怪癖。那会儿在书库中的蛹儿只有感激和喜悦,一时还来不及想得太多。

就这样,她成为艾约堡的主任,即这个神秘庞大的私人府邸、整个集团的心脏与中枢的主理。从此这里时钟般准确的运转全赖于她。她指挥领班锁扣,后者是早来两年的中年女子,此人手下又有守门人和保洁工,包括两位速记员。所有角色分工严格,有的只待在东厅,几年来未越雷池一步。保洁员只在特别的时段中完成自己的工作,必须规避主人。所有人员恪守最严的即是管住嘴巴,不能对外言说堡内任何物事。蛹儿任职一个星期之后还要常常迷路,全靠锁扣指点。她逐步熟悉了东西两个部分涵纳的所有区间,弄清长短交织的廊与大小厅堂如何连接、上下层的位置与捷径。她发现这里拥有绝妙的规划设计,比如主要房间都能享受充裕的自然光,有顺畅的空气流通。在大白天需要借助人造光、依赖换气设备的地方少之又少。这一切在一座几乎被掏空的山包内得以实现,该是多么巨大和艰难的工程。而且施工前还需对石质进行采样研究,完成山体内部放射物检测等诸多烦琐,绝对是一次综合的现代高难度尝试,集中体现了主人的執拗和想象力,还有过分的任性与恣意。好在这个人成功了。

上午九时,蛹儿来到了花君的领地。这头浅棕与白色交织的花斑牛温良和善地凑近她,一边咀嚼一边直视。有一股青草并混合了草莓的香甜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抚摸它的额头。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密密的金色睫毛时,它就依偎过来。这样站了一会儿,她回到隔间,一眼看到了未能放到柜子里的半瓶酒,还有案上的杯子。这说明淳于宝册来过这儿,而且极有可能在深夜无眠时光顾过。那是他面对花君的独酌。坐了多久?他有慢品的习惯,半瓶酒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她收拾着留在案上的东西,小心地拭去一点红渍。她接通了领班,询问董事长何时出门,对方说用过早餐就回自己房间了。endprint

淳于宝册午休的时间稍长,下午三点多招唤蛹儿过去。她第一眼就被这个人的憔悴吓了一跳:头发没有梳理,双眼布满血丝,胡茬没有刮过,嘴唇挂着焦干的白屑。他的呼吸里有一种霉味儿,就像刚刚吞食了一枚烂苹果。她明白了,他是昨夜到花君那儿的,有什么心事搅得他睡不着。而这个人的睡眠之好是有口皆碑的,都知道他想睡就睡,这正是保持强健体魄的主要秘诀,瞧那一头微鬈的黑发,仍然像年轻人一样致密,闪着石墨的幽光。他嗓子有轻微的沙哑:“今晚上我要宴请一位,不,两位重要客人,你和我一起吧。”他嘴角那儿颤了一下,眼睛转向一边。“嗯。几点出门?”“就在东厅那边。”蛹儿忍住了惊讶,因为她不记得有过这种情形,他会让她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她垂下眼睫,想说一句“我害怕”或“我担心”,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明白所有言说都是多余的,只需遵命。“你今晚要穿最好的衣服,那件浅绿色有金线的套装。”他看着她,神色慈祥而又沉重。她愉快

地点头。不知为什么,她对即将来临的这场晚宴有点不安。到了傍晚四点多钟,这种不安又变成了惧怕。

为了舒缓一点紧张,她开始关心不需过问的一干琐屑,叮嘱了几遍领班,还要来菜单看了。菜点过于简单,西式,实在说不上丰盛。所有的灯都亮起来,艾约堡的盛装除了华贵的灯饰,再就是无处不在的深沉的檀香气,这种香型是董事长亲自选定的。蛹儿踏上长廊的第一步,就从变得越来越浓的气味上,得知即将开始的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淳于宝册已经站在长廊一端,不知是等她还是独自冥思,直到她走近了才抬起头。她发现他已经好好打理过了:头发齐整,修了脸,眼中的血丝也消退了大半;穿了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领带是酒红色的,整个人不像平时那么洒脱,却足够庄重。下巴那儿有隐隐的一处疤痕,这会儿显得清晰。她想去搀他的胳膊,但他好像要故意保持一段距离,一个人走在前边。

领班锁扣已经在二楼等候了。这儿的一间西餐厅一年里用不了几次,记忆中还是去年中秋他在这儿宴请堡内的人,他们是主任和领班、两个速记员,全是女的。那个夜晚他与大家饮酒,吃月饼和干果,打开东窗赏月,兴致很高。长条西餐桌铺了亚麻布,有枝型烛台,壁炉也点燃了,银餐具闪着迷人的光亮。这一切蛹儿以前只在荧屏上见过,这会儿将兴奋隐藏起来。这里是东厅最讲究的地方,无论使用与否都要保持高度整洁。蛹儿发现整个堡内没有一间餐厅摆放传统圆形桌,也没有一件雕花硬木家具。即便是董事长自己使用的那个小厅也是西餐桌。今夜,这间常年闲置的大餐厅烛光闪闪,壁炉象征性地燃着几支劈柴,驱散了微微的秋寒。蛹儿等待着,留意楼内所有的声息。到处一片安静。

夜幕降临了。蛹儿在东厅陪了一会儿淳于宝册,忍不住走出大门。身穿灰色制服的门童左边的耳朵动了一下,转过脸庞。左边传来一阵引擎声。随着粗糙的摩擦颠簸声增大,一辆破旧的蓝色出租车叹息着拐到坡道上,费力地爬到门前。门童的白手套还没有挨近车子,里面的人已经敏捷地推门跳出。蛹儿的目光最先接触到的竟是那双刚刚沾地的脚:穿了不合季节的人造革凉鞋,没穿袜子。这人一下车就弓身为后座开门,所以一时看不清他的脸。一男一女两个人走入门前光晕中,蛹儿惊呆了。男子有五十左右,清瘦,戴了眼镜,有些短的夹克袖子中露出了一双触目的大手。他旁边是一位不足四十的女人,肩上背了带子长长的挎包,微笑的长脸庞上是一双心不在焉的、分得很开的眼睛。两个人好像刚刚从田野上跋涉而来,这会儿稍有不适地看着灯光下的建筑。蛹儿上前做了自我介绍,欢迎他们来艾约堡,在前边引路。男子进门前在垫子上蹭了蹭鞋,还扶了一下眼镜,礼让身后的女子。

淳于宝册已经等在前厅,迎上来握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男客人身上,寒暄的时间稍长,有些喜出望外的样子,紧紧攥住那只比他大一些的粗手。两只手松开后,主人好像迫不得已地转向女子,点头微笑,说了“幸会”两个字。女子耸了耸挎包,那过长的带子别扭极了,一对散散的目光渐渐收束到主人脸上,重复了对方说过的短语,点点头,把垂到额前的长发拂到后面。淳于宝册好像更急于介绍旁边的人,明显提高了声音对那个男子说:“这是我们蛹儿主任,哦,就是这里的总管了。”他松松地揽住蛹儿的肩膀,将其拢到离客人很近的地方:“这是吴沙原先生,矶滩角村的领导,年轻,了不起……这一位是民俗学家、著名学者,她的名字你一下就会记住的!”话刚落,那位女子对蛹儿点头,递上自己的名片。

蛹儿低头看了一眼,深深地记下了那三个宋体字:欧驼兰。同时她脑海里漫洇出一个遥远而荒凉的图像,并感到一丝焦渴。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一只骆驼在跋涉,然而,突然出现了一蓬碧绿的兰草。她双唇蠕动,看着这位陌生的民俗学家,一位突兀地出现在面前的女子,心口慌乱地跳了几下。在明亮的灯光下,她这会儿更为清晰地看清了对方:稍高一点的个子,长腿,下身着粗布裤,上身是一件宽松的藕荷色外套;敞怀,浅色针织毛衣下伏着小小的一对;最让人难忘的是眼睛,仿佛一直在走神;雙唇也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它显然是最温软最可爱的部位,一旦开启就会有迷人的吐露,不过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蛹儿由她想到了一种动物,准备以后告诉董事长。主人是给人取外号的高

手,这种习惯和能力已经深深地感染了周边的人,特别是蛹儿,每见了一个生人都会将其想象成一个什么动物。

淳于宝册与客人在东厅坐了不到十分钟。这是正式晚宴前的一段交谈。两位客人第一次访问艾约堡,对这儿的一切,从气息到各色陈设却没有表现出多少讶异,就好像待在了早就习惯的环境中,比如仍旧置身于那个叫矶滩角的小渔村。蛹儿隐隐觉得主人将自己呼唤到这两人身边来一定要派作什么用场,而从客人出现至今,她仍然感觉不到一点用处。至于这一男一女,他们对于艾约堡和它的主人又会有何价值?她细细观察了他们,认为这个女子神情特异,大概就因为那双无法形容的眼睛,一张脸庞显得生僻而又迷人。不过这人如果是有名的学者,还不如说是在野外出没的地质勘探员,她从前见过这一类人。那个男人比以前熟悉的村头儿稍有不同,清瘦,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于室外奔波的人,皮肤被风沙打磨出异样的色泽。最可笑的是有一只眼镜腿坏掉了,临时用胶带粘了一下。他脚上那双过时的黑色凉鞋空隙中闪着粗笨的趾头,它们在翘动,这让她生出一丝同情。endprint

淳于宝册努力使自己放松下来,可是有些颤抖的嗓子说明他最后也没有做到。蛹儿甚至不敢盯住他看。好像董事长正在别人的客厅里做客,竭力适应着什么,掩饰着深深的不安和艰涩。好在这段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他做个手势站起,与客人步出客厅,往二楼走去。两个男人走在前边,蛹儿陪女客走在后边。上楼时她抬头望了一眼董事长沉沉的后脑、有些弓的后背,仿佛有一只手掌在心口那儿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为了镇定自己,在扶手上倚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向前,两眼盯着脚下,生怕绊倒。楼梯毯是沉闷的酱红色,实在太厚了。

蛹儿好像解开了许多天来的心结,胸间豁亮起来,似乎明白了走在前边的主人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一切都与这两个客人有关,不,严格讲只能是这个欧驼兰,是她让董事长遇到了一个坎、一个麻烦。蛹儿觉得这件事尽管古怪到极点,但它的确发生了,而且两个主角都在眼前。至于整个事件从发生到现在过去了多久,缘何到了时下一步,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料定今天的晚宴是主人精心筹划的结果,也许这之前已经耗去了他的许多心思。想到这里她不禁疼惜起来。她知道像这样一个坎坎坷坷九死一生的人,再也经不住任何颠簸了,如果那样,老天对他就过于残酷了。

她最担心的是他能否熬过这一场,再次加重身上的病:那对艾约堡来说简直就是灾难。她来到他身边的三年中,曾亲眼看到他三次发病。这种严重的疾病尽管在这之前由他亲口预告过,但一朝爆发起来也还是把她吓坏了。一个如此严谨理智深谋远虑的人,发起病来竟然无所不为,狂躁骇人,几乎完全不能自理,变成了堡内一头巨兽。这期间只有几个人能够接近他,集团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遮掩秘密,心照不宣,心惊肉跳。三次发病都在秋天,大约是季节的变化再加上某些刺激,通常要经过一个多月痛不欲生的煎熬才算过去。为他诊治的是高薪聘用的一位老中医,老人使出浑身解数为他缓解,却无论如何难以根除,甚至无从判定病因,最后只好使用三个字加以概括:荒凉病。蛹儿对这个命名钦佩之至,因为她深知病人在那个时刻有多么“荒凉”。

眼下又来到了凋零的秋天。蛹儿心口那儿一阵抽疼,长时间挪不动步子。

第二章

那天,从两个有些怪异的客人出现到晚宴结束,蛹儿思考更多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主人要在这个非同一般的场合给自己派什么用场。也许这不难领悟,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大概无形中过于将心力集中在淳于宝册身上了,留意他与客人交流时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比如碰杯时身体是否前倾,比如沉默时莫名抽动的上唇。她明显地感到了这个人今夜的不同,所有细微的变化都难逃她的眼睛。也就是这样的缘故,她迟迟没能明白主人让自己出席这场晚宴的真实用意。那会儿她不无殷勤地应酬,热情适度,举止得体。有一次她注意到男客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发出噼啪声的壁炉,明白这个更喜欢野外凉爽的男人嫌热,就去轻轻拉合了挡板。那个欧驼兰熟练地使用刀叉,神情

松弛,就像旅途中走入了一家中意的路边餐馆,慢慢享用面前的美食。矶滩角的男人一边吃鱼排一边议论:“小鱼味道更好,改日请您去村里喝红鱼汤。”淳于宝册说“一定”,站起来敬酒,目光长时间看着对面的男人,只偶尔转向欧驼兰。在酒宴的下半场,他望向蛹儿时眉头微蹙,神情中有一丝无奈。她已经多次对男女宾客劝饮,但不知说什么相宜,因为这两人身上的陌生感从未消失:一个是海边村落的粗人,另一个的来路似乎又过于偏僻了。她见过许多资深文化人,有些来自高深莫测的学府,这会儿却对眼前的女子难以确认和定位。她从第一眼就没有将其视为真正的学者,因为那一类人并不生疏。与之同来的吴沙原也有些异样,只凭那双不合时宜的露趾凉鞋,就可判定这是一个既难驯服又不会随时代进化的土著。如今在飞速城镇化的乡村中已经很难看到这种人了,一般的街区和村落头目全都衣冠楚楚。不过这样两个人为什么会结伴走进艾约堡,还是让她迷惑。

客人离开后淳于宝册即回去休息。他今夜未像平时那样谈笑风生,尽管一直彬彬有礼,但似乎有些拘谨了。席间的几句对话令人吃惊和费解,比如吴沙原说:“这该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吧?”还说主人:“您大概已经是箭在弦上了!”蛹儿发现董事长当时极窘的样子,既想解释又要回避,汗都出来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客人一走他就疲倦了,脸上的神采立刻暗淡下来,背部也挺不直了。他往回走时领班和蛹儿一起陪伴左右,在踏上那部专用电梯前,他才让锁扣走开。蛹儿一个人搀扶他,觉得今夜的董事长沉得快要拖不动了。进屋后她像过去那样为他脱下鞋子和外套,将领带仔细放好,在黑影里待了一会儿。她想听他说点什么,骂骂人或抱怨几句都可以。没有,他脱得只剩一件背心,将被子卷裹一下肩头,像个孩子似的歪到了一边。她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吩咐了,静立一旁,听到粗粗的鼾声才退出屋子。

从这里到自己的居室要穿过一条短廊,上到三层。也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中,蛹儿终于明白过来。“啊,我……”她惊叹的是答案其实一直就在手边,在眼前,根本无须去想,一切都明明白白。艾约堡的主人第一次变得这样无助和可怜,他在晚宴上的手足无措、拙讷,都无一遗漏地呈现在面前。这之前他一定有过犹疑,即是否把两位客人请到这儿来。他决定了,希望她能陪在一邊,这会踏实一点。他想看到做客的男子因为她的在场多少变得傻里傻气的。如果这样就好多了。女客人将会看到艾约堡的神奇与力量,这力量是怎样作用于那个赴宴的男人身上。是的,在一个敏感聪慧的女人面前,男人的些微变化都无法遮掩。这可能是他长夜无眠手端一杯红酒来到牛厩,在花君身旁想出来的一个馊主意。没错,他在那个女人面前太紧张了。想到这里蛹儿害冷一样抱起了双臂。没有开灯,无边的黑色围得紧紧的。

她回顾了吴沙原从露面到离去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想着那双眼睛。这个习惯了海风的男人根本没有在意一个女子,她好像并不存在。这个男人吃饭,说话,时而转脸看看欧驼兰,顺便问一句什么,十分随意。整个场面完全是失衡的。最后的印象是吴沙原好像嫌菜肴不够丰盛,将作为甜点的夹心饼一下抓起填到嘴里,拍拍手,一餐就结束了。欧驼兰感谢了主人的盛情款待,不过是例行套话而已。两人出门时谢绝了主人停在一旁的汽车,坚持步行,说吹吹凉风好极了,随便什么时候再搭一辆出租车。而这会儿主人显出了极大的执拗,他让司机一直驾车随行,直到这两个人吹够了凉风为止。endprint

这个夜晚,蛹儿担心的是自己让淳于宝册失望,辜负了他的重托。然而又觉得这真的怨不得自己:一个过了40岁生日的女人又能怎样。

遇到他时她正独身,已届37岁,像一条失舵的船儿。已经许久了,这里缺少一个舵手,这个人迟迟没来。她在这样的年纪里已经练就了一双锐目,一眼就能看穿那些弄潮儿的心。一个三流水手冒冒失失来到甲板上,却大言不惭地想当船长,见鬼去吧。她盼望一个满脸胡茬、叼了烟斗、身上满是风霜的人出现。她眼巴巴地看着潮起潮落,漂荡的时间够长了,这是危险的岁月。以前经历过的那两个人一开始都曾让她着迷,后来却发现全都是些小角色。不过她闲下来仍然会怀念他们,想着他们不无迷人的眼神,包括种种怪癖和恶习。她身上的一些痕

迹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已经很难被时间消磨。“这两个可恨的浑蛋,有一天重新遇到时,我倒要看看你们长了本事没有。”这是她深夜不眠时的自语。她真的想念他们了。当时她躺在自己装了三万多册图书的屋子里,嗅着这里让人兴奋的气味,觉得这是自出生到现在积起的全部财富。这是全市最体面的一家私营书店,坐落在一个僻静的不适合做生意的角落。一幢不大的两层楼房,一楼营业,有书架和茶吧,铺了地毯;二楼一半是书,另一半留作起居。这是书香茶香交织的日子,读不尽的书,看不尽的各色人等。巨大的寂寞锁藏在这幢小楼中,然而还嫌寂寞得不够:绝不允许任何人踏上二楼。这是一片独享的领地,有一个女王。

她出生于教师之家,父亲是讲师,母亲是幼儿园资深职员。如其所愿,她19岁即考入一所艺术院校,迷恋歌舞,可惜天资不足。不过她是校内走路最好看的一个女孩,不久以后她才明白,这可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另一院系有一个绘画专业的男生,长脸,毛发旺盛,深眼窝高鼻梁,因见多识广和生性风流而名声大噪。这人是个跛子,却因此更加风度翩翩。他拖腿走路的样子并不难看,据说这腿疾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得意而伪装出来的。许多女孩都愿与之交往,传说他住在部队大院的一座洋房里,家里的各种奇巧物件太多了,比如热气腾腾的浴室和钢琴,还有满屋图书。跛子与她的结识是在通往校图书馆的路上,他在她身后跟了许久,终于气喘吁吁追上来,严肃地盯住她说:“真棒!”她费了好长时间才弄懂这是恭维。那时她的眼睛多么明亮,一眼就看穿了这个走路拖脚的毛脸家伙的用心,除了记住他的走相,还有那双火烫逼人的眼。

半月之后她就成了跛子的客人。啊,多么宽大的居所,而且有无数的书。跛子父亲不在了,母亲由一位中年保姆照看,活动范围限于底层。整个二楼和阁楼都成了跛子的空间,他将这里装扮成古怪的模样,初来时她被吓得大气不出。屋内悬挂了一些面具,他特别愿意扮成一个咧着大嘴的妖怪与她谈话,还要叼上一根雪茄。他懂的太多了,这些芜杂而高深的知识她料定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掌握。他要为她画几幅人体素描,她的衣服越穿越少,最后也就一丝不挂了。那时的她有多么窘迫,却有一种站在崖边的惊惧与快乐,还有无力抵挡的羞惭和耻辱。她被剥光了,变成了出生时的模样。跛子手捧托板远近观赏,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说:“这肯定是、这铁定是千年一遇的神奇造物。”“什么是‘造物?”“就是你了。”他捏捏她比常人大出许多的坚挺的乳房,又按按她翘得有些过分的臀部,顺着脊沟由上往下地挪动食指,止于尾骨,就像一把利刃欲将其剖开一样。这肤色比粉红更为深沉,比棕色多出白润,就像在某个田垄上见过的红薯,呈浑厚的亚光。他拂开她粘在额上的长发,嗓子嘶哑:“我不能说你漂亮。可你有高于俊美的那一切。美好的灾难,流血的快感。”她听不明白。“当然了,天然小物,绝无雕饰。”他弹击一下她的脑瓜,指了指四处的书籍,“我们一起读,我每天都抱着书睡觉。”

他们试着一起入浴。这是她第二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她生来第一次看到男性裸体,差点于慌促中咬破双唇。跛子在入水前格外严厉,渐渐愤怒起来:猛烈地捶打水面。她害怕了,扳过他的脸,见泪水一串串落到池中,同时觉得自己的下体被什么抵住。她后退一步,他就挨近一步,最后索性将她抱起,嘤嘤悲泣,抱上台阶,放到那张大床上,用一块有补丁的毛毯将她飞快包裹,还顺手缠上一根布带。她先是惊吓,后来终于笑了:“我一点都不冷。”他泪水干了,揩着鼻子,回头端来两杯咖啡。“我们艺术家都是浑蛋,”他一边喝一边吃着圆圆的小甜饼,喂她一片,“你说这事怪不怪?都是浑蛋。”她觉得这种奶油食物香极了,一口气吃了十多块,从破毯子里钻出,问:“都是流氓吧?”跛子伸出舌头舔一下干燥的嘴唇:“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伟大的流氓。”“还有这事?”“让我试试吧,也许有的。”

整整一个下午再加半夜,跛子都在说服她做一件事,即进入她的身体。她故意装得懵懂,问:“那可不行。為什么要那样?”“那样才好,那样是最好的。”她勉强同意一试。他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部流到小腹,越流越多,呼吸也急促到极点。她问你怎么了?他说这可能是人世间最劳累最烦琐的工作了。她拒绝,他说那可不行,“试到一半停下,我会那样。”“会怎样?”“死。”尽管他说得平淡,可她还是吓坏了。他们

继续试着。记得午夜钟声敲响了,他们还是没有成功。两个人都绝望了。下半夜有一多半时间聊天,再就是耐心尝试。对她而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就是黎明来临的那一刻:一道橘红色的光束从帘隙射入,她尖叫了一声。

因为悔疚和惧怕,他们两人一个星期都没有再见。她回到家里,母亲欢天喜地抚摸她:“孩子长大了。”她哭了,眼睛红红的。她突然觉得一刻都不能等待,必须马上见到那个跛子。她像他那样在屋里一跛一跛地走路,鼻孔前竟然飘过了他的烟味儿。她匆匆吃过饭,告别了有些惊讶的母亲,乘上哐哐当当的交通车,一口气奔向了那个树木蓊郁的大院。

他们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下楼。七天的时间一闪而过。所有的光阴都被充分利用,吃饭喝水睡觉都马虎潦草,主要是缠在一起,不能分离。大白天不穿衣服的感觉十分特异,好在终于习以为常了。跛子真的是个天才,只几笔就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女子。她的胴体竟然在黑白纸页上闪烁原有光色,羞处楚楚动人。她比面对镜子更为清晰地洞悉了自己,感激的水流在胸间蹿跳,不顾一切地拥住这个多毛男子,在他的耳旁小声说:“知道吗?我从见你一拖一拖走路的样子,从第一眼,就毫无办法地爱上了。”他慌了:“真的?”“真的。我失眠了。”她其实说了一半假话:失眠是真的,但不是因为爱,而是被他那会儿的大胆挑逗吓住了。endprint

整座小楼都因为过度的缠绵而微微颤抖。大院一隅的鸟雀突然变得无声无息,连最能聒噪的喜鹊都安静地伫立枝头。老母亲问搀扶的保姆:“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昨夜里梦见失火了。”保姆安慰说:“梦见火是喜事,红红火火,您老就等着享福吧。”跛子将二楼的门封住,捉迷藏,不知疲倦地玩耍,大声说脏话,一会儿又吐出一串文雅无比的词儿。两个人用红绸互拴,一个移动,另一个必得跟上,而且全都用一跛一跛的姿势走路。她从心底认为这个男子挺拔俊美,无与伦比,特别是走姿,多么优雅沉着,一看就是一个富有勇气和才华的、主意笃定的男人。她甚至认为这样一个人因为过于风流了,所以也就从事了艺术,其实他更大的才能极可能是指挥千军万马。

他们相互崇拜。跛子认为人体的美来自神秘的黄金分割率,也就是某种难以辨析的元素,造就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尤物。他目前最担心的就是无法掩藏自己的拥有,因为这种无可比拟的美太显赫太突出,一旦暴露在众目之下,就会造成无法料想的悲剧。他如实向她袒露:自己多想效法西方的古法,用一把铁锁封住你的下体,小小钥匙攥在自己手中!她大惊失色嚷叫:“啊,多么阴暗,多么残酷!”他不停地亲吻她,说:“我是被美逼到了绝路,这你是明白的。”他在屋内拖着一条腿快速走动,一只手举在耳侧宣讲:“艺术院校啊,多少美人!然而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让人丧魂!奇妙的发育,古怪的身材,而且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那时凝住了神,被他接近于书面语的有力谈吐惊呆了。她深知这来自痴迷的阅读。她决心跟随他,亦步亦趋。

她越来越相信,心爱的跛子每一句预言都会变成现实。从将自己交给他的那一天起,她就注意到了从躯体到心灵的一系列变化,因为实在激动和惊奇,就在深夜独自写满了一个笔记本。她记下了腰臀的尺寸,还有胸部,以及腿根的些微变化。有一些接近幻想的描述连自己都迷惑起来。多么孤傲地走在行人中间,旁边全是异性的眼神。她心里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够安然无恙,在阳光下来去自如,全要依賴起码的人类文明,即法律的护佑。如若不然,她将悲惨极了,这从无数贪婪攫取的神色就不难预测。也许自己会被撕扯成碎片,吞进那些无法餍足的胃里。她觉得有一种人生就是在刀锋上行走,比如自己。极度的危险来自极度的诱惑,几年后一个老色鬼在黑影里向她吐出一句:“你早晚把我给馋死!”这个人牙齿咬得咯咯响,恶狠狠的。更可怕的是那些沉默者,他们用眼角瞟过来,手指发黏,正谋划一些阴毒的计策。这些散在暗处的阴谋哪怕实施了万分之一,她就会落入恐怖的境地。还好,两年过去了,总算有惊无险。

他们一直同居。她准备毕业即结婚。他说:“真正的好姑娘,她们都具备了两手。”“哪‘两手?”“一手是‘开发,一手是‘开放。”她琢磨他的话,他解释:“至于你,就由我来‘开发;

你也只能对我一个人‘开放。”她尽管有些委屈,也还是送上了浅浅的亲吻。两年多来这个多毛男子以各种方法“开发”她,从未放慢节奏。他在深夜饮酒,流着泪水,莫名其妙地抽泣,说:“我会用一生来挖掘你的宝藏,寻找你的秘密。”她翘着湿漉漉的双唇问:“我被挖空那天,你又怎么办?”他跳起来:“这怎么会?这根本不可能!我初步估计,你这座富矿,起码需要十几个壮男不吃不喝干一辈子才行……”他最后发现这种比喻有点粗俗,就补充道:“我是说,这可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任务。”“那真是难为你了。”她终于学会了幽默,这让他哈哈大笑:“我愿意承担这个沉重的任务,一句话,本人责无旁贷!”

跛子过人的精力和突如其来的激情,是她此生遇到的唯一。她明白自己依赖于这种“开发”,既是被索取者又是受惠者。她常常在他鼾睡时起身看着,不放过一寸肌肤。她发现这家伙的小腹生满了钢丝般的毛发,肚脐深凹,胸肌发达,两臂如同猿人一样强大。他在梦中露出了谦逊的表情,面容温驯,微微开启的唇内闪出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她觉得自己着迷的人将历久不衰,百折不挠,一到夜晚就散发出一种宠物猪那样的怪味。这种小猪以前在一位女伴那儿见过,它鼻孔那儿的气味甜腻腻的,再闻下去又有一丝丝臭。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却依旧不醒,吐出几句梦话。

大学毕业的前一年,人们私底下流传关于她的一些议论:知道吗?快看看去吧,百闻不如一见!在他们的描述中,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有着强大感染力的人。令人迷惑的是,这个姑娘正派无比,无论谁对她传递媚眼,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可越是这样越是危险,这真是个可怕的女子!当年正是风气巨变的时代,类似传言多起来,结果就引来诸多麻烦。除了青春少年,最后连老翁都沉不住气,以至于素以庄重著称的学人也惶惶不安了。他们有时急于见她并非为了尝试什么,而只为扩大见闻,以证明坊间所言不虚。

她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年受尽打扰,得意而又慌促,事后对跛子说:“可以说我历尽沧桑。”他笑了:“这都是‘力比多那玩意儿造成的,没什么奇怪。真正的险峰他们一辈子都攀不上来。”她在这段时间里收获最多的就是阅读,像他一样,有许多时间沉迷于纸页之中。原来这当中埋藏了沉睡的世界,翻开它,沿一行行字迹走入深处,就能经历震耳欲聋的喧哗,还有令人颤抖的隐秘。她想自己和跛子有时也像这些故事中的角色,不同的是一直站在了书的外边。她有时幻想:有一天会不会走进书的里边?她与他在书架间游戏,常常把彼此想象成书中人物。她用另一种腔调说话,觉得有趣极了,而且还生出高人一等的感觉。她一个人时将几年来收到的特异礼物摊开来看,它们平时就装在一只木匣中:带泪痕的情书、照片、一缕头发。最奇怪的是一些小玩意儿,如纽扣大的贝壳、羽毛、一只死麻雀、一把小刀。她对这些寄来物品的人充满了怜悯,伴随着惊诧和大惑不解。有些杂七杂八的小零碎看了让人害羞而又愤慨,可她仍然保留了一段时间。她想象那些藏在暗中的切近或遥远的人,如果他们早一点出现,与之接触,那将是多么烦琐和惊悚的事情。她想将这些贮藏拿给亲爱的跛子,犹豫一会儿还是作罢。有一些故事差点发生,她只将其藏在心中。

有一位年届古稀的退休教授手捧一支玫瑰拦住她,琥珀似的眼睛盯住她高耸的胸部,语无伦次地说:“啊啊啊啊!”他瘦弱的下肢在一阵旋起的风中抖瑟,喉结上下滑动,泪水潸潸。她问他要怎样,他磕磕巴巴:“我能做的还有很多。现在主要是表达……敬献!”那个黄昏她想起这是个教过自己的老人,为难之极。她用尽办法摆脱他,充满愧疚。她能为老人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但是,说实在的,年轻人每天也蛮紧张的,比如匆匆赶到一个地方去会那个冤家,还要顺路买些东西。类似的敬献者层出不穷,方式各异,有时就像做了一个噩梦。她就读时的班长一直像兄长一样被自己尊重,可毕业后的某一天两人相遇,正高高兴兴沿街角往前,他哼一声就将她顶到了墙上。她挣扎,从对方的剧烈抖动中抽身,问:“刚刚一年不见,你怎么就变得这么坏?”昔日的班长大口喘息,绝望地看着她:“这哪里是坏,这是时间……时间让人想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耽误了多少正事儿啊!”她跑开了,班长在后面跺脚:“我怎么办哪?”出乎意料的是还有更为率直的人。有一天endprint

她应老师邀请去参加一个晚宴,而且被安排在一位要人身边。宴会刚刚进行到一半,那位彬彬有礼的五十多岁的男子从桌下抓住她的手,准确无误地按在自己两腿之间。她毫无准备,抽了两下没抽动,因为对方手劲实在太大了。事后她对老师抱怨,老师说:“他们有时就这样,无妨。”

毕业后她到一个大机关工作,任图书资料员,虽然远离了专业,可有书就能安顿自己。只上了两天班跛子就阻止她,她问:“还能不上班吗?”跛子说:“别人能,你不行!”“为什么?”“老天,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样的,也敢在人们眼皮底下活动?这太冒险了,这是决不允许的!”他不由分说地让她失业了,从此活动的范围只局限在那个大院的小楼里。也就在失业后的半年,满院槐花开得正浓,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跛子又开始痴迷于另一位女子。这位女子细细高高,是个医生,是他就医时认识的。跛子并不在意她得知了这件事,她哭泣,他就陪着,于是她忍受下来。然而不久又发生了类似的几件事,她终于忍无可忍。跛子这次使出了看家本领,一连几个小时背诵和引用书上的话,从哲学到爱情,强调她绝不能离开,因为她还需要继续接受“开发”。她直直地盯住他:“可以,但我还要向别人‘开放!”跛子惊愕地一歪头,喊:“说得好!不过,你是天才吗?”她被问住了。跛子跺脚:“那就好!我告诉你,你没有这个权利!”

她哭了一夜,为对方的一再背弃,也为自己不曾拥有的权利。天亮了,她下了一个彻底的决心: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唯一的“开发”者。她发现自己留在这座生活了三年多的小楼中的东西很少,只用一个大挎包就背走了。走在大街上,她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就像一个孤儿。

她设法重新回到了那个机关资料室,与一屋图书为伴。她为自己设定了一份相对简单而沉寂的生活。可她又一次错了。这个常年冷清的地方不久就热闹起来,读者纷至,都喊着一句有名的套话“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赖在书架旮旯里不走,她为此常常要耽搁下班。好在她住单身宿舍,早晚也是独自一人。他们在这儿留下了各种东西:吃的用的,还有的只能藏到那个让人脸红的木匣里。一位处长光顾次数很多,却几乎没说一句话。她因此而记住了这个沉默的人,注意到他那近乎光头的极短发型,杏仁似的大眼。但是此人很快又消失了,问了问,说辞职走人了。她有些意外。

一年之后,机关领导关心起她的“个人问题”,说:“多么优秀的女青年,这样不得了。”他原来要为她介绍一个“极为难得”的伴侣,说这个人其实你是熟悉的,他从这儿离去做实业,如今是很大的老板了。仔细描述中她终于得知那是辞职的处长,在心里感叹:转眼间成了另一种人,变魔术一样。她努力回忆那人的样子,感到满意的一是少言寡语,二是那对大孩子般的眼睛。她如今最讨厌和警惕的,就是那种夸夸其谈的浪子。但她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领导进一步强调: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知道多少人想和他在一起吗?她认真地问:“多少人?”领导一愣,说:“反正很多的,这个你想想就知道。”

他们见面了。她发现对方仍旧是印象中的模样,矜持地点点头,笑意深藏。她心中是满意的。在离开跛子的这段时间里,白天还好,深夜常常一个人捂着脸,让泪水从指缝间渗出。那些喧闹热烈的夜晚是诱人的,而今却到了另一个极端。她感到自己真的像一座被过度开发的矿山,被抛弃后长满了荒草。她恨那个人,恨所有打她主意的人,这些人的目光和气息全都如出一辙,无非是那一套:爱啊恨啊,活啊死啊。而面前的这个人没有过多的热情,甚至没有多少话。在她的要求下他谈了一点自己:离异,无子,做房地产。认识两个星期后她乘他的车子看了一个带湖的花园,园内有大小几座小楼,有莳弄花草的穿制服的人。她原以为这是一起游园散心,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他的家。

他们准备结婚了。她如实地告诉对方:自己从未结过婚,但曾和男伴同居多年。想不到他点点头说:“可以。”他们真的结婚了。从结识到洞房花烛夜的几个月里,两人竟没说一句亲昵的话,也没有那类肢体语言。但只有真正走到一起,她才得知这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这个男人双腿结实,上身很瘦,胸骨肋骨一块儿凸显出来,皮肤苍白。她好像刚刚看清,这

个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而在此之前许久她都没能留意这些生理特征。大概是沉稳的仪表以及过分的富有,这二者最能遮蔽另一些显在之物。她将他与那个强壮的跛子暗暗做了对比,不快中又有些庆幸。她不希望再经受以前那样的剧烈颠簸了,自认为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过来人,现在只需要一个切实稳定的家,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浪漫的冒险已然过去,未來的日子安然富有。

新婚之夜她例行公事一样吻了他,发觉他口腔中有一种微微的苦味。她的手松松地揽住了干瘦的躯体,而后仰身等待,好像说:“来吧。”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作简洁有力,稍微有些突兀和出乎预料。他的力量让她吃惊,后来才明白:他有一双多么强壮的下肢。原来这个人每天都坚持在湖边长跑,每周至少两次登山。他有时就像一个复仇者那样对待她,好像要将她一怒举起,然后扔进一道深崖。有一次她借着帘隙透过的月光端详过,发现这张苍白的脸上的确是含有恶意的。

她在心中叫他“瘦子”,暗中呻吟说:“谁想到弱弱的一个人会这样凶!跛子啊,你嘴巴是硬的,比起瘦子不过算个绵羊!”她努力忘掉绵羊的缠绵,可就是不能。奇怪的男人啊,差异如此之大,一个满是花拳绣腿,一个却是刀刀见血。她多想与长相厮守的这个人一诉衷肠,可是直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机会。这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一个将万般辛苦和无数快乐隐于心间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在短短一年间成为富翁。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得知,瘦子的叔父是权倾一方的人物。这使她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力量和傲慢从何而来。她更奇怪和沮丧的是,自己没有地方撒娇,这种需求憋在心里,很快就成了一块硌人的硬结。

有一天她正在整理图书卡片,楼下响起了引擎声,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离下班时间还早,他不会是来接她的吧。果然是他,而不是那个司机。他在室内踱步,等最后的一个读者走开,立即回身把门关了。他转身说:“收拾东西走人,不再来了。”她终于听得明白:男人已经找这里的领导谈好,从今以后不再来上班。“这怎么可以啊!我总需要一份工作啊!”一对杏仁眼瞥了一下,垂下说:“别人可以,你不行!”那一瞬间她惊呆了。因为她想到了跛子说过的话。两个人从性情到形貌差异巨大,说出的话却一字不差。于是她知道瘦子隐去的也只能是相同的理由。这个人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活动。跛子曾经清清楚楚阐明道理:你太不该大意,你会惹出大麻烦的,尤其在这样一个开放的时代,你只能待在人少的地方,那里除了你谁都不能有。她愤愤地问:“那不就是关到牢房里了?”“牢房里还有看守呢!”endprint

她当即被瘦子驾车拉走。从此以后她就在一个有湖的花园中活动了,这儿的花工都是女子,她们几乎不和她说话。她在湖边看自己的倒影,端量全部苦恼的来源:微胖的身材,不,顶多是挺拔而丰腴的身材;臀部有点过分了;背与胸还好,但据说是太好了;双唇比常人多了十分之一的丰厚,有人就想送上无休无止的磨损。有时恨不得投湖自尽。这种囚禁会让人慢慢死去。“我要工作,我必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在黑影里对他说。瘦子脸上的恶意隐在夜色里。可是无比的怨怒全表现在粗壮的双腿上:他靠下肢的力量将她顶起,用肩部扛起一个手足无措的人,尽力举到虚无的高处,然后狠狠抛下。她觉得脊骨跌在床上,幸有席梦思保护才没有折断。她呻吟,痛苦和乞求,可对方的怨怒才刚刚开始。从午夜到凌晨,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折磨,一声不吭。当她好像真的气息奄奄了,他会用双手把她揉醒,让她绝望地睁开眼睛。黎明就要来临,她死死地盯住他。

就这样过了又一年。这一年她随花工去市里购物,两次甩开陪伴失踪了半天,成了园内大事。一连三拨人出动寻找,直到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瘦子坐在黑魆魆的餐厅里等人,面前只有一个汤钵。她归来了,他如释重负,顾不得吃饭,细细地解开衣衫看她的周身,在臀部上方找到了一处不甚明显的划痕。他把她移到灯下看了又看,深长地嗅着肌肤,打了个喷嚏。他说:“嗯。”她吓得不吭一声,不敢穿上衣服。进来送菜的女子看着赤裸的夫人和穿得整整齐齐的男人,一下僵住了。“下不为例。”他对仆人挥挥手。她绝食了。在空腹多日之后的夜晚,她享受了空前的恩爱:对方温柔地一寸寸吻过了她的身躯,拍打,在隆起处用稍粗的油质速干笔签上两个花体字:同意,写上年月日。他在她的

耳旁呵气说:“骚马是关不住的,去吧。”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无声无息中等待了三个多月。准确点说是自上次绝食后的一百天之后,一个上午,瘦子突然要亲自拉她去市里。车子在离开闹市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住。眼前是一幢别致的棕色小楼,原来是新开张的一家高档书店,带茶吧,正散出诱人的咖啡香气,一些穿制服的年轻女子在里面穿梭,招待顾客。她一眼就被吸引了,正要进入,瘦子却伸手将其揪住。他引她轉到小楼西侧,那儿有一条不起眼的过道,尽头是通向二层的楼梯,他们登上去。他把钥匙交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啊,多么雅致的办公室,连着一个大大的书房、一套带卫生间的卧室。这儿有一扇门通楼下营业间,她打开门,热腾腾的茶和咖啡香气就伴着人声涌进来。他把门合上:“如果需要,服务员会上来。”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按钮。这是她多年来最喜悦的一天。这么多书,足够她享用了。

他离开后,她在宽敞的空间里走动,翻弄簇新的一本本书。如果打开那扇门,楼下的小声交谈和走动就一下拉近了。通往下边的楼梯铺了红毯,她明白只有下面的人全都离开时才可以踏上去。那是她的禁区。不过她终于有了一份工作,这个能够陪伴自己很久的可恨可爱的男人就像一个君王,好不容易恩准了一次。她对这儿有说不出的喜爱,差一点伏下身去亲吻坚硬的木地板。这儿的营业时间是上午九时至傍晚六时,刻板而规范,主人谢绝了不祥的夜生活。差一刻六点时她按了一下写字台上的按钮,一位额头鼓鼓的小姑娘立刻快步上楼,叫着“经理”,像军人一样挺胸。她问了店员人数、日常事项,极力掩饰自己的一无所知。小姑娘告诉:刚刚试营业一周,本人就是领班,还有副领班;她们被告知经理几天内到任,有一个铁的纪律:不允许任何顾客打扰楼上。“雇员全是女的吗?”“全是。”

六时整,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探险般下到一楼,抚摸一排排书架,温吞吞的吧台。原来这儿像楼上一样讲究:木地板上铺了地毯,还有供顾客阅读的桌子和沙发。她沉浸在一片欣悦中,全无察觉有人从楼上下来,当然是他,从后边将人搂住。他是来接人的。

每天她都可以出门上班,带一只手提包,坐上早已等在门前的汽车,只用十几分钟就来到这家全市最雅致的书店。车子总是悄声停在了小楼西侧,她要从那里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待在这儿几乎与自己的居室差不多,生活用品齐全,有冲浪浴盆,有带卫星天线的电视机,有四五种健身器材。不同的是书多了许多,有一个近在咫尺却不得随意踏入的更大的楼下书林。她在这儿认真办公,一遍遍看领班送来的各种报表,从进书细目到每天咖啡和茶的消费量,她都看得津津有味。她总是忍住去揿桌上的按钮,可她需要对话,特别想讨论经营。当她渐渐知道女工们难以避免的一些小摩擦、嫉妒和自私引起的不大不小的纷争时,立刻觉得这才是必不可少的分内事。她分别把她们唤到楼上,细细询问,话题常常溢出边界。她乐于为她们调解矛盾,分担忧愁,总是送上过分的关心。她乐于知道她们的私生活、交友、对方的性格、保持了多长时间的关系等等。她有时也提一些使对方脸红的问题,甚至直接而简要地指出:“这个年纪,腰带一定要扎紧。”她有一次走神了,不知为什么咕哝了一句:“对那些拖着一条腿进书店的人,千万不要理睬。”对方惊讶地看着她,她解释说:“不正经的青年有时也喜欢阅读,这并不矛盾。”偶尔的几次顾客争吵声从楼下传来,她立刻觉得此时最需要自己,手搭在那扇门上,想了想还是忍住。她站在门前倾听,觉得这种争吵正是发展与繁荣的一部分,是“题中应有之义”。

她心里清楚,自己正是凭借超人的毅力才避免了犯错,而这样的过错一旦犯下,其代价将是双重的:瘦子的震怒,还有再也不得清闲的烦扰。这是不需要尝试和验证的,她全都明白。为了使楼上岁月充实而且具体,她变得琐碎忙碌,亲手制订了并不实用甚或无的放矢的“经营规划”,还有不断修补的“员工守则”,其中连如何对陌生顾客点头微笑这样的细节都囊括了。她除了言传身教之外,还在六点以后的空寂时段给楼下留一些叮嘱的纸条。有一张纸条上写了:“这个角落请及时通风,屁味明显。”还给吧台上操作咖啡机的人留言:“你的个人物品一丝都不能丢在这儿,包括头发。”在空无一人的营

业间,她徜徉在休闲区、阅读区,在书的丛林中穿行,是一天中最满足最快意的时光,只有这一段光阴才能获得活下来的滋养。她让接人的司机在楼下过道前停留半个钟头或更长的时间,闭上眼睛大口呼吸,细细滤过空气中残留的气味。那些刚刚消逝的纷乱的脚步、喘息和窃窃私语,还有飞来飞去的眼神、打情骂俏,都一一浮现眼前。她最后在暗下来的光色里再次检查每个角落,摸黑抓住楼梯扶手攀上去,像醉酒一样摇晃着身子回到二楼,拎上公文包出门。endprint

几年的时间少不得触犯一两次禁忌,好在都是轻微的,不至于引起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每天上下班,还有不顾家人劝阻的星期天加班,这些似乎固定下来的节奏和习惯对她而言是太重要了。她对整座小楼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对微不足道的利润,有些过分的水电消耗,全都记到小数点后面的三位数,这让女领班十分惊讶。由于这种扎实的、高高在上却又毫无疏失的管理,终于训练出比所有服务行业更严整更亲和的气氛,渐渐使这里声名远扬。顾客以光顾此地而感到光荣,连不肖之徒也想到这儿喝一杯茶。媒体宣传过这家有名的书店,却总也采访不到它的主人。传说这间华丽排场的雅地有一位不幸的经理,这人身患残疾,面目丑陋,没有勇气见人。他们打听那些店员姑娘,得到的全是一致的套话:“他(她)是正常的人,他(她)不过是太忙了,国内国外奔波。”“这店不过是个小不点儿,他(她)每天要打理更大的事业。”

瘦子对星期天都要出门的妻子感到好奇,突袭般出现在二楼,发现她正用一支红笔在书目单上做着标记,一旁是看到一半的诗集和一杯浓浓的香茶。他按着自己发痒的喉部看着,过了许久,从西侧下楼,一会儿上来,手中是刚刚购到的两本书。他翻开加盖了购书章的扉页让她签名,她看了看,就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几个稚拙的小字刺激了他,使他不顾一切地拥住她,不管她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仍像过去那样不吭一声、郁郁不快地将她按住。他的力量较往日更大了,没有一丝赘肉的身躯果敢坚毅,一双眼睛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最后回到写字台前,把她剩下的半杯凉茶一饮而尽。他离开了,带门时轻轻的。她一直躺在那儿,泪水细细地流下来。

在类似的周日之后,当然是星期一,一个最好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到处都没有什么恶兆,随处都预示着美好的开端。她捕捉楼下的各种声音,能够分辨出她们被溅出的一滴咖啡烫着时的吸吮。新的顾客登门会有稍高的欢迎声,而老面孔光临则有呵气似的声音。架子上的书被翻动着,这种只翻不买的行为让人想起没有婚姻的友谊。她在每天开始的头两个钟头耳朵格外敏锐,而后就专注别的事情了。她在跑步机上踱步和慢跑,身上稍稍发热时才停下。如果不小心出了一身汗,她一定要在那个宽大得有些过分的浴盆中泡一会儿。这个时候她用来怀念大学时代,常常想起被一再惊羡的走姿,那挺挺的颈与肩招来的目光。自然了,那个跛子不久就出现在回忆中,她直到如今才发现这个男子浅薄而又善良,时过境迁,她认为他是好的,算是一个胡闹的良伴。与后来的男子相比,跛子不那么阴郁和严肃,他与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玩耍。他是嫉妒的,但像勾兑的白酒,度数不高。他有一些使自己大惊失色的淫荡行为,一开始就用一张咧着大嘴的妖怪面具吓唬她,如果不是少有防范,那么极可能在初次见面时即被奸污了。这是个除了淫秽再无大志的官家子弟,事业上料无前程,按当时的记录和频率推算,在分手的这些年里至少会有上百个女伴了。她回忆着与之一起的不眠之夜,意识到那些荒唐的多姿多彩的日子将一去不再复返。夏天过去,秋天来临。秋天如此冷肃,冬天又怎么办?她不敢去想。在绝望和悲凉交织的时刻,她叫着跛子的名字,真想让自己沉到水底窒息而死。

突然楼下传来尖叫声,这让她扑棱一下跃出浴盆。果真听到了下面的骚乱,而且一阵大似一阵。尖叫的是女领班,还有另一个,是待在咖啡机前的那个。后来嗓子略为沙哑的姑娘也叫了一声,这姑娘有双大得过分的眼睛,通常一天里不说一句话。这说明事态变得严重了。她气愤,不可忍耐,知道有恶人光顾了,说不定是久已酝酿的什么阴谋。如果冷静一下,最好的处理方法当然是报警,或者简简单单给司机打个电话,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事情平息。可她没有想过这些,甚至没有细细擦干身

体就穿好了衣服,冲到通向一楼的门旁。不过最后她还是没有打开这扇门。下面有男子在叫骂。过了十几分钟,门被敲响了。“谁?”“经理!”是领班的声音。她赶紧开门。女领班头发乱了,衣服撕破,往下使个眼色,指指自己的胸部小声说:“捏我这儿!”她觉得一股怒火烧到了脸上,几乎没想别的,呼一下打开门,噔噔跑了下去。

一楼秩序大乱。顾客还不够多,但吵嚷声响成一片。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一屋子人都盯住了从楼上下来的她。他们像一群参与盗窃的人遇到了警察,惊呆了。这其中有三个二十左右的小恶棍,他们不愧是全市最无耻的家伙,一张脸很快由呆滞变成了狞笑,相互之间连看一眼的协调都没有,几乎一块儿张大了贪婪的嘴巴,流下了口水:“啊呀!这是……啊哈!”他们搓手,跺脚,嚷:“老天爷,这可怎么办!”“馋死人不偿命啊!”“天上掉馅饼了!”“咱们这一下全完了!”她听不懂具体内容,但从他们的神气即可看出极度的放肆和下流。一个留了小胡子的蒜头脑袋冲她嚷:“有这么服务的吗?咖啡撒到了裤裆里,把下边烫坏了!”另外三个起哄,做黄色手势。她一个个盯了几眼,像是要记住他们的模样,最后往那个自称受伤的青年跟前走近一步,说:“是吗?你脫下裤子我看看。”蒜头脑袋毫无预料,看看身旁的伙伴,缩到了他们中间。三个人怔了几秒,然后一齐推拥蒜头脑袋:“脱呀,到楼上脱去。”她一脸冷肃,冲一旁的女领班说:“给警察打电话,让他们来验伤,把门关上,别让他们走了!”她完全醒过神来,说过这番话之后,又把司机的电话号码塞给身边一个姑娘。

结果可想而知:三个作恶多端的恶少得到了严厉惩罚,但招致最大损失的却是女经理本人。从此许多人都得知这儿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有几万册图书,有浓浓的咖啡和香茶,特别是有一位真正的美人。关于她的美丽在私下传言中完全走形,成为惊世骇俗的美艳,倾国倾城。实际上并非如此,她绝无一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面容,而仅仅是汇集到一起的致命之物:说不清的诱惑从全身散射出来,浑然恍惚,难以概括到某一个器官的媚与魅。她让人失语并鲜有例外地记忆深刻,让人像害了热病一样不安。他们会倾力摆脱一见之下带来的烦躁和不适,想方设法再睹芳容。这些行为甚至和正派与否并无直接关系,不过是某种正常的生理反应。于是,他们来了。买书,喝茶,长长的逗留。他们先后失望地离去,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再次出现。最大的引诱原来是隐藏,是可望而不可即,是锁在深闺人不见。官人们常在巡查街区时拐进来,最后仍旧是无果而终。唯一称心如愿的是一位负责消防的官员,他借口检查防火设施看过了整间书店,而且不可阻挡地登上二楼。他看了一眼女经理即大惊失色,口中喃喃:“非常危险,太不安全了!”endprint

随着时间的推移,书店生意好到不能再好。以前女领班端上的报表中,徘徊此地的主要是青年,而中老年与之平分秋色。而今知识分子与机关干部逐渐成为按期光临的主体,稍有财力的企业家成捆地买走各色图书,并为求得女经理的一个签名纠缠不休。一位中风的老教授买书后勘探了周边环境,最后拄着拐坐在小楼西侧的一块石头上耐心等待。天色已晚,接人的汽车已在原地待了一个钟头,楼上的女子才出现。司机为她拎包,走过老人时故意侧身挡住视线,这惹得一根拐杖咚咚捣地。她这时表现出令人感动的怜悯,轻轻推开身边的年轻人,落落大方地在老人面前站了足有三分钟。老人浑浊的目光自上而下看了一遍,透风的牙齿吐出三个字:“好姑牛(娘)!”

瘦子与之摊牌的时刻来到了。这多少有些出乎预料。因为这之前竟然毫无预兆。他照旧少言寡语,默默地与之一起用餐,用餐巾小心地拭一下唇部,点点头先一步离开。他入睡前在自己屋里翻看一些文字,大致是公文之类。至十点左右回卧室,熄灯,轻咳一声扳过她,让她感受那种熟悉的力量。没有多余的话,所费言辞几年加起来还顶不上那个跛子一夜之多。同样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用过早餐她正准备提着包出门,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的四十多岁男子拦住了她,原来这人的汽车早就停在十几米外。他无比恭顺地躬躬身,从西服内兜掏出一张名片。她看了一眼还不相信,再看一眼,确认对面正是自己男人常年雇用的专职律师。她认真盯了一下他的小眼睛:有些灰,闪着过人的精明。“我们是否可以进屋谈?”他问。她点点头。

他们在通往内厅的一个小间里坐了,有人端来茶又退去。灰眼睛为难地搓搓手,语气却十分笃定地讲了如下意思:鉴于雇主即您先生的崇高地位及影响,您在外面的行为实在有碍观瞻,准确点说对他是一种侮辱。她惊讶万分,马上打断他的话:“我有什么‘行为?”他两手做一个下压的动作,声音轻淡而凿实:“是的,没有实际性的接触,这个我们已经全部了解。但是,即便引起其他,比如类似围观和近距离接触等等,也不能容许,这同样是冒犯和侵犯,也就是说,非常不妥,且非常危险。”她有几分钟的时间一声未吭。她在想怎样解释,怎样说服面前这个人。还没等她想好,灰眼睛从包中抽出了一张打印好的纸,说:“我想,解决的办法只有两条,一是终止您的工作,那间店盘出去非常简单;还有一条就是你们分开,这个你懂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就这么简单?”灰眼睛盯住她:“你是说不难做到?你指哪一条?”她以更大的声音喊道:“哪一条都不行!”

这天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与之谈过之后即徒步往市里走去,一口气走到了上班的地方。她在办公室待了一天,直到天黑司机来接人。她没有跟车返回,只说:“我有许多事情要打理,今天不回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夜,空腹而眠。第二天一早她让女店员买来食物,中午和晚餐照样吃盒饭。这样一直过了三天,第四天那个灰眼律师来到了二楼。他进门即打开又薄又亮的皮包,将它放在膝上,取出比上次厚了一倍的文件,微笑着:“看来今天我们需要解决这个问题了,因为实在不宜再拖。”她不再看他。他问:“您考虑得怎样了?”她没有回答。她想到了跛子,这时候觉得孤独。他拍拍手中的纸页:“您最好放弃这个地方,这实在是不必考虑的。您意下如何?”

“我绝不会离开这间办公室,还有我的书。”

这是她最终的选择。小灰眼睛叹了一声,不再劝导。他说真是遗憾啊,那就只好分手了。“请您仔细看看条款再签字,因为这具有法律效力。”他展开几张纸,在几行字那儿移动手指以做提醒。她这才看清:如果分手,那么这座书店算做她的财产,两人再无经济纠葛。她心里有些意外,庆幸这样的结局。灰眼睛补充说:“他料定这是夕阳产业,今后不会有什么收益的,担心日后您会无法生活,决定每月补助您五千元,每周三次来看望您,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她像被蜇了一下似的跳起:“不,我不要这笔钱,也不想让他来看望我。”“您确实想好了吗?”“确实想好了。”“那就在这里签字,再按个手印。”

第三章

后来的日子,诗人们给了她深刻的教训,使她认真地思考了性与身体、荷尔蒙与青春,以及与之有关的一沓子冗繁。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像个思想家了。她担心可怕的性冲动会不会把这幢小楼摧毁。与瘦子分手后,一些接连发生的事件进一步加剧了日益沉重的心绪。当然,她知道这也是日常生活所致,自己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过分的静谧和孤单势必令人多思。沉迷的阅读也会引发联想,那些大大小小的词儿先是喜爱,然后就粘到了身上,扑打也是枉然。当她意识到这间书店已成为自己的全部资产时,即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怎样在维持收支平衡的基礎上有所盈余,已变为切近而具体的问题。她关心客流,也多少能够忍受他们了。就在这些日子里几个神情怪异的中青年来到店中,他们与大多数顾客不同,对架上的书吹毛求疵,议论横生,只不购书。这几个人建议:如此高雅之所最宜于搞定期的诗歌朗诵会。陌生的动议将她从高处引下来,一楼的人不再走动,一起观望和倾听。一位男青年甩动着女人似的长发,双眼像锥子一样扎过来。

朗诵会是在下午晚些时候开始的,因为据说诗与灯火天然谐配。男男女女多起来,长发青年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好像施了魔法,只十几分钟就让这里群情激奋。一串串诗句美妙可人,但没有一句听得懂。诗人轮番上场。在最热闹的时候长发青年挤过来,对着她耳边大声说:“‘你是令人销魂的尤物,你是本市固有的芬芳。”她听不懂,他就握紧她的手:“这是我的献诗。”她好不容易将手抽出,却瞥见了对方眼角的泪水。事情有些猝不及防,她已经听到了这台欲望发动机的隆隆声。他说:“除了你,一切都不重要!”她只想躲开。他跟上一步,加重

语气说:“时代一日千里,您却在浪费青春!”她闪开,他一直紧随。她想快步上楼,他则提前踏上了台阶。她只好往一个角落挪动,着急中看到了洗手间,就把自己关在里边。他在门外一下下拍打,喊着:“快些放我进去,我已经不行了!”她紧咬牙关,拧开水龙头,让哗哗水声冲走那个狂躁的声音。endprint

这真是个可怕的夜晚。纷乱中不仅丢失了许多书,砸毁了一些杯盘,还有店员被人趁乱抓伤了。可这仅仅是开始,日后的扰乱一直持续了很久。古怪的情书和微薄的礼物不断塞到小楼中,还有醉酒的男人躺在书架间打滚。警察渐渐见怪不怪,他们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多。受挫的长发青年连续半年投进淫秽的诗章,用词越来越泼辣。她在深夜里读过一些句子,吓得心惊肉跳。世上最可怕的是韧性,瞧他多么执着,除了自吹自擂的文字还配有图解,强调他们的相逢是难以逃避的命运,她遇到的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人”。这些夜晚她愤慨、烦躁,有时浸在浴盆中一边泣哭一边等待黎明。她回忆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和两个男人共同生活的日子,惊讶地发现这个世道正变得愈加淫荡,自己有点招架不住了。她不知这个世界将走向何方,为未来深感忧虑。这个长发青年引起了久违的慌乱,她知道这些人会层出不穷,随着年龄的增长,谁来保护自己?

就在她被深深困扰的日子里,清寂却突兀地降临了。好像雨过天晴一般,乱哄哄的营业间一下就平静下来,三三两两的读书人声低脚轻,一两声清脆的玻璃杯磕碰都能传到楼上。那些接连送达的情诗也终止了。这和几年前刚刚开张的日子有些相似。女领班喜忧参半,原来报表显示,收支平衡已不能维持,经营远不如从前了。“您如果经常下楼招呼一下,也许……”领班仰头看她。对方半年前成婚,她却第一次注意到其变化之大:胸部高耸,撅臀,唇上还生出浅浅一层胡须。她忍住惊叹,与之一起下楼。顾客真的不多,咖啡机也闲置了。她以前闻着咖啡味儿,觉得这里溢满了幸福。阅读区的一角坐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一手端杯,眼睛却始终不离书页。她走近了,男子没有抬头。

后来她又遇到了埋头读书的同一个人。这人表情冷漠,大致在黄昏前一小时左右到来,在关门前一刻钟起身,把刚进门买到的三两本书装到挎包里。他穿了一件半旧的机械师常穿的制服,头发微鬈,背挺得很直。他出门即往左拐去,那儿停了一辆老式帆布篷吉普。破旧的吉普噪音却很少,无声地来去。领班见她正注视那个离去的人,就说:“这个人不爱说话。我猜是哪个工地上的工程师。”她没有置评,因为无从判断。当那个人再次到来时,她在其进门扬头望向柜台的一刻,突然觉得有些面熟。她用了很长时间去想,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后来认定是错觉。这人又坐在了角落里。当他饮最后一杯时,她接过店员的托盘为他添水。他轻轻道一声谢,仍旧低头看书。时间到了,他像过去那样出门往左,去停车场。她一直立在窗前,看着夕阳把他的一侧照得金黄。她的心突突跳了两下,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胸口,转身往楼上走去。

“这是他,肯定是他。”她坐在写字台前咕哝,又伏到窗前看晚风中轻摇的杨树。她记起了一年前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狸金集团董事长淳于宝册。此人是极少露面的神秘人物,所以给她留下了印象。不过这会儿她又有些犹豫:“这可能吗?开一辆破吉普来读书?”她觉得这未免滑稽。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就起身去搜索网络。奇怪,该集团头头脑脑的照片多极了,要找的人却只有一张,还是不清晰的侧脸。她将其放大了端详,不敢肯定。第二天临近黄昏,那个人却没有来。等了两天,穿机械师服的男子终于出现了。她想找个试探的机会。待店员们准备下班时,她端了茶走过去,对低头阅读的人叫了一声:“董事长先生。”男人缓缓抬起眼睛四下一睃,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快下班了,如果先生不介意,请到楼上吧。”她说这句话时,一颗心都加快了跳动。男子一声不吭,慢慢将书放到包里,一口饮掉剩下的茶。

“自然,我是为你而来。在下也未能免俗。”这是他上楼后的第一句话,并递上一张小小的名片。她后来一直没能忘记这句开场白,既为对方的坦率所惊讶,又有一种面对食肉动物那样的恐惧。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沉闷而又深长的檀香气,以后她才知道这是艾约堡的味道。那会儿她不敢直视,只察觉到他微微皱眉,仿佛正在处理一件至为棘手的事情。他开口说的第二句是:“我们不妨从合作开始。我是说,本人

就是酷爱读书的人,完全是兴之所至,想投资这家书店,条件怎么都好说。”这简直是一种玩笑,她兴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放心吧,只是兴趣和喜爱,不需回报,也没有任何风险。”她的双手不知怎么按住了自己的胸部,这在事后回想起来有点脸红,不明白为何做出如此不雅的动作。可她仍然不失时机地吐出一句:“我不信没有任何条件。”他点点头,深沉的目光穿透了她紧按胸口的双手:“只为了能偶尔进来坐一下。”

事后证明真的如此。大把的投资进来,人却不见影子。她常常端详他留下的那个比一般名片要小许多的硬纸卡,感受着一个神秘傲慢、执拗自尊的男人。也许这个人太忙了,也许需要更郑重的邀约。“事不过三,我如果在男人身上再次犯傻,也许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了。”深夜,她在记事薄上写下这样几句,白天却几次拿起话筒。不敢拨那串号码,伸出的手总是发颤。又到了一个黄昏,她終于忍耐不住。“嗯,当然是我。是的,等了很久。”他在电话里说。这个夜晚他们要一起用餐:她将亲手为客人准备晚餐,极简朴的一餐。菜肴一为芦笋春卷,一为煎青鱼,外加蘑菇汤和蛋炒饭,最后是甜点。她常常在周末这样犒赏自己,那会儿要有一瓶上好的红酒。这是她与那个跛子一起养成的习惯,竟顽固地保留下来。令人意外的是淳于宝册似乎十分满足,吃得很香,但只抿了一口酒。他整个过程很少说话,咀嚼很细,用西餐巾小心地在嘴边按拭,这个动作很像以前的男人。因为彼此无语,空气凝滞,整间屋子里似乎塞满了火药。她好像又一次经历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胸口搏动着一颗少女的心。她坐在他对面,等候谁来打破什么。桌上只有微弱的灯光。她离开一点,站在窗前看远处的夜景。他走近了,双手抚上她的肩头。她触动这双手,发觉它们像冰一样凉。原来对方此刻极度紧张。这使她一时变得勇敢和自信:迅速反身拥住,左膝抬起一点,好像碰疼了他。微微的呻吟。这是漆黑的角落,他们在一起。

“许多年来,这是我的第一次。”她说。他不吭一声,将所有的灯全部打开。淋漓的光线让她羞不可支,也让他慌促,犹豫了一会儿才敢靠近。“你是不可战胜的。”他沙哑的声音响在她的肩头。“你也是。”她回道。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把手伸进他的鬈发中,悄声问:“先生,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想不到这一问让他变得冷静和清醒了许多,退开一点,整了整衣装,回答说:“这很简单,我必须要你。”endprint

这句回告让她愣了一瞬。磊落率真,不愧是日理万机之人,这种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没有时间啰唆。不可抵御的臣服感淹没了全身,她忍了许久才没有问:你还需要什么?她这会儿才确凿地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这人让她服从,会把她领到很远的地方。他真的出现了,不到六十,上下肢皆有力量,色欲强大却毫无下流。最后这一条多么重要啊,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她从他坚定严肃的目光中看到的是清澈。无浑浊,无淫邪,甚至还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天真气。她认为这是衡量一个男人正派与否的唯一依据。她知道既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也就不必费心猜测他漫长复杂的性史,因为一切皆不重要了。她暗中对比这个年龄和经历显然要多出许多的男人,有一会儿甚至将自己看成了历尽沧海难为水的人,产生了微微的歉意。一阵冲动之间,她差点向他倾诉起前两个男人的故事,那些丰富斑驳一言难尽的岁月,那些欢乐与疼痛交织的日子。“他们有时像驴,有时又像小狗。”这是她没有来得及说出的一个比喻。

有人既有过人的激情,又表现出强大的节制力。他们第一次进餐之后,足有十余天没有见面。尝试了几次,电话不通,这让她不悦,但又很快释然:他是掌管一个庞大帝国的人。她在这些日子里把很多精力用在了狸金集团上,越来越惊讶于自己的无知。对方是远超预想的一个存在,实力及规模当在数省区之首,产业分布海内外,囊括矿山、钢铁、房产、远洋、水泥、造纸、运输、医药、金融……真正的巨无霸。这个王国用尽办法隐缩,通过实体分拆、公司切割等方式,将财富排名成功地置于一长串之后。如今其家族成员分别在英国和澳洲分设公司,妻子与一双儿女生活在国外。一个孤单的帝王,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想象着这个人怎样度过清冷的夜晚,既好奇又怜悯。她并无奢望,知道在所有大动物面前,一只小鼹鼠是无法给予安

慰的。这是大动物的悲哀,也是小动物的卑微。她又想起了那双放在肩头的冰手,这手直到一点点温暖起来,才小心谨慎地伸到胸窝:缓慢,优雅,有稍稍掌控的力度。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太多了,她在心中做着对比,不由得暗暗钦敬,只嫌相见恨晚。这个人于巨量操劳中取得了不可估量的成就,却有孩童一样的单纯。她在那个时刻主动打开心扉,对着他的耳边悄语:“亲爱的,您请便吧。”

在期待他的日子里,她更愿独自待在楼上,抚摸那些薄薄厚厚、简装或精装的书籍。这些男人哪,即便不能相守一生,甚至是不靠谱的家伙,也仍然会留下一些什么,比如嗜读的习惯,比如长夜不眠。每本书都好比是锁闭精灵的小木盒,只要打开它,就有一次惊人的放飞。她回忆与各种男子的结识,一一闪过他们的面孔。最初的跛子就像一个开拓者,虽然不良于行却能积累跬步,伴自己走过不短的一段路。那个冷漠的瘦子最令人称道的是坚如磐石的躯体,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霸气。就连那个飘飘长发的怪物也很写了一些费解的词儿,尚能让人记住,如“大物”一词,显然不是指自己的体量。她将这两个字玩味了许久,最后认定它特指她的作用和本领。还有“本市固有的芬芳”一句,这大概是在强调她的籍贯,一种地方自豪感洋溢其中。她叹息,觉得这个人的荒诞狂热中再有一点深沉就好了。她还想起了几次拄着拐杖赶到这儿的老教授,在他那双令人怜惜的琥珀色眼睛里看到了过人的真挚和渴望。啊,瞧瞧这些人和这个时代吧,正一块儿迎接迟来的狂欢、发掘一种快乐的秘诀,不择时日地赶来,不再顾及其他。在这些忆想中,她觉得最后出现的淳于宝册集中了所有男人的优长与魅力:沉着、坚毅、神秘、率真,而且还有未能消磨净尽的纯洁。后者多么难能可贵。她相信自己的感受力,认为纯洁是某种天生的能力,它不会因为性伴侣的多寡而改变,是赠予对方的最昂贵的礼物。这让她庆幸。这次结识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可惜这个人好像失踪了一般。又是十多天过去,就在她一天到晚不安地踱来踱去时,他才出现。这一次他脱掉了那件带油渍的机师服,西装革履,气宇轩昂,与之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登上二楼恰是一个黄昏,刚刚返身关上楼梯的门,她就拱在了他的怀中。她蹭着他坚硬的胡茬,垂下头,享受一双沉沉的大手在头顶的抚摸。突然砰的一声,他扔掉了手中的公文包。这就像一声发令枪的响起,让她立刻激越起来。他们没有时间说话,相互拥有,顶多发几声叹息。是他突兀停止的。她说:“这么久了,让我猜猜您去了哪里。”“不用了,猜不着的。”他问这些天来店里是否安静?她点头:“除了几位老人麻烦一点,别的还好。”他接过咖啡饮一口,“对老教授是另一回事,那是法外之人。对小痞子们就不必客气了。”她终于证实了一个揣测:前一段正是他暗中终止了那几个诗人的闹剧。她说:“现在我一点都不怕了。”“唔,那好。麻烦还有,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實话实说:您对社会的危害期,至少还有十年。”他语气平静,不像幽默,于是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委屈和无辜感。她带着哭腔问:“那我怎么办啊?”他站起,“如果您愿意,就到我那里去工作吧,艾约堡正好需要一位掌管全局的主任。这里让领班打理就可以了。”

她当即表示同意。可是淳于宝册让她至少考虑一周,认为这是一次重大的抉择,需要对方充分地了解和权衡,“我还能嚼得动硬东西。”他说着张大了嘴巴,让她看一口整齐的略显内扣的牙齿。她笑了,泪水都渗出来。她说:“您壮得就像一头小牛犊。”“光这样还不够。我必须告诉您,我会把不好的一面掩藏起来,日子久了就会暴露。我有一个急躁烦人的毛病,平均一年里会犯一次,到时候您会被吓住的。”他挑衅地看着她,她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反而觉得连这眼神都是可爱的。当时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淳于宝册所言,即日后真的让其大惊失色的那种“荒凉病”。

这个男人的病状之严重,可以说闻所未闻。此病来势汹汹,无从疗救,连最好的医生都望而生畏,既找不到准确的病因也难以根除。她在对方限定一周的思考期内从未犹疑,反而认为这个人所说的病况是夸大其词,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小伎俩而已。但她喜欢这样,尤其着迷于一个男人深藏不露的幽默感。七天眨眼而逝,她正式回应:出任艾约堡主任一职。这一天是两个人的节日,他特意带来一瓶昂贵的红endprint

酒,以示庆祝。她比往日更为妩媚,举手投足令人沉迷。他在温吞吞的光色中默默打量,惊异于这个阅人无数的女子仍有一种深藏的羞涩,有着极力遮掩的小鹿般的慌乱。她大概正为蓬勃丰腴的形体感到不好意思,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歉意。就一张脸庞来说可能还谈不上惊艳,可致命的是超越它之上的某种因子正一刻不停地投射四周。这种奇异的感受不止一次领受,那是一种灼伤般的疼痛。他揉着发胀的下颌,克制着,以便有一场像样的谈话。他总结说:“既然这样,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一句出口,才觉得自己并未找到更好的比喻。她点头:“我明白,董事长先生。”

他在剩下的时间里简要介绍了那个地方、她的职责何为。她认真倾听,嘴巴微张。“我会赋予您相应的权力,把这个乱堡治理好。”他咽了一口唾液。“‘乱堡?”她睁大眼睛。“可以这么說。自从老政委离开,加上我的病,堡里就少了章法。”“‘老政委是谁?”他做个手势:“抱歉,我太太的外号,狸金那儿人人都有外号,将来你也不会例外。”她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抬起头说:“那就给我取个外号吧。”他说:“我得想想。”轻拍脑瓜,身子转向暗处。这样过了几秒钟他从暗影里探着头,伸出食指说:“就叫‘蛹儿吧,就是变成花蝴蝶之前的那种东西。”她愣住了,害冷一样缩在他宽大的怀抱中,突然嗅到了大动物才有的膻气,尽管不重,但真的是那种气味。她用力吸进一点,想记住它。他在想:这个外号说的已经是过去时了,其实你早就变成了一只惹眼的花蝴蝶。很不幸,我在你招摇的时候一眼看到了,真的不幸。

艾约堡原来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这是一座地上地下交织的迷宫,曲折到不可思议。她实在想不出主人为什么要有这样别出心裁的建筑,真的只有一个“堡”字才能传达出它的神韵。如果不是出于某种怪异的心理和奇特的嗜好,没人会想起掏空一座小山。她几次想在私下合适的时间里探询这个秘密,比如问董事长:您是否在少年时代喜欢挖洞、热衷于捉迷藏?对了,您能说说自己小时候吗?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这样问。她相信自己的审慎是对的,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在必要的、合适的时间与空间里,这个腹富口俭的家伙自会说出一切,旁边的人只需足够的耐心等待。也许他自己某一天吐露的秘密,将远远超过他人的期待。

艾约堡结构怪异。其实偌大的狸金全部的力量和神秘,都由这儿蕴藏和释放。它平时多么安静,悄无生气,仿佛进入一片虚无寂地。不可揣测的能量就隐入其间,在暗处闪烁。蛹儿把这里看作整个集团的心脏,它靠沉睡中的搏动维持了一个大动物的生命,却没有噪音。她后来终于明白“乱堡”二字蕴含的内容,那是失序的征兆。主人选中一个新人来收拾摊子,认为不会让他失望。一切都是主人的疾病引起的,自从经历了一场场暴风雨般的疾患袭扰,已经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蛹儿受命于危难之时,她的到来既恰逢其时,又危难重重。当她置身于肃静、豪华而又过分敞亮的套房中,常于半夜无眠中生出隐隐的渴望。她甚至听到空洞的山中回响着那个人粗壮的喘息,好几次蹑手蹑脚出门。这空旷安谧的长夜,没有温热的怀抱是难以度过的。她后来才知道自己这些设想错得离谱,他实在太忙了,灵与肉都穿梭在另一个世界,根本无暇顾及。自来到堡中以后,好像只有一次发生了意外。那是春末的一天,南风把金色连翘的香息灌满了所有空间,董事长沉沉的脚步传到了长廊这端。她过去搀扶,他的手搭过来。进屋后她为他脱下有些大的鞋子,将带厚里子的外套挂起,然后弯腰铺展床上的被褥。就在这会儿,一只大手伸来。她一动不动。后来两人仰躺着聊天,没有一点淫荡的气氛。最初的日子里她想象的是另一种生活,即因为不可割舍的欲念和彼此吸引,再加上极度的方便和就近,起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会有忘乎一切的纠缠,温热黏稠并稍有节制,是有别于年轻人蜜月期的那种连连不断的眩晕。而今她总算明白,这个人实在是太苛刻太严整了,过人的克制力战胜了同样强大的欲望。她认为自己必须适应他和他的艾约堡。

她发现西厅,也就是这座掏空的山包内部,几个女人各有统辖的领域,她们可以支使地位更低的人,一个个全都有着无法掩饰的得意与傲慢。她们洞悉许多秘密,而且做出过许多贡献,所以也就自大起来。这些女子面容姣好,各

有所长,所以骄傲在所难免。这种人性的特征在别处是自然而然的,有时还可以说有益无害,但在艾约堡就不同了。这会形成相互倾轧或其他,使一个坚如磐石的堡垒四分五裂。这儿的气息很成问题,蛹儿凭嗅觉而不是靠眼和耳,就能感受那种争风吃醋和逞强好胜,它们影响了清新的气流交换,耽搁了一架庞大机器的高效运转。蛹儿发现锁扣作为一个领班并无相应的权威,因为手下人很容易被速记员呼来遣去。这几个女子自大,懒惰,除非由董事长亲自支派,否则对一切分内事都不太上心。

因为爱,所以忧伤。她日日想的都是怎样做好。她并不认同这样的见解:凡是女子挤成团的地方都有类似情形。儿女情长是好的,但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她越来越明白,董事长让她来这里料理的,是非同一般的乱摊子。要解决这一切,既不能靠金钱的魔力,也指望不上铁的纪律。这里没谁缺钱,而且除了一个人,再不听任何人的管束。蛹儿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后来者,两眼摸黑,孤零零地站在明处,被人猜测和嘲笑。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了,为无能、为愧对一个人的信任而自我埋怨。在痛苦的日子里,她不仅要忍受困惑,而且还要默默地接受许多。她不能行使或不会行使被赋予的全部权利,眼睁睁看着一座复杂庞大的堡垒发出腐烂的气味。为了驱除烦闷和忧虑,她命令保洁工加大空气交换机的功率,并将边边角角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这些人啊啊哈哈点头离开,仿佛得令而去,事后却什么都没做。她发出责问,她们就坦然相告:领班锁扣说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后者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有人公然违抗指令,还是让她震惊和愤怒。她没有表现出怨气,因为凡事都要一点一点来,她不会贸然出击。

她最初踏入这个领地正是一个夏末。火热的仲夏是在原来的店中度过的,单薄的夏装色彩明丽式样新颖,再好不过地传递出那时的心情:欣悦而兴奋,期待和讶异,还伴随着大喜过望。她觉得这个季节简直是为她和他预先设定的一样,在那个远比一般人更为冷肃和深沉的男人眼里,只有这样的温热时光再加上浅露的服装才能迅速消除两人的矜持,把由于年龄及其他造成的距离感消除净尽。当他有力的脚步响在楼梯上时,她的嗓子那儿就会有一种胀感。也就是这个酷热的季节加快了她的步伐,使她在夏天还未结束时就走进了艾约堡。她在陌生而巨大的堡中不无忐忑地行走时,第一个恼人的秋天已经来到:大家的脚步变得匆忙,那位年纪很大的老中医频频光顾东厅,手里攥紧一个紫色陶罐。endprint

浓浓的煎剂味儿从董事长口腔里泛出,这才让她想起关于那场可怕的疾病的提醒。果真,它随秋风而至,来势汹汹无可抵挡,届时整个艾约堡全乱了套。

除了淳于宝册本人,堡内所有人都没有提前向她透露疾病的细节。她不敢询问,只有等待和观测。她曾设想是类似癫痫的某种毛病,以前见过邻居的大男孩有过这样的情形:紧咬牙关口吐白沫,翻眼昏厥人事不省,身体痛苦地扭曲。那是地狱前的挣扎。

风越来越凉了。一堆落叶旋在艾约堡门前,锁扣见了神色慌张,立刻让人打扫。领班穿过连接东西两厅的长廊,仿佛踏入无人之境,额上冷汗涔涔。她在走廊尽头堵住了蛹儿,大声问:“董事长出门没?”蛹儿盯着那双鼓鼓的青蛙眼,觉得最初看到的那张妩媚的面庞全然不见了。当她直直地闯进通往二层的电梯时,蛹儿不得不强行阻拦。锁扣好像刚刚明白了眼前的人才是整個堡垒的统辖者,叹一口气:“我害怕死了……听说他凌晨在堡里走,一个人。”蛹儿没有吱声。锁扣说的远远不够,其实淳于宝册已经连续几天于凌晨爬起,披一件浴袍四处游走。蛹儿曾经尾随他,发现他乘电梯上下几个来回,好像打不定主意要去哪里。他在大厅那儿喝一杯,怔怔地坐一个多小时,起身时仿佛变成了八十多岁的老人,臃肿虚弱,腿突然拖起来。

经历了几个夜晚之后,蛹儿知道事情已到至为紧急的关口。她发现老中医的紫色陶罐已交给锁扣。有几次她想把这只陶罐据为己有,因为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堡内不允许任何人像她一样随意出入主人居室。后来还是忍住了。淳于宝册口中的苦味儿一天比一天重了,老人显然正施以重剂。一天深夜,蛹儿又听到有人

在门外徘徊,几次出来却没见到什么。她忍不住乘电梯去了大厅,马上闻到了熟悉的苦味。她候在角落,过去半个多小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是锁扣。蛹儿不吭一声看着女领班,惊讶地看到她手中还攥着那只紫色陶罐。一个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还没等锁扣反应过来就攫住了对方,含混不清地叫着“蛹儿”。这个人像老熊一样有力,豹子一样凶猛,当然是他。蛹儿吓得屏住了呼吸,两行长泪顺着脸颊流下。

那个夜晚的惊吓只是小小的开始。淳于宝册面色发青,手足抖动,两眼闪着尖厉骇人的光,整夜不睡,饮酒或乱号。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衣衫不整地出门,呼叫一些陌生的名字。没人敢与他对视。蛹儿真的害怕了。

老中医不再离开艾约堡,入夜后就在大厅沙发上和衣而卧。那个外号叫“老肚带”的总经理将所有人召集到东厅训话:我们正经历非常时期,大家要严守纪律,不得擅自离堡,不得消极怠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东西厅全部封闭;所有恣意滥言、走漏消息者,格杀勿论。老中医除了让病人按时服下紫陶罐中的煎剂,又频频施以针剂,在其额颈及两腿扎上了颤颤的银针。蛹儿在心里呼叫:你造下了怎样的罪孽,要接受这般责罚?煎剂越来越浓,老人对忧心忡忡的“老肚带”说:“用来震慑的煅龙骨加了一倍,还用了大剂量朱砂。”蛹儿听不明白,但知道他正罄其所有,全力施救。

秋日将尽。随着主人没白没黑地沉睡,老中医悄然离去。那个紫色陶罐不见了。蛹儿每天到厨房取熬得喷香的“五合粥”,在他半睡半醒时一手挽住脖颈喂上几匙。粥由五样米谷熬制,掺了细细的海参颗粒。床榻上的人总算坐起,僵僵的眼珠转过来,好像要验证什么似的,伸手抚摸。“没错,是我。”“哦,你还在。”他一句出口,双眼已经湿润。她用五指一下下梳理他的乱发时,他直直地看着前方,好像在盯视自己长达一个多月的奔跑。他说:“对不起,吓着您了。”她安慰他:“谁也不愿得病啊,好在过去了,又像从前一样了。”他长时间看着她,好像问:“我侵犯您了吗?”她欲哭无泪,不会说出可怕的那一幕:某个夜晚他甚至将锁扣当成了自己。

淳于宝册终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衣服笔挺,结了一条灰色丝质领带,穿过长廊,乘电梯抵达东厅,秘书白金正夹着皮包等候。他向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点头示意,并未停下脚步。整个艾约堡又透出勃勃生机,那种沉沉的香味与一个多月前的时光连接一起,不露痕迹地抹去了三十二天可怕的光阴。这是蛹儿扳着手指算出来的,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她吃惊的是一切就这样恢复了,仿佛压根就没有发生什么。她又一次面对了自己的困惑和忧愁:主人的病好了,她却重新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堡内运转紊乱,气氛混浊,完全不是理想中的模样。她有时会怀念书店小楼的日子,特别是刚开张的时候:洁净,安然,稍稍的寂寞。那时除了读书,还有独自楼上踱步和啜饮,特别是入夜后来到一楼,抚摸小小王国的每一寸土地。而这个堡对她来说是太大了,曲折到令人茫然无措,差不多是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避免了迷路的窘境。这里的女子面容姣好而诡谲,个个都像玻璃后面的游鱼,近在咫尺却又彼此分隔。她忘不掉自己走迷之后她们相互间传递的眼神,那是嘲弄和快意。她想过诸多办法来驾驭局面,其中最方便切实的就是与她们尽早亲近起来,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发现自己与这些人做什么都成,只不可能成为朋友。

她多次想请教董事长,他是自己唯一要为之尽责的人。可她最终还是三缄其口。一种特别的自尊阻止了她:既被赋予权力,那么余下的所有问题都应该由自己解决。她能够确定的是,淳于宝册绝非仅仅着迷于姿色才将自己邀约至此,因为她尚有自知之明;最可信赖的还是一个人的能力,是他考察后做出的决定。既然如此,她只想在不长的时间内解决所有难题。

女人留下的问题是最难解决的。她现在终于洞悉整个事态的症结所在:她们都深得信任,早被主人视为家人;他接连几个秋天犯病,要死要活,她们都是亲历者。简单点说这些女子太过特殊了。她陷入了一个苦境:或辞职离去,或稳稳地凌驾于她们之上。

她决定暂且放弃不必要的虚荣,与淳于宝册来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寻求至关重要的帮助。在他大病初愈十多天后,一顿愉快的晚餐结束,她又陪他饮了半杯,然后一起去书房。

他翻了一会书,两手抄在胸前看着她,很认真的样子。她低下头:“董事长,我试过了,好像无法胜任。”“是吗?难道我看错了?”他皱眉摇头,让她觉得有点夸张。她没有退步,说下去:“在这里没有谁会听我的,连我自己都不听。”“你听谁的?”“我听您的。”他哈哈大笑,伸手把她额前的一绺头发拂上去,愉快地端量她的脑门,把手收回说:“听我的就好,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在这个堡里,要有一个人压住她们,这个人我物色了许久。”她的下巴那儿开始胀疼,问:“您是说我?”“当然。蛹儿,你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怎么也弄不懂自己,这要耽误好多事儿。自信一些吧,打起精神,这里全靠你了。”他收敛了笑容。“那我怎么办?”“不妨学学我的办法,”他伸出食指,“我这儿常常采用一些老办法,就是谁犯了错都要打屁股。集团里许多人都被打过屁股。要解裤子当众打。这法儿简单实用,你可以试一下。”她张大了嘴巴。她从他的神色上看出,这一点都不是玩笑。endprint

就在这个冬天的第一个月份,蛹儿尝试了那个古老的办法。堡内温湿度调适得当,以至于让人忽视了季节的严厉。她一大早查看各处,从长廊一端到东厅,然后又是厨房餐厅。像过去一样,卫生状况差强人意。最不满意的仍然是通风,为此她已叮嘱多次,但所有循环设备依旧按领班的习惯运转。她叫住了两位提水走过的保洁工,又差人唤来锁扣,把速记员小溲和昆虫也喊到大厅。她将所有上午九点之前需要完成的事项一一核实,逐条谈过意见,最后让锁扣领责。领班吐露烦言,嘴角翘着瞥瞥四周,终于将蛹儿激怒。她故意放低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就打打屁股吧。”所有目光都投向她,又转向锁扣。领班跳开一步:“打我?”蛹儿不再看她,只对旁边的人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锁扣的裤子被褪下來,屁股白得刺眼。噼噼啪啪打到十,蛹儿做个停止的手势。厅内静极了。锁扣仍旧伏在椅子上,好像再也不愿提上裤子。大家都看到了她眼里的泪。

第四章

北风呼啸的声音在丘岭地区格外烦人,那是它费力攀上一道长坡之后的长叹,嘶哑而粗浊。这风由大海起步,无可阻挡地掠过平原,直至大山门户。艾约堡岿然不动,只有高高低低的树木在哀号。有人无眠时想这急一阵缓一阵的风,想着它的来路:东北方的矶滩角。那个渔村是孕育凄凉秋风之地,它卧在海湾,白沙绵绵,近海处露出大大小小一片黑色矶石,这就是村名的由来。他想着风从那里赶来需要多长时间,一个钟头或更久?他自小听到的传说中,风是由看不见的老风婆驾驭的。他真想挽留疯癫的老太婆今夜驻足:在堡内饮一杯热酒。老风婆肯定是打听儿女私情的高手,他此刻最想听的就是这些事儿。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索性披衣出门。

她此刻也没有入睡,听了一会儿午夜风声,然后走出来。她相信这个大风之夜有人会在堡内游荡:一座堡垒如此复杂,大概多少也适合一个失眠的人。这时要在黑影里找到他,差不多等于在丛林中寻觅一头老熊。她不知靠嗅觉还是其他,反正没怎么费力就看到了:正蜷在小母牛花君外间的沙发上,犹豫着是不是要喝点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旁的酒柜。他这样待了一会儿果然站起,没有取酒,而是直接进了牛厩。花君站定,歪头嗅着伸来的手。他抚摸它的头、身子,好像在小声咕哝什么,又弯腰抱住脖子,把脸贴上去。

她透过微弱的灯光看着,不想在这时候打扰,只待在黑影里。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知道是亲昵的倾诉,口吻似曾相识。她站了片刻,转身走进相邻的图书室。过了十几分钟,外面那个人大概被灯光吸引了,也走进来。她抬起头,第一眼就看到他两眼充满了血丝。

“刮大风的时候我也睡不着。”她站起。他把她手里的书取过看了看,递给:“这里面有些句子我还记得。”像要证明自己的话似的,真的背出几句。他坐下,挠挠头,脸转向阴影中。她从侧面看他的肩部和胸廓,觉得这个人比前些天更瘦了。“这个秋天快过去了,老风婆子是给冬天打前站的。”他苦笑着说下去,“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今秋没事了。”他一动不动看着远处的黑影,突然转身正对着她:“哎,说说你的真实想法吧,对那两个人,就是从矶滩角来的……”

她心里“咯噔”一声。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过她知道对方需要的是一种直觉、印象,丝毫不必掩饰什么。她说:“一个土老帽,瞧那身打扮。那个欧驼兰也看不出有多大学问。”他再次苦笑。她强调:“我真的不喜欢他们。”他站起来,在书架间踱步,像说给自己:“那个吴沙原不像个男人!”“为什么?”他抬头看看她,没有回答。她听出他真的生气了:不是那天晚上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是经历着某种挫败。是的,他遇到了不可逾越的什么障碍,不知该怎样除掉它。他一直像一台功率强大的碾压机,一路开过去可以轻易地粉碎任何东西。可是眼下这台机器不得不停下来,虽然没有熄火,却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她想对他直言:欧驼兰一点都不可爱,您不过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迷惘。但她不敢说出来。为了挽救和帮助这个人她可以奉献一切,情感,心灵,更包括所剩无几的青春。有时她想采用笨拙而可靠的方法,对那个所谓的女民俗学家来一点诽谤和中伤,可惜自己对那个人一无所知。她细细回忆仅有一面的印象,从头想到脚,尽力找出其中的瑕疵。那张脸总让人想起一只羊,眼睛和嘴巴也是如此。这个人的唇部有些特别,细嫩,格外柔软,微翻。是的,就是这儿让异性浮想联翩。两条腿有些野,从京城跑到远远的海角进行考察,吃饱了撑的。收紧的窄臀隐而不彰,藏下了可怕的诱惑。这个部位如果在艾约堡,大概少不了噼啪打上几十下的。

蛹儿不认为自己的厌恶是出于嫉妒,因为这大可不必。她认为淳于宝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不过是好奇,感到新鲜,也就莫名地激越起来。说得玄一点,他顶多是着迷。可是经历了三年多的堡内生活之后,自己与这个男人已经是一种“共命”关系:远远超过了爱,可以说拥有一切,包括性,更包括爱。由此来说她不必嫉妒任何人,尽管从来都做不到。她在深夜时分想过,这三年交织了无数的寒冷悲彻和大汗淋漓,深入目睹了一个王子周身的创伤和荣耀、不幸和绝望。是的,她能够将嫉妒远远地遣送,从头权衡整个事件的后果以及危险。她今夜几次想问对方:“您觉得最大的障碍在哪儿?他是吴沙原?”如果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她立刻会说:“我能做些什么?您快些支派吧,不会让您失望的。”因为急切和焦灼,她的两眼变得焦干,在心里说:“只要您下一个命令,我会去矶滩角把那个人杀死。”

淳于宝册想给那一男一女取个外号,一直没有成功。这种事在过去总是手到擒来:随便对人打量几眼,顶多耽搁几分钟,一个外号就取好了。由于生动传神,越叫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所有人都会渐渐忘记那个人的原名。总经理是本族孙子辈,年龄只小他一岁,因为小腹发达,需要宽宽的腰带费力地支撑,他第一次见面即送给“老肚带”三个字,连自己都不再记得对方有个惹眼的名字:淳于芬芳。五年前接连找来两个女速记员,一个微胖白皙,不大的头颅上架了一副眼镜,第一眼看去就觉得像一只“昆虫”;另一个瘦而结实,鼻梁上总挂着几颗汗粒,那会儿正琢磨该取什么绰号才好,碰巧见她甩着湿漉漉的两手从洗手间跑出,于是就命名“小溲”。endprint

他从记忆中搜索矶滩角那一对男女的特征。该男子身体单薄但绝不孱弱,属于身轻利落的那种类型,手大脚大,穿不多的衣服,被凉风吹得肤色红红的。他听说有一种人在三九寒冬只着单衣,民间俗称“火娃”。还未到冬天呢,类似的称呼不能送给这家伙。戴了眼镜却不见得有多大文化,不过是假斯文。这个人说不定靠眼镜沾了不少便宜,让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子入迷。女人容易被一些怪人吸引,这几乎没什么例外。想想看,一位女学者来到下面的小城或乡村,接触最多的是粗人,特别是小有权力者,少不了粗胚子,却冷不防在矶滩角遇到了一个斯斯文文的角儿。而那个女子是真正的学者,也是平常装束,施淡妆,平底鞋,粗布裤。他想给她取名“羊驼”,先是那个名字引出的联想,而后又觉得她的身姿尤其是五官都透出这种动物的气质。可是他不经意中瞥见了她细润光洁的前额、白滑匀称的颈部,特别是袒露的一小片前胸,那儿有卷丹花一样的肌肤,立刻惶惑局促起来。他随即忘掉了刚刚取好的那个绰号,长时间想象一个难以接近的完全陌生的异性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感到身上燥热,一些杂事不再入心,心思动辄转到了她那儿。这好像再次回到了二十年前或更早。真的有些麻烦。用来生

情的那颗心早已磨出了老茧,已经是十足的不毛之地,而今却要……他在心里骂起了自己,想尽快打消那些念头。

这就是最初看到两个人的情形。当时他不知怎么就在这个渔村落了一下脚,也是命该如此。秘书白金是个屁股轻颤的贱东西,过于殷勤,当时建议一行人就在渔村用餐,说这里有最新鲜的海物且采用最原始的做法,不妨换一下口味。他与总部的另两个人刚从机场驶出,半路上接受了贱东西的建议。嚯,蔚蓝的海湾,白沙,海草顶小屋。街巷全用黑色矶石铺起,走上去踏踏地响。他们在街上溜达了足有半个钟头,看街旁补网的女人和吸长杆烟斗的老男人。用餐处是没有四壁的草顶长寮,一溜长桌排开,就近大海,清风徐徐。椒盐琵琶虾,烤马面鱼,海胆汤。几个人正满意地抹着嘴巴,长寮中就进来了一男一女,他们也是就餐的。遭遇开始了。也许是这清新原始的环境的缘故,反正那一刻的淳于宝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异样。他的目光故意忽略近在邻桌的两个人,耳中却灌满了他们的声音。男子为当地人,掺杂了一点京腔。女子是纯正的普通话,语气温软而单纯。她面西而坐,这正好让他瞥到一张稍长的脸庞。他把目光投向大海,看沙岸上层层卷动的水波。白金不时离开桌子,一会儿加菜,一会儿点茶,最后一次凑近了董事长耳朵,报告了新来这两个人的身份。

那一天整个归程他都在想小渔村的景致。多好的天气,春天深入,夏日将来,蓝蓝的海湾。这当是个安逸可居之地,看上去也算富足。他把自己想象成村里一员,打鱼人,前半生经受了足够的风浪,到了享受阳光的年纪。他大概会有那样一幢海草房,不够宽敞但很舒适,冬有炉火夏有海风,一年四季都能喝上滚烫的老茶。多么诱人的生活,这种想象让眼下的自己黯淡无光。多少人会在他的名头下看到炫目的光芒,可是他本人真的感到了沮丧。他无比羡慕那个渔村的头儿,并且一下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回到总部后他叫来总经理聊天。这个胖孙子任何时候都笑容可掬,着迷地望着自己的上司、狸金集团大首领、本族内未出五服的爷爷。他与董事长在一起常常“爷爷”不离口,但总是遭到猝不及防的呵斥。对方习惯于称职衔,但老肚带在他放松扯闲篇的时候往往忽略了这一点。董事长设在总部的办公室越来越徒有虚名,因为这儿基本上不像个办公场所,而是建在大楼顶层的一整套生活娱乐休闲区,除了餐饮,还有小型影院、泳池和书库等。有些设计与艾约堡内多有重复,但精致度远不如那里。这儿有专用高速电梯,只有主人本人以及老肚带等少数人才可以使用。在狸金做一个总经理有多么难又多么威赫,只有當事人知道。一般来说这是个站在前台的角色,既接受聚光灯的照射也招致各种非议。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真正的掌舵人变得越来越懒了,不愿出头露面,更不愿参与烦琐的管理。无论是集团总部还是外边的人,想见他一面是越来越难了。他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了各种各样的人,有时在老肚带面前也哼哼呀呀,弓腰捶背,说老了不中用了、活不久了之类。这个人拖着腿走路,唉声叹气,在大楼顶层享受孤独,高兴了就逗逗老肚带,同时于不经意间了解一些集团的情况,下几着要命的指导棋。老肚带是最能心领神会的人,从来不会被这人的假象所迷惑。他对这个大首领忠贞不贰,一方面出于钦佩,另一方面也出于依附的天性,更有胆怯。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骗过对方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这个人好比一头打盹的狮子,千万不要与之嬉戏。没人敢跟他较量智慧和谋略,那等于找死。老肚带曾经像判断智力那样猜测过对方的体能,压根就不相信表面这副蔫样儿,因为他目睹这家伙跳进水里的情形:扑扑击水如同大蛟、一头鲸。这人在水里不穿任何东西,爬上来吃点什么,有模有样地叼一根古巴雪茄。其实他并不吸烟,只是含在嘴里玩。他胡乱披件浴衣走来走去,或坐在马扎上与部下商量事情,神态自若。老肚带第一次带女副总来时,董事长仍旧是这副模样,让他大吃一惊。他看到女人垂头说话的慌张和窘迫,这才伸手替对方掩一下浴袍,差点说一句:“老糊涂了!”可心里明白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人头脑清楚得很,不过是太专注或太放松了。除非是天塌下来,谁也不敢擅自来顶层打扰。主人讨厌电话,一年中也摸不了几次。他找任何人都习惯于按一下桌上的那个红色小钮,下面的秘书白金就会耸起耳朵,然后代他发

出指令。老肚带注意到淳于宝册只在离开总部大楼的时候才衣服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腰板也挺起来。他来往于总部和艾约堡之间,但并非每天如此。老肚带留心过,自从那个蛹儿主持堡中事物以来,这人蜷在窝里的日子明显增多了。艾约堡不再是一具空壳,它又有了内核。那个曲折怪异的堡垒,可以毫无夸张地称之为狸金的心脏。

老肚带这回见到淳于宝册觉得有点异样。这个人心不在焉,好像还有点烦躁,不过仍旧装得若无其事、只想闲聊。这回既不在冲浪浴缸中也不在按摩间,而是在书房。这儿有一排排书,还有一个精致的欧式书柜,里面是一大排烫金仿小牛皮的棕色精装书籍。生人凑近了这套书会大吃一惊,因为书脊上一律印了“淳于宝册”。伟大的著作家近在眼前:鬈毛,牙齿内叩,不足六十,有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老肚带通晓这些书的来历:主人兴之所至大讲一通,旁边的速记员唰唰记下,然后交给秘书处,那里的头儿老楦子就有事情做了。他们一伙分门别类捋成“理论”“纪事”“随想”,扩充成一大堆文字。开始他怎么也不明白“老楦子”三个字的含义,后来才为这个外号叫绝:将一叠文字撑成厚厚的一本大书,当然是了不起的“楦匠”!他充分领教过董事长的口才,别看平时慵慵懒懒话语不多,一旦高兴起来就口若悬河。当然发火时更是滔滔不绝,连骂人话都说得与众不同,惊世骇俗,有时是书面语,有时粗鲁吓人。瞧他读了多少书啊,引经据典随口就来,难以出口的脏字也说得震耳欲聋。他兴致上来还会说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令人瞠目结舌,比如某年元旦竟开起玩笑,说真该评选全集团“最能放屁的人”,而且奖金要高。老肚带最喜欢的聊天场合是冲浪浴缸旁,那时两人坐在马扎上,捧茶端酒,无拘无束。对方兴头来了会嘲笑他的大肚子,还会就肚子妨碍性事的话题扯上几句。“你是我孙子,我们没大没小,唉,谈点正事吧。”这成了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老肚带抿着嘴稍稍严肃,因为牙齿呲出来会被斥为“奸笑”。“我讨厌奸笑的人,商人多诈。”他用无名指敲着桌子,“我琢磨该上些新项目了,不知阁下有没有这类想法?”老肚带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董事长指示就好。”他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集团的摊子已经铺得过大了,最后一定会在这方面吃亏。“我们几乎什么都干,只差没开窑子啦。”他心里说。endprint

淳于宝册乜斜着他:“我们该打打海的主意啦。”“咱有远洋公司嘛。”“那不成。那种为海盗闹心的事早让人烦了。我说的是东北方的海湾,那儿有个叫矶滩角的村子。”老肚带听不明白,脑子里想的全是两年前被海盗掳走的一条远洋货轮,那会儿他日夜不眠,熬得两颗牙都松动了,可董事长照旧泡在大浴缸里,顶多光着屁股问他一次赎金的事。他此刻有些蒙。淳于宝册用铅笔在巴掌大的纸上写了两个名字推过来:

“去查查这两个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周之后,那两个人的全部情况呈到总部顶楼。关于吴沙原和矶滩角没有多少好说的,渔村以及管辖者、捕捞队、祖业延续至今等等。只是这位村头儿的简历引起了淳于宝册的特别注意:母亲早逝,父亲回到原籍北京;吴沙原随父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还曾就业,却在二十多岁时辞职回到小村。吴的妻子是一位小学教师,跟一位军官走开了,现在是独身一人。“这么说他是光棍一根了。”他咕哝着,嘴巴绷紧。那位三十多岁的叫欧驼兰的女子在这个渔村长住,如今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此地。她是来自京城某文化机构的民俗学家,这次为完成一个文化项目,需要长期在边远渔村做些调查。“‘民俗学是怎么一回事?”他问老肚带。“哦,是这样的董事长,开始我也搞不明白,后来狠下了一番功夫,这才知道那是专门搜集民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然后再写成书,是干这个的。”淳于宝册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有捣弄这个的。嗯,她又是怎么一回事?”老肚带咂着嘴:“这个人志向不小,她要考察整个半岛的拉网号子,写成一本很厚的书,书名就叫《拉网号子考》,您能想得出,那是没事找事。不过这种事儿让她这样的人来做也算合适……”他啰唆起来,淳于宝册却听得津津有味,并没有打断他。“照理说一个渔村没什么好的,她倒来过三次,一次比一次住得久,当然是别有所图。”“唔?你说细发点。”老肚带咳一声,鼓励之下提高了声音:

“她哪里吃过这么好的海鲜!她是冲着吃

来的,还有,这里空气也好。反正,她迷上了……”

淳于宝册白他一眼:“就这些?再没有别的?她与那个吴沙原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们出入成双,蛮亲热的嘛。你该明白什么才是重点,她考察拉网号子,你该考察他两人的关系。女方,嗯,是单身还是怎么,得弄清楚。离异?姑娘?家庭状况?都得知道。”老肚带额上生出了汗粒,连连点头:“原是不难。只是没想这么细发,更多从工作上考虑,然而……当然,他们不太可能搞到一起,我想,绝不可能。”“你的根据是什么?”淳于宝册差点拍起了桌子。老肚带害怕了,身子不由得往后一仰:“想想看,人家姑娘……一个打鱼的村头儿?怎么会!董事长您想多了,我以为不可能。”

书房里一时静得很。淳于宝册很长时间没说什么。他只相信直觉力。他从看到他们两人钻进草寮的那个中午,就将这二人联系到了一起,而且想得很具体。他明白这位本家孙子太老实,从来没有什么想象力,這恰是最大的优点和缺点。他不指望一个胡思乱想的人为自己做总管,那就完了。可是跟这样一个实打实的人商量事情有时也太费劲了。他板着脸叫道:“我说孙子,你今后需要打谱与那个人合作了。一句话,我看中了那个海湾,那片白沙让我心里发痒!”

老肚带明白,面前这个人一旦发了狠心拿定主意,就会直接叫自己“孙子”。每到听见这两个字,他的头皮那儿就会一紧,再也不敢懈怠。他的眼珠转了许久,琢磨董事长到底是什么意思。思维跟不上,书白读了。老肚带是淳于家族那一茬人中唯一读过大学的人,而且属于一九七七级的学生,是恢复高考之后硬碰硬的一代。他说不上多么聪慧,只是肯下死记硬背的功夫,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淳于宝册当初选他来坐总经理这个宝座无非有两个考虑:一是本族人可靠,二是学历高。董事长自己没有受过什么像样的正规教育,从小背井离乡到处游荡,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毕业于“流浪大学”:“这是全世界最高的学历,所以我要管住你这个孙子。你千万别骄傲,你学那点知识远不够用,咱们集团要创建伟大的公司,不是捞一把就走的草台班,你给我听到耳里记在心里!”老肚带知道这位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的爷爷志不在小,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骄傲。这个人不放过任何培养他的机会,送他出国考察,还分别两次送到最著名的学府参加培训班,命令他拿到在职就读的名牌大学经济管理学位。这种催逼让他苦不堪言,几年时间里一头乌油油的头发脱去了大半。淳于宝册摸着他的头顶说:“可以了,聪明绝顶,要那么多头发也碍事。再说你这副模样,再乱搞妇女就难了。”最后一句是玩笑,在生活作风方面老肚带是最让人放心的。在这位爷爷面前,他永远苦恼的只有一件事:无法跟得上这副飞速旋转的大脑。这一次他憋到最后还是不得不问:

“我们怎么跟矶滩角合作啊?”

“这就是你的事了。你看看怎么合作更好,跟你的班子谋划一番,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出面。唔,咱们不谈这个了,小事一桩嘛。咱们接上谈‘拉网号子,我对这个感兴趣,你知道,这可是著作的事儿。我现在只挂记著作了,要不成立了一个秘书处找来老楦子嘛……”淳于宝册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那排金闪闪的书籍,想起什么,倒了两杯红酒,随手递给对方一杯。老肚带喝过的最好的酒差不多全来自董事长。可这会儿他顾不得品酒了,只揣摩这个人的心思到底如何。是的,这人的确重视和痴迷于著作,这是自小养成的恶习,要讲起这段往事还要费一大通话哩;问题是这会儿,这一次,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说那片海湾让心里发痒,那干吗总围绕别的事打转?“老天,这回懂了一点点,”老肚带心里念了一句,拍拍半秃的头顶暗暗叫着,“是那个娘儿们让他心里发痒!”

“我看你拍拍打打,大概是快想明白了。”淳于宝册将酒一饮而尽。

“嗯,这个不难。我会办利索。不过我对‘民俗学这种事儿实在外行。从头学起吧,先好好了解一下那个娘儿们,然后再……”

淳于宝册稍稍郑重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准你叫她‘娘儿们!”

“为……为什么?”

“因为要尊重学者!”endprint

老肚带蔫了,肚子痛似的弯下腰,嘴唇瘪着。这会儿他进一步肯定了刚才的猜度:那个女人真的让爷爷瞄上了,心动了。妈的,这么大

年纪了,净费些没用的脑子,又麻烦又耽误正事儿。不过没有办法,谁让自己是孙子呢。老肚带不再吭气,知道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该忙这个了。他本来想找时间汇报一下金矿和房地产的事,因为近来它们出了些麻烦,有的还相当棘手。可他这会儿不想说了。他明白董事长对这一类事情并不关心,或者是充分相信手下人,或者嫌麻烦还不够大,总之不愿插手。这个人到了独享清福的时候了,谁打搅了他的清福,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老肚带一直在扮演罪人的角色,因为他知道整个集团中还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担当此种角色。那个金矿已经死了不少人,其中三分之二都已处理妥当,只是剩下的一些遇到了困难,事情已呈胶着状态。他担心这个过程出问题,正下决心走一步险棋。现在令他矛盾的是:是否说出自己即将作出的决定?他忍了又忍,忍下了。

如果没有极大的忍功,绝对坐不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老肚带深知淳于宝册的脾气、弱点与了不起的长处。他认为,对集团发展至为有害的个人品质,在董事长身上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这个人作为舵手,从根本上讲是太软弱了。他是如此的仁厚善良,有时像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比如向他汇报矿难,刚刚讲到死者家属的哀告,这个大男人就哭成了泪人,站在窗前不停地抹眼……他舍不得陪伴的宠物甚至是普通物品的失去,比如前些年一只花狸猫死了,他哭了并发誓今生不再养猫;旧写字台被秘书扔了,被他呵斥了一番。也许真的是年纪渐大,这个人越来越多愁善感婆婆妈妈。集团在烦琐复杂的产业事项上每年要处理多少可怕的难题,有时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手段,可是所有细节一旦呈报顶楼,必会引起雷霆震怒。他大声吼叫:“君子远庖厨!君子远庖厨!谁再这样干我就对谁不客气!”任何事情他只问结局不问过程,强调的是一场战役必要取得胜利,而不管攻城的炸药和云梯怎样使用。他有时痛苦不安地对老肚带埋怨:“你这帮人太不中用!你们不该逼我,把一个战略家逼成了一个战术家,那就不是我可怜,是咱们大家全要一块儿玩完!”

老肚带曾对他发誓:一定不再用一些琐事烦他。“我是孙子,我会做好一切!”他的这句话时常在心中重复,着力提醒和告诫自己。他已经在暗暗筹划下一步:把那个不能称作“娘儿们”的女民俗学家彻底弄个明白,出身来历、喜好和友伴,特别是与所有男性的关系,一一查个清楚。尽管他极不愿意去想这个女人会与渔村的头儿有什么瓜葛,但还是决心做足这方面的功课。他一边自问一边摇头:酒肉朋友?临时帮忙?私下勾搭?“这实在是瞎扯淡。打死我也不信那只粗手会伸到她胸脯上!”他差点把这句话喊出来。他藏住了一脸怪笑,唯唯诺诺垂着两手,一个劲儿点头:“放心吧董事长,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事情办妥,这个您该一百个放心。”

在等待的日子里,淳于宝册强迫自己沉住气。这有点像最初见到蛹儿的情形,那时他也用足忍功才避免了天天往那個书店跑。不过他深知这二者不可以类比。相同的是都与女人有关,这使他想到:难道在余下的人生之路上,真的要花大部分时间和她们捉迷藏?这真的那么有趣?如果这是一种耽搁大事的无聊的怪癖,那么宁可找个高明的医生把自己悄悄阉了算玩。他简直不敢回忆这几十年来女人带给的愤怒和忧伤,更有屈辱和喜悦。“我这一辈子也许没干别的,就是建立了一个伟大的集团。不过女人的事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让我不断地‘递了哎哟,可是没有她们就没有伟大的集团。”夜里失眠时他常常这样说。许多人曾经问:你住的地方为什么叫“艾约堡”?他一概不答。那是绝望和痛苦之极的呻吟,只去掉了那个“口”字。这是铭心刻骨的记忆,是无自尊无希望的乞求之声。那些回忆一幕幕闪过,泪水打湿枕巾。

他让蛹儿包裹得严实一点,一同来到总部大楼顶楼。这儿的广阔开敞和别一种气概让她吃了一惊。不过这里同样是不修边幅,极端随意中透着极端的讲究。这儿的奢华是被毫无雕琢的大大咧咧给掩饰了。淳于宝册与她一起下到泳池,让这个勉强能游一会儿的女子好好见识了一番水中本领。她的泳技来自学校教练,标准而呆板。他则由流浪中的沟壑野水里练就,不拘一格,有时大力拍水像只咆哮的水怪,有时又无声潜划如一条沙鳗。蛹儿要像他一样

不着一丝布绺,刚开始担心被人看见,后来才放松下来。他给她壮胆说:“偷看咱俩?找死?”他让她伏在背上,从泳池一端游到另一端,轻松自如。她发出尖叫:“啊!啊!”

在泳池边休息时他们喝着酒和饮料,仰躺着。他像朗诵诗句一样说:“毫不夸张地说,你是不可再造的宝物!”她给赞美得不好意思,每逢此刻必会激起对方更大的欣悦和冲动。他喃喃自语:“这么疯浪又这么朴素,就像初出茅庐的村姑。可我们都知道不是。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妙就妙在这里,我们集团有了你,就好比有了一件大杀器。当然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你出击的。”最后一句让蛹儿吸了一口凉气,心跳加快。两人松弛下来无所不谈,消磨时间。淳于宝册最愿询问的就是她以前的两个男人,他们的一切都让他着迷。特别是第一个跛子,他认为这个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第一等人物”。“您过誉了,他除了拈花惹草,什么本事都没有。”她说。他坐起来正色道:“你是大错特错了。他一条腿拖着,三下五除二就把你干了,怎么能说没有本事?”“那,唉,那是因为我那会儿还算一张白纸,什么经验都没有。”他咂咂嘴:“我可不那么看。我这人一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这方面的奇才高手。想想看,有的穷小子浑身什么都没有,长得也马马虎虎,可就是有那么一手,丢个眼色就把水光溜滑的大姑娘勾走了,瞧她忠得啊,能为他去死!反过来有的男人才貌双全,家底也厚实,到头来死活都追不上一个心爱的女人!你能说这不是天下最大的谜团吗?一句话,那个跛子是怎么搞上你的,不妨说细发些,我不嫉妒,我只想跟他交个朋友!”

蛹儿哭笑不得。她看着对方诚恳的眼神,知道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他真的细细问起:第一次相识,第一回接吻;蜜月趣闻,坏小子的本事;两人分开多久会想得要死?还有床上怪癖……她被问得心慌意乱,最后大声说:“你就当是一场梦好了!你总有一天把我逼得上吊!”endprint

他安慰她一番,但只一会儿又拐回原来的话题:“那可不是一场梦。实话说你也不是什么‘白纸,搞你并不容易。我有时真想和你的两个前男友坐下喝一杯,相互交流一下心得体会。跛子最让我动心,这小子又单纯又复杂,一天到晚大咧咧的,就知道干、干。那个瘦子你说过他有两条好腿,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了不起了!人老先从腿上老,这家伙两条腿硬邦邦的,也算有了引火烧身的一个资本。”“引火?他没有啊!”淳于宝册拍拍她:“你就是火嘛。虽然真金不怕火炼,你最后还是把那两个人烧成了水,他们流走了,洒了一地。多么残酷的现实。你是我的大家伙,但愿在艾约堡不要再玩过去的把戏了,好好为我守住这个堡,我说过,我这辈子受的折腾已经够多了……”

蛹儿没有反驳。她心里热乎乎的,知道所谓的“把戏”就是指引逗一些气喘吁吁的男人。眼前的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她哭笑不得,却又心疼。她想再一次表达自己的心志:永远都不会背离他伤害他。但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她觉得不需要。

“我想让你猜一下‘老政委,就是我在英伦的那个老伴,为什么会离开?”他的思绪飘来飘去,让她总也跟不上。她摇摇头。“有人说她是因为我犯了病,一气之下才离开的。你信吗?”她仍旧摇头。他亲亲她的脑门:“好聪明的孩子。真的不是那么回事,老政委是我犯病前一年走的,她是不放心小儿子,就是那个叫‘小四眼的家伙,就跟他去过了。我剩下了孤单单一个人,两年后的秋天才第一次犯病。老政委大我六岁,是我的主心骨,这辈子都是。她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年纪老大还没结婚,就像专门等我似的。我结束流浪回村时已经三十多岁了。我在小学教师面前一辈子都是小学生,什么都听她的,就连床上的本事也是她教的。我的老伴啊,我有时会一整夜地想她……”他哽噎了。她看着他的泪花呆住了。这样怔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下去:“有人太小看老政委了!她才不会为我犯病生气,因为她懂天底下所有的事!她只会为我的病难过,会变着法儿帮我。她如果这会儿见我和你赤条条躺这儿,不光不会发火,还会为咱俩盖一条毯子。她是世上胸怀最开阔的女人,我得说老政委是伟大的人!别的不讲,当年为集团取名时,注冊时因为重名太多,好费劲,我就想到了‘狸金两个字。所有人都不同意,因为都想到了‘狐狸挖到了一桶金,想到了‘狐狸发财。只有老政委一拍桌子说,‘这就对了!”

蛹儿私下听人说过:淳于宝册瞧不上几个

人,就连总部接待的一些高官也打心眼里轻蔑。但是他唯独对老政委言听计从,佩服到五体投地。有人甚至说整个狸金集团之所以发达成这样,百分之九十的功勋要算在那个女人身上。蛹儿知道这难免有些耸人听闻的成分,却也对从未谋面的老政委有了极大的好奇。她宁可多少触犯艾约堡的禁忌,几次打听过那个女人的事情,只要与之有关就格外留意,渐渐在心中勾画出这样一幅形貌:个子不高,矮胖,一天到晚沉着黑脸,身体无比强壮。最能吸引人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动乱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民间两派武斗开打,年纪轻轻的她竟然成为一支队伍的头儿,手持武器领人上山,白天黑夜打游击,直到胜利。那时她打裹腿捆腰带,腰上还插了两把土造驳壳枪。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有一次竟然听董事长亲口讲出来,而且透出的信息远远超出了预料,让她大惊失色。

他说老伴年轻时率队打游击的事是真的,“老政委”这个绰号即来自此一经历,也因为她凡事皆有主意,他一直将其当成人生之路上的指引者和把关人。“经历过战争的人,哪怕是像武斗那样规模不大的战争,都是非常重要的。老政委有指挥能力,说一不二,脾气暴心地好。打游击那会儿是个冬天,雪地里冻死人,她率领队伍就蹲在松树下过夜。不能睡觉就抽烟,她一辈子好大的烟瘾就是那会儿练成的。抽得一口黑牙,嘴唇发紫,说话动粗。为了抵挡冻死人的天气,大伙儿就挤在一起。就因为抱得太紧,又是年轻人,结果就发生了那样的事。老政委早早怀上了,可惜天寒地冻流产了。有了那样的经历她就不找婆家了,这样一直等到后来。我说过,我见了小学教师就格外敬重,她说什么我听什么。她那时端量了我好长时间,说晚上来学校一趟。我就去了。那时穷啊,学校宿舍就像牲口棚,我们俩在铺上拉呱,后来成了夫妻……”她那次听得用心,他的话停了她还在出神。他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在她出国前来到堡里就好了,她会好好教你两手的。她那一套都是部队作风,一辈子喜欢穿制服,皮靴,身上有战马味儿。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啊。”

老肚带从集团消失了。一架商用飞机呼啸腾空,他带着女副总和几个“跟包”走了。这里的人不习惯将随从称为“秘书”,而是沿用古老的叫法。宝贵的深秋时光一点点流逝,人在等待中焦灼不安。老肚带归来了,跟包们不见踪影。老肚带的豪车奔驰在通往海湾的柏油路上,就像为了证明自己的行踪,回总部时车中装了几块黑色的矶石。跟包们三三两两现身,又接二连三离去。行色匆匆,神神秘秘,像策划一场武装起义。秘书白金把一切看在眼里,准备随时向董事长汇报,又不敢冒失。他发现主人一连十多天窝在艾约堡中,只有老中医进出几次。白金没见老人手提紫色陶罐,这才稍稍放心。大风刮了三天三夜,落叶旋到半空,又像麻雀一样纷纷落下。老肚带稀疏的头发梳理齐整,腋下夹着鼓鼓的皮包进到艾约堡,端坐东厅。除非是得到招唤,他从不敢擅自闯进西厅。有人通报给蛹儿,然后就是等待。他看到女领班锁扣挪着碎步在连接东西两厅的廊中走了两遍,蛹儿才搀着董事长从西边过来。

除了淳于宝册和老肚带,所有人都退出了东厅。老肚带弓腰解开皮包,将一页页纸摊在案几上,淳于宝册眯上眼。老肚带说:“这个麻烦啊,不过还好。妈的,只要咱的机器开动了就不会停。几个人卖力实干,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淳于宝册眼睛闪开一条缝:“你别弄得沸反盈天的。”“那自然是,悄没声儿,大气不喘,就像半夜三更檐下掏鸟儿。”老肚带笑着。淳于宝册满意地闭上眼,听他从头诉说。老肚带知道对方最焦急的还是那个女子。

“欧驼兰,女,三十五岁,原籍江南,后随父北上,大学毕业入京续读获硕士博士,故无暇婚配,然而经历纷繁故不得确判为处女之身……”老肚带念着一张打印纸,这会儿骂了一句“跟包弄出的别扭玩意儿”,就扔在一边,空口说起来。他瞥着淳于宝册,松了一下勒得过紧的腰带,“学问是没说的了,父母都戴眼镜儿,从小会弹钢琴,穿了布拉吉小红靴上幼儿园。人家说她是精密的小美人儿,就像说一架仪器似的。好了,这是童年。后来考上关外大学,挺不简单,直到二十二岁入京,这就是关内了。”淳于宝册脑海里闪过的是那张面庞,耳边伴着老肚带的画外音。他想:江南柔弱移栽到严肃的北风中,几经磨砺,才有今天的温软爽利、风韵迷endprint

人。那双眼睛啊,南北景致全装得下。多么明亮含蓄的眸子,无论有多少双眼睛都遮不过它的光芒,所有的眼睛叠加起来也比不上它的内容。那是对整个世界的问候、抚摸,又像是不远不近的打量,时刻准备拒绝或接受。它一定受过惊吓或享过温存,当然都来自男性。这样一只美丽绝伦的羊驼一直孤单地站在荒无一人的高原上,当然不可想象。果然,老肚带的画外音又响起来:“大学老师去京城探望,中学老师亦不甘落后。二男皆哭成泪人,云:学生已出挑成形,远离家乡,实在担心。他们写给她的诗登在油印学报上,都有一句‘心儿碎了。硕士期间一中年教授献上金戒,不受,险些吞金自杀。得博士衔荣归社科学院,一枝独秀,同仁侧目。幸有领导爱护备至,流言纷起不一而足,直至该男子任职期满……”老肚带一会儿照本宣科,一会儿抬头议论,淳于宝册听得双目圆睁,打断他:“说说这个领导的情况!”老肚带扔了打印的一叠纸:“啊,秃头秃脑的,听说那会儿五十了,一笑俩酒窝,一双小手软软的,谁握过都忘不了。大约是欧驼兰握过了,也就喜欢上了。反正两人一度来往密切,究竟怎样只凭猜测了。”淳于宝册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拳起,说:“这种事实在难说。小软手,嗯,也不可小看。人的单一器官和部位,比如嘴或眼,甚至是腿,都有可能被另一个迷上,生出难分难解的爱情来。”老肚带愣愣的,盯着他:“这我可想不明白。”“嗤,你天生就不是情种。你不懂就对了。后来呢?”“后来,欧驼兰至今未婚就是个例证了。”“什么例证?”老肚带拍拍膝盖:“心里装着那家伙啊!”淳于宝册对“小软手”不感兴趣,最想听的还是她和矶滩角的事情。

老肚带搬出了一卷卷图纸,说由集团某公司出面与吴沙原接洽,制定合作方案,如组建远洋捕捞船队,投入海湾建设等等。“我们将会彻底改变这个渔村,高级馆舍,餐饮一条街,医疗学校设施,弄成一个滨海美城……我们把图纸给他看了,原估计这小子会两眼发蓝。”“什么意思?”老肚带摸了一下油滋滋的鼻头:“就是比‘红眼再进一步,快冒蓝烟了。”“发蓝了吗?”老肚带嘴角耷下:“好像没有。他说这么大的事,村委会和全村人都得仔细琢磨。不过他还是动心了,请我们的人吃了一顿烤虾,喝了鱼汤。那女人也作陪了。”淳于宝册“哦”了一声,“步子不宜过大,别吓着他们。那个欧驼兰说什么没有?”“她伏在图纸上细细看,还在本子上记了一些数字,没有说话。我看她私下里会是吴沙原的参谋。他们坐在一起,她看他的眼神甜甜的,眼睛就像毛桃儿……”淳于宝册搓着手,“净说些没用的。两个人的实际交往你们是不会知道的,瞎估摸而已。”老肚带打开皮包取出又一张纸,拍着:“咱是有数据的。欧驼兰第一次来渔村住了三天,落脚镇上一家小店,是春天。第二次住了半月,就住在吴沙原远房婶子一幢闲房里,房内生活设施都由村里重新添置,吴沙原去她那儿再方便没有。第三次从春天住到现在都没有挪窝,两个人来往不计其数,一早一晚还去海湾那儿打转,在海蚀崖下照相。夏天不得了啊,夏天他们穿不了多少衣服跳进海里游泳,有一次吴游进深处还不返回,她哭了,跺脚,不少人都看见了……”

淳于宝册磕打牙齿,转脸看别处。他再次盯着老肚带时,面色青魆魆的有些吓人。他的食指点在老肚带胸窝那儿说:“比起那个海湾,我这儿的泳池太小了。这就是我要去海湾的原因。你的图纸我不看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种合作需要共赢,而绝不能是掠夺和沾便宜。我们要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究竟是股份方式,还是其他更深入的合作,这得一点一点探讨。一句话,这个渔村我要了。”老肚带一边听一边掏出本子记,最后一句记错了,被淳于宝册一瞥就看到了:“这个女人我要了。”他弹弹老肚带的脑壳:“你他妈写了什么?”老肚带挠着头:“您,您刚刚说的呀!”“我说的是‘渔村!”

第五章

就因为经历了那个夏天,在海边草寮用过一餐,淳于宝册的思绪就长时间缠了在那个小渔村上。秋天眼看来了,堡里的人都惊嘘嘘地瞥着主人,小心翼翼。他心里咕哝:“放心吧,我这会儿已经没有工夫得病了!”他将许多时间用在研究沿海地理与风俗上。他盯着“民俗”两个字,深究其意,说感到奇怪的是一个人接受了长期的学府深造,最后却来到这样一个旮旯里研

究什么拉网号子,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哼呀呼啊的叫唤声也成了学问?如果这是学问,让老百姓花钱供养这样的学问家,全国该有多少混吃混喝的人?有没有研究放屁的专家?“妈的。”他刚说了一句,又立刻为自己的刻薄感到深责,在心里说:“对不起,隔行如隔山,我實在不懂这些,还请阁下海涵。”他在想即将来临的初冬,那个海湾的风有多么凉,她走在海边时会怎样?他想象她穿了长筒皮靴、靴口上有一圈浅蓝色毛边的样子;他还希望她穿那种带风帽的棉衣,帽檐上有毛茸茸的镶边,当地俗称“棉猴”。那样北风下的小脸红润润的,就什么都不怕了。“令人尊敬的阁下,我真的想结识您,向您求教,说不定从今以后我也会迷上民俗学这种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他让白金找来三两本这方面的书籍,耐住性子读起来。

老肚带将矶滩角的地形图和村街照片之类全抱到了总部顶楼。吴沙原的屋子、欧驼兰租住的地方,都一一做上标记。两幢海草屋之间隔开了五栋民居,由弯如细线的矶石小路连接起来。“吴沙原本家婶子的小屋布置成了她的办公室,长条桌上铺了粗布,又当饭桌又当写字桌,摆了几本书。”老肚带介绍。“你的人进去了?”“他们从后窗上看的。”“以后这种扒窗溜门子的事还是少干。狸金集团不是这样的。”老肚带哈哈腰:“那是。我让女副总与姓吴的接触了两次,进展不大。谈判是必要的,按程序推进。果然,那女的也参加进来,就像村里的一个顾问。”淳于宝册有了兴趣:“哦,那太好了。与有见识的人打交道,比跟土拉吧唧的家伙方便得多。她什么意见?”“她说得少记得多,估计都在私下里对吴沙原说过了,他会听她的。”“看来你缩在后边是不行了,必要的时候还得亲自出面。不要以为撒上一把钱就万事大吉了。”老肚带点头:“嗯也。我们以前兼并个把村子哪费过这么大力气,再说这回只谈了股份合作,压根没提兼并这回事。”“兼并就是一家人了,这要走一步看一步,莽撞不得。吴沙原是个什么人?”“这个人北京都待不住,跑回来干了打鱼的头儿,实在不好琢磨。跟他接触的人说,这家伙粗中有细,也读过一些书。村里人都服他,硬是把一个穷地方搞成了富村,两届选举差不多得了满票,看不见对手的影儿。不过他也有挠头的事儿。”“说说看。”老肚带用力咽了一口,下巴点着:“前些年老婆跑了嘛,这是他最大的屈辱,老光棍日子不好过。再就是远洋捕捞要花大钱,船队走不出去也就白搭了,想干什么都不行了。”endprint

“我现在就是一个‘老光棍,日子也不好过。”淳于宝册扔下一句,不再说话。老肚带想安慰他:您的老婆跟小儿子在一起,女儿在澳洲,可不能说是“光棍”啊。他没有说,瞥瞥对方,知道一场会见该结束了。

终于熬过了可怕的秋天。这是他自老政委离开后第一次躲过疾病的汹汹来袭。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老中医拥有最终的解释权,并以其医德与人格担保:董事长因过人的雄心和独步天下的气魄,胸襟非同常人,再加上有紫陶罐在,一切当不在话下。尽管如此老人也还是小心谨慎,将一切考虑周全,整个秋天心弦紧绷。他私下里多次与蛹儿交谈,还找了女领班。锁扣慌促之极,经苦苦开导才吞吞吐吐说了一些。为表谢意和鼓励之情,老人特赠予她一副檀香手串,并为其治好了多年的痛经。蛹儿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病人已无先前那样的狂躁,有时伏在那儿一声不响,然后就睡着了。

老人在本子上细细记录,回头调整性味,综合出新的药物配伍。这个过程中他有个不曾道人的野心和私欲,就是在这极为罕见的病例中寻获一些临床数据,然后写成一篇独具创见的论文,发表到那个梦寐以求的权威医学杂志上。他为积累材料格外耐心细致,一切务必求真,将来引用案例则隐去姓名。与蛹儿的交流中,他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明白董事长慧眼识人,将一堡重职许予该女也算实至名归,德位谐配。蛹儿说病人是她所经历男人中的最后一个,今生都是最后一个……她说:“我就是那时候也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老人停下手中的笔,两眼从镜框上方望过来:“当成什么?”“一个迷路的孩子。”

蛹儿这天与老人交谈太久,离开已是晚餐时间。她听说董事长在堡中用餐,就赶紧去了厨房。食谱上有闷虾和炸牡蛎,有油菜和凉拌黑粉,外加一份薏仁红豆粥和炖雪梨。她让他们把闷虾换成剔肉梭子蟹,又添了一份餐后甜

点。待董事长坐好后她才进入餐厅,把重订的食谱往他跟前推了推,斟一杯红酒。他手指磕了磕,示意她坐下。菜来了,她为他围上餐巾时,速记员小溲探了一下头,他摆摆手。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蛹儿觉得他今天咀嚼食物的时间长了许多,知道人有心事才这样。她想让他尽可能高兴一些,免除一天的操劳之苦。她与之碰杯,摇动杯子,嗅着可爱的单宁味儿。这种酒年份不长,清新,中规中矩,像一位了无城府的青春少年,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每到冬天他的口味就重起来。尽管每一餐都少不了海鲜,但董事长不太喜欢白葡萄酒。“炸牡蛎的火大了,”淳于宝册扯下餐巾, “我知道你这些天牵挂什么。要探究就得从头开始。那些家伙刚整出一本‘回忆录,是我改过的速记稿。”蛹儿的心突突跳,“啊,啊……”她看着他,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搀他去卧室时再次感到了这个躯体的沉重。为他脱下鞋子,一股浓浓的脚臭扑面而来。他只要被焦虑缠住就会这样,洗浴也难以祛除。她要开灯,他阻止了,想让她在夜色里陪自己一会儿。她静静地躺着,觉得这个刚刚过去的秋天还算不错,也算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整个秋天她都按照那个老中医的嘱托。老人说如果那个老政委在就好了,那样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知道老人想让新来的人起到那个女人的作用,可自己心里明白:即便倾其所有,最终还是无法取代那个女人。但她决不气馁。这会儿她想的是那场即将开始的窥视般的阅读。许多天了,热带风暴在远海生成的轰鸣声震人耳膜,她却强迫自己安静……一个字都不会遗漏,因为这将是那排著作中最吸引人的一本。这个男人不仅嗜读,而且还是一个大著作家。他勤于著述的强烈欲望令她吃惊,就像奋力打造一个实业王国的劲头差不多。他不止一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这个世界上他最不看重、最不入眼的是两种人,即所谓的“实业家”和“作家”。他可能已经把自己看成了这两类当中的顶级高手。她在温温的夜色里想了许多,问:“什么才最让您钦佩?权力?”他摇头:“人这一辈子太短促了……”今夜她有些执着:“您到底钦佩哪一类人?”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得不认输一样,蔫蔫地说:

“那些特异的家伙,通常叫‘情种吧。”

她吸了一口气。注视他的神情,没发现一丝戏谑的意味。她用力揣摩他的意思,还是不解。他当然不会赞许那些轻薄的男女,而是另有深意。“世上就有這样一种人,他们身上有奇怪的魔力,常常让人无法抵挡。想想看,让一个绝色女子迷上自己,既不靠财富也不靠威权,甚至并不依赖容貌!对这种人,我今生是搞不明白了!”他说到这里盯她一眼,“所以我一直对你那位跛子好奇,原因就在这里。从你口中我得知他住在一幢小楼中,但当初主要不是这个吸引了你,是另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一个不可小看的家伙!”她听着,并未反驳。“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着实可怕,让人不寒而栗!你还年轻,不会明白的,这个话题对你来说也太深奥了一点……”他不再说下去。

长时间沉默。她不知道这个人一天的忙碌包含了多少内容,那一定是远超想象的;她在猜测他近期遭遇的对手,他的焦灼。她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如果那个老政委在多好啊,那个女人会料理他的全部,为其解开一切心结。蛹儿像一只狸猫那样偎到他的身边。他拥住她,不太用力,把生了鬈毛的头颅拱在她的胸部,费力地喘息。她按着他凸起的脊骨,觉得今夜他的臀部就像一个孩童,瘦削而又紧实。她只想鼓励他振作一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她想起了在书店二楼度过的那几个夜晚,那时她曾细细端量这个入睡的人:出奇的安详,合起的眼睫就像一位少年;一旁是他脱下的机工制服,上面还有几处油渍。来到艾约堡后,她总觉得这山中堡垒是一位少年挖出来的游戏地道,曲曲折折一直从那个年纪延伸过来。她克服初来的恐惧,答应不再给屋门上锁,以便那个失眠的少年在黑影里徘徊时能够推门而入。

他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流浪,居无定所衣食无着。那是一场凶险无尽的逃窜,九死一生,一直到最后的归来:一个面色苍黑的女子站在村头小学校舍,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从此他才有了家。这个女人用热怀驱散了他的噩梦。如今这个女人去了国外,他的人生再次荒凉起来。他在梦中常常追赶和奔跑,醒来汗湿衣衫。他在艾约堡繁复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寻觅可以开启的那扇门,大口喘息着扑进去。他凭嗅觉找endprint

到了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一双手紧紧搂住,湿淋淋的头颅靠在胸前。他慢慢安静下来,睡着了。

“睡吧睡吧,我在这儿……”她拍打,哼唱,喃喃不息,直到酣声响起。

他很少这样孤独地远行。也许是自少年时期开始的流离让他深深畏惧,也可能是集团初创年代的艰难奔波,他已身心倦怠,只想偎在窝里。因为是一个大动物,需要很大的窝。他悉心规划了总部大楼的顶层,让那儿变为一个世界、一个梦想的荒原,他像一只被放生的野物,一天到晚在丛林中溜达。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一片耸立的高原,悬在天上,嗅不到熏蒸的泥腥气,也少了一些阴影和沟壑。为弥补遗憾,也就有了艾约堡。他想在山中和地下挖掘:小时候曾有山洞中的躲藏和游戏,那些嗵嗵心跳的快意和冒险很难忘怀。待在艾约堡,觉得自己就像一头隐蔽的犀牛,硕大健壮且有盔甲,可怕而又威武。他想在这样的窝里终老,好比进入了一生的地下盘踞期,长长的奔波真的结束了。集团里的所有往来接洽都交给了总经理他们。老肚带本科毕业之后又获得了至少三个学位和高级专修证书,集忠厚与狡猾于一身。淳于宝册弹着他的脑壳训导:“不要以为自己学问多得胀肚子,你学位拿得再多也比不上爷爷的一个学历,咱是‘流浪大学毕业。”老肚带双手垂着说:“那是自然了,那是肯定了。”老肚带算是一个元帅,麾下还有大小将军,一群数不尽的喽啰。副手七位,有男有女且各怀绝技。老肚带出远门要乘商用专机,大多由一位女副总陪伴。他不认为这个女人有什么大能,只是工作上常常离不开她。他在寂寞的旅途上偶尔逗逗她,伸手摸摸捏捏:“真没意思!”女副总撇嘴:“你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材料。”他们私下里议论董事长的情事,结论是:“这个人太正派了!”他们在天上地上穿梭,淳于宝册只蜷在艾约堡中。他不出远门,就连重要客人也不见。

淳于宝册驾着那辆帆布篷吉普上路。这辆车只属于他一个人,发动机等部件一一调换,性能绝好,功率强大,只是打眼看去像一件老古董。为了抵挡寒风,他穿了驼绒背心和特制的羽绒裤,上身还是那件蓝大衣。车上放了紫色羊绒围巾、口罩、护耳水貂帽子。他知道海边风硬,行头要好。为防万一,他还在怀中揣了一个不锈钢小扁壶,里面装了苏格兰威士忌。胸窝那儿有痛饮的感觉,就是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一直热烫,让他无法在那个大窝里蜷下去。一路都想着那个夏天的海湾。这会儿天冷了,海边再没有热闹的草寮,沙岸上行人稀疏。海风吹拂之下,一幢幢小海草房显得肃穆,黑色矶石街更加洁净。淳于宝册抵达时已近中午,原以为会吃到上次那样的烤虾。走在石头路上,鼻子里灌满了腥凉的海风。在空巷中走了十分钟就穿过渔村,再往前是一座山崖的缓坡,村子在它的护佑下躲过西北风。通常严冬时节的风是猛烈的,据说会一口气吹上半月或更长,是海边人最难过的日子。除了这种令人惧怕的风,可以说无一不好。山崖迎向大海的一面有许多海蚀洞,上面落满鸥鸟,它们偶尔飞起。崖下有一条不宽的沙路,供鸟和人一同散步。迎向大海的崖顶悬起来,涨大潮时候,激浪使悬崖发出巨大的回响。山崖东部是一个可爱的小湾,那里的沙子又细又白,夏天的草寮就在东部一百米处。淳于宝册手提水貂护耳帽往崖顶登去,想从高处看一下渔村的全貌。随着地势增高,风变大了,他只好戴上帽子。站在崖顶大口呼吸,掏出扁壶喝了一大口。眼前的村屋掩映在黑松中,差不多全是海草作顶,看上去像一片肥蘑菇。真的有一股老蘑菇的气味从脸前飘过。他想辨认那一男一女的居处,最后也不得确定。他不知村里人怎样度过冬天,这里的严冬不好过啊。那个民俗学家会在冬天离去吗?如果她身上有火也就不怕严寒。从这里往西遥望,可以看到弯曲的海岸南边,紧靠山崖附近有另一个渔村,可怜它冬天得不到山崖的护佑。越过矶滩角村往东,大约十里之外又出现了新的村落。他在崖顶溜达了一会儿,决定回渔村吃一顿热乎乎的午餐。

因为是冬天,来村里游玩的外地人不多,所以只有一两家村边小店开张。淳于宝册探头看了其中的一家,觉得还算干净,就走进去。老板娘胖胖的,把一块写了菜谱的硬纸板递给她,笑眯眯立在一旁。他没有琢磨菜名,只被这毛笔字给吸引了。每个字都挺拔利落,有一股愣倔

劲儿。老板娘说:“天冷鱼更鲜。”他把硬纸板反过来弹击两下:“誰写的?”“字啊?我们头儿写的。”他撂下纸板,嫌烫似的:“吴沙原?”“就是。他过大年还给俺写门对子呢。”他不再吭气,坐下。点了牡蛎豆腐和海毛菜冻粉,还有清蒸比目鱼、生腌梭子蟹。最后一道菜十几年前吃过,记得它的怪味儿。“他给你写菜谱,你该让他白吃。”老板娘欢天喜地:“他是蹭饭的高手,有时闻着味儿就来了。不过月底结账,一分不短。”“光棍汉是吧?也不容易。”“就是,瞧你个外地人都知道。谁跟了他福分大了,这个人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早该有个伴儿了,好男人啊……”他装得若无其事,目光停留在菜谱上,还随手加了个“海鲜疙瘩汤”。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说的是。难啊,也许是心里想着原先的女人吧。”她将菜谱收起离开。他把怀中的扁壶掏在桌上,看着窗外摇动的树梢,想着吴沙原离开的妻子。只片刻菜就端上来,上菜的是老板娘的女儿,扎了毛刷辫。他与老板娘搭讪,引她说吴沙原的事。“他原来的女人长得小模小样的,后来跟上一个军官走了,如今住在海岛兵营里。那些年我们头儿为这个穷村拼命,经常出差去外地,家里女人受不得苦,就跟了人。”“吴沙原就这样算了?”“不算又能怎样?他说那军官一年到头守着岛子也不容易,就由他们去吧。话是这么说,心里哪能放得下,我看他望着那个岛的眼神就明白,舍不下!”他踱到窗前望着海的方向:“哪个岛啊?”“这里望不见。那个军官也来我这儿吃过饭,人挺老实的,想不到拐人有一手。也怨女的,一双大眼水汪汪的,让人受不住。”他端起扁壶又放下。“受不住”三个字沉甸甸的。他饮了一口,呛得大咳。

这顿午餐比预料的好。食材上乘,又采用了海边的烹饪方法,让淳于宝册胃口大开。这算得上一个特别的节日,引出诸多想象:无论在艾约堡或其他宴饮场合,已经完全找不到这种朴厚真实的口感了,就好像回到了一个梦中家园。他痛惜此地离自己的居所太远,而今真该在这样的地方驻足。如果有一个奢望,或者说迟来的觉悟,那就是:何时才能拥有这个海湾?endprint

淳于宝册打破原来的计划,决定这一夜就宿在村子里。老板娘领他去了一处家庭小店,它夏天过去之后仍坚持营业。她说随着城里人来这儿吃喝游玩的多起来,如今旅游也成了大进项,“这可比打鱼省劲儿,吴头儿想在这上边动动心思哩。”她说今后自己的海鲜店要开得更大。她叫小店主人“老鲇鱼”,对方应着跑出来。客房是紧靠正房筑起的三大间边厢。淳于宝册把吉普停在小院外边,主人端量说:“如今使这种老物件的可不多了,你是退伍兵吧?”淳于宝册顺水推舟:“好眼力。闲了没事,来海边拣点贝壳。”老鲇鱼拍手:“该不是喜好‘古董吧?有人老远跑了来,见了旧物就收,连破窗棂子都当成宝贝。”淳于宝册点头:“我想听的是‘拉网号子,如果谁会喝这个,我听了给钱。”老鲇鱼的眼睛睁圆了,细细喘着:“老天,这是真的?这可比那个有学问的娘儿们大方!”“娘儿们?”淳于宝册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对方挠挠头:“哦,是这样,已经两年了,有个女的就在咱这一带听‘拉网号子,又是录音又是往本子上记,到现在还住在村里呢!”“还有这样的怪事?”老鲇鱼鼻子发出吭吭声:“那当然,如今大伙儿都跟她熟了,村头儿忒看重,有事还找她商量哩。听说她要写一本大书……我也为她唱过号子呢!”

淳于宝册最想听的就是女民俗学家的事,当然主要是她与吴沙原的关系。可是老鲇鱼因为急着要为他唱一段拉网号子,无心再说其他。他只好请这个人唱起来。“哎哎哎,‘二姑娘这个鸟儿哎,不是个鸟儿哎……咳哉!咳哉!”他喊唱得脖子都红了,一边死盯着客人。最后他停下,笑眯眯地看着。淳于宝册问:“‘二姑娘是谁?”老鲇鱼摇头:“凡唱拉网号子的都要提到她,从老辈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不过是年代久远失传了而已。”老鲇鱼点头:“也许是。唱号子离了这娘儿们可不行,那就没法打鱼了。那时候没有机器拖网船,就把大网撒到几里远的大海里,然后一大群人揪着绠绳往上拽,全靠喊号子才能一齐使上力气。”“你拉过大网吗?”“嘿,到了我这茬儿大网早收起来了,打鱼都是机帆船进海。”“那你是怎么学会唱拉网号子的?”“跟老头子们学的,他们早就不打鱼了,不过号子还没忘……”淳于宝册给了他二百元,他一边收起钱

一边说:“我明天领你找老家伙们去,他们不在乎钱,不过……”淳于宝册明白这个人自己想要钱,所以才乐于帮忙。“老鲇鱼,咱见见那个民俗学家也许更有意思,我有不少事儿要请教她,毕竟人家是专家……”“这个么……还得想想。她听吴沙原的。要在夏天就好了,那时候他们常去海湾游泳,你往海边一蹲就能看见那娘儿们,他也在。”

一夜睡得恍恍惚惚。淳于宝册半夜有些冷,想找老鲇鱼要毯子,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敲开他的门。老鲇鱼抱着毯子出来说:“昨夜我又想起了一段拉网号子,等天亮了唱给你。”淳于宝册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趣。他很快睡着,梦见洁白的沙子上走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背影迷人。他追着水浪奔走,想快些赶上他们,从正面看到那个人的面容。可是前边的两个人手扯手往前,还没等他走到近前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海里。两个人一直游到了迷茫深处,他站在海边等啊等啊,他们再也没有游回来……梦醒有些惆怅,索性坐起以待天明。

簡单吃过早餐,淳于宝册围上围巾,戴上貂皮护耳帽,要一个人到海边走走。老鲇鱼见了他的打扮就笑,说城里人到底不耐风寒。他走到海边,正见有人挎个篮子捡海贝:走近了一个拳头大的贝壳,正要伸手,这只海贝立刻迎着他的脸喷出一股水柱。那人笑吟吟地擦脸,把海贝捡到篮子里。风比昨天小多了,晨光里的大海闪着诱人的紫蓝色,他手搭眼罩望向远处,只影影绰绰看到了远处有一个岛。他想起了那个领走吴沙原女人的守岛军人。迎面有人往这边走来,离得近了,看出是一个女的,围巾被风撩得很高。他的打扮可能与当地人太不一样,那个女子走近时看了两眼。与此同时,淳于宝册像被电流击打了一下,身子往旁一个趔趄。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绝对错不了,擦肩而过的这个女子就是民俗学家欧驼兰。早晨的寒风使她的脸庞红红的,面容更加清纯爽利。她脖子上的围巾是紫蓝两色,浓旺的头发亮得像缎子。那双眼睛,自从夏天见过一次就再也没能忘记。他站在原地,仿佛要等她走远一点才敢挪步。她的背影一直向西,那是海蚀崖的方向。也许她会从崖下走过,那儿正有几只鸥鸟飞起。就像要验证自己的判断似的,他不时向西望一眼。她真的走到崖下,几只鸥鸟“<\\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当代\2018年当代\链接\口欧.eps>哦”着翔到半空,在左右旋出一个个半圆。

从海边回到村里,他没有直接到旅店,而是从村东绕了一下,又来到那间海鲜小吃店。老板娘问他昨夜睡得怎样,他说好极了,这大概得益于海边的新鲜空气。他坐下饮一杯茶,想跟女主人聊一下,就从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子开始。老板娘说:“她在周边村子转了两年,到头来还是回到咱这儿住下,她喜欢这儿。”“我听说她凡事都听吴沙原的,两人关系实在不错。”老板娘笑起来:“吴沙原就该和她好上才是。他是个死心眼儿,还念着原来那个女人。”“你是说两人走不到一块儿?”“我看吴头儿还没打定主意。那个城里女人先是喜欢拉网号子,后来就喜欢上他了。”“你敢肯定?”“我看差不离儿。”老板娘为他添茶,板起脸咕哝:“人就是这么怪,看上了谁就没有办法。当初吴沙原连京城都留不下,那是恋着村里的一个女人啊!如今这女人跟了岛上军官跑了,他还是放不下……”

从小吃店离开,淳于宝册想了许久吴沙原。他宁可相信女老板的判断,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这个渔村的头儿可太怪了。谜一样的人物,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就是那个跑到海岛上的女人。后者有着怎样的魅力,会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如此致命的吸引?他由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又想到了欧驼兰,心中一阵战栗。他此刻真想去那个海岛,亲眼见一见那个女子,以解心头迷惑,寻找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自己也许是重要的,因为它多少与眼前发生的一切有关:直接和间接的关系。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他也说不清。他站在街巷的海风中,嗅着这个早晨的气息,脑海里又响起了那几声拉网号子。“‘二姑娘这个鸟儿哎,不是个鸟儿哎!”当然,一个姑娘怎么会是一只鸟儿?endprint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呆呆地看着脚下黑色的矶石,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一天一夜过去了。淳于宝册蜷在简陋的渔村小店木板床上,不想就这样离去。老鲇鱼进到屋里,淳于宝册板着面孔说:“你唱了拉网号子,里面的‘二姑娘是谁都讲不明白,这可不

行。讲不明白,你得把钱还我。”“啊?老天!你想讹人?这个谁能讲明白?”老鲇鱼叫着,后来又哼哼两声,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是开玩笑吧?”“我不是开玩笑。”老鲇鱼跳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淳于宝册绷着脸:“不光钱要还我,住店的钱我也不给,我这人说到做到!”“老天爷,咱遇到骗子了!不过……不过我一点都不怕你,咱走着瞧!”

老鲇鱼走出屋子,鼓着腮帮,眼瞪得又圆又大,坐在台阶上琢磨了一会儿,冷笑起来。他让人盯住这个耍赖的陌生人,然后就出门了。他想找一下村委会值班的人,向他们说说这事儿,如果有可能,说不定能把那个蛮不讲理的家伙的吉普拖到一个地方去。他刚走了一会儿就遇到了一个坐在马扎上吸烟的老人,就弯腰大声喊:“二老伯,你打了一辈子鱼,会唱不少拉网号子,你知道里面的‘二姑娘是个什么‘鸟儿吗?”老人费力听清,摆摆手:“那不是个‘鸟儿。”“那她是什么?多大年纪?住在哪儿?”老人乜斜着他,一脸恼怒:“呸!她要活着也几百岁了!我怎么知道!”正说着有人在旁边驻足,抬头一看是吴沙原,这人不怕冷,大清早只穿了一件厚毛衣,外衣敞着,正笑眯眯看着两人。老人指指吴沙原:“让他告诉你吧,他要说不出,天底下就没人说得出了。”老鲇鱼把自己这一天一夜经历的怪事儿从头说了一遍,吴沙原笑了,笑过之后正色道:“这事儿也许真的该找专家了,你问欧驼兰去。”

老鲇鱼往巷子东边挪了几步,为难地回头看着吴沙原。吴沙原扶扶眼镜走过来,扳着他的肩膀:“这是个有意思的事儿,她会感兴趣,我帮你说去。”他们一块儿走了二十多米的巷子,来到一幢黑石垒起的海草小屋跟前,笃笃敲门。门开了,女主人站在门前,连说“欢迎”。吴沙原简要说了事由,让老鲇鱼进屋。欧驼兰命令的口气:“你也一起。”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进去。老鲇鱼还是第一次见到民俗学家的屋子,惊讶得嘴巴噘起来。同样的村中老屋,经人家一收拾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瞧这里的石板地擦得多干净,中间摆了一张长桌,大概又是饭桌又是书桌吧,上面放了几本书、一个笔记本电脑,还铺了一块粗布。桌边靠座椅的地方有一块方方的地毯。屋里暖暖和和,原来靠里边一点生了一个大火炉。沿墙放了多格木柜,上面摆了拣来的大海贝、珊瑚石,还有泥老虎之类。这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菊香味儿。

“我敢说,咱村又来了一个喜欢‘民俗的家伙。”老鲇鱼这样开头。欧驼兰坐在桌前,为两人倒了茶和咖啡,说:“噢,那多好,说说看是个什么人?”老鲇鱼取了咖啡,饮一口皱皱眉头:“这家伙是复员军人,没事了开辆破吉普闲逛,混吃混喝。大概想在乡间顺手收些古董吧,这种人以前也见过。”“收集古董的人不会花钱买拉网号子。”吴沙原端起茶。欧驼兰说:“我倒想见见这个人,蛮有意思。”老鲇鱼点头:“他听说你是专家,懂海边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立刻有了精神头儿,想拜见你呢!”吴沙原笑眯眯地看她:“‘杂七杂八的事儿,你们肯定说得来。”欧驼兰站起給火炉加了木块儿,低语说:“一会儿我们去看看这个人,钱的事他说不定是逗你的。”老鲇鱼摇头:“我领他来就是。你是大学问家啊,让他登门拜见!”吴沙原附和:“就是,拜见吧。”

老鲇鱼风风火火走开了,只一会儿就领来了一个人,这人跟在身后,好像有些拘谨,一边走一边往手上哈气。吴沙原和欧驼兰第一眼望上去,都注意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有一头轻微的鬈毛,眼神沉重,野性而羞涩,腰板笔直。欧驼兰站起欢迎来人,吴沙原隔在中间说:“请坐,请不要客气。”“啊,这里真暖和,这里……”客人看着屋里,显然十分留意这儿的环境。他搓手感叹:“多么好,多么安静,好极了!”欧驼兰没有商量就为他倒了一杯咖啡,他接受了,品一口说:“多么好!”老鲇鱼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要说那些事儿吗?这回遇到了老行家!你就从头问吧,你可难不住她……”“是的,这好极了。哦,先自我介绍一下,是这样……”淳于宝册仍旧重复了一遍“退伍军人”“旅游及民俗爱好者”之类,然后就把话题收到了“二姑娘”身上。

整个过程欧驼兰都听得非常认真。她两手撑在下巴那儿,脸上是若有若无的微笑,偶尔皱一下眉头。淳于宝册第一次这样就近看她,不时垂一下眼睛,那是防止被强光灼伤的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也借移开视线的间隙咽下一个惊叹。他发现对面的女子就像水中生出的某种植物,没有一丝泥尘,没有沧桑没有风霜,白细,

水汽充盈。多么黑亮的眸子,牙齿晶莹。一种不甚明显的菊香从她身上扩散到整间屋子。她的手就是件艺术品,从修长的手指到匀称的手背,看不到一点瑕疵。她的周身都裹着青春的新异与成熟的温厚,是这二者混合而成的气息。这种美好的感受和印象不可以用语言去形容。他这会儿突然想起了老政委,这个终生的战友和伙伴如果此刻也在,一定会悄声对着他的耳朵说一句:“就这样了!”老政委面对一切需要立即做出的决定,都会使用这四个字。他更加明白了那个倒霉的夏天,自己在这个海湾草寮中只瞥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安生:忘不掉。这一切自有强大的根据,这根据这会儿就明白无误地摆在眼前。“可是,”他咳一下清清嗓子,“可是我们还得谈谈‘二姑娘,我想这大半是海边一个好姑娘吧……”欧驼兰脸上的微笑明显了,看看一旁的吴沙原和老鲇鱼,说:

“瞧这位先生多么认真,多么执着!”

她起身到长条桌的对面,那儿有窄窄的近似长凳似的木几,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条形音箱。她弓身捣弄着手机,说:“让我们听一段拉网号子吧。”她坐回原位时,一阵由弱到强的号子声就开始了,屋里所有人立刻凝神振作。喊号子的是许多人,多极了,所以听来十分雄壮。淳于宝册觉得这喊唱颇有舞台表演性,音调起伏变化,说唱混杂,比如能从最放肆的大声嚎唱,一转而为小声的数叨:由低到高,由慢到快,自然而然地掀起又一个高潮,紧接着又是一次放声大嚎。喊唱号子的当然都是嗓子粗糙的男人,一听就是常年在海边上折腾的汉子,是在风浪中钻进钻出的一群腥人。这吼声曾让他一阵恍惚,好像突然返回了少年时代,置身于大山深处采石人的呼号之中……endprint

“‘二姑娘这个鸟儿啊,不是个鸟儿啊!嗐哉!嗐哉!”这是被反复重唱的一句,接着就是和声与感叹。前边第一声由一个嗓门最粗最能吼的壮汉喊出,第二句即由众人一齐应答。“嗐哉”两个字是所有人一起呼叫的,节奏感极强,仿佛把一块块矶石扔在了湿漉漉的沙岸上。“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这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呼喊,急切,冲动,拼着力气,同样是由一人领唱,更多人应和。“往前走哇,到河口哇!嗐哉!嗐哉!”号子变换了几次,呼喊的节奏和调性都没变,只是内容小有改动。一度这呼喊中断了一会儿,显然是不同场合的录音。新的喊唱同样有“二姑娘”三个字,但调门区别很大。比如第一句领唱者呼出的这个关键词,比前边的人喊叫得尖细悠长多了,嗓子也洪亮几倍,却带上了戏谑意味;而前边的尽管粗嚎猛烈得多,更多的只是强悍,一直到后面的和声,都是这样的风格。号子分为“启网”“收网”“卷网”“抬网”,这其中不仅内容有了变化,节奏和领喊应答都是不同的。

屋内所有人都沉浸在阵阵呼喊中,直到中止,还是没有醒过神来。吴沙原显然以前听过,这时对另外两个人解释说:“欧驼兰这儿有不少这样的录音,你们听上一天都听不完。”老鲇鱼张大嘴巴呼吸,得胜一般对淳于宝册说:“你这回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开开眼吧!”淳于宝册沉默着,抬头正遇到欧驼兰温和的目光。他说:“啊,没想到,好雄壮的号子啊!我真的第一次听到,这是怎么录制的?就在村里?”欧驼兰点头:“就在这一带渔村。最长的那一段是在矶滩角录的,这还要感谢吴主任呢,他找到一些拉过网的老人,请他们找出不用的大网,在海边演示了一遍,真添了不少麻烦……”老鲇鱼瞥瞥淳于宝册:“这可是花钱的事儿,不给钱老头子们是不会干的。”吴沙原撇撇嘴:“你就知道钱!”欧驼兰微笑:“我当然要付报酬的,只是吴先生不同意,事后他请老人们喝了一场酒。”老鲇鱼大笑。淳于宝册说:“我还想请教您,民俗学家,关于‘二姑娘……”

欧驼兰收起笑容看着他:“我和您一样,也曾经着迷于这个经常出现的名字。她在沿海这一带的拉网号子中是绝对的主角,可是谁都说不清她的籍贯、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后来也就不再追究了。”“您,如果我是您,就一定会弄个明白的。”淳于宝册直眼看着她。欧驼兰的目光中闪出赞许,看一眼旁边的吴沙原:“啊,也许真该这样!你说呢?”吴沙原的眼睛在镜片后边显得大而茫然,摇摇头:“这比一场考古还难!”“这就是一场考古。”欧驼兰说。她转向淳于宝册:“我只知道这个姑娘不会衰老,她永远都十八九岁,反正不会再大了。她在海边活了至少有一千年,可是拉网号子里描述她也就那几个字,重复来重复去的。妙就妙在每次重复的音调和口

气都不同,这让人想象出更多的内容,比传说中的更多……”

淳于宝册循着她的话语沉入了想象。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渔村姑娘出现在海边,她简直就是一个精灵。这个形象大致是顽皮的、俏丽风骚的,还有点小小的邪恶。他忍不住问:“她最初一定是实有其人的,可以这样认为吗?”

吴沙原的目光一直落在欧驼兰的脸上,一副满足而得意的样子。他和问话者一块儿期待着回答。欧驼兰为每个人加了一点水,又去看了看炉火,坐下说:“是啊,传说中她出身贫苦人家,常来海边玩、买鱼虾。由于拉网的人通常不穿衣服,所以这儿很少有女人特别是姑娘靠近,一旦有异性出现,就一定会让他们惊慌、不自在,然后就是一块儿起哄。他们远远看见她就喊起来……”老鲇鱼拍打膝盖:“这姑娘够泼辣不是?我要有這么个孩子,非用巴掌掴她不可!”吴沙原笑了。欧驼兰看着吴沙原,“我倒以为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或直接就是杜撰的,十有八九是那些拉网的人为了解除疲劳,幻想和创造出来的。从矶滩角这儿往东往西至少八十里海岸上,拉网的人都在喊同一个名字,这多么有趣啊!”老鲇鱼看看淳于宝册:“一位姑娘家被人叫成‘鸟儿,这成什么!”欧驼兰摇摇头:“它在这儿并非不雅的字眼,只相当于‘这东西‘这家伙之类,当然有玩笑调弄的成分。以前有人理解为垢语,是不确的,有的地方志书也这样解释,其实是望文生义。连后面的‘嗐哉,也有人解成一句脏话的音转,那也不对。在这里联系全部号子的语境和涵义很重要,可理解为‘好家伙!的音转,是夸张的感叹,因为突然看到‘二姑娘来了,大家一齐发出了惊呼……”

淳于宝册静静地听着,思绪一直跟着她,心里说:“好么,真用心啊!这就是大学问家的样子啊,真不错,真该好好听听,这里真的有大学问!”他能够同意她的分析和推论,因为一群身强力壮的光腚客正在拉大网,突然有一位不速之客,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出现了,他们该是多么兴奋,这太出乎预料了!他们马上忘掉了劳累,大呼小叫也是免不了的。这群人当中可能不乏捣蛋鬼和不正经的玩意儿,不过即便那样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嘛!正这样想着,一旁的老鲇鱼挑衅地问吴沙原:“那么‘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是什么意思?嘻嘻,我保准不是什么好话!”他的声音尽管放得很低,也还是被欧驼兰听到了,她很快回答:“这同样没有什么淫秽的意思,不过是以讹传讹。这同样是呼喊中的音变,真实的字应该是‘拉一绠啊!又一绠啊!是这样的。”

吴沙原拍拍老鲇鱼:“你往好里想,你如果是拉网的人,就不会瞎琢磨了。”淳于宝册没有笑出来。他发现老鲇鱼在吴沙原的拍打下像个孩子一样往后缩着,一边用两眼睃着欧驼兰,害怕的神气。他回忆着刚刚听过的拉网号子录音,这时身子挺了挺,像个小学生一般提问道:“那么,请您讲一下,有的号子正粗声大气喊着,下边的和声也是这样,可是突然就压低了嗓门,像改说悄悄话一样,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当时的现场一定是这样吗?”

欧驼兰听后点点头,再次播放了其中由高到低的急转片段。是的,这号子一阵大声吼叫之后,猛地就压低了声音,像一块儿呵气一样。“刚开始我也不明白,觉得这种节奏和音高上的变化太戏剧化了。可我又不相信老人们在刻意表演。他们也一再强调当年就是这样。我又对比了一下矶滩角之外的那些号子,发现它们差异太大了。特别是东部沿海的号子,比这里的起伏就小多了。我们这儿的更好听、更震撼人心。这种改变的缘故在哪里?可能是一代代人喊唱过来的,经过漫长的演变过程,渐渐就确立了这样的一套程式。观察一下矶滩角的地形,一边是海湾,是主要渔场;另一边直接面对了辽阔的渤海。在春夏秋三个捕鱼季节,不是西南季风就是西北季风,秋末又是最猛烈的东北风。这三个季节的风向不同,因为那个山崖的关系,在海湾拉网的人就常常要‘吃风,就是张嘴喊号子时遇到迎面的海风。这时候他们喊出‘嗐哉时,就不得不将口型改变一下,这一来形成的应答就要突然压低,时间长了就变成我们听到的‘悄悄话。这是大自然让我们养成的一个规矩……”endprint

老鲇鱼正在挠头,这时候手停在了头顶,直愣愣地看着欧驼兰。淳于宝册觉得有一束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知道来自吴沙原。不过他佯装不知,仰起天真烂漫的笑脸迎向欧驼兰,

像个倾听童话的孩子。

第六章

淳于宝册从冲浪大浴缸里爬出来,胡乱披件浴衣,对秘书白金说:“找些‘民俗学来;有研究拉网号子和海边村落的最好。”白金双腿叉着在本子上记,一边念着:“村落的最好……嗯。”“以后不准咕咕哝哝。”白金点头:“明白,不准咕咕哝哝。”淳于宝册说:“滚蛋。”白金刚走开几步他又冲着背影喊:“把那些好词儿最多的书找给我!”白金转身:“哪方面的?”“政治、文化、经济、哲学,所有!”白金走了。他把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并不吸。这是老肚带前年从古巴带回的,他至今不明白的是自己从不吸烟,对方却要送他这个。他想起老肚带,回屋里揿了一下按钮,说一句:“让我孙子来。”老肚带一会儿就蹿上顶楼,身后跟着脂粉气很重的女副总。他让两人坐在对面,跷着二郎腿跟他们说话。老肚带发现董事长又犯了过去的毛病,浴袍没有收紧。但他瞥一眼女副总泰然自若的样子,也就不再理会。

“海边的事儿还在进行,我让她去了一趟‘老面脸那儿,您知道她对付那家伙是把好手。让她向您汇报吧。”老肚带说。淳于宝册一听“老面脸”三个字就厌恶起来,不过还是忍着听下去。女副总呵气似的说道:“董事长您明白,我让‘老面脸做什么他是肯听的,不过也是看您的面子。那么大的官儿,见了咱一点架子都没有,笑眯眯的……”淳于宝册打断她的话:“别惯他的臭毛病!对这个狗东西就得绷着点儿!”她低下头,“捡要紧的汇报吧,他答应跟市里打招呼,说这是好事,‘你们狸金集团是大手笔。他觉得兼并海边那几个渔村是小事一桩,‘我们要加快城市化进程,如果多几个狸金集团,事业不就好办了嘛。听听,人家这样说哩!”淳于宝册抽出嘴里的雪茄,用它指点着女副总:“跟那家伙不必说得太细。我估计他也没心思谈杂七杂八,只要他记住有这回事就行,别到时候翻白眼。”“老领导肯定记住了。”

老肚带压低声音与淳于宝册说话时,女副总就要离去,淳于宝册拍拍她:“留下一块儿听听,对你没有秘密。”老肚带从包里抽出一卷图铺在桌上,又戴上眼镜指点着:“矶滩角的事儿麻烦一些,其余两个村子大致没有问题。关键是村头儿,只要他们的嘴巴咧开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他们咧开了?”“现金扎成了砖头,连砸几砖头,一个嘴巴咧开了,另一个还没有。”淳于宝册歪着头:“那是怎么回事?”“这一个胃口忒大,把砖头扔回来,说要一条船。”“什么船?”“能出远海那种。妈的,狮子大开口。”淳于宝册大骂:“这个混蛋!”“我让保安处的人揍了他一顿,然后装到麻袋里,直接往冰凉的海里扔,他很快‘递了哎哟,第二天就老老实实接过了砖头……”女副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淳于宝册转动着雪茄:“对吴沙原可不能来这一套,他是个绅士。”老肚带点头:“那当然,因地制宜嘛。股份制,投资方式,所有事项先请他谈,给他主动权。”淳于宝册粗粗地扫了几眼铺开的图纸,哼了几声,扬扬手:“要讲原则,讲效率,讲纪律!要限时啃下吴沙原这块硬骨头!你们走吧,我还有事情……”

两个人离去了。淳于宝册脱下浴衣往里屋走,与蛹儿碰了个对面。蛹儿拎着衣服,用毛巾揩去他頭上的水珠。他们穿过里屋,直接去了宽敞的起居室,那儿有一溜沙发,长条案几上是一大束闪着露珠的鲜花。他们坐下,淳于宝册半躺半卧,她塞上一个羽垫,然后坐得稍远一些。他把一叠印得整整齐齐的稿子从硬纸盒中抽出,往前推了推,语气里透着鼓励:“翻翻吧,就当我们闲聊。其实早该说给你听,因为你是艾约堡的主任,有权知道所有的事情。不是吗?”

蛹儿一直闭紧嘴巴。她把纸页小心地塞回盒中,像怀抱婴儿一样拥住,看着这个志得意满而又疲惫颓唐的男人:功劳盖世却又吊儿郎当,只想缩在隐秘的窝中。她希望他重新振作起来,变得像以前那样虎气生生野心勃勃。她从他那油旺旺的鬈毛和内扣的牙齿看出,这个人有力量,有火气,还能走很长的路。他花去许多时间诉说自己的过去,等于盘点往昔,这样做的结果会重新唤起勇气吗?比如当一个人足够老了之后,回望过去意味着什么?她想不明白……淳于宝册叹息:“我一来到顶楼,或待在艾约堡里,就像一头呼呼喘的老豹子。我不知

道自己还能走多远。犯‘荒凉病的时候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可我还想让年轻的魂灵重返人间,从头再来一遍!这大概是痴心梦想,已经做不到了……老政委什么都知道,所以抓紧时间离开了我。她是最明白我的人,洞察秋毫。她最讨厌半死不活的人,要和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在一起。有机会你一定要结识老政委,她会教你许多,从床上的本事到打枪:双手都能使家伙。哎,真可惜……”

他停住了。她问:“什么可惜?”“可惜她没有生在真正的战争年代。那段武斗的时间太短了,她还没有过瘾一切就结束了。那几年野外游击生活让她留恋,对我说,‘咱们如果早生几十年,你就会跟在我屁股后边打仗。我完全相信。她那副五短身材天生是为战场准备的,那个皮实!她腰里插了双枪的样子你没见,站在那儿,嘴瘪着,可不就像个游击队长嘛!她烟瘾比男人还大,一口黑牙,嘴唇都是紫的,我不吸烟,她就按住我嘴对嘴给灌进去。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狸金集团的前前后后都像一场运动战,整个都由她来督战,提着双枪盯在我身后,只准往前冲不准往后退,是这样。如今她离开了,没人督战了,我打不胜眼前这一仗了。我有时想:蛹儿如果能像老政委那样就好了。不可能,你们俩完全不同。老政委原来是一位小学教师,这很致命。哦,一切都得从这个身份说起了,说说小学教师。你还是从头看吧。”

蛹儿这之前曾将他的只言片语拼接成一幅悲凄的人生图片,但它们这会儿化成了凿定的文字,还是让她阵阵心惊。

宝册两岁的时候,父亲在一次家族械斗中死去。孤儿寡母在村里住不下,母亲就背上他一路讨要来到了老榆沟。一位孤老太太将他们收留在石屋中,这才有了安身之所。要在这儿落户很难,后来幸亏一个叫“老毛猴”的人相助。这人仗着儿子钎子在村里耀武扬威,行事霸气,说:“咱村收了!”宝册妈对他千恩万谢,他死盯着她说:“知道报答就行!”有一天他喝了酒,半夜闯进来,当着宝册和老太太的面就要欺负人。宝册妈声声哀求放过自己,孤老太太说:“他家大爷,我给你跪个吧!”“老毛猴”骂着走了。endprint

三天后宝册妈出门干活,回来时衣服撕破了。老太太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后来又有几次回家时脸上带着擦伤,仍旧不吱一声。秋天到了,宝册妈病得脸色蜡黄,眼看就要挺不住了。她把宝册的小手塞到老太太粗黑的大手里说:“老婶子,我不行了,你就当他是亲孙子好了。”她歇息几天,然后挎上割草篮子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家。村里人在玉米地水井旁发现了被砍死的“老毛猴”,身边是一只草篮和一把带血的镰刀。宝册妈投井了。

那个秋风呼啸的夜晚让人永生不忘:钎子掮枪扑到小石屋,用刺刀抵住小宝册,老太太拼死护住孩子……小宝册活下来,从此像只小动物一样蜷在老太太身边。

蛹儿大口呼吸,抬头看着窗外。她只想快些翻过这些血泪浸渍的纸页,可又忍不住盯视它们。每个印迹都由当事人一步步踏出,很难忽略:饥饿和屈辱、欺凌和折磨;老奶奶像对待亲孙儿一样呵护宝册,直到他长大,进入小学。校园生活成为华彩乐段,因为这里出现了一个叫李音的校长。蛹儿久久凝视这个英气逼人的男人,想象他给予的全部幸福、他在少年心底引起的欣悦和震荡。“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吃了一惊:穿了蓝色上衣,细高白净,头发浓黑,脖子上是灰色的围巾。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灰气。后来知道,校长的家很远,那是一个叫‘青岛的地方。”

老奶奶为给宝册添一件新衣服,进山采药时摔伤了腿。钎子一伙把她当成罪人看管,强迫她每天出工,闲下来还要为整个村子扫街。她拖着一条瘸腿扫街的样子,让宝册不敢去看。有一天宝册刚进校门,一个同学就嘻着脸跟上,然后故意学老奶奶一拐一拐走路和做活。宝册一颗心狂跳,一声不吭地躲开很远。那个人学得更起劲,呼叫着,又引来几个同学。他们凑上来,他就缩到了墙角。那个人尖尖的鼻子快要碰到他的脸上。宝册一双手胀得难受,想擦一下眼睛,可是刚刚抬起就握成了拳头,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尖鼻子上。一声嚎叫,尖鼻子流出血来。几个人退开几步,接着一齐拥上。有人搂住他的腰,他无法动弹,尖鼻子就猛踢他的肚子。他倒下,他们就一块儿踩踏。他

双手护住自己的脸,紧闭双眼,听他们喊:“打!打!打得他‘递哎哟!”他咬紧牙关躲闪,一声不吭。

新衣服沾了血。他走向教室时李音校长看到了:“啊?怎么回事?”宝册没有回答。李音蹲下看着,急急地领他走开。在教室后面一排小屋那儿,李音打开了一扇暗绿色的小门。宝册惊住了:这仅有一间的小屋洁净极了,一张床,一张小桌,一个小小的书架;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蒙了一个网状的白巾……李音找出棉球擦他的脸,又小心地按拭嘴唇那儿。伤处上了药水,衣服上的血迹和脏东西也被湿巾揩掉了。宝册最心疼的是这件衣服。

回家时奶奶正躺在炕上歇息,身侧有一只猫。他伏在了猫的旁边。这是奶奶扫街时捡回的。她看到他青肿的腮部,一下从炕上坐起。他说上操时摔倒了。奶奶拉他到光亮处看着,摇头,叹气,没有责备。他抱着那只小猫,它一直颤抖,舔他的手。他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养猫的人,可奶奶总说我们养不起。这一回是奶奶亲手把猫领回家的,就因为它,宝册几乎忘掉了白天的一切。夜里蜷在奶奶身边,搂着噜噜响的小猫,幸福溢满全身。

第二天的作文课,宝册写到了那只小猫,“这真是快乐的一天,因为从今天开始,我们有了它。”他如实记下了心底的幸福。李音看过了所有作文簿,只选中了宝册这一篇,向全班朗读。这个时刻他咬紧牙关,就像忍住了疼痛。下课后李音又一次领他去那间有书的小屋,肯定地说:“你有描写的天赋!”

李音给了宝册两本书,让他看了再还。他被书迷住,回家后一口气读完了。其中一本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另一本则由一些短故事组成。他这之前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的故事,他能想象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连书中的动物他也熟悉,那是牛和马,猫和狗,还有飞鸟。故事中的天空、池塘、河流,他都熟极了。该将书还给老师了,真舍不得啊!他想读到更多。

就是这一年春天,老奶奶病逝了。这代表了全部的死亡,宝册觉得一切都不再活着。那只猫也不见了。宝册只好像外村同学那样住在学校,但时不时还要回到那座石屋。他伏在老人留下的枕头上,泪水一串串流下。“奶奶,你领走了猫,为什么不领走我?”他每天都哭着睡去,醒来空着肚子去学校,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也就在这些日子里,李音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学校就要创办一份油印刊物,每两月出一期,老师和同学一起写文章,写得好就印在上面。“你会写得更多更好!” 李音双手搁在他的肩上。他皱着眉头,鼻翼翕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长。“猜猜看,这份刊物叫什么?”李音这样说,其实并不想让他去猜,因为紧接着就告诉他:“它叫‘花地!”

几天之后,李音给他看了即将创刊的封面:洁白的纸上印了黑色的图案,那是几棵树、一只鸟、一片云,开满鲜花的大地。这些全都出自校长之手,他是个刻蜡板的行家,简直无所不能!宝册把这张印了图案的纸贴近了鼻子嗅着,真的嗅到了浓浓的花香。他再次端量这张封面,竟然觉得它是彩色的,叶子翠绿欲滴,花儿带着露珠……他很快忘记了悲伤,忘记了一切,只沉浸在新的憧憬中。

第一期刊物出来了。李音校长写了发刊词,另外几位老师都有文章,还有作文选登。突出的位置上刊登了淳于宝册写奶奶的文章,李音校长拍打着刊物说:“这是多么感人的一篇作品!”啊,自己写出了“作品”,他听得清清楚楚。李音再次對全班朗读,教室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大家的目光一会儿凝在老师身上,一会儿又投向宝册。李音感叹,赞扬,说:“宝册,你能说一下是怎么写出来的吗?”他站起,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话最少的一个学生,有时一整天都没有一句话。可是他有那么多话在心里沸动。他与奶奶交谈最多,一问一答,谈上许久。夜晚回忆老奶奶讲过的妈妈,想她生前的模样。她离开前半年脸是黄的,全身都是黄的,瘦得像干柴。可是她能复仇。这些不眠之夜,他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自己,这是母亲的手。有时他还会感到夜色里有一双沉沉的目光望过来,这是面容模糊的父亲。这个男人看着他,满是怜悯。这些夜晚的隐秘只属于自己,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endprint

宝册越来越多地去李音那儿,除了借书还书,就是听他拉一只美妙的琴。李音修长的手

指灵巧极了,在琴弦上飞动,看得人眼花。一支曲子奏完,问宝册:“听到了什么?”他摇头。可是他心里有阵阵冲动,就像在一片绿蓬蓬的原野上随着琴声奔跑,胸前扑满春风。李音告诉:刚才这一曲是赞扬和描述天上一只最能唱歌的鸟儿,它叫云雀。他愣住了,大眼盯住对方,分明在问:这琴,这声音,也能像一只笔那样诉说和记录?他脸色红红的,额上渗出了汗粒,在心里说:我如果能拉琴该多么幸福啊!那时候我就成了一个没有忧愁的人了。正这样想,李音把小提琴交给他:“来,试一下,嗯,顶在肩上;这样握弓,来吧!”他像捧了一件水晶器皿,生怕它掉在地上,死死抓紧。弓子涩涩地拖过琴弦,滑到一边……尽管是一次极不成功的尝试,但他总算亲手摸过了这件神奇的宝贝。

蛹儿想花上两天时间,一口气读完所有文字,可是渐渐有点按捺不住了:就像长时间潜入一片深水中挣扎,快要窒息了,不得不探头深吸一口气。董事长出门时,她破天荒提出一起去总部顶楼,到那个阳光充沛之地待一会儿。淳于宝册夸张地做出一个苦脸,没有拒绝。

他们饮过一杯咖啡,淳于宝册就躺到了那个冲浪浴缸里。这是他上午在总部顶楼不可或缺的功课,每到这时,她或徘徊左右,或在一旁看他水中冥思的模样。可惜这次只过了十几分钟,外面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她只好起身去隔壁。从声音听出来客是总经理,接着一阵水声,那是董事长很不情愿地从浴缸爬出,抓起浴袍……她对这两个男人的交谈太熟悉了。

“这个规划不错,像我孙子干的。”第一句赞叹清清楚楚,后面的就听不见了。

淳于宝册把图册推到一边,看着老肚带越来越大的肚子,像要验证什么,伸手按了按。老肚带哼哼笑着往后退,说:“三个村子的海岸线够长了,狸金集团真该拥有这片黄金海岸。董事长的器局大,如果我们早一点开窍……”他说到这儿停下,突然意识到这等于指摘对方。果然,淳于宝册还一句:“你该动动脑筋了,我现在不过是一只水獭,往好里说是一头海狮,一天到晚在这片水里扑腾,外边的事情全不知道。”“您是过谦了。什么都在您的手心里攥着,我们不过是串场的小人物,上不了大台面。”淳于宝册竖起一根手指:“再这样说打屁股了。我说过多次,你才是一线人物!今后你不要来找我出主意了,我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一伸手你就得把我要的东西放在这里!”老肚带“哎哟”一声,带出了哭腔。他心里说:“我可不能这么快就把那个女民俗学家交到你手里!这太难了,好比去西天摘桃子,得快马加鞭走一程又一程,怕这辈子都跑不到那个地方了,咱还是先把大话咽到肚子里……”他没敢说一句抱怨话,只嘻着脸:“让我详细汇报一下吧,从头说细发点儿……”淳于宝册丢下一句“我不听了”,掀了浴袍,一歪身滑进水里。老肚带觉得水中的身体圆滚滚的,不像水獭也不像海狮,倒像一头海豹。这家伙脂肪层不薄,又肥又结实,是炼油的好东西。他等着他爬上来。他知道这个人的脾气:有时像孩子一样任性,说气话是经常的,可别当真。自己跟从多年,已经摸透了他的心思。别看懒洋洋的,霹雳性格说来就来。不过这家伙也真该歇一歇了,半生煎磨,江山打下来了,如今也该打打盹儿,比如像海豹一样玩玩水。

淳于宝册钻出浴缸时带了一大团水花,有一股虎生生的劲儿。“嚯,瞧这生猛,谁能抵挡……”老肚带的半句奉承让他不太高兴,沉着脸:“要说就抓紧时间吧。”老肚带从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严厉。他急急地翻找皮包,将一些图表颠来倒去地看,掩饰着不安。淳于宝册拍拍他的屁股:“不用找了,大致说说就行。我问你现在的进度,简单些。”老肚带抬起头,喘气很粗:“是这样,那两个村的头儿解决了,一切也就好办。他们说不能让村里人吃亏,其实他们自己不吃亏就行。每个村民给些福利,地收回来,今后都是集团一分子了。这好比一张白纸,咱们怎么描画都可以了。您看?”

淳于宝册听到最后脑子已经荡开,耳边响起了拉网号子,一阵响似一阵。他的目光望向远处,仿佛望到了白沙绵绵的海湾。老肚带终于发现董事长走神了,就停下来。可是对方马上转脸问:“怎么了?说下去!”“哦,说下去。是这样,我们是否可以将这两个村子的文件先签下来?一干手续够复杂,可以先办。地方领导的支持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看他们的积极性比我们还大哩!”淳于宝册冷笑:“明白……嗯,

等一等,不必太急。要害是吴沙原的矶滩角,这块骨头啃不下来,其余两个村子宁可不要。”老肚带头上的汗珠一瞬间渗出,连成了一片,“这,这当然。不过那个姓吴的眼镜心思太多,对我们又提了几个问题。”“什么问题?”“比如村子兼并后,土地支配权属于谁?矶滩角是否还拥有规划权使用权?村里人的居住和工作选择权?这权那权,把我的脑袋都问大了。他大概不甘心矶滩角主体地位的消失……”淳于宝册像直接面对一个挑战的对手,两手拄在双膝上问:“什么消失?”老肚带头蒙着,答:“就好比一个小土丘,被大水冲散了,再也没了!”淳于宝册拍着腿:“我就要冲散他这个小土丘!”“可是……可是他像石头,硬着呢!”淳于宝册大口喘息:“这我不管!就看你的了!我孙子什么办法都有,我相信我孙子!”

剩下的一段时间老肚带不再吭声,在心里呻吟起来。他预感到一切并不容易,比喻成一场战役,这一次是空前的艰难和险峻。是的,他跟着这个鬈毛爷爷大江大海都过来了,不过即便如此也说不上胸有成竹。他一想起吴沙原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妈的,一物降一物,我治不了这个海边的眼镜!”他心里这样说,却不想在这时候表现出怯懦,扶扶宽皮带,像一个大元帅那样挺直了腰板:“嗯,我会办妥……唉,金矿那些麻烦刚刚弄完,煤矿和化工厂又出事了。我得赶紧去一下,咳,咳咳。”淳于宝册不再理他,一个人出了浴室,拖沓的身影好像在重复一句话:“我相信我孙子!”

蛹儿一直等在里间。她一边给他揩着水珠一边咕哝:“瞧瞧这个玩水的人!”她细细擦过了他的周身,为他换上软绸睡衣,拖鞋换成长毛猫头形的。淳于宝册斜躺在长沙发上唉声叹气:“人老了就有人欺负。”蛹儿端详他的脸色,没发现什么异样。“您一点都没老。真老了那天他們也得敬神一样。”“敬神有神在,不敬是泥胎……”他抿一口茶,怔着,那副神情表明心思已在远处。她期待着,他说出的话让她吃了一惊:“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艺术系毕业吧?”“啊,是的,怎么?”“你会唱拉网号子吗?”她缩着鼻子笑了。这副模样让他喜爱,弹了一下她的脑壳。“算了,跟你开玩笑。不过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会跟我见识一帮拉网的人,他们都很厉害啊。俗话说‘山霸王海贼,其实我们山里人从来斗不过海边人,那些家伙从小吃大鱼吹海风,脑子灵得很;再就是忒野性,一般人根本对付不了他们……哦,这些书!”他说着把身旁一摞书倒弄几下,念着书名。全是一些有关远洋渔业捕捞、海洋知识之类,既无关民俗也没拉网号子,全是秘书白金堆在这儿的。“我看白金这家伙是个笨蛋!”他把书推开。蛹儿不知端底,只将散乱的书抱到一边,把茶端得近一些。endprint

案几上的花束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她觉得这个人心思飘忽,一点都猜不透。像过去一样,不敢多问。这个人太孤单了,尽管被一群人簇拥着,可老伴和孩子都在国外,那种慰藉也许是不可取代的。特别是老政委,她的离开让他有点撑不住了。蛹儿觉得最神秘的还是那个古怪的女人,从里到外都不同于自己。她想象不出一个穿了长筒马靴、牙齿发黑的老姑娘,当年是怎样对他一展芳心的。这些奥秘也许很快出现在长长的故事中,只需耐着性子看下去。发生那些事情的年代遥不可及,但故事的主角却近在眼前。

少年宝册同时拥有书与琴,这在当年也许过于奢侈了。大概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像玻璃器皿一样易碎。蛹儿翻着纸页,一颗心悬着,直到噩运猝不及防地降临:李音远在青岛的父亲突然涉案入狱……李音随即失去校长职位,去了校办工厂。而这之前无缘继续升学的宝册因为他和老贫管的呵护,也得以留在工厂。他们可以更多地待在一起,并延续那份宝贵的油印刊物。出乎预料的是由此生出的更大祸端:刊物被指控,李音被隔离,宝册落入钎子手中……蛹儿最不忍看的是下面一段记述:关于那个血腥的夜晚、那间老碾屋。

宝册被关到村边一间废弃的碾屋里,拴在了碾砣上。

大石碾占居了小屋的三分之二,旮旯里坐了钎子。一个人把马灯擎起,对钎子说:“这小子死拗!”钎子把头探到宝册肩上,宝册扭头,他就甩了一个耳光。血立刻从宝册鼻子里流下。钎子两根手指像铁锥一样戳他的肋骨,然后又

揪着头发撞了几下碾跎。“揍,往死里揍,揍得他‘递哎哟!”“咱这里打死人不偿命,咱是受了皇封的人!”噼噼啪啪,噗噗啦啦,血腥味兒漫在四周。“妈呀,死了?真死了?”一个人停下,把手伸到宝册鼻子底下。钎子揪起宝册头发,看到了一张血乎淋拉的脸。

宝册醒来,一转脸看到了母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脸色枯黄的母亲坐在碾盘对面。她想摸摸自己的孩子,却挪动不得。他想叫一声“妈妈”,可嘴巴张不开。母亲也不能说话,他们只好用目光交流。他听懂了绝望而悲愤的母亲的心声,也用心声回应:“妈妈,我记住了,我会为您报仇!”他想大声喊出,双唇挣开,血哗哗流下。再次抬头寻找,碾盘对面的母亲不见了……

这是凌晨三点左右。寒气扎入骨头,在伤口那儿钻挤。他小心地挪动,感知四肢。双腿还能挪动,左手和右手,膝盖。他多么想念李音的小屋,想那个世界上最暖和的地方:北风扬起雪粉,噗噗拍打门窗,屋内炉火噜噜响。“老师说说青岛吧。”“它在海边,是小渔村变成的一座城市……”“我们老榆沟也能变成一座城市吗?”“不知道……海边有红屋顶小楼,有外国人的洋房、教堂和公园。放假时我带你去看……”“教堂是怎样的?”“教堂有尖顶,有牧师,后来……”他们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宝册睡着。

黎明一丝丝到来。渐渐看得清四面石壁涂抹的污痕,还有沾血的碾盘。门哐当一响,浑茫的夜色全部消失。刺眼的雪光让人睁不开眼,几个背枪的人凑近。“这东西还没死。”一个人说。钎子走过来端量,吐一口问:“知道为什么逮你?”听不到回应,钎子大喝:

“因为你们犯了!因为咱有血仇!”

宝册心中滚动诅咒,但一句都不想说。钎子对旁边的人小声嘀咕几句,然后叫道:“先取口供,这才要紧!”那人把头凑到宝册耳边:“告诉我校长那些事,说细发些,从头……说!说不说?”宝册觉得身体要被屈辱和仇视涨裂。他第一次觉得离死亡这么近。他为李音难过,难过得要死。

钎子不能容忍一个无声的人。他暴跳,喊:“砸,砸黏他,只留最后一口气!”抡成了花儿的皮带,踢和撞,叫骂:“还不递哎哟,还不递哎哟!叫你趴下啃泥……妈呀!”钎子翻开宝册的眼皮,对一旁说:“留个活口!”

蛹儿合上纸页,去屋外走动。她耽搁了一会儿,像故意延缓和推迟那生离死别的一页。

……凌晨时分,师生两人断断续续地交谈。李音说:“我快离开这里了,想交代你一件事情……”宝册静静地听着。“我说过有一天要带你去青岛,记得吗?”“当然!老师……”李音扳住了他的肩膀:“如果我来不及回去,你就替我去看望一次父亲吧,对他说这里一切都好,我还在拉琴、教书……”宝册急了:“来不及?为什么?”李音低下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定要见到他,亲口对他说……”宝册忍住,回道:“我会照老师的话去做。可是我们一定要一起回,我从来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你长大了,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我相信你走多么远都不会迷路!”

宝册一直在等老师说出更多,双手握成拳头,双眼因焦灼和急切而变得尖利,目不转睛地盯住李音:“老师,我们要一起!”李音抚摸他的脸和头发,在下颏的疤痕那儿停住了,“孩子,你会离开这里,记住,一定要走得远远的。”宝册咬着牙:“不,我不能离开你!”李音紧紧抱住了他,摇头。

第二天深夜,李音自杀身亡。

宝册推开那扇绿色的小门,从架子上取了几本书,然后偎在被子上深吸几口。他站起来,发现桌上有一把水果刀,揣进腰里。直接去宿舍找到自己的帆布包,装上硬壳笔记本、三本油印刊物。最后去小石屋告别:“奶奶,我走了……”

宝册踏上街巷,脚底灼烫。他手中攥紧了那把水果刀。看看天空,每一颗星星都盯过来。巷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老人走过来,近了,原来是穿了翻毛皮袄的老贫管。宝册心里说:伯伯,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他默念着迎上一步,把老人吓了一跳。老贫管一把抓住宝册,大口喘着:“啊呀孩子!我刚从学校出来,到处找不见你!钎子一伙这会儿正寻你哩,赶紧跑吧,一点都耽搁不得!”“伯伯……”老人从他手中取下那把刀:“孩子你得忍下,快些逃吧,别

再耽搁……”

宝册将头拱在老人怀里。抬起头:一天星星更近地盯过来。他腾跳一下,冲入夜色。

第七章

淳于宝册让白金踅摸一些书,书来了,却大半不沾边,让他非常生气。不过其中有一本欧驼兰的著作,这令他如获至宝。勒口上有她一张黑白照片,他像近视一般贴近了看,又挪远一些打量,然后放进抽屉里。再次取出来抚摸,自语:“多么棒,不过还是比真人差多了!”因为太专注,有人在门前敲了好几次他才听见。老肚带站在那儿大声咳嗽,他说:“别像痨病秧子一样了,快进来吧。”老肚带依旧夹着黑色皮包,让他觉得满意:真像办大事的样子,一个日理万机的人哪。老肚带解着皮包,淳于宝册原以为又要掏出一堆关于海湾的文件,谁知只是一页打印的纸片。原来是远在澳洲的女儿来信了。这信是写给总经理的,其实瞄准了父亲。老肚带念完了,说:“黑子的公司遇到大坎儿了,她很少这么叫苦连天的。”淳于宝册觉得头发梢儿沉沉的,每当忧烦袭来就这样。它会越来越沉,直到变为珍贵的金属:一头银丝。趁着那一天还没有来,他要远远躲开,钻到无风无浪的螺壳里。他摆摆手:“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信是写给你的,你就料理吧。”老肚带把纸片掖到包里,咕哝:“董事长又要试练我的胆子了。”endprint

淳于宝册相信黑子,盼她度过这个关口。他这一对儿女,只有她更多地继承了老政委的脾性和外貌:人长得黝黑,手脚粗壮,泼辣果决,少温柔多蛮横,也像母亲一样烟不离手。这样的人适合独闯天下,所以让她去澳洲打理那一大摊子。他对这孩子从来放心,老政委也同样如此,所以做母亲的才选择去苏格兰旁边的镇子,与小四眼一起安度晚年。对于一脸秀气的小四眼,她大概和他一样担心。“我的一对儿女长颠倒了。”他叹息一声,挥挥手,一页翻过。老肚带弯腰找文件时总要憋气,像老牛一样喘。“我的人一天都没闲着,兵分几路,做出不同的规划书、好几套可行性方案。一般情况咱跟上边通了关,下边的对手就好办了。可是这一回反过来,我是说矶滩角这儿。”淳于宝册听来却觉得未出所料。他那天在民俗学家屋子里逗留,一同听了拉网号子,然后再也不敢低估这个对手。他注视过那人薄薄的胸脯,瘦干干的躯体,特别是镜片后边那双吹足了海风的眼睛,知道这是一个难打难缠的家伙。这人除了有一种艮劲儿,最可怕的还是那种化繁为简、四两拨千斤的异能。比如他就能以边远渔村的老赶模样,迷住一个心气高远的知识女性!而且这是一个见过世面、在学问中游走、不动声色满腹心机的女子!这女子的韬略和形貌并非“出众”二字所能概括,而是一种异常风韵与气息的综合,是诱惑,是永远不再游移的一道深痕刻在了男人的灵魂里。是的,她既有这样的力量,竟愿追随一个小渔村的头儿,可见对方是怎样棘手的人、厲害的人。他不吭一声听下去。

“吴沙原对什么人都那样,上级下级,富人穷人,一副笑眯眯的劲儿。有时也严肃,可不温不火的时候更多。该怕的人他不怕,或者是怕过了头,只是笑。这家伙真不好对付,提出一个问题就能把人难死。我知道市里也有人支持他,这不奇怪。估计他私下里要跟那个城里女人商量,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老肚带说到这里,腮帮子上的肉绷紧了。淳于宝册打断他:“关系到了怎样的地步?睡了?你见过?”“我,唉唉,这种事谁也见不着,咱得观察,听听风传……”淳于宝册额上的血管鼓起来,双拳紧握,一会儿又冷笑:“风传,这是个有趣的词儿。不过风传老肚带的事儿多了,你被杀了十次,还是个牛头马面的妖怪。听听风传也不错,解闷儿。我不是开玩笑,你去找找老楦子他们,把两个人的所有风传记下来,让我闲来无事多看看……”“您那是搜集情报吧。”“这倒不必。关于矶滩角的情报已经够多了。我这么做等于‘采风。你查查这个词儿的意思,是本意,不是引申意。这些年一个好端端的词儿被小痞子们用歪了。记住我的话。”老肚带在小本子上记了。

淳于宝册见他也像白金那样随手记事,有些扫兴。他担心这家伙的脑子蜕化了,如果这样,偌大的狸金交到他手里等于剃头刀子揩腚:好险。找机会要好好试试这人的记忆力。老肚带抓紧时间汇报,可总是被一些插科打诨给阻

断。这种情形如果发生在下属身上,他早打他们屁股了。可董事长本人这样,让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有时他疑惑面前这个人要么真的是老糊涂了,要么就是过于居功自傲了,心里没有家事也没有国事,只想享乐,由着性子来。说真的,整个海湾计划的提出在他看来有点多此一举,只不过事后认真想起来,才渐渐觉得大老板或许真的是深谋远虑,于谈笑间确立了一桩战略大事:拥有一段黄金海岸。这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集团的一着大棋,不仅有实体开拓,还有其他种种妙用,旅游业房地产远洋捕捞皆可顺势拓展。只想一下未来岸边或隐或现的别墅群、神秘难测的各种设施,就让人迷倒。在这幅斑斓图景之下,一个操盘手只会觉得生命短促,恨不得再活上三辈子才好!就此他更加钦佩董事长之胸襟气度,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局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指了这个不是?”他笑咪咪地看着董事长。淳于宝册皱皱眉:“我们狸金没有敌人,只有伙伴,讲的是‘双赢,只要有一方输了,这种合作就谈不上成功,也没有胜者。你记住我的话。”

老肚带这一次没有往本子上记。这需要理解的智慧,而不是死记的功夫。他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会儿,笑了:“一点不错。我们对矶滩角好着呢,净替他们打算。如果计划落实下来,最小规模的投入也有几十亿上百亿!这笔银子谁见了都得动心,只有一个人装傻,像没看见……除了远洋船队,还有村落改造,民俗馆海鲜城,游艇码头。我想董事长该有最豪华的一艘游艇了,带上蛹儿她们出海,备最好的葡萄酒,拎上冰桶,那是什么阵势……”淳于宝册插话:“资产阶级的套活儿,土老帽照葫芦画瓢。你小看了我,以为会那么傻。白白拿了这么多学位,还出洋培训,世面白见了。你还是多听听吴沙原怎么说,他会让你开窍!”老肚带仿佛被一记老拳打趴了,长时间不再开口。他最讨厌那个戴眼镜的渔村头儿,这家伙荤素不吃,没大没小:在方圆几百里,哪个地方的头头脑脑见了狸金要员会像他那副神气?笑笑,握手,礼貌倒是有,不过缺少最重要的东西:畏惧。这家伙对自己和随员疲疲沓沓的,一路领先地走在黑色石板路和沙滩上。那时老肚带十分郁闷,甚至气愤,不过什么都说不出。

“我认为这些计划总有一个适合矶滩角。周边那两个村子好办,如今就看吴沙原了。市里准备开一个现场会,这之前已经看了我们的沙盘演示……”老肚带鼓了鼓勇气说下去。淳于宝册“嗤”了一声:“都是老一套。”“是老一套,不过也是以前用过的战法,百战百胜。”“你错了,这一回大概不行。其实你一试就知道,不再是那么回事儿。”老肚带“吭吭”几声,“嗯,这人可能软硬不吃。以前没有遇到,有点古怪……”淳于宝册一直斜倚在那儿,这时坐直了:“我给你的沙盘上插个小旗子,上面写了‘民俗学。我见过吴沙原听拉网号子的模样,那个高兴。他厚待那个民俗学家,可不光因为是女的,这个你要想清楚。”老肚带一机灵:“那在矶滩角建一个‘民俗馆?这倒是不错的主意。”淳于宝册懒洋洋地躺下:“你和那帮人演示自己的沙盘去吧,这不关我的事了,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该退休了。蛹儿主任!蛹儿……”

他冲里边大呼小叫,老肚带就收拾东西了。他趿拉着猫头长绒拖鞋,擦着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一点鼻涕,一边往里走一边嚷着:“又让咱的主任久等了,实在对不起!”endprint

宝册恨不得一步踏出山地。丛山的另一面是什么?毫无知晓。他生来就不曾跨出村南的山岭半步。头顶的星空变成了细纱似的丝网,追着一条小鱼滑动,好像随时都能落下。只要向南再向南,那就远离了村子。那个遥远又遥远的世界像无边的海洋,将在天明之前接纳一条遍体鳞伤的小鱼。身后的幕布一点点拉开,那儿有一群惊慌失措的人。他站在山顶望了许久,想从一丛黑影中辨认出几个熟悉的人……

宝册跑跑走走过了五天,靠讨要度日,钻草窝入眠。这期间险些被巡夜的人逮住,差点掉入路边枯井。好在每次都化险为夷,再次上路。他走累了背倚一道土坎,掏出那个硬壳本和油印刊物,读一会儿,眯上眼睛做梦。又是五天跋涉,总算走出山地,看到了一马平川。“啊,这就是平原了!”

平原上的人说话像鸟叫,哜哜咕咕,听起来好费力啊。宝册恨不得一夜之间变成这样一只鸟,只有这样才能无忧无虑地飞翔。他一遍遍

默习平原鸟语,学着哜哜咕咕。他得知这儿离海仅有数十里,心中惊叹:从小听说的大海原来不远了。他想这种古怪的鸟语大半是大海造成的,海风和海鸟让平原人改变了声调,就像石头让山里人说话瓮声瓮气一样。山里人说话像扔石头,一块块扔在地上,砸出深坑。他与平原人打交道是讨要的时候,喊着“好心的大爷大娘”,那声音好惨,平原人一听心都碎了,少不了把糠窝窝和黑面饼端出来,还有一次给了一條小咸鱼。他因为第一次吃到这样的东西,来不及细嚼就咽下去,结果害得一整天尽喝凉水。就在吞食小咸鱼的这天夜晚,想不到命运发生了天大的转折。他会永远感激这一天。

那会儿他渴得难受,急于找水喝。天就要黑了,他加紧脚步往前,看到一个村子轮廓,不知该回避还是走近。他在离它半里的地方停下。后来他看到一座离村子稍远一点的小草屋,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小窗亮着灯光,他趴在窗上往里望,看到了一位老婆婆盘腿坐在炕上,对着一盏小油灯说话。他听不清,就转到屋子另一面。这儿是个小草园,园里有草垛、一垄菜苗,还有一个水桶。他蹑手蹑脚潜入园子,直接奔向了那个水桶。桶里有一点水,他捧起来喝了。抹抹嘴巴,看看小草屋透出的灯光,坐在小草垛旁。一阵瞌睡袭来,他实在忍不住,就扒开垛子钻了进去。

刚刚入睡没有一会儿,他就被一只手抚醒了。一个激灵坐起,发现眼前是满头白发的老婆婆。“老妈妈!老妈妈……我不小心睡着了……”老人一双手摸过来,颤颤抖抖,从头摸到脚。他在星月清辉下注视老人,嗓子噎住了。她让人一下想起老奶奶。老人把他摸了一遍,一双手突然在额角上停住了。那儿有刚结了不久的疤痕。“我的好孩子,你是小晌吗?你回家来了?”老人的手哆嗦起来,把他的头搂到胸口那儿,按住,身子左右摇动。这样一会儿,又猛地将他推开。他这才发觉,原来老婆婆是个盲人。他的心嗵嗵跳,想着怎么应对。“是我的小晌吗?”她还在问。宝册咬着双唇,低下头,像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老人一下下摇晃,他终于昂起头,大声回应:

“我是小晌!”

他从此变成了老人的孩子,这孩子一岁走失,而今归来。老人激动得嗷嗷哭叫:“那天你在草垛边玩耍,天上的老鹰往地上瞅,我不放心哪!出去抱柴火,一转眼人不见了!老天爷,我还以为是老鹰把孩儿叼走了,一天到晚哭啊哭啊,一双眼都哭瞎了……孩儿给妈说说这些年,这些年,我的宝孩儿啊!”宝册随着她摇晃和哭泣,一边回答说:“我真的被老鹰叼走了。它叼着我飞啊飞啊,不知翻过多少山岭,后来没了力气,砰一声扔在荒山野外……我迷了路,走反了向,一直往北往东。我找不着家,说不清路,成了流浪人。”“我孩儿受的苦楚没有数,我白天黑夜盼啊盼啊,扳着手指算,你要活着该多大了,做梦都是你回家。我夜里攥着你的小脚丫,小晌!小晌!醒来怀里是空的……宝孩儿终究回到了妈的身边。妈只能看见一点光亮,看不见你长成了什么模样,可你脑瓜一边的疤痕还在,这是一岁那年磕的!我的宝孩儿!”老人念叨的总是这些话,宝册明白她盼儿盼得糊涂了。他暗暗商量自己:就做老人的孩子吧,试试再说。

宝册知道要骗过村里人可没那么容易。他从头想着十三年的长路,想着从一岁到现在吃过的每一口饭该是怎样的,想得头疼。第一夜被老人搂在怀中睡去,半夜醒来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母亲的怀抱太热了。他在睡前大口吞食热粥和玉米饼、咸菜,吃过了这一辈子最香的一餐。老人睡着了,他小心地在屋里游走,看过了土屋里每一件泥做的家具。锅灶、小板凳,泥碗和筷子,都似曾相识。他惊得合不拢嘴,最后倚在门边看入睡的老人,看月光从窗棂射进来,照着她散在枕头上的白发。

第三天上,村里的男人女人都陆陆续续来了,来看失而复得的小晌。这一天稍晚来了一个人,他是村头儿,见了老人叫“大婶”,闲玩的人都走开了。老妈妈说:“大侄子老天有眼啊,我孩儿回家了!”五十多岁的村头儿端量着宝册:“老鹰多大叼了你?”宝册答:“我也记不得。”“摔下来疼不?”宝册摇头。村头儿问他这十三年的日子怎么过?他说给北边的人做活儿、讨要,有一年还被坏人领到了更远的地方。只是想小时候,想那个玩耍的草垛,想妈妈,就到处找啊问啊,十几年就这么游荡过来了。村头儿吸烟,捏捏他的胳膊:“瘦得像秸秆。回来猛吃大馍,洗巴洗巴换上新袄,又是一个好端端的孩

子哩!”老妈妈又哭又笑,拉住村头儿的手说:“你大婶又有了依靠!我的宝孩儿站起来比我还高,我的宝孩儿,小晌!小晌!”村头儿催促他:“快喊妈!”

宝册上了户口,大名儿叫“刘小晌”,出生地就是这个叫“三道岗”的地方。他后来留心找过“岗”,发现全是平展展的大地,看不到什么高隆的地方。他想尽快学会这里人说话,总也不成。他随村里人出工,冬天看民兵上操。这个小村只有十来个民兵,有一杆枪,枪上没有刺刀。公社派下来冬训的人问他:“多大了?”“十六。”“什么腔儿?”一边的人说了小晌的来历,那人不再问。后来村头儿找到家里,说:“大婶子,上级要查孩子来历哩,我怕给你查没了儿子,替你打了保票!”这段话被宝册听到了,吓得心跳,一整天都不吱声。endprint

一年时光飞快流逝。宝册十七岁了。这一年时光里他倾力去做两件事:一是忘掉自己的来路,二是学平原人说话。两件事都不成功。半夜惊醒,他会用半生不熟的平原腔呼出一句“老师”,以为还在那个校办工厂里值夜,身边是机器的隆隆声,是机油和锈铁味儿。老人会伸手揽住他叫着:“我孩儿睡毛了,又想起这一路长跑了。躺下!躺下!”他头拱在老人怀中一动不动,想着往昔,想那一个个夜晚,想自己与老师的分别之夜。他全身一震,睜开大眼。轻轻从老人怀中抽出身子,摸下炕,趴到后窗上。星星闪烁,月亮还没出来。他嗅着午夜的气息,想从中品咂出遥远的北方气味。“老师的青岛在哪里?”他在心中悄问,盯住一颗眨眼的星星,那是李音的注视。他在声声倾诉,说给自己的老师:“我一天也没有忘记您的嘱托,一年来只忙着逃命。时候到了,我该去看您的父亲了!我会找到那里,把一个口信捎到,放心吧老师!”

天亮时宝册对老人说:“妈妈,我十七岁了,是个大人了!”“宝孩儿长大了!”“我长大了,不想一直蜷在村里,想出门找个营生。”“出门?宝孩儿又要离开妈妈?”“我出门找到营生就回,不会丢下妈妈。”老人不再言语,昂起头看北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什么都看得见。她的心思会穿透浓厚的眼障望到很久以前,一幕幕闪过:男人给了她这个孩子,害痨病死去;两岁的孩子在草垛边玩耍,歪歪斜斜的大鹰把他叼走;失去家的孩子变成了泥猴,一路跌跌撞撞喊妈妈……老人双手捂着枯干的眼睛说:“宝孩儿是一路跑野了蹄子,待不下了。那就去找个营生吧,找到了回家告诉妈妈!”宝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抱住老人说:“我找了营生一天都不耽搁!妈妈等我!”

老人和他一起准备上路的东西:一摞瓜干饼、一双新鞋子、一只水壶、一小卷油滋滋的钱。宝册把钱放下,老人不肯,可他还是将它按在老人手里:“我一直在赶路,我会赶路。”老人问他去哪里,他说自己也说不好,反正是城里,“有营生的地方。”老人又问:“告诉村头儿不?”“不,我走了妈再说吧,反正不多天就回。”他心里想的是:只要到了地方,见了那个苦命的李伯伯,一定会尽快返回老人身边。他把一摞瓜干饼装到一个布袋中,塞到背包里。老人烙饼时尽可能多地放了油,把仅有的一小坛油都用光了。饼的香气让宝册鼻塞,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他拥住老人,再次在心里自叮:早回。

出门先打听县城的方向,想买一张地图,好按图索骥找那个叫“青岛”的地方。那儿有大水,是一生都没见过的海。青色的岛,多么美妙,所以才出了李音这样的人。这次远行多么急切多么幸福,比起一年前的逃命简直是天壤之别。渴了喝水,饿了吃饼,困了找借宿的人家。令他吃惊的是那卷油滋滋的钱竟装在贴心的衣兜里!他半路发现后呆住了:老人什么时候偷偷放入?怎么也想不明白。泪水在眼中旋动,只迈开双腿找县城。原来县城就是房子多人多的地方,是吵吵闹闹的地方。他在大十字口看到了游行的人,那些罪犯披枷戴锁、胸前挂了牌子,五花大绑牵着走过。他细细数过,这一串整整有三十个!城里坏人这么多!他回身直奔车站,买了张地图,找到“青岛”两个字。最后他还是收起那一小卷钱,徒步走出县城。

又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看到了庄稼,听到了天上的云雀,啊,就像听到了李音的琴声。那个了不起的人哪,会写文章会拉琴会刻蜡版,世上怎么还有这么神奇的人?宝册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就是他了,可能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棒的了。这样走着想着,进入一个个村庄。

他不再恐惧也不再羞愧,与街上的人搭话问路,讨水喝。包中的饼吃完了,他又开始讨要。各种各样的吃物装入袋子,里面有红薯、芋头、糠窝、咸菜、干鱼和豆腐。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让他再也不怕长路。

不知看了多少遍地图,一个个大村镇和县城都用笔做了记号,数了数有十八个。他要一步步走过这些地方,走到猴年马月。想乘车又舍不得钱,就设法让马车捎一程。有一次他甚至搭上了一辆拖拉机,开车的是个女的,穿了蓝色工装,就让他坐在车斗里。到了中途女司机买了点吃的东西,回来时看了看他说:“进驾驶室吧,后边颠得慌。”这是他第一次坐在这么神奇的地方,有些拘谨。女子一路和他搭讪,问这问那。他说自己是去青岛走亲戚的,女子说:“我能捎你四十里,剩下的路还远着呢。”“剩下多少?”“二百里。”她不时歪头瞥瞥他,问:“多大了?”“十七,不,十九。”他不知为什么多说两岁,大概为了壮胆吧。女子笑了:“跟我差不离儿。”他这才仔细看她,见她真的跟自己差不多,圆脸,翘鼻子,手很大。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咬着,又递给他。他摇摇头,心里热乎乎的。女子踩着油门,拖拉机咆哮向前。他无比羡慕旁边这个女子,她竟然能把这么坏脾气的大家伙调教得听话。

天黑下来,四十里长路也跑到了尽头。女子问:“你在哪里宿下?”他像没有听懂,答道:“我……不知道。”她爽快地说:“公社有个马车店,就在我们单位不远,你去歇吧。”“我……”女子扭头看着前方:“大小伙子黏黏糊糊,真没劲。”她不再说话了。一个大村的模样越来越近,他真想从车上跳下。在一个大院前边她让拖拉机停下,看着他。他不知怎么感谢。跳下驾驶室前他说了一句:“你真好。”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只想快些消逝。他正要拐到窄窄的村路上,那辆拖拉机又轰鸣着开过来了,里面的她歪头喊着:“快上来吧!我拉你去一个地方,今天休班,我们那儿有空铺,对付一夜吧!”他几乎没想什么就上车了。

在拖拉机站的大院里,女司机把他领到一个脏乎乎的空屋子,指指一张床,就离开了。天越来越黑,他摸黑吃了背包里的芋头,出门去找水喝,正遇到抹着嘴巴的女司机。她像突然想起吃饭这回事,说:“食堂里有东西,你站这儿别动。”说完返身跑开。只一会儿她就端着一个碗出来。原来是半块黑馍、一只咸蛋和一块咸菜。逼人的香味儿让他无法等待,伸手抓起就吃。她在一旁看着,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吃完了,她又提来一只暖瓶。他喝水时她说:“我叫小狗丽,你呢?”他老老实实回道:“我叫刘小晌,是三道岗人。”“我以前也在村里,后来进了这个农机站。”他想说“我以前在校办工厂,也懂农机”,又在心里骂:“你真傻!这是万万说不得的……”早晨,他出门后小狗丽一直目送他。这样一会儿,她又喊:“让我再送你一程吧!”拖拉机轰轰驶过来,他被拉进驾驶室。她塞给他一块热乎乎的地瓜,扭着方向盘说:“反正今天我歇班,就送送你吧。我往东送你二十里,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回来时还能记得这个农机站吗?”endprint

剩下的路足足有一百八十里。宝册与之分别后,这才觉得今生再也遇不到比小狗丽更好的人了。他心里琢磨:回程一定好好看她;还有,将来有了钱,要买个最好的礼物给她。这样想着急急赶路,第一天赶了八十里,第二天赶了九十里。“老师啊,紧赶慢赶还有十里路就到了,我心里慌得不行。我不知道见了老伯伯会说些什么,他能不能相信我的话。”他在心里念着,两腿沉起来。剩下的十里路好像變得无比漫长,他走走停停,四处端量,好像要记住这里所有的路和房子、一片片田野。远远地望见了山岭,啊,这里也有山。山坡上有一幢幢房子,那就是青岛吗?他站在高处跷脚遥望,盼着扑入家门,无数次想象见到老人的情景。那个身陷囹圄的老人自己不幸,也给儿子带来了灾难。

宝册沿着一条上坡路进入热闹的街道。这里的人比路上见过的县城要多,他们来来往往,说话仍旧像鸟语。他试着用刚学到不久的鸟语和他们交谈,彼此听得懂。“这儿就是青岛吧?”“呔,青岛还早着哩,还得往东南走上一天,有几十里路哩!”他愣怔怔地:“啊?地图写了里程,按说这儿就是了。”“嗤,傻子才看图说话哩!”那人扔下一句走开。宝册茫然无措,站在大街中央许久,后来打定主意:穿过大街往前,今夜就宿在东南边的村子里,待黎明时分就往目的地去了。那该是激动人心的日子,梦中多次出现

的日子。

走在大街上,最麻烦的是大小解找不到地方。好不容易走到了一个商店旁,看到小胡同有个厕所的标志,就进去了。这个脏地方还算好,隔成了一个个独立的空间,有棕色小门。他进入其中一间,刚刚蹲下就吓得跳起:小门上写了一溜歪歪扭扭的吓人话,让他只看一眼耳朵就嗡嗡响!他吓得胡乱提了裤子站起,刚要挪步又想起什么,伸手去擦那几行可怕的字。有人从外面推这扇小门,猛地一推,一个手拿扫把的人进来,盯一眼,大叫起来。那人想揪住他,他揪紧背包,头也不回地钻进胡同。后面传来嘶哑的嗓门:“快呀,快逮住那个人!了不得了!快逮住他!”胡同前边的人有的吓得闪开,有的愣怔,然后一齐应声追赶。宝册只觉得两耳生风,简直就要飞起来。唰唰的脚步声分不清是谁的,不止一次撞到行人身上。从身后的呼号声判断,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渐渐把后边的人甩开了几十米。可惜这地方太生疏了,最后他竟然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外面的人吵吵嚷嚷越来越近,他急得快疯了。四处寻找可以攀援的地方,没有。他想到了背囊里的东西:那里有硬壳笔记本和书。他把它们全倾出来,用装窝窝咸菜的袋子套好,飞快埋到了一堆瓦砾中。他把吃的东西装回包里,抵到墙上等待:当这些人冲过来时,他会出其不意猛蹿,撞开一条路。那些人果真一直往里拥,并没在意他藏身的地方。就在他们转头张望时,他哈腰低头使尽力气撞过去。两个人被撞倒,其余的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跳出了十几米。出了胡同马上向右,再跑十几步就可以汇入人流了。就在这时,两个穿黄衣服的人迎着他一站,还没等反应过来,一个人麻利地扭住他的胳膊,另一个人过来搂腰。他斜着身子往上一挣,扭胳傅的人“嗷”一声大叫,松开了。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冲出去,一头撞进人流。

停下步子时,宝册发现已经来到了城外。远处是起伏的山岭,风从山的那一边吹来,冰凉刺骨。他看看太阳,盼着它快些落山。心跳一点点慢下来,开始想一件最要紧的事:摸到那个巷子里找到东西。他蜷在小路旁的一丛柽柳下等天黑,快要急死了。摸着黑走走停停,先找到车站的方位,再辨认那个巷子。街上行人还有不少,他不敢靠前。狠狠心忍住,等到半夜才小心地往巷子里摸。又踏上瓦砾了,他蹲下听响动,揣测,一点点扒开大小石块。手都流血了,还是一无所获。心咚咚跳,一腔哀告差点喊出来:“千万别弄丢,千万!”可最终还是没有。他抖着带血的两手发呆,疼极了,慌极了,不敢想那个结局。他想等一个黎明,因为天光里可以更准确地判定方位。等啊等啊,在晨光中看了又看,奋力扒开更多的瓦砾。这次他挖到了包裹东西的塑料碎片,头一下蒙了:这足以证明那些东西被人发现了,取走了!他马上想到事情会多么糟:有人仅凭它们就能找到自己的来路,然后去老榆沟和三道岗,再去青岛……

他沮丧之极,走出巷子时都绝望了。街上的人多起来,他抬头张望,发现一个穿黄衣服的人正向一边做着手势,心又狂跳起来:老天,这就是差一点逮住他的那个人!他没命地狂奔,后边再次响起呼叫。前面有人躲闪,有人伸手拦截,他觉得自己在撞碎一道铁网。虽然没有回头,他知道那两个人一直紧紧跟上,其中的一个甚至在扳动枪栓。又一次来到了城外,他一眼看到了那丛茂盛的柽柳,与此同时,身后真的响起一枪。

整整一天都在奔跑。远山逼近,天已黑尽,那座城再无踪影。大山阳坡那儿有一块凸起的巨石,他走近时猛地蹿起一只半大的小兽:像野猫又像猞猁。他定了定神,最后发现石头下边的悬空处有一团茅草,伸手摸摸还带温气。他知道这是那只小兽的窝。他蜷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这窄窄的石隙中挤缩,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睡梦中那只小兽转回来,在他的耳边嗅了嗅走开,一会儿衔来一些山草,覆在他的身上。睡得好香,一直睡到黎明时分,一睁眼,看到山腰上缠着一片白雾。啊,山中有了野物的声音。不知是否梦境成真,他看到胸口那儿横着几绺茅草。

告别了小窝,瞄了瞄方位:离城区更远的东北方。那儿仍旧是山影重叠。他知道这会儿需要一口水、一块干粮,还有一张地图。先设法活下去,再弄明白自己在哪里。他一路上都在心里说:“妈妈我不敢回三道岗了,等等吧,到了太

平那一天,我会一头扑到您怀里!”山中的小路细如麻绳,都是留给野物的,而自己这会儿就是一只野物。一条小径上洇着一些水,他匍匐过去,发现从远处伸来一条水线。循细细的水线往上,终于看到了石缝里涌出的山泉。啊,清甜逼人,痛饮不休。一顿饱饮之后肚子胀胀的,这才觉得自己太贪了。不过直到走开很远,他还是忍不住回望。太阳升高,鸟儿多起来,天也暖多了。他在石头上歇息,盘算下一步。阳光照得暖煦煦的,灰蓝色棉衣上粘着一些脏物,像是饭糊之类。一只白头翁在不远处的小树上与他对视。endprint

他沿着小径东行的唯一理由,是记住了自己是从太阳落山的方向逃离的。东边是吉祥之地。又走了一个时辰,一片平缓的山坡出现在眼前,靠山腰处有一个地堡似的东西。他伏下身看着,当看到有一绺蓝烟从堡里飘出时,一颗心快乐地跳起来。鼓鼓勇气走过去,脚步放得轻轻。走近了,这才看清是一座陷进坡地的小石屋,平顶,上面堆了干柴和茅草。四方小窗就像枪眼,让石屋变得隐秘吓人。屋门只到人的胸口那么高,是原木做成的。輕轻敲门,逐渐加重。门开了,一个黑脸老头探头看了看:“什么鸟儿?”宝册真想答一句:“一只迷途的鸟儿!”他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伯伯”,说自己是赶路找营生的,想穿过这座山到东边去,想不到陷在山里,眼看就要饿死了。老人看都没有好好看一眼,闪开身子:“滚了进来。”

进了地堡才知道,它是深陷地下的,要踏几道台阶才能进屋。屋内黑暗而温暖,灶火噜噜响,有浓烈的饭香。宝册好长时间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用力吸着鼻子,看炉子上喷着白汽的小锅。黑脸老头端详几眼说:“不用急,再等一霎儿。”旁边是一个大炕,炕上堆着被子、烟笸箩,还有炒豆子。老人蜷到炕上:“先吃些炒豆子吧!”宝册就等这一句了,抓过豆子就往嘴里填,咔咔嚼着。“可别噎着,”老头伸出烟锅敲敲他,“难说不是个逃窜的特务啊!”宝册猛地转身,嘴里的东西差点喷出。老头吸着烟锅:“特务也得吃饭不是?吃饱了再说。”宝册噎得泪花闪闪,老头取过一碗水递给他。小锅里的东西熟了,原来是一碗拇指长的小咸鱼、两块玉米饼、几块地瓜。他探头看着在锅前忙活的老头,口水流出来。老头把烟锅插上后衣领,伸手端出锅里的食物,竟然一点都不怕烫。老头把所有吃物一一摆在炕上,又摸过一个瓶子添满两个杯子,宝册嗅出是酒。老头将一个杯子推给他:“喝!”宝册赶紧摆手。老头沉着脸拍腿:“那就别吃我的东西!”没有办法,宝册喝下这又辣又苦、流进嗓子立即散出热力的古怪液体,委屈到极点。他急于吃到玉米饼和甜甜的山药,还吃了几只小鱼。他不由得问一句:“这儿怎么会有鱼啊?”老头咂嘴说:“咱看山人什么没有?这片大山里要什么有什么,那要会找才成!”宝册这才知道他是看山的人,忍不住好奇:“这山是哪儿的?”“哪儿的?国家的!你不是国家的?什么都是国家的!”老头一仰脖子把杯中酒饮尽,伸手捏住最后的三只小鱼扔到嘴里。

宝册舍不得离开这儿,说:“老伯,我不知该怎么谢您的救命大恩,要不我就得饿死。”老头儿摆手:“吃了口热食倒是真的,在大山里谁也饿不死!这旮旮旯旯里什么都有,挖点根根果果,嚼嚼树叶也活命,现在的年轻人不皮实,我年轻时候……呔,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了,你走吧,去哪儿?”“我也不知到了哪里,迷路了。”老头指点说:“往东不出十里是个小村,东一户西一户,叫‘壶里寨。再往前走一天一夜就是大村镇了,那就是公社,叫‘撇羊城。”宝册心想:好奇怪的名字啊。他想留在这座小石屋里和老人一起看山,可是没有这样的好命,还得赶路。不过他暗暗下了决心:总有一天会返回的。就要出门了,老头突然揪住他问:“你说是出来找营生的,找什么营生?”宝册垂下眼睛看着老人的手,低声回一句:“我们老家大旱三年,都出门讨要了。我想找个地方干活糊口。”“有讨要的条子吗?”“条子?什么条子?”老头松开他:“唉,就是村子为你开的证明,上面写了你是哪里人,招了什么灾出来讨要。没这个条子,有人会找麻烦,把你当成盲流关起来。”宝册心噗噗跳。他从来没想这些。老天爷,天下道路千万条,该不能每一条都是绝路吧!他双手握得骨节疼,两眼火辣辣的。老头最后叮嘱一句:“‘壶里寨好人多,‘撇羊城你要躲着走!”

第八章

在宝册看来“壶里寨”根本就不是一个村子,因为不到二十幢大小石屋就散落在几道山沟里,相距最近的也有一里远。当年筑屋的人相中了一小片平地也就待下来,为了垦出一块可耕地。这里的平地小而又小,但每一户人家都会尽力做成精细的园子。山里的梯田是集体的,出工就是去那里干活,每一户人家精心经营的还是自己屋边的小地,它被篱笆围起,养了鸡和猪,还有一个草垛。草垛的大小显示着富裕程度,只要是家景好一些的,就一定有一个大草垛。宝册最留意的就是草垛了,因为这是他每天过夜的地方。为了不惊扰主人,他总是等到深夜才接近它,小心地钻入,离开时再整得完好如初。如果有一个公家的场院,那里的草垛又高又大,而且没有具体的主人,夜间就可以挖开宽松的洞子,可意地伸展四肢了。这样的草垛是后来才发现的,它就在一片大些的梯田旁,是秋天的玉米秸搭起的,混杂着一些麦草和地瓜秧。白天叫着“好心的大爷大婶”讨来饭水,夜晚钻进这个大草垛里,幸福无法言说。

一连十多天都把梯田旁的大草垛当成了自己的家,早出晚归。当吃的东西足够时他就待在里面,端量这个旅途上的好窝。他挖开一个方洞,用秸秆做了个南瓜形的小窗,从那儿享受阳光。他趴在窗口望着远近的山影,在心里说:“我还在去青岛的路上,不过这条路太凶险了。说什么也得赶到那里,只要我还活着。”他觉得千般苦楚都可忍受,只是两手空空太难过了。如果那两本油印刊物和笔记本还在,就可以不停地读和写,抵挡万难。老奶奶会说:孩子你哪里也不要去,好好藏这垛子里!李音会说:先设法活下去,然后才是赶路!他伏在窗前:“我记住了,我会活下去的!”

这天因为从山的另一面转回,走近大草垛子已是半夜了。在一天明亮的星星下边挨近它,回家的温煦在心口泛开。他正挪动挡住洞口的秸秆,突然听到了异样的响动。“野物。”心里刚闪过一个念头,就清楚地捕捉到粗粗的喘息。他先是一动不动,待了一会儿还是钻进去。喘息声戛然而止,有人从那个松软的麦草铺子上一下坐起,迎着他呼出浓浓的地瓜味儿。小窗被扒开,接着他看清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手护着还在沉睡的娃娃。“你想干什么?半夜三更摸进来?”女人哑着嗓子。宝册说:“这是我的窝儿,我已经住了十天!”女人往一旁挪挪身子,不再说话,躺下来。无法将她赶走,也实在太困了,尽可能离远一些睡去。醒来时天蒙蒙亮,垛子里有一种热烘烘的体息,还有食物的气味。女人一大早喂了娃娃一点东西,又吃起了生萝卜和粗窝窝。宝册不想吃饭,一直看着窗外的曙色,心里却在判断身边这个女人。大概是一个流浪女。正这样想女人说话了:endprint

“这么宽绰的地方,让俺娘儿俩多住些日子吧。”

宝册看着她瘦瘦的孩子:女孩,顶多有四五岁,两腮黏满了地瓜糊糊,脸色红红的,一对大眼见了生人毫无慌促。女人解释一番:男人领着家人和邻居孩子出来讨要打工,不巧前些天弄丢了老家开出的条子,生怕路上有麻烦,就回家重新开条子了,她要在这里等男人回来。她拍着腿:“人慌无智啊!条子哪里丢了,就在孩子身上啊!天天抱着哩!他走了三天我才摸到……你看!”她把女娃棉裤上的一处扣子解开,抽出一张叠起的纸片。宝册伸头一看,上面果然有红色的印章,写了哪里人氏、因何出来讨要打工等等。这张条子注明了她男人是领头人,一行五个。宝册问:“另外两个呢?”“半大小伙子,跟你年纪差不多,在‘撇羊城干活。我抱着孩子做不了别的,不过是串村要饭。”宝册多么羡慕这张条子,有了它就可以凭力气吃饭了。

女人早出晚归,每天都回草垛,两手拍打地铺说:“多好的窝啊,咱要饭的人夜里能有这么个地方,不冷不热,真是天大的福分!俺娘儿俩得好好报答你哩!”说着将一块烫烫的地瓜递过来,宝册紧忙道谢推开。女人不高兴,索性把地瓜顶到了他的嘴上,他只好接过吃起来。第五天傍晚女人背着孩子、领着一个上年纪的男人走来,原来这就是一家子了。女人指着宝册对男人说:“一个好人!”这一夜四个人睡在一起,还分吃了干粮。早晨男人要领一家人去‘撇羊城,临行前对宝册说:“跟我们一起做活去吧,

小伙子不能吃闲食!”一句话说到了宝册心里,可他为难的是自己没有条子。男人拍拍腰胯:“咱有,你跟咱一起就成。”宝册迟疑说:“我……不去‘撇羊城。”“没事,你跟紧了我就成。”宝册犹疑了一会儿,想到了女人身上还有一张条子,就吞吞吐吐提出:讨这张行路的法宝。女人看看男人。男人痛快地说:“给他!”

真是从未有过的欢欣。宝册听着天空的鸟儿欢叫,自己也想随上。从此可以来往于村镇之间了,再不怕盘问来历,还能做工挣钱。他心上痒得难受,告别了梯田边的草垛,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走去。随着往东,山势渐低。走了半天,终于见到了一个大村镇,这就是有名的“撇羊城”了。他到处打听有没有雇人做零活的地方?苦点累点不要紧,只为了填饱肚子。有人指点了村北的窑场,那里一天管两顿饭,还能挣工钱。

他在天黑前赶到了窑场,管事的看了他的条子,让他去推坯装窑。肚子饿得咕咕响,可领工的说这活儿可不等人,干完了再吃。报酬多少,睡在哪儿,一概没讲。宝册一直干到半夜,浑身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这才被领到一个草棚里吃饭。白菜汤飘着油花,还有一点点豆腐;每人两个大窝窝。宝册一口气吞下了干硬的窝窝,只填了半饱。好在白菜汤随便喝,他一连喝了几大碗,最后就是睡觉了。领工的说工棚里有通铺,有行李,一夜兩毛。“工钱是多少?”他终于问到了最要紧的问题。“七毛。”宝册不再吭声,想的是苦干一天,睡一觉就花掉两毛,真不舍得。领工的说:“吃饭不花钱,多便宜的事!”宝册连连说:“啊,真的,不过我有住处……”

走出窑场已是凌晨两点。他一连找到了好几个草垛,有的太小,有的离屋子太近。离村边不远有个方形草垛,相距几幢房子都不算近,可能是公家的。他在这里安顿下来。

窑厂里每个星期发一次工钱,宝册领到了四元三角五分。他将几张纸币装到贴胸口袋里,心跳都加快了。天色已晚,他还是走到了村中十字路口,那里有一个代销点,里面卖百货,有图书文具。他留意过这少得可怜的几本书,除了宝书还有其他。可惜店已关门,他只得饥肠辘辘地往回走。回到那个大草垛子前让他吃了一惊:一只半大的花斑牛系在一旁,它正嚼着干草,见了他抬起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宝册轻声发出一句问候,拍了拍它的额头,扒开虚掩的洞口钻进去。睡前一直听着小牛的咀嚼声,似乎嗅到它被太阳晒了一天之后散发出的气味:臭臭的乳香。他睡着了,梦见自己有了一本宝书,还有别的书。他读啊读啊,按在脸上嗅着墨香,又在笔记本上写着。早晨起来时小花牛已经在用早餐,它从一旁的小石槽里抬起湿漉漉的嘴巴注视他。

这天在窑场做活一点都不累,只是有点急。好不容易捱过了上午,狼吞虎咽两个窝窝,灌下一大碗菜汤,扭头就往村十字路口那儿跑去。代销点正好开门,柜台外边伏着两个喝零酒的老头,里边站了一个眼睛鼓鼓的中年男人。宝册直扑摆放书籍文具的地方,指着仅有的几本书说:“我买……”中年人的手刚刚触到一本白底红字的薄册子就停下了,说:“你得说‘请。”“我,请一本……”他请了一本宝书,又买了另外一本故事书、一个笔记本、一支圆珠笔。花掉了八毛五分!心痛之后是无法言说的愉快和兴奋,差点欢跳出门,跨过门槛时只听身后喝零酒的老头咕哝:“八成是个疯子。”

整个下午都待在草垛里,扒开一点缝隙透进天光,急急地读起来。先读宝书,里面的每个词都熟极了,那是以前背诵过的。再看另一本,是写海岛民兵和阶级敌人斗智斗勇,最后抓到特务的故事。这些特务是从大海深处钻出来的,大海多么神奇!他想着特务像鱼一样在礁石和海草间躲藏的情景,还有民兵抱枪伏在海岸沙滩上的焦虑神情。后来打开笔记本,有那么多话要对李音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起了空中那只云雀,就写它不倦的歌喉。它在唱什么?他努力猜想,一边想一边记。

夜晚多么漫长,可惜没有灯光。他等待月亮升起,看一天的星星。这样的夜晚多么遥远又多么切近,仿佛李音就在一旁。他背倚草垛仰望,花斑小牛默默注视,挨近了,头轻轻地拱动。他的脸庞贴在它温热的额头上,感受它眨动的眼睫。他对它喃喃,它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和头发。“我叫刘小晌,不,我叫淳于宝册,你叫什么?”他的声音小极了,是对在它的耳边呼出的。

春天来临之前,宝册一直在窑场苦做。这是呵气成冰的日子,也是炙人欲死的日子。搬不完的土坯和青砖红砖,抬大捆的柴火,从烤人的窑膛中拖出东西,手脚慢了就得倒霉。头发和睫毛都被烧焦了,一阵阵刺鼻的气味不知从自己还是他人身上散出。领工的吼个不停,有时能骂出一些奇怪的脏话,让宝册震惊不已。“你这个浑蛋差点戳断我的脚趾,我日你宋朝的祖宗!”最后几个字让宝册目瞪口呆,他惊异于对方的粗鲁,还有可怕的欲念:辱骂多么遥远的古人!记得在学校时李音校长讲过:要向劳动人民学习语言。这个头发像钢丝一样竖起的领工既“劳动”又“人民”,然而吐出的语言是多么可怕。不过领工很少骂宝册,在他眼里这是个肯卖死力的小伙子,整天不吭一声。endprint

晚饭有双倍的胃口。宝册每次都将明天的早饭一起吃掉:领工的多给他一个或半个窝窝,但不准他带走。为了夜晚能够读和写,他狠狠心买来了一支手电筒。这成了他的宝贝,上工时和书一块儿埋在草垛深处,相信只要不将整个垛子拆掉,别人也就永远找不到它们。花斑牛长得更胖了,浑身皮毛闪着油亮。宝册小声与它交谈,夸它是最漂亮的一头牛,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抚着它的额头,认为它听得懂每一个字。它蹭他,依偎他,听他倾诉。他在星光下看它晶亮聪慧的眸子,想知道它的心事。他不知它为何忧愁?有一天正这样看着,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赶紧藏了。牛的主人来了,手里是一些食水。宝册在暗处看着,夜色里看清了是一个强壮的男人,面色很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奇怪的是对方夜间从不出现。男人喂过了花牛,掐着腰在垛子旁边溜达一会儿,低头看着地上,走开了。

几天后,仍旧是一个夜晚,宝册正和花斑牛依偎一起,正为它的阵阵战栗感到惊异,突然一只大手猛地搭在了肩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一根绳子就套上了脖子。那人没说一句话,只是勒紧。眼看就要窒息,他双手拉住绳子拼尽全力蹬腿。绳子飞快打结,他给缚起来。这时他才认出是花斑牛的主人,这人一手揪住绳子,一手塞到嘴里打了个刺耳的口哨。四周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从不同的方向跑来四个人,都背着枪。宝册听到了心底的一声嘶叫,因为牙关紧咬,它没有冲出口来。“让我逮个正着!我刚刚见他那样哩,刚刚!”男人喊叫,大汗淋漓。一个背枪的问:“怎样怎样?”男人不答,抄起手电照花斑牛的屁股,几个人凑上去。宝册正困惑,男人拍手大叫:“没错,一头好端端的小牛就这么,这么让他糟蹋了!”“啊!这种事让咱遇上了,老天爷!”背枪的惊愕,怒骂,揪紧绳结,把人摔倒在地。另外三个人扑上来踢,拧耳朵,按他的头。宝册终于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一瞬间晓悟过来:花斑牛是一头母牛!不可忍受的屈辱让他热血冲顶,奋力跳起。

枪托雨点一样落下。“办这种事就活该砸死!”“狗东西什么都敢干,看明儿个不让屠宰手阉了你!”“砸死他,砸黏他,砸得他‘递上哎哟!”宝册双手护头。令他惊讶的是这里与老榆沟相隔千儿八百里啊,这些人同样会说“递上哎哟”!他咬紧牙关,心里说:“等着吧,打死我都不会‘递上哎哟!”大概为了证明这句话,他后来将护住身体的两手松开,让他们结结实实地踢打肋骨、后背和胸脯。再后来,他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昏睡了多久,一睁眼全身刺痛。恍若又回到几年前那个黑碾屋之夜,面对着钎子一伙。啊,原来天底下到处都有钎子。他发现自己手脚被捆,绳子的一端拴在高处的窗棂上。屋子阴暗潮湿,有一股铁锈味儿。墙上溅了些脏东西,还钉了拇指粗的铁钉。屋角有一只便桶,有绾起的绳子和鐵链之类。这儿显然是个监房。他想起了那个看山老人的话,“撇羊城”真是个可怕的地方。门开了,有人探头看看嚷道:“活着哩,这小子。”进来的是一头黄毛的瘦子,顶多有十八九岁,棉裤厚厚的,上衣很薄,扎了宽宽的皮带,过来端量地上的人,一脸好奇。他看了一会儿又蹲下,嘻着脸。

窑场来人了,是那个领工的。他随背枪的人进屋里看了看,说:“不错,是窑场的。”“那怎么办?”“好办,谁干的找谁去。”领工的扭头就要离开,又回头盯住地上的人:“好样的,牛都敢日!”宝册大声回应:“我什么都没干!我要回窑场……”领工的像没听见,一边走一边骂:“我日他宋朝的祖宗!”背枪的转回来,同时进来一个

黑脸胖子。这人眯眯眼,往地上吐一口。黄毛小心地问:“什么时候送上边?”黑脸说:“不急,咱先审审他,然后送去游街。”

审讯开始了,黄毛和黑脸轮番过堂,问得五花八门,到后来主要是取乐。这些人没一个怀疑逮到的是讨饭打工的盲流,最关心的是他与花斑牛在一起的细节。黑脸甚至让黄毛解下受审者的裤子,拖到光亮处看了又看,说:“没有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儿。”有人趴在窗上往里望,黑脸大火:“审案子呢,狗东西!”折腾了几天,宝册什么都不说。有人专门伏在桌前记录案情,胡乱在本子上画了一头花斑牛,一个光屁股的人,牛和人之间用箭头连接起来。黑脸将本子端到宝册面前:“画押!”宝册不理,几个人就扭住他按了手印。接下去就是到集市游街了,宝册与一群垂头丧气的男女集合一起,每人脖子上都拴了牌子,由民兵押上。赶集的人像看戏一样随上游走,指指点点。宝册对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他于混乱中留意一同游街的人,看着他们牌子上的黑色大字,弄清了这些斑驳复杂的身份:偷盗惯犯、城里遣返者、男女流氓……自己胸前的牌子最为奇特,引来的目光也最多,上面写了三个大字:牛奸犯。

一个星期后宝册被遣到一个水利工地。这儿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做活的人一半是民工,一半是各种各样的坏人。后者是介于监禁判刑和劳动教养之间的轻罪,一般情况要做一至三个月的苦工,表现好即可走人。宝册只盼着苦役到期,小心翼翼不敢触碰任何禁忌。天一点点暖和了,棉衣穿不住,可又没有单衣。他敞着衣怀干活,汗水把衣服浸个半湿。监工的说:“光膀子不行吗?”宝册把灰蓝色棉衣捆在腰上,只不肯让它离身。衣服夹层里有窑场赚来的一点钱,他每天都要贴近它。

春天来了。宝册终被允许离开工地。他从村子南边十多里的山地一路往北,嗅着野花的香气。前边不远就到了“撇羊城”,因为害怕,他要等到天黑才能接近那儿。在工地时出于好奇,总算问明白了这个古怪名字的由来:传说很早以前有个人牵着一只肥羊路过村子,村里人把他灌醉了,他再次上路时就忘掉了自己的羊。后来这个人尽管想起来,返回时却再也找不见羊了,村里人正聚在一起吃炖羊肉,还分给他一碗,结果这人又一次醉酒,那只羊的事又抛到了脑后。宝册不敢在“撇羊城”久待,但一定要去那儿找大草垛,里面面藏了自己的宝贝。还有那头花斑小牛,离开这里再也不能回来,他要最后看它一眼,与它告别。

月亮升起来了。宝册在村边伫立一会儿,看着一片村舍笼罩在橘黄色的光晕里,心口一阵急跳。他听到了隐隐的狗吠,还有鸡扑动翅膀的声音。加快步子,一点点接近村边的场院,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个大草垛。啊,就在这儿了,一点都没错,可这里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杨树。他一下倚在杨树上。他明白了,就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大草垛被拆掉了,而这棵树原先一定被掩在垛子中间。自己藏在草中的所有东西都一块儿消失了,连同垛子旁边的花斑牛。endprint

整整一夜都在奔走。走得越远越好。天亮时山影甩在身后,来到了丘岭地区。随着视野变得开阔,村庄出现了。他沿着一条小河往前,路过几个大大小小的村子,又一次看到了一座小城。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闯了进去。寻找大十字口,那里有商店。他进店后直接奔文具柜台,首先买了一张地图。这儿比那个“撇羊城”商品丰富多了,书和纸却不多。他发现架子上除了以前见过的书,还有一本机械制图的大册子。他取到手里翻看,看不懂但觉得十分有趣,就买下来。一叠带方格的稿纸好极了,也买下来。最后他指着宝书说:“我请一本。”这一路上他常常翻开那本机械制图,像看一本古怪的谜语,慢慢总算看懂了一点。虚线,实线,一些符号,真有趣。

他走路时不停地背诵宝书,这竟然成了一个习惯。他咕咕哝哝的样子有时会让身侧的人驻足,他们只要听清了其中的几句,立刻恍然大悟地发出“噢”的一声,随上背出下边一句。从春天到夏天,宝册穿过了丘岭地区一直向东,走到了平原又往南折返。他仔细看那张地图。总是以“青岛”为坐标,用笔画上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再找其他地名。没有老榆沟,也没有三道岗,但是有“撇羊城”。啊,这个凶险之地竟然印到了图上。他呆呆地望着,感到阵阵发凉:自己此刻所待的地方离它只有不到一拃远。

他知道在它西北方不远就是那个“壶里寨”。多么好的小山村,贫穷,像豆粒一样撒在沟壑中,将不多的吃食分给路人。他特别想念那儿,想那个大山半腰的“地堡”,萌发出一个曾经的念想:跟老人一起守山,度过漫长的一生。这寂寂无人的大山深处最好做人,没有惊吓和欺凌,只有山石野物相伴,只要勤劳就不会饿死,而且还有惬意的日子。他正下一个决心:是否重返来路,去找那个老人?不知对方能否收留自己,但真想一试。

宝册最终决定走向西南方。那是“壶里寨”一带。到那片山地有四百多里,但这是直线距离。一路上将有无数村镇,也有难测的险境。不过他已经不再那么慌促和恐惧了,准备了各种对付它们的办法。最大的安慰还是身上的背囊,是里面的书和纸,他可以读写,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这是幸福之源。他身上还有一点钱,这是一个长途跋涉者必不可少的支援。他常常在路边水洼前照着自己,除了惊讶蓬蓬乱发和长出的胡须,还有极陌生的眼神:坚硬、执拗和仇恨。这恨恨的样子最好掩藏起来,这太可怕了。恨的痕迹必须擦去。

在离目的地大约两三天的路程时,踏进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子,找到一家代销点,买了两瓶白酒。这将作为一份厚礼送给那位老人。还想买本书,可惜没有。一个人走在路上,走神时就咕哝,后来才发现自己正背诵宝书。入冬前的野物肥肥的,但十分忙碌。它們看着在小径上走着的背囊人,忍不住驻足观望。它们费解的神情让宝册入迷,心中生出喜爱。小獾和兔子,还有一种大而和善的狸鼠,在这一带山岭中都是常见的。他很想有机会停下来和这些永久的山地居民交谈几句,拉拉家常。凡生灵各有心事,他相信一个人在野地里蹿久了,与野物会有许多共同的心事。比如它们一定在思考入冬后的粮草囤积,怎样抵挡逼人的北风。奇怪的是他觉得与许多人的心事越发不同了,甚至不愿走近他们,更不愿交谈。他将自己与野物归为一类。

“壶里寨”到了。他带着少有的喜悦靠近一座小屋,熟练自如地敲门,叫着“好心的大叔大婶”,伸出右手。小屋里出来的人捧着棕色干粮,还端着一碗水,让他坐在门槛上慢慢享用。“俺觉得你好眼熟。”那人说。“嗯,我是常来常往的人。”宝册说。他坐下来细细嚼着干粮,喝一口水。好甜的水,只有“壶里寨”才有这样的甘泉。一个人哪怕就为了喝上一口这样的水,也值得走这一趟长路。他吃完了还不想走,突然记起了顶要紧的事,开口问:“老叔请问一句,这村子为什么叫‘壶里寨啊?”那人嘿嘿笑,摸着光光的下巴:“老人们传下的,说这儿以前出好酒,家家都有一个酒壶。后来世道变了,好酒失传了,村名留下来。”宝册不由得想起了西边大山上的老人,就多问了一句。对方立刻拍拍腿:“他呀,你说他呀,那算一个老人了。”“看年纪不算特别大。”“嗐,全村里谁的年纪也没他大。”

宝册又找到了梯田边上的大草垛子:它似乎没有多少改变,只是上边又搭了新一茬庄稼秸秆。他费力探究,终于找到了以前挖开的洞子。正搬着一捆捆玉米秸时,突然里面一阵骚动,接着有什么跳蹿出来,往远处跑去,发出“咕咕”喘叫。这野物在几十米远处站住,好在天色不是太晚,他看出那是一头毛色油亮的小猪。进入洞子深处,小心地活动以防碰到猪的粪便。没有。光洁的小窝上有它的体温,却无一点垢物。他离这小窝远一点躺下,睡前翻了一会儿笔记,又背了几句宝书,就沉入梦乡。这样一直到半夜,觉得身边有嗦嗦声,伸手一摸,那头小猪返回了,手一触及,它的身子就过电似的一抖。他小心地一点点加大抚摸的力度,它终于伸腿打鼾了。它的肚子像小娃娃一样柔软,而且热得像烤地瓜。

他要在天黑前找到那个看山老人。随着接近,他原以为会有些激动,后来发现主要是好奇和害怕。老人还在这个黑乎乎的“地堡”中?他对一个回头打扰自己的流浪汉会不会厌恶,怒喝一声将其赶走?令宝册稍稍放心的是背囊中的礼物,那两瓶白酒比多少好话都重要。他爬上山坡,在石屋前站定。一遍遍敲门,没有回应。再敲,听到了身后有人喘息。猛地转身,老人背一杆枪站在那儿。“啊,老伯,我看您来了。”老人没应,上前开门进去,探出头:“滚了进来。”宝册还记得上次差点跌进深坑里,这次小心又小心地弓下腰,伸脚踏住台阶。

这里一切如旧。一盏桅灯放在灶台上,照着大炕和几件样式古怪的家具:石砌的贮物柜、

泥巴囤子、柳条筐。老人歪在炕上吸烟,大口喷吐,一只很大的兔子从角落出来,“嘭”一声跳到了炕上。老人指指它对宝册说:“看见了吧?它闻见烟味就上来。山里的老兔子快成精了,个个都有烟瘾。”话这样说,却把烟锅转向一边。那只野兔靠得更近,三瓣小嘴蠕动不停,胡须颤抖,惹得老人对准它放出一口浓烟。兔子跳下了炕。宝册从背囊里摸出两瓶白酒,老人立刻双眼生光,抓到手里看着商标,说:“嗯,是有劲的老烧!”他立刻换了一副目光看宝册,拍拍身边。宝册像他一样歪到炕上。endprint

晚餐丰盛。在宝册看来这等于是人间盛宴。红瓤地瓜烤得流油,闷芋头糕,煮玉米穗,小咸鱼。特别是切成一段段的鳝,粗看像蛇,后来才知道是鱼。每人一盅白酒,宝册躲开,老人大为不悦,索性一口不喝盘腿坐着,胡子翘起来。宝册只好忍住抿一点,老人这才笑容绽放,一饮而尽,连呼:“好酒,对得起我的肥鳝。”老人酒量其实不大,只喝了两盅就面红耳赤,最后还把宝册的一份倒进嘴里,咕哝:“人这辈子没有酒哪行。不喝酒的人连傻子都不如。”宝册暗暗吃惊于他的判断,怀疑自己是否不如傻子。

夜里本来有一场好睡,可惜半夜里那只老兔子不安分,在角落里弄出一些响动。老人翻一下身说:“兔子有兔子的事情。”天没亮老人就醒了,在炕上吸一会儿烟,然后背上枪出门去了。太阳出山后老人才转回来,手里提着一些野菜之类。“年轻时候见野物就打,这杆枪可不饶它们;上了年纪心就软了,一枪都不想放。”老人把枪挂起,去角落里洗脸,那儿有滴个不停的山泉。宝册早就做好了早饭,把吃的东西摆在小木桌端上炕。老人的习惯是一日三餐都要盘腿坐在炕上吃。“好孩子啊,知道动手做饭,真不孬。”老人一边爬上炕一边夸。

宝册在小石屋住了七天,老人没有赶他。他不敢开口说出心事,只是一直陪伴身边:老人背枪出门,他也跟上。他发现这个老人真是个山中野物,攀爬山崖上下沟壑灵捷非常,腿脚利落得令人吃惊。他们有时要找地方歇息一下,拉上几句。奇怪的是大多数时间并无事情可做,但老人还是要按时出门,枪不离身。原以为是打猎或采摘东西,但枪几乎从不放响,随手采摘的野蔬果子也不多。有时风大天寒,老人照旧出门,他想劝又忍住。老人咕哝:“不巡山不行。做的就是这营生。”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为‘壶里寨看山吗?”“我是寨里人。”老人好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宝册跟他走上很远,并未感到边界在哪里。他心里疑惑:一个小小的村子怎么会拥有这片苍莽大山?这片大山也不需要看护,因为人迹绝少,只有不多的四蹄野物和天上的飞鸟。他说出了这个意思,老人马上停下,以教训的口气说:“山是根本!村里人,山外人,别看平时不到山里,其实一辈子都靠了它。人靠山活。看山就是看住命根。也不光是人,所有野物的命根都在这里。”宝册半懂不懂,说:“野物不多。”“呔,你才看见多少。它们藏在石隙草丛里,有的白天不出来,到了夜深人静就欢腾了。我在山里待久了,全靠这些野物陪着。”“我也陪你吧,你年纪大了。”老人咬住了嘴里的烟锅看他,没有吱声,后来才说一句:“你嘛,也算一个野物。”

夜里他们很早就准备睡觉,躺在炕上又睡不着。老人翻身时,宝册还在想这一路,想到了那头粉丹丹的花斑牛。老人坐起吸烟,一只老兔子从角落里跳跶出来,蹿上炕,被老人用浓烟喷下去。夜晚静极了,随着渐渐深入,外面野物的啼声多了。宝册这个时刻能够同意老人的话:大山里活着无数的生灵。它们发出了高高低低的呼叫,传进石屋,也许正与这儿的主人搭讪。“孩子,能告诉我,你出来干什么吗?”老人拔出烟锅。外面的野物发出一声尖叫,大概正从石屋顶部急速掠过。

宝册等那声鸣叫彻底消逝才答:“我以前说了,是老家遭灾了。”老人“哼哼”着,不置一词。宝册知道对方不信。“你就打谱一直混在外乡,一个人?”宝册在黑影里点头:“嗯。我回不去,不想回。这种日子过惯了。”老兔子又蹿上炕。老人这次没有轰它下去,而是搂在怀中,用衣服大襟裹上,一下一下抚摸。老兔子的眼睛泛着亮,宝册看到了。老人咂咂嘴,把烟锅插到了衣领间:“这样年纪出来游荡,都是因为女人。”宝册坐起来,呼呼喘息,一阵口吃:“我,我不是为女人,不是!”他真想告诉老人一个谜底,可他紧紧闭了嘴巴。老人把兔子扳起一点,看着它幽

幽的眼睛:“我是为了女人。”

午夜时分,石屋外边的风稍稍加大,山草发出了细小的声音。野物的鸣叫仿佛退到了山岭背面。凌晨时分,老人还没睡。不过他不再说什么了。宝册想着自己最好的岁月,就是在老师身边的日子。他一闭眼就能嗅到油印刊物的香味,看到李音的目光。那些日子,就连老贫管的翻毛大衣都变得亲切。他在这个夜晚惊讶地听着身边老人的喘息,想着明天。

第九章

蛹儿稍远一点端详淳于宝册,掠过一丝恍惚。一个身躯略显沉重的男人,戴上眼镜,伸出有些粗胀的手指触摸一排排书。这让她想起一些学府人物,还想到一位从高处俯视城郭的将军。征服者站在古老的欧式胡桃木书橱旁,轻轻取下眼镜。一头微鬈的毛发,鬓角那儿仿佛多了几根银丝。她不记得昨夜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有过这样的印象。这个男人被心事缠住,额头低垂,像在寻觅什么。隔壁菊香阵阵涌来,好像又在提醒:该持续那场绵绵私语了。蛹儿曾引出前一天的话头,对方却不为所动。他走过来,攥了攥她披散在脖颈上的毛发:“你让我想到了一只火狐。”她想问:我有那么野性?他说下去:“我在那片大山里见过它,站在太阳落山的方向,红濡濡的毛被风吹着,直着眼看我。”

已是上午十时,可他迟迟不愿离开,踯躅着,后来又甩开猫头长绒拖鞋,赤脚走在地毯上,为自己斟了一杯咖啡。“你看了这些天,你大概也煩了。”他捏住小小的杯子抿一口。“怎么会,有幸看到您这么多私密。”“讲出来就不是了。凡秘密都有一个解密期,对我来说它们的期限已经到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又移向那些闪烁金色的书脊。她赞叹:“多好,真了不起。”“谁知道呢,它们也许反过来成了笑柄。”蛹儿摇头:“没有那样的人,他们不敢。”“是吗?老楦子手下那些人说不定已经在笑。”“那就打他们的屁股。”淳于宝册笑起来,“我们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蛹儿开始催促,说:“董事长,您肯定知道我急着看什么。我想您该早一天结束磨难,快些找到老政委,你们俩走到一起就好了。这一天不远了,人有再多的坎儿,只要跨过去,剩下的就是好日子了。”淳于宝册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远处山峦上飘去的朵朵游云。“事情可没那么容易。该过的山一座都不能少,该蹚的河也是一样。当年我急于完成李音的嘱托,去找他的老父亲,可就是不敢上路,害怕那张大网。我是惊弓之鸟,不过明白所有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我在镇子上常见游街的队伍,大卡车上绑了一些人,他们当中就有再次被抓回来的。我想回到三道岗,那个小村在心里热得烫人,有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盲老太太的儿子,真的被老鹰叼走又生还。半夜里想,除非是日头从西边出来,大概这辈子都回不到那个茅屋了。一想起老妈妈倚在门框上的模样,就觉得自己罪过太大了。”endprint

“您没忘任何一个帮过自己的人。李音,甚至是那个半路上认识的‘小狗丽……”蛹儿的声声安慰中,他的目光终于变得柔和起来:“我真的去找过她,不过那是很久以后了。我去得太晚了,可事情由不得我。这个世界变得太慢了,有时又快得吓人。当年我不敢走出大山,连那个‘撇羊城也不能去。后来我听说了一些消息,可生怕一切传说都是假的。那个镇子是个吓人的鬼地方,看山老人在那里丢了女人,赶路人在那里丢了一只羊,我差点丢了一条命!出山时我叮嘱自己,一定得绕开那里,只凭记忆去找‘小狗丽。我想让她给自己出个主意,让她告诉我回还是不回三道岗?”他说到这儿咬紧牙关,像下了一个决心,“我在看山老人那里住下来,不过有时实在忍不住还要出去,小心到不能再小心。有一回我走了一次长路,看着地图摸到了最初出事的那个县城,就是让我遭受磨难的地方。我还是忘不了情急之下埋在巷子里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我竟能一丝不差地找到那条死胡同。看着一堆砾石,心里难过极了。这是我今生最大的丢失,会让我疼一辈子。这等于把一段最好的日月弄丢了。”

蛹儿很少听到这样绝望的声音:沙哑,纤细,直到什么都听不到。她想为他揩拭泪痕,又不敢扰乱那个思绪纷纷的世界。他把杯中苦汁一饮而尽,盯着杯底。“我对看山老人说出去几天,像过去一样整理背囊。老人一眼就看穿了

我的心思,不声不响把几块烙饼塞过来。我说回来为您带上更有劲的酒,老人‘嗯了一声,不再多说。我径直去找小狗丽,心里火急。这回不光要看到她,还要打听许多事情,盘算一件最冒险也最激动人心的大事:回三道岗。老妈妈如果还在,我会大哭一场,然后用一整夜的时间讲述这条长路。最后,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公社拖拉机站,这会儿看那个大院有些窄,房子也不大。打听几个忙忙碌碌的人,其中有人果然知道我要找的姑娘是谁,告诉我她出嫁了,在县城的一家商店卖糖果。这儿的商店也就几家,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她:真的站在几个大糖果瓶子后边,胖胖的,扎了长辫。她不认识我,可我第一眼就没觉得生疏。因为她的眼睛不同,圆亮,左眼角有个小疤。我叫了一声‘小狗丽,她还是想不起来。我不得不说出两人相逢的细节,她这才有了一点印象。我在旅途上不知温习了多少重逢的场景,朦朦胧胧觉得她会和我一起走开:先是一块儿在山地和平原游荡,然后结伴儿回三道岗。我的归宿只能是老妈妈的那幢茅屋。如今这个梦醒过来,我只能自己上路了,走前买了她一大包糖果。”

蛹儿听到这里有些难过,将一声哀叹咽到心里。他说下去:“我横下心回三道岗,冒着重新遭难的危险。奇怪的是随着走近心里反倒平静了,觉得所有人都像‘小狗丽那样,已经把昨天淡忘,只有我一个人耿耿于怀。走啊走啊,翻山进入平原,脚底烫烫的。一头扑向那幢小草屋,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锈锁。村头儿还在,不过人老了,张大缺牙少齿的嘴看着天上掉下来的刘小晌……原来老妈妈在我走后第二年就过世了,她受不住两次丢失儿子。村头儿让人打开屋门,我看到了锅碗瓢盆、炕上的被褥,只是老妈妈没了。我伏在被子上无声地哭诉,告诉她我这些年没法回家。村头儿说那些年上边时不时来村里打探行踪,说只要见了人立马押起。‘你到底闯下什么天祸?我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老人骂起来:‘那些人比鹰还狠,不过我估计他们再也叼不走你了。果然如此,我真的在村里住下。我把从‘小狗丽那儿买来的一大包糖果分发给村里人,他们高高兴兴地把这份甘甜含到了嘴里。”

宝册从茅屋小窗上望着横斜的银河,知道该去那个梦牵魂绕之地了。他在天亮后报告村头儿,自己又要远行了。“又出去找营生?”老人惊吁吁地瞪大眼睛。“不,这回是去看望一位长辈。”“那你可得早回。”他点点头。上路后急着乘车,一口气找到车站。一张地图早就重重地做了标记,从甲地到乙地,穿过大镇小城,最后就是那座青色的岛城。他想象那儿的模样就像李音校长,一路心里暖煦煦的。可他一想到遭受磨难的老人,立刻有一种阴森寒彻的感觉。李音交给的所有东西都丢在路上了,他不知那个老人能否认下自己。李音对父亲说过自己的学生,说有一天会领他来这座城市。而今只有他一个人了,说不定自己在茫茫人海中什么都找不到。换了许多次车,额头粘着汗湿的头发。终于看到了海,嗅着腥咸的风,心里默念一个名字,泪水奔涌。

那条巷子和那个科研所已在心中磨得发烫,宝册费了一番周折,最后还是找到了。李一晋老人满头银发,正好从狱中出来一周年,一双眼睛里除了慈爱再无其他,一手搭在宝册肩上,像看一个归来的儿子。原来老伴早在他入狱当年就过世了,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人。宝册不敢提起往事,可忍不住还是说到了某一天:听他拉琴,像听一只云雀在空中歌唱。老人沉默许久,把他紧拥入怀。宝册就住在了家里。伯伯白天去科研所,很晚才回。整整一天都是沉寂的,宝册读书,从发黄的纸页间深吸一口,将往昔注满胸间。那架久已无人弹奏的钢琴上方是三口之家的照片:美丽的母亲,纯稚的李音,英俊的伯伯。他伏在照片前与他们久久对视,目不转睛。照片上的李音好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那神情在说:让我们再次结识吧。那是何时?照片上的人顶多有七八岁,穿了少年水手装,大大的眼睛。

宝册凌晨两点发现一晋伯伯坐在沙发中,银发在黑影里闪动。他紧挨老人坐下。“孩子,说说你这一路吧。”宝册点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他眼前又闪过了那个可怕的黎明,“從那一天开始,我什么都不怕了。”一路急蹿,好像围猎中的一只野兽,四蹄滴血蹿了一路,直跑到三道

岗,到青岛。老伯伯嗓音嘶哑:“你就住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了。”“我要回三道岗,我答应过他们。”老人不再说什么。三天之后伯伯告诉宝册,已经为他在科研所下边的工厂找到一份工作,先是合同工,但有望转为正式工。宝册大喜过望,深深地鞠了一躬。就此开始了另一种生涯,它好像是校办工厂那段日月的接续。一切宛如昨天,上班下班,阅读,在笔记本上痴迷地涂抹。

宝册匆匆返回三道岗,来去花了五天。村头儿得知他真的找到了营生,连夸他是全村最有出息的孩子,“老妈活到这一天该享多少福!”老人把宝册捎给他的点心举到高处看着,舍不得吃。回到城里,宝册发现自己的笔记本被打开了,旁边还有堆好的一摞书,全是从图书馆借回的。一晋伯伯说:“对不起,我看了你写的东西。李音说得没错。我在想,如果你同意,我会约杂志社的朋友见见你。”宝册脸上一阵烧灼,不知说什么好。老伯伯说到做到,两天之后就把一个戴眼镜的人请来了,还在家中摆了便宴。那人细细看过了笔记本,饮一口酒说:“好。”宝册的心噗噗跳。李一晋敬酒。那人又饮一口,扶扶眼镜说:“我估计,他成熟的时间需要十年。”宝册心里一沉,啊,那时自己三十一岁了。他看着伯伯。李一晋询问的目光投向眼镜,对方抿抿嘴:“这已经是早熟了。”endprint

那就苦熬十年。宝册觉得那个人的预言又宝贵又残忍。不知是否为了挑战这个预言,他把一切空余时间都用来书写了。一个月之后,老伯伯把抄好的一叠方格纸送到杂志社,那个人看过之后仍旧说:“十年。”几乎在同一个时段,厂里的技术员却对宝册大加赞赏,对其精湛的绘图技艺表示钦佩与费解。他推荐宝册加入一个项目小组,断言自己找到了一个“比斑狸鼠还要聪明的小伙子”。宝册以为这话含有贬义,后来才知道那是技术员疼爱的一个家养宠物。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过了一年。宝册由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成了思路清晰、表述准确的技工。也就在这一年春天,三道岗村头儿陪一位公社领导找宝册来了。老人不顾一路疲劳,进门就对他说:“小晌,咱老家要兴办工业了,这事全靠你!”老人嘴里没了一颗牙齿,用尽全身力气说话,胸脯冒着腾腾热气。

整整多半年的时间,宝册来往于工厂与三道岗之间。由于有李伯伯的支持,一座小小的农机厂在村里建立。公社领导大为兴奋,增加投资,扩大规模并尝试设立一个小化肥厂。后来宝册几乎全耗在了村里,甚至荒疏了书和笔。轰隆隆的机声和一排排有模有样的厂房让他陶醉,有时星夜溜出来看着一点点生出来的奇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一个念头在心中泛起,并开始折磨他:一直在研究所下面的工厂待下去,还是回到小村?他不知该怎样对李一晋说。有一天深夜他终于鼓鼓勇气:“伯伯,小村离不开我,我也想守在那里。我就是您的亲儿子,到了晚年,我会把您接到身边。”李一晋点点头:“明白,别挂记我。”

接下来是如火如荼的两年。新建的工业区已经超过了三道岗原有范围的三倍。食品厂、木器厂、建筑公司,所有项目由易到难叠加不止。事业开始繁荣,村头儿却走到了末路,老人临终前握着宝册的手,吃力地说出最后一句:“咱得感激那只老鹰,它把你扔回地上。”全村人哭别老人,宝册痛不欲生。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没有老人,自己在那个凶险之年只得浪迹天涯。他知道当年老人心如明镜,不过是怜惜一个孤独的盲老太太,才不忍把全身血痕的流浪儿赶走。宝册为老人长跪,泪如泉涌。

李一晋每年至少来两次小村。这里的人和事都强烈地吸引了他。宝册将他领到村西的一条小河边,这儿有水流转弯时积起的一个小湖,杨柳依依。他们站在沙岸看树上跳跃的小鸟。宝册说:“我想在这儿建一座小屋,两层,或者四合院。我们必须住在一起了,我放心不下您。”李一晋说:“这片水真好。不过我在那座城市待了一辈子,离不开了。”“您可经常回去看看。”“孩子,我明白。我还是住那里吧。”老人在小湖边溜达了一会儿,问:“还写吗?”宝册叹一声:“一半时间在路上,一半时间在车间。等稍稍安定一点,我会拿起笔的,一定。”“读书吗?”“当然,深夜,旅途,一有时间就会抓起书,这辈子最离不开的就是书了。”老人一阵欣慰:“别忘了‘十年这个期限。我会等到那一天。”“也许用不了那么久。”“那就更好了。”

从小湖边回来的这一夜宝册无法入睡。有几次好像身在某处,鼻孔中有飘过的阵阵来苏

水味。他惊坐起来,大汗淋漓。那是一所医院,是与李音最后分手的地方。他紧闭双眼默念:“老师,我记住了你的叮嘱,我会像对待父亲一样服侍李伯伯。还有,”他突然打住,想着其他。老师希望自己去做的远不止这一件事,还有更多。他从日常的交谈中,从那双眸子中,一直都在感受殷切的期待。这目光需要时刻温习,这样才能记住,才不会使老师失望。他想回到老榆沟、回到那所学校,可这一天遥遥无期。自己时下仍然叫刘小晌,属于这个叫三道岗的小村。天亮了,宝册草草用过早餐,要去村东一个地方,那是老妈妈安息之地。他已经多半年没来这里了。坐在青石上,默默不语,然后离开。在走向工区的路上想起了另一件事,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约定:为看山的老人买酒。

宝册找出屋角那个破旧的背囊,塞进许多东西:最好的烟叶,几瓶白酒。厂里的事情一一安排停当,然后出门。遥远的里程当然不再徒步跋涉,但接近那个叫“壶里寨”的小村时还是下了车。他没有在村中停留,而是直奔西边的山谷。气喘吁吁攀上那个大坡,在心里呼叹:“一晃就是几年,我没忘记那个约定,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了,我们就像分开了几天、几个月。”在小石屋跟前伫立片刻,然后敲门。他期待再次响起那个粗鲁的吆喝“滚了进来”,可是没有。推门进去,黑暗潮湿,费力适应了光线之后,发现里面空空的。炕上的被子、灶上的碗筷,都落满了时间的尘埃。他返身出门。“老伯,我又晚了?”出了石屋,没费多少力气,就在左前方看到了一座石砌的坟堆。他跪下。老伯最后的时刻是一个人?谁料理后事?谁第一个来到身边?

宝册再次穿过“壶里寨”,走得慢极了。好像所有的石屋都在盯视一个路人,它们认识他。宝册要回三道岗,最后的一刻改变了主意:去李一晋身边。车太慢了。这慢车几年来耽误了无数光阴,它连接了青春时段和老年岁月。慢车是残酷的东西。小巷,老楼,爬满墙的藤蔓植物。一口气登上四楼。李一晋略有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站起,抬起的手犹豫了一下,放在他的肩头。“孩子,来得正好。这是巧合,你当然不会知道。”老人的嘴唇有些颤抖,一边说一边为他卸下身上的负载。他愣怔怔地看着老人闪闪的眸子,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是的,李一晋断断续续讲出一件事的前后原委。原来从老人出狱的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停止为李音奔走。他要弄清儿子冤死前后发生的一切,找出那個魔鬼。“你牵在案子里,我只能一个人做。还好,李音现在安息了。”老人的泪水旋在眼眶中,抚摸他的头发,“钎子被收监了。”

又是摇摇晃晃的慢车。宝册没有乘坐公司的车,因为想将这一程隐下。三道岗历经五年多的磨砺,如今已经矗立起几个公司,宝册作为名副其实的缔造者,殚精竭虑,瘦骨嶙峋,形貌有些吓人。许多人不相信他年仅三十岁,看着这双深陷的圆眼、凸起的颧骨和没有血色的嘴唇、粗糙的两颊,还以为这个人早已跨过了中年。他眼中布满血丝,嗓子因缺少睡眠而沙哑,头发毫无光泽,稍稍鬈曲,乱蓬蓬的。他不得不在旅途上补足少得可怜的睡眠,下车后用凉水冲一下才能打起精神,准备与最狡黠的生意对手斗智。这许多年来他最习惯的就是这种慢车,破破烂烂的道路,大声喘息的引擎,一百里路要走上几个小时。平原的路总是拥挤着牛车马车、挑夫和手推车、拖拉机和毛驴,山路又窄又陡,弯弯曲曲。多少火急在心里催逼,可这一切最后全部化为毒火烧毁腮部,车到半程它就肿成了皮球。他昏昏睡去,梦见“小狗丽”、老妈妈,最后是李音。梦中的李音伸来一只手,将他推醒。他不知走到了哪里,心跳嗵嗵。车子还在喘息着往前,摇摇晃晃,载着自己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去一个又一个前途未卜的险地。他梦想将来会有一种飞行的神器,快得能跟住人的心思。此刻他最盼望的就是回到老榆沟,那个给了自己生命的地方。endprint

车子爬高,滑行,再爬高。平原甩在了身后,丘岭到了,山地到了,老榆沟也快到了。最后一程他徒步往前,背囊耸了又耸,眼睛搓了又搓。啊,没有树木的山岭,黄土和石块堆成的高丘,这就是出生地。焦干的季节,鸟儿都藏起来了。他一点点接近破败丑陋的村庄,像探险一样。记忆围住了他,他沿着其中的一条小路往前,停在一座半塌的石屋前。屋门被一条草绳系起,没有挂锁,所以很容易就推开了。屋里黑暗潮湿,有浓烈的霉味。锅灶小得可怜,蒙了一

层土。炕上只剩半截席子。屋顶的破洞透进一点光。“我回来了。”宝册告诉这座石屋,还有自己的亲人。

黄昏时分宝册登上了那片高台平地,走进一幢幢校舍之间。这儿没有了往昔的喧声,静得吓人。他挨近校长办公室,在窗前伫立片刻,又往西北角走去。那儿是校办工厂。厂房锁闭,无声无息。他折回,找到第一排教室的第三个门,久久站立。望着里面模糊的一排排座位,渐渐融进夜色的黑板……在夜幕拉合之前,他希望嗅到炊烟的气味,看到小鸟一荡一荡的身影。什么都没有。他穿过几排屋子,在靠近北端的宿舍区徘徊……那扇黑夜都遮不住的绿色小门还在,它沉默着,小窗被帘子掩住,透出一丝暖光。他呼吸急促,嗓子像被滚烫的东西烙了一下,奋力咽了一口。他犹犹豫豫地敲门,动作轻轻的。

门开了,光线涌出。一个女子看过来,眼里是厌烦的神气:“找谁?”宝册退开一步,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她穿了高筒皮靴,紧身夹克,好像正要出门。他在一瞬间记住了这张面庞:苍黑、大眼、紫唇。这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很壮实。“我来这儿……看看。”“那进来吧。”粗粗的嗓门,说完把门敞得更开,好像一直在等他似的。

宝册从踏入的那一刻就屏住呼吸。啊,小屋里一切如昨:书架、小桌,还有那张床。不过主人变了,屋子里气息迥异。他嗅到了浓浓的烟草味儿,觉得后颈那儿被盯得发疼。他转过头,发现女人近在咫尺,笑吟吟地大口喷烟。这烟味呛得他一个踉跄,对方赶紧扶住了他,顺手把背囊扯下。多大的手劲儿。他好不容易才定住了神。“我知道你来看谁。不过你是谁?”女子取下烟,利落地夹在手中。宝册低头:“我来看老师,看……”名字哽在喉头。女子挥动手中的烟,大眼闪闪:“明白了。差不多知道你是谁了。也巧,你遇到我了,坐。”宝册极为不安,不知该迅速离去还是耽搁一会儿。对方重重的手掌把他按在了矮凳上。“我是这里的老师。没人敢住这里,除了我。我叫杏梅。”“杏梅。”宝册艰涩地吐出一句。她大口吸烟,细细端详:“你回来的事我听说了。放心吧,恶人早就除了。嚯,大眼生生的小伙子,这回就别离开村子了。”宝册心头滚沸,努力忍住,平静了许久才开始询问:校办工厂?老贫管?她一一解答:工厂停办了,老贫管去世了。宝册伸手抚摸胸口,那儿难受极了。需要问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这个夜晚他只想在房舍间走一走,倚在墙壁和树木上站一会儿。他告辞出门,觉得一切如梦。他在黑乎乎的小径上走着,看星空,看脚下,寻找小时候课间劳动栽种菊花的地方。

他像个幽灵一样游荡,直到凌晨时分才回到那间半塌的石屋。秋末凉意袭来,他紧抱双膝蜷在炕上,打个盹天就亮了。早餐吃了点干粮,出门又想到了杏梅。匆匆来到校舍,敲响那个暗绿色的小门。门开了,一股暖暖的混合着烟味的气息扑到脸上。杏梅怕热,身上穿了薄薄的衣服,鼓胀的双乳无法回避。“吃饭了吗?”她请他坐下,口气温婉:“李音老师怎么对你好,我也一样。你就把我当他好了。”说着从桌上一块白布下摸出一根煮山药,又倒了两碗白水。“咱俩缘份深了去了,”杏梅头往前探着,“怎么就是我住在这里?怎么就让我等来了你?”宝册无法回答。面前的女子大自己五六岁,仿佛真的是自己的老师。“眼下学校放假,食堂也关了,你没地方吃饭就来这里。”宝册说:“谢谢。”他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我先借两本,会按时归还的。”杏梅一脸和善看着:“随便拿,都是你的。我不过是替你保管,就等你来取了。”

老榆沟有了新的村头儿,年纪比宝册大不了多少。他知道宝册的逃亡之路,连连说:“你是咱村人!咱村人!”宝册感动中说出了三道岗,村头儿激动无比,扳着他的肩膀喊:“你是咱村人啊!卷铺盖来家!”他當即让一些年轻人收拾破败的石屋,又抱来了被子。一连几天村头儿都到这儿,同村人涌来,待一会儿就被他赶走了。宝册问了许多,谈到那个恶贯满盈的钎子,村头儿恨恨的:“那家伙手上沾了不少血,我估摸活不到出狱。”问到那个杏梅,村头儿说:“上边派来的公办老师。嚯,好大烟瘾,不像女人。人真痛快。”村头儿最愁的是老榆沟的贫穷,摊开两手:“你离开这么多年,也该为你开一桌大宴!可咱村穷得叮当响!我今晚请你到代销点喝酒吧!”宝册答应了。

代销点是当年全村最吸引人的地方,直到如今仍然如此。几个老人伏在酒坛旁,这是每个村里都有的风景。他们捏着花生米下酒,见

了村头儿就嚷:“请客啊!”村头儿与宝册像他们一样伏在酒坛旁,要了同样的白酒,不过下酒菜除了花生米,又多了一份酱菜和腐乳。这儿的气息让宝册想到了一路上见过的乡村代销点。村头儿把花生米往他眼前推了推,率先干了小小的酒杯。多么好的故乡之夜。宝册走出代销点已是深夜,走在街巷上,每一步都踏中了老奶奶的脚印。这窄窄的街道一尘不染,都是老奶奶扫干净的。“奶奶,对我好过的人,有个‘小狗丽还有个看山老人,我想他们。我在大草垛那儿搂着小花牛说话,因为它能听懂我的话。”他口中喃喃,两眼茫茫,接着又背起了宝书。他背得越来越快,汗水顺着脊背流下,湿了衣服。当他猛地止步时,发现又来到了那片校舍中。

时间太晚了,他站在绿色小门前犹豫。正要离去,门一下打开了,穿了高筒皮靴的女教师杏梅一眼看到了他。“哦太晚了,我路过这儿。”“一点都不晚,我正想出去走走,每天走,习惯了。”她掐着腰,“就让我们一块儿走走吧。”杏梅大步走在前边,不像散步,一会儿就出了校园。他们走进了以前的校办农场,而今是一片稀疏的玉米地。宝册想:她一个人每晚来这样的地方该不会害怕吧?正这会儿她说了:“也许是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吧,我夜里要走走才行。”宝册吸了一口凉气:她这个年纪怎么会经历战争?她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坐在地垄上,又对宝册招手:“跟老师坐近些。”他只得移动一下。她伸手揽揽他,拍打肩膀:“多好的小伙子!我告诉你,你这辈子的苦难到头了。”“我,听不明白。”她迎着他徐徐吐烟,在黑影里用力看,终于看清了眉眼,马上扔了手中的烟蒂,两手逮住了他的耳朵。他想挣开,她就愈加用力地抓紧,两眼离得很近,一边细细端量一边吐出了口中的烟。他呛得大声咳嗽,她大笑。他站起,往前走了一步,身后传来一声呵斥:endprint

“你给我回来!”

他本想走开,可抬腿又摇摇晃晃走回,坐到了她的身边。头晕,今夜喝多了。他的胳膊被她抬动时竟然轻飘无力,身体被她扳动时也没了一点重量。生来第一次醉酒即碰上了这样一个女人:老道沉着,有备而来,心情喜悦。她磕打牙齿,一双大眼放出温柔的光,像野物的眼睛。他认定只有山里的野物才有这样的眼神,不过是一个毫无害人之心的生灵。尽管如此,他的心跳还是加快了,因为对方身上挥发出花斑牛那样的怪味儿,像一团淤泥抹过来,五官给糊住了。他已经无力逃遁,只由她扳动、推拥。他觉得她由喜悦突然转为愤怒,动作也变得粗暴了,直接撩开衣服看他瘦削的肋骨,叩击,贴上耳朵倾听,失望地瘪瘪嘴。她这样缠磨了一会儿,不知何时紧紧贴上了他的脸庞,喊叫:“傻瓜蛋。”

这个秋天的夜晚她真的让他变傻了。玉米还没有成熟,凉风习习,吹得他泪流满面。杏梅说:“你这是喜泪还是伤心?如果伤心,你就更傻了。”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他一直没有弄懂她的意思。他读了多少书,走了多少路,就是搞不懂她这个夜晚的话。他喜悦又伤心,还有空虚和害怕,更有无边无际的愧疚。那会儿他不顾一切地依从了她,什么都不懂,从来没经过,而她却以一个老师的示范精神引导和怂恿,将大口热气喷上他滚烫的脸颊。他伏在她的胸前哭泣,找到了世界上最坚实最肥厚的胸部,似乎呈枣红色,韧壮而结实。她很长时间才坐起,抱紧他湿淋淋的头颅悄声说:“实在讲,我把你等来也不容易。”

宝册被自己胸廓里的轰鸣震颤着,对她的话似懂非懂。他艰难地吐出一些词句,但远远不足以表达复杂的心情。他用力平静自己,终于清晰地说道:“我最感激和最感谢的,就是老师。可是我不愿意,我害怕,我从来没有这样,老师。”杏梅瞪大一双眼睛,伸手按住他的胸口:“早晚都得经历。你今天算找对人了。”宝册想接受来自对方的鼓励,可就是没有勇气。杏梅平静了一会儿,再次簇拥,嗅着他头顶的鬈发说:“有一股小羊羔的味儿。”她很快把他的脸庞弄湿了,剧烈喘息。宝册流下的泪水滴在她的胸窝上,大声吸着鼻子,愤怒地揩干双眼。他害怕自己逐渐加力的双手抓痛了她的肌肤,刚刚畏缩了一下,却被更为有力的两臂攫住。她呻吟和欢叫,长叹一声:“总算等来了你!”然后是沉默无声,像要一起融化在夜色中。

宝册独自在小石屋中歇息两天,门窗紧闭。村头儿和别的什么人光顾过,没有敲开他

的门。他两天内只吃了很少的东西,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内心,闭门思过,想从惶惑和惊惧中清醒。发生了什么,因为什么,将会怎样,这是他一直在想的。想不明白。不过他深知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从此一切都将不同。仍旧是那间小屋,不过换作了一位女教师,难道这是天意?既然如此,反抗也是枉然。他不知该庆幸还是原谅自己,反正最后有了说不出的轻松,仿佛一块千斤巨石从身上卸下。他又想到了三道岗:那么多烦琐在等待自己,必须离开了。他于是不再耽搁地找到村头儿告别。村头儿说:“什么时候搬回?”他模模糊糊回应:“会搬回。”“你是咱村人。”“是的,记住了。”他掮着背囊走开,一直走出村子。当他走了一百多米之后,突然想起了老奶奶经常倚站的那棵野椿树。

野椿树的枝叶比往昔更浓。深秋的老树缄默着。他贴紧它站一会儿,一抬眼看到被阳光照亮的那片校舍。他的心揪扯了一下,咬了咬牙关。“是的,应该向老师告别,还要取走几本书。”他往高台登去。刚站在暗绿色的小门前,门就打开了。一只粗壮的手伸过来,像鹰爪一样把他拖入。门砰地关上。宝册站稳。“这就走了?”“我来告别。”杏梅面有怨色。宝册好像第一次就近看清了这张脸,发现这双眼睛是如此的明亮诱人,妩媚深藏。嘴唇暗紫,可能是吸烟太多。双唇微微开启,露出了稍稍熏黑的牙齿。她左手掐腰,右手利落地挥动:“快些上路吧,早去早回。”宝册原以为还要耽搁一会儿,见她干干脆脆送客,只好退出屋子。他往前走,身后传来一声叮嘱:“爱惜身子。”

在折磨人的慢车上,他一路闭着眼睛,回味着刚刚经历的那个沉甸甸的梦。他已不再吃惊和惊惧,只觉得自己许多年来的逃亡与奔波,都是为了赶赴这场迟来的邀約。人生的大约会总是不期而至,不容推辞。好吧,那就接受吧。回到三道岗,一片厂区,轰鸣和穿梭,全都呼唤他归来。仅仅离去十几天,这里的人和事就积攒如山,需要从头料理。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夜晚用来忆想。稀疏的玉米地,呛人又迷人的烟味。他坐在床上,看从那间小屋中取回的书。这书是陈旧的,李音不知抚摸过多少次,上面永远留有他的气息。书放在枕边,然后进入梦乡。白天和夜晚轮转不息,越转越快,让人再也无法安定。他几乎发出了哀告:我只想待在这个地方,这儿是再生之地,我哪儿也不去。可是待下去太难了,因为耳边总是回响那个粗糙而温柔的呼唤:早去早回。老天,这一下知道了什么是“军令如山倒”,真的无法抗拒。没有办法,徘徊几天,只得再次掮上背囊匆匆上路。

杏梅仿佛一直在等人,对宝册归来并无惊喜。她无声地接下他的背囊,又端来一盆水让他洗漱。宝册一直压抑了冲动,自走近这幢屋子的那一刻心里就烫烫的。她开始做晚餐,速度很快,干净利落。芋头、炒白菜、鱼头和花卷,喝的是笋丁蛋花汤。她从书架上取了一个军用水壶,拔了塞子晃一晃,散发出浓浓的酒香。他拒绝了,她自己嘴对壶口咚咚灌了几口,拧紧盖子放好:“留在桌上就是祸根。”原来她的酒量不大,只饮了几口眼睑就红了,衬托两道扬起的眉毛,有一种豪爽英武的气概。“抽烟喝酒,这都是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她吃饭很快,然后只看着他吃,目光泛出慈爱和怜惜,让宝册有些腼腆和感动。他没有吃出多少滋味,只躲避她的目光,还有蓬松高大的胸部。天还没有黑,她瞧瞧天色,开始往脚上套那个高筒皮靴。他知道又要散步去了,可是因为一整天赶路的缘故,真不想陪她出门。她连商量都没有,拍拍他,让他跟上去。

又是那片稀疏的玉米地。天色稍暗,他们坐在地垄上。她嘴里的烟头一明一暗,仰脸望着西边的云彩。她吐掉烟头,扳住他的脸庞,将口中的烟给他灌进去。他大声咳着,泪水都出来了。“我这个人不能到野地里来,一来就把持不住自己。”她弓弓腰,将他的头抱在怀中,左右搓动,又低头挨近了头顶,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她抓住他的手放到胸口那儿。宝册觉得鼻孔堵塞了,张大嘴巴喘气,她却吻个不休,爆发出巨大的温柔。宝册费力挣脱,大口呼吸,胸脯急剧起伏。“你怎么了?”“我,我想回去。”杏梅沉默片刻站起:“那好吧,咱们回去,这里对腰不好。”他们走得很快。杏梅的高筒皮靴一路发出嚯嚯声,让宝册心悸。他不知该不该扭头逃去,只紧紧跟住,一颗心狂跳不已。endprint

小屋残留着饭菜的香味,还有一丝酒气。夜色已浓,点起桅灯。这灯是新添的。杏梅甩掉长靴,赤脚抱住他,发出嗯嗯的屏气声,说:

“到底是男人,再瘦也沉。”为了试试自己的力气,她还是把他抱到了床上。一床散着烟味的被子覆住了两人,她不容他再有一点松动。她十分惊讶地看他,像不认识。他在心里默念:“老师我回来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条路太长了。”杏梅听不清,只知道他想挣扎出怀,但几次未果。后来他睡着了。杏梅下床提来桅灯,细细地看他的睡相,又蹑手蹑脚走开。她坐在床边等他醒来,已是凌晨。他不愿停歇地拥吻,惹得杏梅生气,木着脸将他扭住。他终于感受了对方的火爆脾气,对她强大的膂力、十指的狠劲儿,还有粗壮的双腿着实领教了一番。天亮时她开始歇息,吸着烟说:“我会把你炼成一块好钢。路还长呢。我和你不同,我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

他们在黎明中仰躺着聊天。宝册终于弄清了她的准确年龄,原来大自己六岁多一点。她口中常说的“战争”不过是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一带的武斗:造反派之间愈演愈烈的械斗。不同的派别都建了武装队伍,甚至有了番号。杏梅当时年纪不大,却成为一支威名远扬的队伍的骨干,因为是女子,更因为泼辣勇敢的脾性而远近皆知。当年另一派的队伍声威呈压倒之势,人多且武器精良,有几挺破损的转盘机枪、几支三八大盖、五台土制钢炮,号称“铁血旅”。该旅转辗于山地平原和城乡之间,一夜疾行军可驰骋百里,令人生畏。杏梅所在队伍活动半径日渐萎缩,最后被逼到磨盘山上,号称“磨盘山游击队”。这支队伍善于穿插后方,灵活进击,必要时可化整为零。群体对峙的日子已经过去,起因是“铁血旅”在拥有许多重兵器的基础上又添了一辆坦克:一家公社农机厂费时近月,改装了一台履带式拖拉机,办法是拆去原有的驾驶室,把人工捶制的半公分厚的圆形铁壳焊上去,留下的射击孔内探出一挺转盘机枪。平时该坦克行进时,头戴钢盔的人怀抱机枪钻出天窗,虎视眈眈。就此形势为之一变,各零星战斗与大规模战役皆以“铁血旅”胜利而告终。“磨盘山游击队”成为对方死敌,因为拒不缴械且顽韧固守,建立山区根据地并发动群众,常于夜间出击,令敌方甚是头疼。

在极为艰困的时期,杏梅提议组建手枪队,并自任队长兼政委。她找镇上一位老猎手为其打制了两支沉甸甸的“撸子”,并练成了双手打枪的本事,枪柄系一红布,插在腰间。手枪队人少却秉性强悍,毫不畏死,仅在成立第一月即有两人成为伤残:一人腿瘸,一人成为独眼。然而率队者是雌狮性格,每役身先士卒,勇谋皆备。只要“铁血旅”拥护的,“磨盘山游击队”必要反对。当年最有名的事件即抓捕一高位领导,“铁血旅”行动在先故而得手,将人押起游斗数月,并关在防守甚严的一座老油库中。该领导一条腿折断,草草医过重新押上审判台,已来日无多。游击队动议救出领导,以打击敌方气焰,手枪队遂决定发动夜袭。政委杏梅制定缜密方案,审慎非常,但由于老油库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再加上狡猾的看守饲养了草鹅以作防范,结果稍有响动即鹅声大作。手枪队夜袭行动暴露,双方交战激烈。如战事胶着,敌方增援骤至,此役绝无成功可言。危急时杏梅挥舞双枪,单身冲入,背起蜷在草铺上的领导就跑。身后追击者直接用三八大盖射击,所幸枪已锈蚀,三枪皆是哑弹。杏梅大声回告:“我是手枪队长兼政委,不怕死的且上!”话音未落双枪齐发。追兵趴地不起,直到她驮人蹿出百米才想起还击:终有一杆枪打响了,蹿跳的子弹尽管无力,也还是射中了她的腿根。血顺着大腿流下来,她咬着牙关,硬是把人驮了回来。

游击队将救出的人密藏在一山林老屋中,杏梅一边养伤一边守护。幸好老枪无力,那颗万恶的子弹嵌在一公分处,并无大碍。杏梅与领导接触渐多,发现对方并无传言中的青面獠牙,除了稍有好色之外,其余倒也勉强称得上好人。领导对杏梅说:“你叫我‘首长即可。”他表现出衷心的感激,伸出三根手指说:“再不救出我,只有这个好活。”“三个月?”“三天。”他说自己受過战地医护训练,非要给杏梅看看腿伤不可。杏梅没想别的,但后来见他定要除去她的内裤,这才不得不婉拒。首长说:“医疗是不在乎这个的。”杏梅说:“我在乎。”

只是一次赌气般的突袭,却铸成了杏梅一生至为重要的关口。混乱年代过去,首长回城,很快成为更大的领导。他感念当年,终于找到了那个手枪队女政委,把她接到家里,认为干女

儿,握住两手泪水潸潸。杏梅没有待很久,还是回到了乡间。可是过了不久,所在地区的有关部门领导亲自找到杏梅,让她去一所学校做公办教师。这是何等令人羡慕的职位,杏梅备了土特产去看首长。也就是这次城里之行,她发现首长在短短时间里胖了许多,人也老了,但真的慈祥了。他让干女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又开始回忆许多年前的脱险之夜,问:“你腿上的伤还有感觉不?”杏梅说:“首长放心,全都好了。”“你如果不介意,我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妇。”杏梅全无准备,愣了一下说:“我太光荣了。”首长击掌,从隔壁出来一个毛头小伙子,穿了军装却大敞衣怀,歪着头看了看说:“就她呀?我不愿意。”说完哼着小曲走开了。首长盯着儿子的背影说:“混账东西什么都不懂!”杏梅笑了。首长握着她的手拍打着:“多么宽厚的孩子,这种情况下还是笑。”杏梅抽出被握得汗津津的手,去一边的包裹中掏出了一把笨模笨样的枪,首长呼一下跳起。杏梅说:“当年我是使双枪的,那一把留下,这一把送首长做个纪念。”首长这才镇静下来,双手接下枪。杏梅两脚并拢打了个敬礼,首长眼睛湿润了。

杏梅简述了往昔,对宝册说:“我必须讲出全部,因为我们要在一起生活了,什么都不能瞒你。我在磨盘山打游击时环境太险恶了,数九寒冬都在山上,天冷得受不住就蹦跳,几个人抱在一起,战争年代啊。那时年轻,少不了出些事儿,裤带不算牢绷。我还流过产。说这些你不介意吧?”宝册头嗡嗡响,鼻子塞着说:“我不介意。”他看着她一脸的诚恳又问:“但我需要知道你和那些人,就是战友吧,好过几次?”杏梅扳着手指,半晌才说:“七八十来次吧。都断绝了。没有缘分。”宝册在屋里走动了一会儿,挠着头,有时望望窗外稀疏的星辰。杏梅坐在床上,双手捧着下颏说:“我明白,你在思考。应该的,一辈子的事嘛!”宝册走动了十几分钟,看着她:“让我回去吧,企业太大,事情太多。”杏梅呼一下站起,担心眼前的人就此逃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endprint

“宝册同学,你听我说。我早就替你通盘想好了,你该把那一大摊子搬回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我会帮你,还有老首长!用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发达起来,那时一百个三道岗都不算什么!真的,这是我献给你的一个金刚策!”宝册无语。她扳住他的头,将其压在胸部。他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那就是草垛旁的花斑牛的膻香混合气息。他伸出双手按住她,又把她抵紧在床上。她呼呼大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呼小叫推开他说:“不急不急,我先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一跃而起,弓着腰到小屋旮旯里寻了一会儿,拖出一个粗布包,三两下解开,原来是一把土制手枪。

刺鼻的硝味儿。宝册端起又放下,试着瞄向窗外。杏梅说:“这是打霰弹的,五十步内能打死兔子。”“人呢?”“照样打死。”杏梅又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条宽皮带束上,把枪插到了上边,向着朦胧的晨光打了个敬礼。宝册站在一旁,神色像她一样肃穆起来。她走近了,对在他耳边说:“这都是命定的事儿,别犹豫了,那没用。你身边要有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要有一个政委。”宝册喃喃叫道:“政委。”

第十章

“原来就这样,她成了您的老政委。”蛹儿嗓子有些哽。艾约堡的寝室夜色温温,没有开灯。他看不见她旋在眼中的泪水。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些天看过了多少哀伤悲绝,可她很少流泪,而在进入老政委的两人世界时,却任泪水哗哗淌下。究竟是为他一路颠簸后的抵达庆幸,还是深深的惋惜和嫉妒,她也说不清。她塞去一个靠枕,揩揩他微微出汗的额头,把嘴角流下的一点涎水抹去。尽管只是回溯和追述那条荆棘长路,这个男人也过于疲惫了。心累,不堪回首,等于再一次揭动瘢痂。蛹儿对男人的心思并不陌生,比如那个风情万种的跛子和阴冷坚毅的瘦子,都不是善言往事的人。对女人守口如瓶一般来说是个美德,但有时又需要过人的坦诚。既然历尽沧桑,那么言无不尽只能换来更多的谅解和忠诚。蛹儿一遍遍抚摸他稍见稀薄的鬈发,又在唇角那儿浅吻一下。淳于宝册大概为了回应这鼓励与安慰,将手放在她的发梢上,循后背轻捋下来。他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眸,发出一句轻叹:“书上跟你这样的女子从来不叫‘人。”“啊?那叫什么?”“叫‘人儿。”

“从老政委那儿回到三道岗,心里有些乱。夜晚看着工区的一片灯火,它们都是我一盏一盏点亮的,哪一盏都不能熄灭。我还承诺将李一晋伯伯接到这儿安度晚年。可是睡到凌晨又害怕了,害怕下辈子就待在这里,这可不是自己的家。”淳于宝册大仰着脸说。“你也许害怕她那把枪。”她故意说。“可能吧。随着接触越来越多才知道,这个老政委真是一个奇人,可惜她生不逢时。简单点说她不属于和平年代,不宜在太平时期生活。如果那不是一阵武斗,而是久拖不决的战争年代,她可能就是个将军了。她这个人并不喜好男女事情,和男人一起要分胜负,最看不上哼哼呀呀的那种人。她喜欢玩那支土制手枪,我问打死打伤过人吗?她说那是肯定的,特别说到有一个时常奸污‘坏人子女的驻村干部被惩罚的场景:将其拖到一块鬼姜地边,对准胯部轰嗵一枪。”“‘鬼姜是什么?”蛹儿的声音小极了。“就是菊芋。”

“她认为我从事的既不是工业也不是商业,而是一场战争,身边要有一个‘政委。我离开她心里空荡荡的,后来就开始想念,有时是半夜,一刻都不能等待,天不亮就急着上路,开了公司的快车。”“那不过是荷尔蒙的作用。”“也许是吧,不过我知道自己离不开她了,这个女人有劲儿,一天到晚烟不离嘴,不久以前还腰插双枪。我们每次在一块儿都会关门过上一天两夜,分开的时候不多,彼此什么都讲。我身上的疤痕这么多,每一个都能扯出吓人的故事。我头上的疤是因为那次小花斑牛的事,这是一生最大的屈辱,吞吞吐吐才说出来。可你猜她听了怎么说?”“怎么说?”“她拍拍腿:‘就算你日了一头牛又怎样?我巴不能你是什么都不怕的汉子!我说:‘没有,真的没有。她呼呼大喘,为我不平、气愤,只恨那个夜晚没在身边。幸亏是这样,不然她会一个不剩全宰了他们。”蛹儿吸了一口凉气。“每次从她那儿离开,身上总是多了一分豪气。我半生都是在屈辱中战战兢兢度过的,再也不想窝窝囊囊地过下去了。”

蛹儿屏住呼吸听下去。可是淳于宝册长时间不再吱声。蛹儿离他很近地看着,脸上掠过他呼出的灼热气流。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口那儿,让她按住那颗不安的心。“我走开了,一路难过,想的全是那所学校、那份散着墨香的刊物、那把像云雀一样唱歌的琴。我又想冤死的母亲、老奶奶,最后一直想着李音。这个世界太黑暗太悲惨了,它害死了多少人,亏欠了多少人,谁能替他们讨回来?我多么可怜,我如果跑得慢了,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个。杏梅,就是老政委,她说的太对了,我今生投入的是一场战争,这很残酷,可这就是现实。”

凌晨一点了。淳于宝册沉默了很久,蛹儿觉得该离去了。她把他搀到床边,将外套脱去,拉过被角。他抓住她的手。“董事长,我们明天接上吧,您该休息了,今天太累了。”她把手抽出。他拍拍她:“多待一会儿吧,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蛹儿去看夜色里那双眼睛。黑影里的人有些急切,发出呼呼的喘息声。她仿佛看到一个腰插双枪的女人瞪着眼站在一旁,长筒皮靴沾满泥泞。她有些不知所措,僵在那儿,直到一条沉沉的手臂搁在肩上。她发觉他手心里沁出了冷汗,额头和颈部都变湿了。

他仰躺着等待黎明,像一个死人,嘴里吐出最后的呓语。“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没白没黑地在纸上写,写往事,写李音,满纸除了想念,就是对这个世界的诅咒。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矛盾和难过,不知怎样才好。后来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了青岛,一晋伯伯被我的一双红眼吓住了。他在我呼呼大睡时看完涂满的笔记本,哭了。我醒来他说:‘孩子别写了,这些留待以后,这些字没人看得懂。我冷静下来才发现,因为愤怒和疯癫,还有恍惚,当时写下的全是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话。离开时我觉得再也不能拖延,不能瞻前顾后当个懦夫了。我想立刻告诉李伯伯一个重要的决定,就是返回老榆沟干一番大事,与那个叫杏梅的小学教师结婚,但还是憋住了。我直接回到了老榆沟,敲开了那个绿色小门,把背囊往床上一扔说:‘成亲!她有些吃惊,问什么时候,我说:‘一刻都不能等,就现在,立马!她两手按在腰带上说:‘那总得剪幅喜字吧?我说:‘得了吧政委,那些全都好办!就这样我们成家了。新婚未满月她就领我去那个大城市见了首长,那个生了老年斑的大圆脸把我看过来看过去,从头问起,细细审查。我覺得这个人的眼神不对,私下里拷问老政委:你们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她如实说endprint

‘没有,耽搁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你不介意,那我可以告诉你,首长摸过我。我无比憎恶首长的一双手,它也生满了黑斑。回到老榆沟我们认真规划,制订方案:先是将三道岗的全部在此复制,然后就是设法扩大其规模十至二十倍。她表现出一股狠劲儿,说:‘先把那里掏空,它本来就该是你的!我说这万万不能,三道岗是我的恩情地。她说最后留下一个空壳儿也算对得起他们。我当然没有照她的话去做,但终究还是对不起三道岗。如今那里的企业还在,不过早被我们狸金连骨头带肉吃掉了大半。首长给予了全程支持,他在咽气之前都是集团倚重的人。”

淳于宝册有过一夜好眠,早晨心情好了一些。他穿过大厅,在花鲤池边遇到正吃三明治的速记员昆虫,拍了拍她的背。昆虫站起,习惯地将两手提起来晃动着,脆生生地喊:“董事长早!”他在小厅缓慢地用过早餐,一边呷着红茶一边翻放进来的报纸。传来电梯轻微的运行声,他将一点茶饮尽。步出餐厅时一点都没有犹豫,径直往右,穿过一条短廊。他要看看花君,因为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它了。它好像一直在期待这个早晨,这会儿正站在一团干草旁,微微仰头看着他走近。他嘴里发出“哇啊”的声音,抚摸它的头,轻拍它的背。当他的手触及它的睫毛时,它就细细地蹭着,一直蹭到肘部。“花君,整个狸金没有几个人比得上你。这里有一些自作聪明的浑蛋,幸好你一个都不认识。老政委该回来看你了,我也有点想她哩。”这番话在心里咕哝,并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它身边待了一会儿,胸间吸满了干草与畜味混合的气息,又去隔壁书屋。不出所料,蛹儿正在捧读那本情诗,一大早眼里就含上了痴情的泪水。

“在好女人那里,爱情总是没完没了的。”他坐在她身边的一张浅黄色皮椅上,这是他的专座。有一次蛹儿见女领班锁扣坐过这儿,就细细地擦了许久。她放下手中的书:“好男人也是一样。”“那要看他们忙不忙了。不过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我是指那些行家里手,就是另一回事了。那些家伙是爱情的全天候,真了不起。”蛹儿知道他这会儿又要扯到自己过去的男友了,果然如此,他龇龇牙说:“也许是闲了吧,我这些天总想约你以前的跛子,还有那个瘦子,一块儿喝上一杯。”“我可找不到他们。”淳于宝册撇撇嘴:“‘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真想办就能成。我琢磨俺仨有的聊。”蛹儿不愿纠缠这个话题,说:“老中医说得好,人上了年纪,最怕的就是颓废。”“他不会用这个词儿。”“反正意思就是那样。”淳于宝册笑了:“他知道什么是颓废。男人和女人一样,心口的火一熄,什么大事都办不成了。我看过一本将军的传记,上面说当一个好娘儿们在他身边时,也就节节胜利;后来她离开了,他就再也没有好果子吃了。”蛹儿缩着鼻子苦笑,觉得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经过了许多天的阅读和深聊,蛹儿明白一段非同寻常的日子结束了。她有时想这是一个豪情万丈的男人一点点平静下来,走入了人生安定期后,常有的一种回顾和追溯。她不愿使用“衰落期”三个字去形容他,实际上也绝非如此。是的,狸金的一切似乎都由总经理老肚带和手下那一伙人料理,不过如果将整个集团比作一个巨人,怦怦跳动的心脏仍然在艾约堡。这个男人好像一头懒洋洋的睡狮,打盹,流出涎水,不过一旦醒来就会怒吼,山摇地动。时下他等于半睡半醒,所以总也离不开那个有些怪异的话题,这会儿眯着眼,其实是在偷看她:“我这人最佩服的就是那一类高手,不费一枪一弹就把一个妙人儿拿下了,比如你原来的那两个男人。”蛹儿在心里抱屈:那个跛子和瘦子当初用了多少心思,他们并非像他说的那样轻松,这与事实严重不符。不过她不愿在这时候反驳他,只由他信口说去。他瞥瞥她,又说:“这才是真正的本事,其他倒也无所谓。比如那些痨病秧子,当年到底用了什么妙法儿把个天仙似的女人搞到手?这事儿常搅得我不安,想起来恨得牙痒,又不得不服。还有一个人,这个跟你说说也无妨,就是有一个海边村子发生了一桩男女连环套:男的妻子好生生被一个守岛的军官勾去了,而这男的又被另一个城里妙女迷上。这四个人串在一条链子上,好像环环相扣,真是莫名其妙。谁能解释这一切?谁都不能。神秘,无解。”

蛹儿依稀觉得所有的交谈这时都落在了实处,好像有了主旨和重心。但她还是不明白:这

个人心里盘旋的是什么?耿耿难忘的又是什么?这些事早晚都会水落石出的,只需耐着性子等待。为了不再听到那么多呻吟和叹息,她想把话题荡开,于是就问到了一个具体事项:何时让这部回忆录面世?这些文字已经全部结束,还是仍旧有话要说?淳于宝册犹豫了一下,说:“也许再订正时还要加点什么。我想这应该是一部三卷本的‘回忆录吧。嗯,阁下认为叫什么更好呢?”蛹儿已经想象出它们印成三册小牛皮封面的样子了,说:“就叫‘回忆录好了!我听了这三个字就激动,就想起‘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这句诗了。”淳于宝册哼一声:“我不是那样的岁月,我的岁月是‘忆往昔天天递哎哟。”

他们正谈着,女领班锁扣敲门进来,报告总经理老肚带求见,人在东厅。淳于宝册对蛹儿说一声“那事就这样办了”,然后随锁扣出来。锁扣走在前边,他觉得她的屁股实在是太大了,作为一个领班必然尾大不掉,怎么率领一班人马做好堡内事务?他上前一步说:“你,请把腚搞小一点。”锁扣满脸羞红,大惑不解的样子。“我是说你该减减肥了。”他们乘电梯上升时,锁扣一直咬着下唇不敢抬头。老肚带在电梯旁等候,张开戴了绿松石戒指的手,嘴巴半张,像一只发出哈达声的老狗。淳于宝册摆摆手,一起进入东厅。锁扣让人上茶。

老肚带把鼓鼓的黑色皮包放到茶几上,然后去摸眼镜。这家伙一露面总是重复这几个动作,给人日理万机的样子。淳于宝册盯着他,发现这人的胡茬白了多半,肥肥的鼻子上竟然有了几道横纹:大象鼻子才这样啊。他打断忙忙碌碌翻找材料的人,说:“汇报。”老肚带还是忙着:“这不,我想找一个批件您看。”“什么‘批件?”老肚带找到了,将一张纸片和一叠材料推过来。他迅速浏览一遍,发现是集团关于那几个临海村子的开发规划,是历经几次修订的兼并策划书,旁边有一张复印的单页:领导批示。他不由得严肃了,将那张纸片取到脸前看了看。“您可能不相信吧?真的是他的字儿!”老肚带笑吟吟地指点着。当然相信,他熟悉这个人的字迹。不过这么快就能搞到它,将整个项目推进到时下一步,倒也想不到。“上面话不多,用语很重,‘城市化进程中可资借鉴的范式,‘范式,瞧瞧!”老肚带伸出肿胀的手指解释。淳于宝册把纸片反扣在茶几上,问:“市里怎么看?”“他们就好说了。这些人当中有的向着吴沙原,因为是吴改变了一个穷村。以后简单了,他们該催办,该具体落实了。至于我们,马上表态‘责无旁贷、‘好事也要办好。”endprint

淳于宝册并没有鼓励喜形于色的总经理,心想:本家孙子磨砺这些年,已经出徒了,会说套话,顺手牵羊借力打力。接下去会有一场忙碌,不过不到紧要关头自己是不会出面的,他实在厌倦了那些周旋。他倒愿意去那个渔村闲逛,坐在乡间酒馆里呷几口老酒。他知道想是这样想,到最后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不过无论如何大势已定,逆转已不可能,目前的全部问题只是运行速度。他认为自己不必推动这个进程,因为面前这个人和手下的那一帮个个都是急性子,一旦遇到顺手的事儿就像下坡赶驴那样咋咋呼呼往前,摔死个把毛驴绝不在乎。这会儿他倒想忙里偷闲拉个闲篇儿,问到了老楦子:“你不是让他们查一查那两个人吗?这里等着哩。”老肚带笑了:“您问这个呀,一点问题都没有。秘书处那几个人正闲着没事干,他们一接到任务就忙开了。打听到许多事儿,故事写得有头有尾,先是眼镜执笔,老楦子看了又改,签上字,用四号字印给您了。我知道这是工作需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一个带“秘”字的函件放到了总部顶楼。淳于宝册掂了掂,觉得颇有分量。这是老楦子一伙搞出来的,他虽好奇却没有急于拆开。这么厚的一大沓,实在出乎意料。关于矶滩角及吴沙原欧驼兰的诸多情况,老肚带已零零碎碎讲了许多,原以为形成书面文字也不过是几千字而已,可眼下,好家伙足有三万字。这帮人越来越像大著作家了,职业病愈加严重。他忍住了,喝过茶,然后叼上一根雪茄,抱着函件歪到舒服的沙发上。令他吃惊的是这些文字打印在浅玫瑰色的纸页上,而且好像被薰香炮制过,散出淡淡的玫瑰香味。这帮家伙用尽心思讨上峰欢心,力气用得太过。

关于整个渔村的历史沿革、地理特征及人口状况、经济数据之类翔实罗列,并无新异。做刻板公文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字里行间总有一

股令人厌恶的衙役腔。好在这一次不是以董事长本人的名义,也就不必过于挑剔了。不过这叠纸张的颜色和气味总是让人疑惑。大致事项历数一遍,很快进入具体情状。先是村头儿吴氏祖宗三代,而后集笔墨于吴沙原一人,身高体重,学业学历,小学初中成绩如何,是否聪慧,十几岁患过痄腮,都一一记录在案。淳于宝册开始觉得有趣。笔者从吴氏清瘦体态推定其脾胃虚弱:此类人诞生海边,以寒凉水产为食,泄多补少,俗称“直肠鸭子”,一生不会富态。婚姻诸事记述颇详,男女双方经济地位之比较,结识年月,何方起意在先,有无媒妁之言等等,无不历历在目。女方为本村织网妇独女,娇生惯养未经风霜,小巧婀娜面容白皙,稍经海沙烤炙即肤红如薯,煞是可爱。吴氏对该女子情有独钟,日夜追逐,险些未婚先孕,然而物极必反,直至成婚数年仍无子嗣,颇为苦恼。双方未得爱之结晶,于是关系缺少维护,一旦风吹草动也就分崩离析。话说当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矶滩角即为拥军模范。海中列岛有一守军少尉,面色苍苍,路过该村,有说有笑人缘颇好,为吴氏小巧内人暗中瞩目。二人目色往来,只不言明,想不到于一月黑风高之夜乘小舟私奔。从此吴氏苦难来临,一生愁眉不得舒展。任何事物皆有正反两个方面,正因其痛苦深重,缺女少色,故而愈加专注精力,十余年倾心于村中事务,兢兢业业,穷村脱贫,感动男女老少,遂成为一村首领。

淳于宝册觉得接下去文风大变,私判前后并非出自同一手笔。老楦子几年来招兵买马,身边蓄有怪才以备不时之需,倒也令人欣慰。不过淳于宝册不满的是文中出现较大遗漏:吴沙原离异后曾一度随父去京城生活过一段时间,因为思恋原配才放弃就业回到渔村。这是何等重要的情节,这帮小子生生漏记了。他取下雪茄继续读下去。文中写到了那个与吴妻私奔的军官,引得他目不转睛,因为以前从未有人详细说过该人情形:此人久居荒岛,性情孤僻,寡言少语,然而内心火炽,见中意女子即按捺不住,宁可冒丧失军纪之险也要动作,不啻一次铤而走险,最后大功告成,终成好事。少尉孩童时期经受风寒,鼻梁皴裂,宽于常人,看去颇有雄狮之风,也算威武。村人私下云:盖因军人勇气过人,远胜文弱吴头,故而对矮小婆娘产生吸力,令其不顾一切背祖离宗,一去不返。以现代观念看,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二者并未胡搞乱来,姻缘天定,有始有终,吴氏只好自认倒霉。

淳于宝册对于少尉与吴沙原,还有那个小巧女子始终怀有强烈兴趣,而这三人当中只亲眼见过其中的一个。那个小巧女子该有何等魅力,令伤害深重的前夫难以释怀,以至于从遥远京城驰回渔村,却只能隔海相守。至于那个尉官身上也有谜团,从描述中可见此人貌不惊人,资质平平,远非帅才,却能来个顺手牵羊。淳于宝册看到这里,决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海岛一次,就近领略两人风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凡传说中的奇异人物最好就近观测,这样才能弄清究竟。在经历过近六十年风雨沧桑之后,唯有两性间的相吸相斥仍旧让他感到费解与好奇。他甚至认为人世间的一切奇迹,说到底都由男女间这一对不测的关系转化而来,也因此而显得深奥无比。有些家事国事乍一看远离了儿女情愫,实则内部还是曲折地联系在一起,不过是某种特殊的转移和反射而已。淳于宝册认为狸金全部的、最高的奥秘都可归结于此,即人与人之间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和征服力,是某种难言的魅力作用;而其中真正复杂的,尤其表现于两性之间。他以自身为例暗自求证多次,最后认定从年轻时初识老政委的那一刻,一切也就确定下来;这几十年来从狸金到个人的所有结局,都是由那个发端一点点衍生出来的,往后的走向也必定与之有关。天地间有一种阴阳转换的伟大定力,它首先是从男女情事上体现出来的。

淳于宝册的思绪好不容易才从矶滩角这三人关系中解脱,转而端详另一对人。其实这才是他思考的全部重心所在,不过奇妙的是,这后者的决定力竟也来自原来的三角关系。他认真看下去,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材料中出现了欧驼兰这个让人心跳加快的名字,这使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用力之大好像要望穿纸背。一个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娇女,却能追求不无野性的生活,选择民间学问求证,确也算个异类。更因为面容秀丽殊妩,神气超凡,一路有多位情种苦苦跟踪,或明或暗傳递心曲,一度令其心烦意乱。穿粗裤背挎包,来往于东部边陲,受海风endprint

吹拂,无非是解除青春期反复撩拨之燥热,图个爽利清静。至于求学和任职期间是否葆得贞洁,无一丝瑕疵,笔者委实无法详言明确,因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往昔漫长曲折,罕见丽人投入茫茫浊世,人欲横流,一般而言必处于朝不保夕之危境,又何言完璧归赵?故而历史问题易粗不易细,在下谨言慎行,只以矶滩角之行迹为据,从头述说。

吴氏与欧女初识情形聊可一记。是年大冻初解,春寒料峭,渔人操橹,小舟荡漾,二人相遇于窄巷,猝不及防,四目相对。吴氏沙原乃清癯干练之人颇有骨感之美,令欧驼兰诧异良久。因长久厮磨于文弱墨客之间,少见此等风尘仆仆之人,闪闪镜片,双目黑亮且较一般人为大,手脚袒露寒风之中,色泽赤红,板寸头更显生气勃勃。女研究员正欲寻访一村首领,想不到迎面即是,于是大喜过望,心跳怦怦。日后工作多有磨合,性情互知,彼此好感油然而生。欧驼兰皮肤细腻,脸庞及神色颇似羊驼,双唇厚翻,实为现代少见之性感女子,然海滨渔人并不知审美时尚,仍以圆脸大臀者为上。吴氏沙原毕竟北上京华,耳濡目染世面得见,对该女子自有不同印象,夜间难免浮想联翩。欧驼兰入住乡间驿所,透风漏气,寒凉侵骨,想必当晚心旌摇曳。此一行无非为调查民俗,考证拉网号子,少不得与粗人周旋,会见各色人等。矶滩角属中等村落,人也强壮,惯食鱼腥,善良有余而淳朴不足,背后难免议论男女之事。此时吴沙原正逢小妻背叛一年有余,愤火渐息,渴求日增,断不能对面前异样风情毫无察觉。笔者曾于近处观望该研究员,不得不如实坦言:虽无倾城倾国之色,也足以撩拨一班壮汉。其人有一种散散落落松弛无为之美,肤细超人,目黑如漆,一口白牙格外匀细。胸部结实小巧,腿长修直,双手拳拳如明珠在握。

淳于宝册看得身上燥热,不得不到水龙头前撩一把水洗脸。他骂着“狗东西拽起词儿来也着实害人”,再次歪到沙发上捧读。下面多写吴沙原心内纠缠痛苦,在海边徘徊直至夏天。寡男孤女岂能安之若素,雌雄宝剑必将铿锵有声。无奈心事重重,只得忍耐少许,好比防御强敌坚壁清野,各归于自家角落。村人口水漫起,言京城一大才女倾心村头儿,而村头儿矜持有节。吴沙原心心念念者无非原配,此小巧女子时下正与少尉军官安度日月,两人正酝酿生一对儿女,衣食丰足。吴氏难忘往日恩爱,耳鬓厮磨,各种场景反复演练,泪水潸潸。另一方又有驼兰,两眼脉脉含情,铁打汉子也难禁得,更何况是情谊款款之精壮男儿。总之矛盾日炽,心火旺盛,不思饮食达一月之久,直到夏日来临。此一季渔事繁忙,心事也多,皆因天时地利,唯欠人和。众男子赤条条捉鱼,拉网弄桨,全身油亮,实在撩人。欧驼兰本应与村中女流一起回避,只可惜职责在身,此刻正是壮观之时,听号子记渔汛再好不过。科研大事不可因男女之防而废,终须坦然面对才好。故而整个火热之夏驼兰着洁白布制斗笠,手持一笔一簿来往于海滩,逼得男子个个遮羞,颇不自在。这期间吴沙原衣饰得体,无非是一袭短装,衬衣口袋插一钢笔,愈显得文雅出众。

事情本来平静如昨,夏天也就如常度过,谁料知除了渔事,体育也会害人。原委在此需细细道来,看官且忍,稍安毋躁。吴氏沙原有一癖好,即每日游泳。论泳技村中无出其右者,击水三千,心平气和。本来冬泳也曾擅长,村人每每记得他于数九寒风中蹿跳踏动,倏然一跃,活像大鱼。该嗜好结束于新婚当年,起因是泳后风寒巨咳数日不愈,老中医嘱:婚事火热进行时万不可赤身投入冰水,人不比红铁淬火,非但不能愈加坚硬,反而有血竭骨裂之虞。吴沙原听后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再不敢冬天入海。夏日海角为天然泳场,细沙皑皑,风平浪静,实在诱人。吴氏常于半日繁忙之后舒展筋骨,宁可耽误一餐不愿丢弃一泳,在太阳炽烈时分大游一番,而后深卧沙中,不露手足头脸,谓之沙浴。此一爱好村人皆有,只不过沙原犹甚,泳后即陷沙中,化为一片沙原。殊不知就是这一嗜好酿成大祸,令其后悔不已。

欧驼兰本为游走勘察专家,素来视室外活动为不可或缺之项目,击球奔跑无一不精,泳事原也娴熟。她身穿泳衣之模样令村人惊艳,个个驻足掩口面无血色。好在此番情景日复一日,也就见怪不怪,相互见面只笑不答。女研究员常年闭锁高城,一般乡民于其着装周全时尚难一见,更何况全身只束几条布绺。如此千载难逢之机全赖吾乡渔业,拉网号子远播天外,引

来天仙沙滩款款而行,袒胸露背,群鸥追逐。只见她去人流疏淡处铺下浴巾,饮下一瓶矿泉,而后缓步移向浪迹,做一个春燕展翅。一条白练撒开,一个娇娃游戏,君不见荒村野渡,竟跃起耀眼白豚,四野惊骇沉寂无声,千倾海浪凝神息语。水中丽人心事如何无人知晓,泪水与咸液混合一体,寄托于矶滩畅游。欧驼兰两眼瞄向远处岛影,直游到千米之外,蓦然回首方觉有些心怯,开始折返。阳光如金箭穿射,波影摇荡,好不畅快淋漓。出水芙蓉,天然去饰,此时此刻恰有一人潜入沙中,历历在目,无法回避,也是天意。

原来吴沙原先一步踏入此地,早于泳后陷卧沙浴,双方皆无所料。欧驼兰铺展之浴巾与吴氏沙藏之地仅为咫尺,一明一暗,相映成趣。吴氏遭遇人生至大考验,牙关紧咬,但愿此女速速走开,有惊无险。谁知事与愿违,欧驼兰端坐巾上,解下周身仅有之布绺,细细揩拭,然后再次享用矿泉。吴氏周身被热沙炙烫,加以女性体息浓烈,终不得全部隐匿成功,局部未免突出,令欧驼兰停止啜饮。她起身端详,不由得一阵惊呼:“此物竟有野生?”

淳于宝册将一叠厚厚资料掷到地上,额上青筋凸暴,两手颤抖。“老楦子一伙自以为是文曲星下凡哩,这回非挨板子不可!”他取了饮料,手指在桌上叩击,两眼急急寻觅什么。“哦,我把这儿当成艾约堡了。”他此刻真想和一个人聊上几句。一杯冰饮让他清醒许多,意识到刚刚的憤怒更多是被那个戴眼镜的村头儿给惹起来的。再就是那帮家伙,即老肚带和老楦子一伙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只想有一份翔实确切的汇报,哪里想看这种添油加醋的东西?这种真假莫辨的情报除了混淆视听贻误战机,再不会有任何作用。也难怪,这伙养尊处优的东西只有一个拿手好戏,就是把一小捏文字扩成一大叠,胡编乱造已成习性,最后变得不说人话了。以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将报告给有关部门的年审材料写成了蹩脚的散文诗,发走前正巧老楦子喝醉了,糊糊涂涂签了字,结果在行业间传成笑话。另有一次把老肚带在集团大会上的年终讲话写成了骈体文,读得众人目瞪口呆,直冒冷汗。“这个秘书处是必要整顿的,然而一将难求。”他长叹一声,重新拣起那叠资料,厌恶中却也不乏猎奇之心。他发现笔者对吴氏与欧驼兰野合之事言之凿凿,细节俱在,且写得生动传神。他们认为二人从此突破男女之大防,情同手足。在吴沙原这儿尚有难弃之心念,未免顾忌重重,对小巧原配一往情深。据说每逢海雾消散之日,他必伫立海岸远眺岛影,久久不愿离去。而欧驼兰则心有归属,视矶滩角为安身立命之地,著作赖此以成,婚嫁似有着落。想不到一渔村头目,粗手大脚,至深秋时分仍打赤脚穿凉鞋,竟能缚获芳心,殊为怪异。endprint

吴沙原矛盾纠缠不得解脱,以至神情恍惚,倦怠惫迷不理村政,屡屡耽误渔汛,招致巨大经济损失。由此可见该村户户草顶,财力羸弱本在预料之中。一面是小巧妻子昨日温存,一面是知识女性别样风情,二者左右挣扯,生生毁人,令居中之眼镜惶惶不安,愈加颓唐。村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为一家老少前途计,恨不能将天降妖女装入麻袋,沉海了结。然而村头儿却将她视为至宝,让全村爱护配合,成全其著作,丰富其生活。特别是缺牙少齿之老者,需个个振作精神,好生回忆,唱出海边古调,哼呀嗐呀叫喊不停,表演各式网号。从此村中号声频发,人人不得安宁,得益者唯欧姓女子。该女觅得幸福,青春闪烁明眸皓齿,往来村巷俨然主人,趾高气扬。吴沙原令村中青壮收拾本家婶母遗下一陋室,整饬一新供欧女居住,距自家房屋不足百米,其间由小巷曲折勾连,黑石铺地。每至夜幕降临,天色昏昏,必有一清瘦男子匆匆穿越小巷。日久天长,巷里黑石光可鉴人,两旁小窗挤满扁鼻。人多眼杂,该男子恨不得开挖地道,连接起两处冷巢。如此这般,日月荏苒,眼见得西边吴氏愈加清瘦,镜片难掩目中悲伤;不难料东邻欧女丰腴水润,风姿绰约脉脉含情。不曾想小巧原配因事回村一趟,吴氏沙原远不得近不得,事后竟病卧一场。要知道沙原素有火娃之称,寒冰之季尚着单衣出门,骨骼坚朗,疾患侵入盖源自心火攻伐。欧驼兰毫无愧疚,三番五次进出村首之家,村人侧目。有老者立于小巷,手攥烟锅嚎唱拉网号子,无非劝诫此女罢手。孰知欧驼兰不解深意,驻足记录询问不已,老者呔呔长叹无可奈何,私下议论:也许是老天

要灭矶滩角,命该如此。

整个矶滩角一派悲观之象,即便冬去春来,复又火夏,仍旧挥不去冷淡肃穆之气,人心不振。该时节好似1948年前,阴阴郁郁,风高浪疾,穷则思变。拉网号子低徊于海岸,如影随形,好似呼告村民奋进,一怒之下揭竿而起;又好似期盼伟人大步走来,率领众生重开寰宇。总之阴雨时节企求丽阳,大雪昏夜希冀火炭,村民本是擒蛟搏浪脾性,忍耐不会久长,终有一天呼号发愤,绾袖出巷。到那时一切都将变个模样,眼镜吴或幡然醒悟,改弦更张,或执迷旧情,为人唾弃。村民们失去的唯有锁链,获得的将是崭新一个世界。问茫茫苍穹,谁主沉浮?探遥遥夜色,谁擎明灯?越过百里平原,踏上南部丘岭,即可见山脉起伏,树木葱茏,皇皇狸金矗立其间。伟岸集团,气象万千,富可敌国,志壮山河。君不见有巨擘在,宏图展,挥斥方遒,力扫千军如卷席。功名至大,安之若素,著作等身,巨笔如椽。古往今来有隐忍成霸业者,有伸志为豪士者,却无此文武兼备风流倜傥者。呜呼,说到此看官必能心窗洞开,举一反三,矶滩角之前途如何自然明了,断不可忧虑重重心事压顶,且看巨手挥,风雷激,天地翻覆。

淳于宝册终于笑了。他揩去不觉间渗出的泪花,好不容易才收起嘴角的苦笑。他仿佛看到了老楦子那一伙得意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此刻,他也拿不定主意该打他们的屁股,还是奖赏一席酒宴了。他把这厚厚的一叠掂了掂,目光凝在最后几页。令他稍有心动的是这帮家伙嗅觉之灵敏,竟然把集团挥戈北上之志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一番。这显然是老肚带等人连日动作不断,风声信息已经播散得相当广泛之故。可惜他们运笔的那一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末倒置了。谁能理解狸金主人最深的企图心?仅仅为了扩大版图奋力掘金?或者反过来,只为了一次男女私情不惜大动干戈,冒拓疆扩土之险?他这会儿试图作答,竟发现事已至此,连自己都不能将一个现成的答案拎在手里。他似乎更愿意说:二者是一体两面,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总之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是历经千山万水而后步入的晚境。好大的晚境啊,此时此刻开始的一场苦斗,令人浑身烧灼,连同并非小小手笔的产业拓展,可能无法向任何人讲述。他在发怔的一刻想到了一个人,这人聪慧极了,而且内美逼人。唯有她懂得自己的心思,这就是一直被视为集团“大杀器”的女人,她叫蛹儿。

老肚带又一次不请自来。这一次他直接闯到艾约堡东厅,在等待董事长的那会儿两脚踏动,搓手,几次想乘电梯下一层,也还是忍住了。淳于宝册由蛹儿陪伴来到东厅,服务员端来饮品,蛹儿接过就离开了。老肚带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开鼓鼓的皮包,直接盯着董事长看,嘴角颤了颤。“有什么麻烦不成?”老肚带站起:“算是吧。”淳于宝册仰在沙发上,头在靠背上缩着,眯着眼。只要属下报告棘手的事情,他总是做出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老肚带张着大手,手背上的黑毛好像变浓了,连自己都觉得这是一双坏人的手,可以称之为“黑手”。他抿抿嘴说:“没有办法,不下手不行了。”说完观察对方,没有反应,只好全部说出:“我们的计划书、以前的规划,对吴沙原的矶角滩都是网开一面的,就是说他开出的条件全都考虑进去了,他说要细细论证一番再回我们。前几天传话来了,我和副总一块儿去了,你猜怎么?这事儿吹了!”淳于宝册身子一动不动,仍旧眯着眼,不吱一声。“这家伙理由说得不多,反正是拒绝合作。”老肚带懊丧而愤怒,坐下来。“不会没有理由的。”淳于宝册哼着。“可他不说为什么!他太傲慢了,董事长,这家伙就是太得意了,做着土皇帝,搂着研究员,睡昏了头!”淳于宝册睁开眼:“你见过了?”“我刚见过嘛!”“我是指‘睡,你见过?”老肚带哼哼着,“这我怎么见过。”“没见过就不要乱说。包括老楦子那一伙,谁乱说谁负责!”老肚带听出了少有的严厉,一时无语。冷了一会儿场,他咕哝道:“总而言之,那家伙連理由都不说就拒绝了我们,太过分了。”淳于宝册再次眯上了眼睛:“他不说,是因为跟你们说不清,他的理由太多了。”

老肚带看着他,嘴咧着吸起了凉气。他搞不懂董事长的意思,这家伙越来越深奥了,城府太深,光是琢磨他就费了诸多工夫,工作起来真是太难了。老肚带把一腔埋怨咽下肚里,单刀直入说道:“我今个来要讨个尚方宝剑,因为这

事非得您开口不可。我想对吴沙原这个人干脆一些,不然怕是没辙。”“用钱做成砖头砸他?”“那可不行。这家伙不是爱钱的主儿,我早看出来了。我想用真砖头砸他!”淳于宝册睁开眼坐直了身子。老肚带瞥瞥他,声音低下来:“这也是女副总的意思。我也认为不这样不行,有人就是吃硬不吃软。”淳于宝册咕哝一句:“骚猪。”“什么意思?”“她是一头骚猪。”老肚带有了哭腔:“董事长,您如果亲自料理这事儿也会不耐烦,也会发大火的!那个眼镜目中无人,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一方诸侯……我们为这个项目花了多少时间,投入多少精力,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你还是听听他的理由吧。”“没有理由。他不说。”淳于宝册站起:“那就想法让他说出来。”endprint

董事长显然想结束这场谈话,老肚带赶紧绕到对面挡住他。“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开出更高的条件也行,都不说。也许当您的面才会说,可董事长日理万机……”淳于宝册摆摆手:“这你错了,我早就不理正事,我孙子在第一线。我现在只不过待在堡里,没事翻翻闲书。”“董事长!”老肚带绝望地叫了一声。“老楦子比你明白,他领人写了矶滩角的一本闲书,写得有趣。你找个空儿让他去总部顶楼,我想和他聊聊。”淳于宝册脸上挂着冷笑。老肚带知道说的是那叠汇报材料,赶忙说:“啊,我叮嘱他们好好干,要写细发一些。”“你们干得不错,够细发了,狗娘养的。”老肚带脸上的喜色没了,沮丧得两手垂下来,眼巴巴看着董事长离开。他心里明白:眼下这个人的心情糟透了。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懂:那个吴沙原有什么了不起?这个人为何就碰不得?

老肚带夹着皮包离开,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这个角色越来越难当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咬,咬谁。回想这几十年,即便在狸金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有这种苦恼。那是拼命和苦斗,淳于宝册身先士卒,有时杀红了眼。那些难忘的场景历历在目,一切是那么驚心动魄,然而却直接痛快。比如那次金矿底层采掘点发生的大战,会让他记一辈子。那回历险差点把他吓死,从那次他才知道,自己永远都做不了统帅。当年金矿是集团最重要的产业,是真正的第一桶金。这座矿由小到大发展起来,始终紧挨着一座大矿。最富的矿脉都在那边,两个矿时不时巷道相邻,不小心一炮就打穿了。哄抢矿石,地底对峙,这都是常有的事。有关部门不得不抽调大量警力,专门对付这类恶性案件。地底下动武是常有的事,所谓“万两黄金一条命”,挖金子就得提着脑袋。“狸金有一支敢死队,在临近大矿的巷道里藏有武器!”类似传说让集团提心吊胆,老肚带不得不命令采掘队后撤五十米,惹得淳于宝册大发雷霆。老肚带说:“没有办法,我们的名声坏了,招架不住了!”“我要拿你的狗头换狗头金!”淳于宝册喊着。他虽然很少到矿坑深层,但消息比一天三次下去的领班还灵通,得知两矿交界出现了罕见的富脉,对方已经布置了专门的人把守。骂过之后他穿上防护服,领着几个青壮坐罐笼下到井底,又乘窄轨电车去了黑咕隆咚的矿坑深处,折腾了好几个钟头才上来。金矿的几个大小头目都变得贼眉鼠眼,轮番往巷道深处钻挤。半年之后矿下发生了最严重的一次火拼,双方皆有伤亡。狸金这边死了三个人,而对方失踪得更多,死不见尸。

那次事件未被大面积报道,却一时警车飞驰,办案人员往来穿梭一个多月。淳于宝册在这个过程中寸步不让,一直与对方据理力争,还头捆布条与抬了三个矿工遗体的家属一起静坐。这期间老政委携带厚厚的汇报资料与物证去远城找首长,其中包括多年来的地下采掘标示图、械斗口供记录、大矿保卫处人员使用的凶器及照片、受害人家属证词录音、血衣和矿工遗照。其实所有这些资料和佐证也同时交与了当地有关部门。本来老肚带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锒铛入狱三两年之后再让本家爷爷打捞出来,谁知这场调查最后不了了之。原因是整个过程都发生在争执频发的百米深处,双方人证物证相互冲突且无法认定。最终结局是有关部门撤销了对方保卫人员携武器采掘的权力,并重新严格裁定矿山边界,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划出了不属于任何一方的中间区域。令老肚带难以置信的是,那道罕见的富脉有三分之二落到了狸金手中。对方从此有了切肤之痛,畏惧大增,十几年来从未敢越过划定的地下边界一步。而狸金这边于当年上报了一份施工图,注明根治采掘场渗水的区位,然后直接将运送矿石的窄轨延伸到了中间区。

可惜一切皆是往事,那惊险的一页永远翻

过了。类似的还有与税务海关法院一干机构的往来,其间玄机处处,既惊耸陡峭又势在必得,一路就这样过来了。老肚带对淳于宝册的那句话深信不疑:再高的学历学位都抵不上一所“流浪大学”。何止是抵不上,简直差得远。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本家爷爷火气退了,也许真的老了,只想缩进螺壳。这家伙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多,沉默寡言,有时又开个天大的玩笑。他常常搞不清这个人的真实意图,不知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这家伙有时真的像一个昏庸的国王,只知道折磨臣子,恨不得发生一次宫廷谋反,被一个年轻的勇士无知无畏地杀掉才好。老肚带出门时想到这里,被自己怪异的联想吓了一跳。

第十一章

凌晨两点,老政委从挨近苏格兰边界的小镇上打来了电话,絮絮叨叨不像她的风格。淳于宝册明白,这是被女儿黑子的事情折磨成这样。人生真是不易,忙碌了一辈子,眼看步入老境了还要为儿女焦心。他的叹息被那边捕捉到了,她说:“忙你的去吧,她的事情也就这样了,砸进一些钱是免不了的。你也悠着点,听说堡里又多了一个女人?”他屏住呼吸,咳,吸鼻子:“因为工作的关系,狸金需要一些色艺双全的女人。没什么,你就放心吧,等你回来看看就知道了,嗯嗯,步入正轨了,有条不紊了。”他用了一些含糊的词儿。那边冷笑:“我一时回不去的。这里空气好,孩子小四眼也懂事。你忙自己的吧。”电话就这样挂了。他搓着惺忪的眼睛倒一杯冰葡萄汁,边呷边嘀咕:“她的耳朵可真长。”余下时间不想睡,裹上衣服踏进走廊。有一种温吞吞的麦黄杏味儿,他深吸几口。记忆中山坳里那片稀稀的麦地边上,刚刚泛黄的杏树就洋溢着这种气息。他没有开灯,摸索往前。电梯上的浅绿色数字标明它停留在上一层,他抬了抬手,还是忍住。

回到房间仍觉得胸口灼热,再倒一杯冰葡萄汁。开灯倚坐床上,涌起一阵书写的欲望。久违了,许多年来只是口授,高兴不高兴都要倾吐,包括牢骚和慨叹,由昆虫和小溲她们悉数记录下来,然后交给老楦子一伙。最深处的思绪都留在夜色里,它们在枕边漫开,溶解,随自己沉入梦乡。这会儿他取来纸和笔,抱在怀里才想到要写一封信。那个收信人当然不在了,他就是校长李音。是的,今生都无法远离他,他一直在注视自己,目光交织了期待和鼓励,还有绝望。后一种目光令他心悸,每一次惊惧起坐都与那种神色有关。“我是一个不争气的学生,尽管我倾尽全力按您说的去做,也还是犯错、沮丧。我被折磨得太久了,我大概已经吓坏了。我要像您期望的那样强大起来,却常常在岔路口上彷徨,一遍遍走错又折回,而后再一次走错。老师,您继续用目光召唤我吧,这会儿还不是丧失信心的时候。”他紧抿嘴角,想把心中所有的隐秘都写出来,遥寄那个远在天边的人:今夜目光充满悲悯。endprint

“老师,我从第一眼看到那个姓欧的女子就被闪电击中了,然后再也不能自拔。不是其他,不是那些破烂故事,我保证今生都不当那种故事里的主角。如实说,那个女子的神情从未见过。那年夏天的海边,我与她相隔只不到三米,心怦怦跳。我在心里说:这是怎样的人啊,口气、眼神和动作。她站起来,怎么看都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后来我才发现那主要是一双眼睛的缘故,它们明亮含蓄,看这个世界时常常走神。我离开她很久还是能感到那目光。我有时想回到她那儿,就像一心要回到一个梦境一样。一些话积攒了太多,说不出,也不知怎么说。我那天从海边草寮回来时突然明白,自己流浪了十一年,原来一直在找一条回家的路。那些油印刊物和书全丢在路上了,这也是我迷路的原因……她站在前边的路口上,她一定会帮我。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和轻慢她,不管他们出于何种目的。所以我对老楦子一伙的胡言乱语烦透了。这让我痛苦,心神不宁。我处在一生中又一个犹豫不决的时刻,不知该怎样对待那个小渔村。我怕误伤了那个女子,因为时下她与他们在一起,已经不能分开。我被狸金高管们比喻为一头‘睡狮,这会儿真的醒来了,那是因为渔村一瞥。我其实早该休息了,该继续睡着,这一辈子太疲乏了。可是命中有這一劫,一惊和一拍,它不由我打盹了,只得再次披挂出征。老政委不在身边,我心里没底。

这有点冒险,如果险胜,那么狸金从此将拥有自己的一段黄金海岸,这是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我知道只有到了这一天才能舒一口气。也许刀剑上沾了爱情的屑末,才能变得格外锋利。今晚我仿佛品尝了胜利的甜蜜,也再次嗅到了一丝血腥。可我生命的底色是仁慈的,有太多爱,也有太多恨。我将为自己任何一点残忍付出代价,自谴至死,最后煎熬在风烛残年里……”写到最后一句,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两眼溢满泪水,笔掉了下来。

一夜少眠还是按时起床。他在镜前细细修面,穿戴齐整去用早餐。喝双倍的咖啡。早早去了总部大楼顶层,到处静悄悄的。他踱到那排小牛皮封面的书籍跟前,一打眼就像吞食了一块牛排,泛起一种撑胀感。他麻利地脱得一丝不挂跳进超大冲浪浴缸,懒洋洋地仰在水面上。这会儿又想起了那段描述:某人的矶滩角沙浴。他骂一句从池中跳出,胡乱披件浴衣,咬住一根古巴雪茄坐在椅子上。秘书白金敲着屏风,探头禀报老楦子到了。得到应允后,老楦子哈腰转进屏风,油亮的背头好像湿乎乎的。因为没有坐的地方,他只好弓腰站立,嘴里发出“啊、啊”。淳于宝册说:“你哼什么?”“我来听董事长指示。”淳于宝册叉开两腿,椅子发出吱扭声:“没什么指示。我只想跟你说说读后感。”老楦子盯住董事长的下体,两眼着迷地看着说:“我愿洗耳恭听。”“记得有一年末尾,我想让人评选全集团最能放屁的人。”“嗯嗯,听说过这档子事儿。”老楦子将目光挪到对方脸上。淳于宝册的雪茄差点触上他的额头:“我看真要评起来,那个胜出的人就是你了。”

老楦子嘴唇哆嗦着退了一步。淳于宝册拍打扶手:“吴沙原和欧驼兰海边那一出,是你们亲眼所见?如果不是,又找不出证人,那就是造谣诬陷,要吃不了兜着走!你该明白诽谤是重罪!”他胸脯起伏,大口喘息,浴衣随之敞开,露出了水珠淋漓的胸口。老楦子在这突发的声浪里身子仰俯,险些跌倒,应道:“是,是这样董事长,总经理让我们千万写细发些……”“他让你们捏造事实了?”“这倒没有。是眼镜执笔,他说这都是合情合理的想象。”“好大胆子!他谁都敢糟蹋!你回去揍他板子,脱他的裤子,给我滚!”

老楦子踉跄退去,淳于宝册的气还没有消。他觉得实在愧对了欧驼兰。“这是有悖于游戏规则的。至于姓吴的先生,我对你这个假斯文倒没什么歉意,只希望你能自重一些。长成了瘦裆骒子还那么傲气,会吃苦头的。我是投鼠忌器,你也不要做得太过。”他自言自语,一抬眼看到东北方飘出了一片彩色的云雾,立刻引起了注意。他按了那个红色按钮,白金气喘吁吁上来。“那是怎么回事?”他往外指了指。白金手搭眼罩看着,说:“不会有事的,可能是哪家公司在放礼炮。”淳于宝册不再说什么。他想起的是六年前集团属下的化工厂:泄漏的毒气致死和伤残多人。他声音低低的,因为刚才已对老楦子使尽了力气:“你给市里那两个秘书打电话,说我们要宴请几个人。”“什么时间?”“今晚上吧。”白金离开几步又被叫住:“不是淳于芬芳,是我。”“记住了。”

“我本来应该是一个大著作家,还会是一个情种。可惜这辈子忙碌得什么都没做成,最终只算个业余的‘情种研究者吧。”淳于宝册开着那辆老式吉普,对身边的蛹儿说。车子一驶到坡路就颠簸得厉害,他愿意走小路和近路。蛹儿惊叹:“世上也没几个人有您那么多著作吧!我看哪看哪,有时半天气都不喘。”“呼吸是重要的。”他说。蛹儿笑了。他们要一块儿消磨几天,去一个海岛。当他提议这样做时,蛹儿两眼的光芒无法遮掩,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为什么去那儿呀?”“因为岛上有个物件。”她没有问那是什么物件,因为不需要。对于董事长突如其来的兴致只管放心,跟上他仅有的几次出游都成为难得的记忆。他开着这辆破烂老旧、内质精良的吉普,只载上她一人,想停哪儿停哪儿,野餐,美食,闲聊,一路嘲笑着整个世界。她终于发现一个欢快流畅的淳于宝册才是给人最大惊异与享受的,这个人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情绪、出其不意的直抒胸臆,都让她大开眼界,就像不断领略那些突如其来的自然美景一样。一路的大见识不在其他,只在于身边这个男人。为了与这难得的旅行相匹配,她总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准备好一切,让旅行包中一应俱全,什么止痒药膏和消毒液,点心,五子棋,书

和酒,充气垫子。它们装在后备厢中,这个男人只要一伸手,里面什么都有。

上一次外出还是夏末,他们能在集团忙成一锅粥的日子出门,让蛹儿吃惊。董事长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刚刚出来不久就拐了个弯,顺便去了一趟城西那家精致书店。旧地重游让她激动不已。他们没有从正门踏入,而是从小楼西侧的楼梯爬上去,用那把快要生锈的铜钥打开门,在一切保持了原貌的二层办公室里待了很长时间。地毯遗有他们的气息,写字台上还放了一副眼镜,这使她明白董事长曾一个人来过这儿。那只能解释为一次深刻的怀念,是对几年前的那场结识给予郑重的纪念和追溯。世上的男人对女人,有几个能对一场欢会保持如此的深情?她两眼发烫,像小鸟一样偎在他的身上。他穿了外出时才用的那套油渍渍的机工装,这会儿散发出深长的气味,它连接了许久以前,那是校办工厂,或一家研究所下属车间的味道。他说:“如果来得及,应该把当年的事情从头再做一遍!”她闭上眼睛,往事一一浮现出来。楼下响起了一阵喧闹,好像有个人在高声吟哦。“弄不好又有诗人进店了,只有他们才这样。”她说。“好嘛,一座城市没有这些古怪的东西才不正常。”“可我总也听不懂他们说了些啥。”“那就对了,那是谁也听不懂的。”endprint

那一次他们并未远行,不过是在丘岭北部地区转了两天,夜宿简陋旅店。“如果早些年就好了,那时虽然社会动乱,可是钻进草垛里过夜也没什么。现在则不然,野外过夜得小心了。”车上藏有一把打霰弹的短枪,那是老政委的东西,他信服它的威力:“这家什不用过分瞄准。缺点是打不太远,好在最危险的人都在近处。”夜里他们有机会好好讨论艾约堡的主任角色,她可以趁这会儿一吐苦衷。他半真半假地用两手度量了她的胸部,按一按说:“多么宽阔的胸怀!”她冤得差点哭出来。他盯着夜色自语:“有所克制地生活在一群骚货中间,我相信也无大碍。”她愣着,不知对方是否将自己也归于那一拨人。她认为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自己真正苦恼的却是:巨大的工作压力已经让自己荒疏了什么。她说:“我多么想和你一块儿钻一次草垛啊……”他一下下梳理她密密的头发:“算了,我得好好保护你,你是女人。”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车子接近了海边渔村。那片海草小屋让人眼前一亮。她第一次见到这片平地生出的海滩“蘑菇”,真想央求他停下来。他两手搭在方向盘上,目不斜视,顯然不打算光顾旅途上的这个景点。她对淳于宝册这之前的渔村之行并无知晓,所以没想别的。车子绕开这个美丽明亮的村子后一直往北。“我们要去哪儿?”“当然是码头了。”这才让她记起,此行正是去那个神秘的海岛,因为上面有个“物件”。那到底是动物还是植物,她都没问。码头到了,一个不大的渔港兼客货码头,又脏又臭。他们直接把车子开上混装渡船。因为航程只有四十分钟,两人懒得下车。大海美极了,船离岸一百多米之后,不可遏制的美马上迸发出来:纯洁的蓝色一望无际,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像一个浪漫的男性,而天空好比一个天真的女性。她从车窗眺望外面,深深享受着这次旅程。

原来这个荒岛比远远望去大多了。它是由三个差不多大的岛屿连到一起的,建筑物已经像中等城镇的规模。驻军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其余就是渔村,是长满了野柳的滩涂。下船后大多数人匆匆离开,只有他们将车泊在码头旁的斜坡上。淳于宝册满脸兴奋地望向对岸,有些内扣的牙齿露出来,这是忘情时才有的模样。蛹儿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上船之前路过的渔村。他看啊看啊,专注而又亲切,目光甜甜的。她心有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村子里耽搁一会儿?淳于宝册发现她在注视自己,就收回目光,轻描淡写说一句:“那个村头儿的老婆被拐到这个岛上来了。”

他们入住了一家最好的旅馆,两人各占一个单间。腥腥的海风灌进来就不再离开。吃饭时他们到街上露天餐点去了,那儿热火朝天的样子很吸引人。他提议她穿上宽松的长衣,是令人讨厌的酱色,而且戴了大框深色眼镜。这种装扮丑到不伦不类。有人多看了几眼蛹儿,这让他不快。海鲜简单蒸煮就端上小桌,佐以啤酒。“这些酒太淡了,基本上是假的。”他呷了一大口。“那就别喝了。”她把杯子取走,他却重新端起:“不妨饮一杯嘛。哦,你不想听听那个村头儿的故事吗?”还没等她开口就说下去:“那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可惜看不住老婆。有

个守岛的少尉两眼就把他的人勾走了。”蛹儿停止了剥牡蛎壳:“这也太夸张了吧。”“嗯,你是故意大惊小怪,世上原本就有这样的异人能士。”“你太抬举这些人了,其实他们很坏的。”淳于宝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看,你又言不由衷了。其实我早就有个想法,就是将来有机会把你那个跛子、瘦子,再加上村头儿和少尉几个人请到一张桌子上,大家好好喝一场。这多么有意思啊!”蛹儿的脸红了,鼻翼翕动:“这算什么!”“我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人。有人收集拉网号子,而我收集情种。”

蛹儿不再理他。饭后转了几条街,有些脏乱,建筑都像别处见过的城镇一样。“我们怎么就建不成一座干净的、像模像样的城市呢?这很奇怪。”路过坐在灯影下算命的人,蛹儿躲开,他却笑嘻嘻地凑过去,听过命运之后掏钱走开。“没有比这种钱花得再值得的了。”他说。“骗人的。”他摇头:“总能遇到一次算准的,那了不起。”他们买了一张岛上景点旅游指南,他按住一个地方说:“嗯,找到了,就是这里。”回到旅馆亲热了一会儿,整个过程一声不吭。破吉普颠簸之旅有特殊的功能,就是让人产生出扎扎实实的激情。蛹儿觉得他长了一天的胡茬,一到夜晚就变得钢针一样难忍。

上午去“森林公园”。其实园里树木既不高也不密,这种名字十有八九是鹦鹉学舌,虚张声势罢了。不过园中有一个鸟类博物馆倒是值得一看:一只半人高的大草鸮背对游客,拍拍手它才缓缓转身,老天,那张大圆脸让人想起了羞怯而美丽的乡村姑娘。“面如朗月。”他对她说,然后转身去另一个展厅。踏过一条长廊时,一位个子不高的女管理员错肩而过,他一直尾随着她回到草鸮那儿。女子只有一米五多一点,骨肉匀称,圆眼黑亮灼人,令人过目不忘。蛹儿觉得这个女子脸上好像涂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亮亮的,仔细看任何化妆品都没有搽。胶皮娃娃的质感。两腿富有弹性,让人想到轻手轻脚的猫儿。那双手尤其让人想到猫:笨拙而又灵巧,小小的圆圆的。蛹儿觉得身旁的淳于宝册大气都不出,一瞬间明白了面前的女子就是那个所谓的“物件”。如果没有猜错,那么这就是对岸村头儿原来的妻子。蛹儿在心里挑剔地问:她美吗?回答不是那么确切和肯定。不过这个小巧女人身上洋溢出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不是妩媚和妍丽,也不是风骚和性感,而是圆润紧实中掺杂了一丝顽皮和痴憨的神气,总之不好形容。正在端量时,身边的董事长轻叹一声:“百闻不如一见!”蛹儿把他引开一点,有点不以为然:“这很重要吗?”“当然,非常重要。”

余下时间草草看过了其他几个厅,然后就待在草鸮这儿了。那个小巧女人还在,草鸮的大脸一直对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这会儿边门响了一下,淳于宝册预感到什么,迅速转身,结果一眼看到了走来的穿制服的男子,并注意到他胸前的牌子上有“馆长”二字。该男子不足一米七,脸色像泥土,削肩,方脸塌鼻,有几颗黑痣。他直接走向女子,轻声说着什么。淳于宝册往前走了几步,在离两人五六米处站住,装作看草鸮,眼睛时不时地转向他们。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馆长走开了,女子也走了。蛹儿凑近淳于宝册,晃晃他的胳膊,他才如梦初醒般叹一声:endprint

“看见了吧?这是她,还有那个少尉。”

由市里出面召开了第一次“调度会”,并准备搞一场“现场办公会”。老肚带从未有过地兴奋,见了董事长“砰”一声放下大皮包,像个底气很足的常胜将军。已开的和将开的会议都有关狸金,所以总经理淳于芬芳出席了第一个会,还带着女副总。严格讲狸金才是会议的主角,也是私下最强大的推动力。领导人侃侃而谈,女副总眉开眼笑地瞥着满场,只有老肚带一个人做出大不情愿的样子。他这会儿对董事长汇报情况却难掩得意,说:“其实就是吹吹风,等现场办公会一开就要动真格的了。那家伙口才越来越好了。”后者指市里的人,淳于宝册嘴角凝固了蔑视的冷笑:“‘调度会,多么晦涩的名儿。不错,这种事儿越模糊越好,鬼也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让人慢慢猜去。”老肚带拍着手:“就是嘛!会上有个大看板,画了海边到丘岭这一大片地图,写了‘开发带三个大字,矶滩角在上面也就指甲那么大。我看见吴沙原的眼睛在镜片后边眨着,大概在图上找他的村子。市里说这是一次‘战略转移。”淳于宝册笑着:“‘开发带、‘老肚带,都有一个‘带字。”他收起笑容:

“那个吴沙原比谁都精明,他知道这些词儿都是包在外边的花纸,内里不过是要吞掉他们的村子,还知道大鲨鱼藏在哪儿。”老肚带拍拍大肚子:“就在这儿,他又能怎样?”淳于宝册刺他一眼:“这种狠劲儿早过时了。你还是想想‘双赢,诚心实意地想想。我的话你们可以不听,我早不想管那么多了。”老肚带搓着手:“您也别太客气了,您一客气,我们几个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老肚带揣了满肚子为难和费解离开。淳于宝册开始读书。白金又找到几本有关海边民俗的书,全都写得很烂。而他珍藏那本欧驼兰的书怎么读怎么好。比起那本书,这些著者的手笔真不敢恭维,什么事交到这些人手里也得办砸。可见这世上的笨蛋比想象的多出许多,聪明人常说的一句话,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相信笨蛋、笨蛋伟大。“我只相信老政委,宁可在她手下当一个小兵。”他咕哝一句,盯着纸页,好像又嗅到了海风的气味。天快冷了,在暖煦煦的海草房子里住着一个女子,正要完成又一部了不起的著作。不过也极有可能是虚晃一枪,她的真正目的不过是找一个如意郎君。她相中了那个大冷天还穿凉鞋的家伙,不穿袜子,露着脚趾。不知为何,他这会儿怎么也遣不走老楦子一伙的描绘,即那个夏天泳后沙浴的场景。这好比吃了一枚有毒的果子,血液中的毒素还没排掉。每到闪过那个场景,下巴那儿就有冷生生的战栗感。“所以嘛,中伤从来都是一桩大罪,怎么惩罚都不为过。”他心里说一句,继续读下去。出海仪式,祭拜海神,海边传说。巡海的夜叉面貌凶恶心地刚正,在海面无声地穿梭,有时又庄严地沉入水中。海上多有不平事,不知这家伙管不管海盗?如果管,那护航舰队也就大可不必了。拉网号子记录寥寥,几笔带过,实在是遗憾。他合上书页:不管怎么,我与那个眼镜当面交谈的机会可能会多起来,当然将以各种身份,找各种机缘。我们需要一些共同语言,比如谈谈大海、渔村风俗之类。自己是一个谦谦君子,一个饱读者,有时被各种知识弄得傻里傻气的。事实上真的如此,文明和教养的幻觉或者诱惑,在自己身上造成了严重后果:曾经在所不惜地收购了一家精致书店,集团内部建有大小几座图书馆,艾约堡里也有;最不可救藥的是自己著述的嗜好与能力……一切都会证明某种宿命般的必然,或者说人生的劫数。这最后一次冒险是以爱的名义,或者恰恰相反:最后一次爱情是以轰轰烈烈兴师动众的方式开始的。

海岛之行太重要了,那是埋在心底的一根弦,是它不断弹拨的结果。他要尽可能多地了解敌情,如果这真是一场战斗的话,那么对手的对手、曾经的战役,都得亲眼看一看才好。他相信那个待在鸟馆里的女人身上留有一些印记和隐秘,比如某种优势和弱点,致命的创伤之类。那会儿他从她婀娜的身影上看到了一个男人格外柔软的心肠,他的深情与爱恋。那个男人究竟被什么强烈地吸引,这正是他要深入破解的谜语。再就是那个转业到森林公园的军人,此人难以抵御的魅力又在哪里?他相信吴沙原与少尉、前妻以及欧驼兰这四个人的引力场中,会有一种此消彼长的奇妙关系。他是后来暗中加入的,好在那四人全无察觉。不过这种情形很快就要结束了,他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们当中。除了海岛之旅,他还有更主动更不可抑制的一次出击,就是伪装成民俗爱好者的矶滩角之行。那会儿最激动人心的就是进入欧驼兰的居处兼工作室了,不动声色地感受了吴沙原和她的目光在这个空间频频交接和对撞。那种悄悄泛起的四月天的槐花香气一点点淹没了海风的腥咸,显然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事后回忆起这种气味,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渴念有多么强烈。也就是那次切近的观察,他再次确信对方身上有种特异的神采,而且一切都难以言传地清晰和浓烈。他仿佛又一次坐在了四十多年前温温的灯光下,眨着一对少年的大眼睛倾听和观望。

多半天都在阅读,时不时沉浸在白日梦中。中午时分去餐厅,那是顶楼最西北角的房间,走过一条长廊时,突然想和老肚带手下的女副总一块儿进餐。他叫住未及躲闪的服务员,让她转告白金。他坐在餐厅里才觉得有些唐突:对方或许正招待什么客人呢。这个女人是老肚带的左膀右臂,地位举足轻重,所以真该和她谈谈。二十年前她是市博物馆的一个讲解员,相貌出众,胸脯瘪着,进入集团拿了高薪,是因为一个叫“面脸”的高阶人物的举荐。那家伙一次宴会后一边剔牙一边对陪餐的老肚带说:

“这么优秀的女青年,为什么就不能用起来呢!”于是就用起来了。一个单薄且单纯的女孩,就因为能够频繁地接触高层男子,竟然在几年时间里变得成熟,身材也惊人地丰腴,神色含蓄了许多,只是开怀大笑时才显得浅薄依旧。她曾竭力接近董事长,说:“为您服务才是我最大的幸福。”他说:“你已经很忙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她将几个头面人物的亲属拉进集团做了股东,又通过“面脸”结识了更多的人,身材愈加发胖,哭丧着脸对老肚带说:“我呀,我怎么像床板一样。”总经理笑吟吟的:“做大事的女人都得像床板。”淳于宝册等待女副总时想到了老肚带的话,觉得孙子不乏幽默。endprint

女副总鼻尖上挂着汗粒赶来,一边表达歉意一边慌慌入座。淳于宝册清一下嗓子。他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一股野猪的气味,近来愈发加重了。白葡萄酒,芦笋和鱼排,牡蛎汤和芋头,还有一碟蓝莓放在稍远一点。女副总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用过午餐了,装出食欲大振的样子,大口吃菜,重重地碰杯。她的粗鲁来自激动,他无意挑剔。吃蓝莓时,他问到了海边的事情。她答:“三个渔村相挨,中间是矶滩角,关键就在这里。”“嗯,不错。你有什么好主意?”女副总鼻子缩起,两颗门牙全露出来:“啊啊,董事长太英明了,‘面脸夸您是大手笔。”他打断她:“他才是。说吧。”“我,”她两手习惯地按住了做过隆胸术的高处,“总把困难想得更多些,因为您想让两边村子带动中间这个难啃的骨头。通常上边说说话也就成了,这次不是那样。我试过那个眼镜吴,我们女人说话随便些,我问他有一笔巨大投资进来,共同开发是多么好的历史机遇!他阴着脸不说话,当时我就知道是个不好对付的角儿。也许他想敲咱们的竹杠。”淳于宝册“哦”了一声:“他提了条件?”“没有。”“事情糟糕就在这里。我倒希望他能那样。”她愣住了,仰脸看他,那神情好像在说:“这是什么生意啊!”董事长猜中了她的疑虑,说:

“这不是一笔生意,只要谈下去就好。也许你该与那个女民俗学家多多接触,看她怎么想。”

她立刻眯着眼睛,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明白了,听说他凡事都听她的,两人成了棒打不散的鸳鸯。”淳于宝册一摆手:“扯淡。”她不吭声了,待了一会儿说:“我会和她交个朋友,有机会邀她到狸金来玩。这个人看上去蛮随和的,和吴沙原完全是两种人。”“她喜欢上了渔村……两人起码是拉得来。”她笑了:“她没见什么世面!我是说在男人方面,大概没见过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吴沙原在村里的权威就把她唬住了。”淳于宝册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眼前这个女子太肤浅了。他说:“她如果像你一样,一切就另当别论了。”“我可以见到董事长。”她反应很快,说完翻着白眼。她这会儿的表情有一种大大咧咧的痴憨气,让人不再厌烦。“要探女人的底还得女人。让老肚带对付场面上的事,董事长您就放心吧。”她再次表现出一股泼辣劲儿,很干脆。淳于宝册觉得老肚带身边就该有这样一个无知无畏的娘儿们,说:“很好。”对方当成了莫大的鼓励,进一步夸口:“我要让那个女民俗学家成为我们的人!”淳于宝册差点笑出眼泪。

女副总走后他心里清静了片刻,像被对方促使下了一个决心:我何必一直绕着矶滩角和那两人兜圈子?就像一个傻家伙扛着炸药包围着碉堡转啊转啊。不错,总攻应该开始了,所有的侦察工作、工事挖掘以及弹药贮备诸事,皆已全部结束。

日上三竿了,艾约堡还在沉睡。没有一声喧哗,连大声咳嗽都没有。浓浓的咖啡香气弥漫起来,身着制服的餐室女子从长廊一端探了一下头,见女领班锁扣愁容不展的样子又缩回去。锁扣使劲吸着鼻子,仿佛看到了董事长正在上边打最后一个哈欠。她这会儿闻到了一阵花香,一歪头看到速记员小溲抱着一大捧玫瑰走来,料定是把隔夜的花送往花君那儿。小溲眼睛有些红,锁扣知道她是连日整理一些速记稿给那些录音累的。锁扣怜惜地拍拍她的屁股:“慢慢来,晚上又加班了?”小溲摇摇头,鼻子埋在玫瑰花上深深地嗅着,往牛厩那儿走去。整个艾约堡都在等待一个人醒来。

其实淳于宝册于凌晨两点睁开眼再也没有睡着。他知道下面的睡眠泡汤了,像以前那样披衣冥思片刻,喝一点冰果汁之类,琢磨如何打发黎明前这几个小时。在他来说这是一段爱恨

交加的特别时刻,既能享受纯粹的夜色与寂静,又能将长达一周或更长时间无暇去想的一沓子汇聚心头。烦人的是一些最为令人不快的往事,越来越多的恐惧会趁着这个时刻频频袭来。每逢到了这时,他总是不愿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通常他会去花君那儿,嗅着一天的阳光留在它皮毛上的气味,心情会好许多。他会轻轻抚摸、拥紧它光滑溜顺的颈部,将头沉下去。那些隐秘而深长的声音,那些叹息,都交給了洋溢着干草香气的马厩。他甚至想:未来的科技产品如果能够捕捉一个人的无声之声,也就是心声,那该多么精彩而富丽啊。当然了,那需要给它一个指令才行,不然随意窃取心事可不得了。他甚至想,到了那一天,自己的著作将会成倍增长,老楦子一伙非累个半死不可。

淳于宝册端着杯子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启向上的电梯。不出所料,蛹儿仍在熟睡,满屋都是麦黄杏那样的体息。他从来认为这种气味作为一个女人的标识不仅绝妙,而且价抵千金。他曾努力回忆一生中所经历的女子,能够清晰记得的有臭豆腐味儿、蘑菇的清香、铁锈气;老政委则是劣质烟草混合火药那样的气息,一闻而知属于职业军人。待他坐到床边,蛹儿已经睁开了亮晶晶的大眼。他用力低头,想看到她讨人喜爱的、有些肥厚的鼻中沟。她缓缓坐起,眼睛都不搓一下,喜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差不多就是奔着这样一副神气而来,这对他是冰释恶劣心绪的良药。他坐了一会儿,深吸一口,还是叹气:“我可能真的老了。”“怎么会。”他攥起她的浓发,另一只手按了按她光洁的额头,“睡不着,想老政委。一闭眼就是她腰挎双枪、穿着皮靴阔阔走在前边的样子。她说得对,人生说到底是一场战争。”

蛹儿听下去。她把床头灯打开,只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对面这个人稍有些深的眼窝那儿生了一层细小的茸毛,这使整个人的神气变得有些诡异。她吸了一口凉气,将灯熄灭。她觉得这凌晨的光色是灰绿色的,就像艾约堡山包上那层湿苔。他的呼吸有些粗重,这让蛹儿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她太熟悉这种声音了,特别是从朦胧睡意中挣扎出来的异性,一旦发出蟒蛇那样的声音,女人最好稍稍躲开一点。可这次她估计错了,他只是将两只沉沉的大手搁在她肩上,像一株蔫玉米那样垂下头颅。“我是被惊吓起来的。”淳于宝册挨近了她的胸部。她想问一句“做噩梦了?”可没等开口他就急促地说下去,一边不由自主地将头更深深地沉下去。

“那些梦全被我赶跑了,它们待在一边,要跟着秋风围过来。睡不沉,一些眼睛盯在黑影里,他们有杀气。老政委睡在堡里就好了,她总是把枪压在枕头底下。只有更大的杀气才能镇住艾约堡。她有时半夜不睡,抽烟喝酒,光着膀子满屋走,讲一些山上武斗的往事。狸金正在命运攸关的爬坡期,矿山打头抢金脉,几大块产业的开拓,还有海运和房地产,与银行海关的纠葛,这一大坨子比三道岗麻烦十倍。死了一些人,冤魂不少。我这个流浪汉也算见过大阵仗,那些日子还是吓得睡不着。老政委说闲着也是闲着,就不停地亲热。她在床上那股劲儿就像一个老兵痞,大腿又粗又红,两个门牙扣住下唇,有时往死里训斥我。不过那样我就会把吓人的一沓子全忘到脑后,能睡一个好觉了。我的大春娃娃,我什么也不瞒你,鼻子里一塞满这麦黄杏味儿,也就什么都忘了。老政委如果听到今夜这番话,会用麻绳把我的嘴缝起来。可我还是要说。就跟常言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我要说‘一人暴富百命殒!十年前狸金出过一个反叛,就是暗里投了别人的一位副经理,他们气坏了,将他关在地下室吊打。这人越打越硬,嘴头一点不软,就和电影里的英烈一模一样。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狸金的一幢幢大楼全是白骨垒成的!这人被打个半死,最后生了场大病,不到两月就完了。我是事后才得知的,流了不少泪,处罚了几个人,给了死者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这么多年过去,那家伙的话种在脑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钻出来,让人身上冷飕飕的……”endprint

蛹儿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汗湿了。她拍他的后背:“没有比我再了解董事长的人了,说句心里话,这世上像您一样善良的人再也没有了。您像个孩子那么单纯,人说是菩萨转世。您这些年捐出了多少钱,就像一头不知累的耕牛。狸金走到今天这一步多不容易,这真的像打仗,牺牲总是难免的。您手上一滴血都没沾,您把所有仗势欺人的家伙都当成了仇人!不光是

您,就连总经理老肚带、那个女副总,还有秘书白金,都被您调教得心慈面软的,都是好人,虽然比不上您,不过真的是少有的好人。”

淳于宝册愣怔怔地看着她,如梦初醒。他伏到窗前看微风中摇动的灌木枝叶,又仰脸看挂在西边的银月。夜真长啊,不过他宁愿这一夜变得更长,直到那个遥远再遥远的黎明来临:一位面色苍黑的老太太站在艾约堡门口,走路响声很大。“哦,老政委,你可算回来了。走吧,我们先去看看花君,它是堡里最重要的生灵,早就盼着结识女主人了。”“女主人不是一个叫‘蛹儿的女人吗?你这是拿一头小母牛糊弄老娘我了!”“我怎么敢呢,这压根是两码事儿……”他想象着迎接英伦三岛归来的老伴,眼窝有些发热。他仰脸瞥了一眼紫蓝色的夜空,发现一天星辰都湿漉漉的。“蛹儿主任,对不起我称呼你的官衔了,因为我要对你说更重要的事了,也请你记住下面的话。我要说的是,你刚才的话虽然有些过誉,但关于狸金的基本事实却毫无歪曲。诚如你所言,集团各公司均依法依规行事,不得越雷池一步,自我训诫……”

蛹儿皱着眉头,难掩一脸惊讶。她一会儿就笑了。

“请严肃些。比如那几个背负人命的家伙终究没有好下场,据老肚带报告,他们去现场督查时遇到了矿难。这就一了百了,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孙子淳于芬芳取了个娘儿们名,也像娘儿们那样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一挥手制止了:别哭那几个罪有应得之人!我要提醒你这个权高位重的大肚子,千万别忘记自己的出身,这辈子再发达也别欺负老百姓,老天看着,老天有眼!他眨巴着毛猴眼向前一步,想不到趁火打劫说:‘有人告我们哩,说化工厂除了毒死的人,更严重的是周边村子的癌症病人多了几倍,这今后会是一桩大官司哩!我问他还有什么,他说还有污染的地下水,‘方圆几十里的庄稼都快死了。我咬咬牙,一股血冲到脑门上,拍桌子:‘你这个当家人是怎么干的?你再敢向我推诿,出了任何问题,我就开集团大会撤了你,打你白瘆瘆的屁股!他吓得尿了裤子。”淳于宝册说到这儿顿了顿,白她一眼:

“这是真的,我亲眼见他裤裆湿了。”

他一句话说完,力气好像全都用尽了,肩头微微颤抖。也许是错觉,蛹儿这会儿从他的颈部嗅到了小母牛的气息,立刻想到他从牛厩出来一直没有洗浴,这在他来说可是少见的事啊。她伸手托起他的下颌,想看看这双时常透着无辜的眼睛是否诚实。他抿抿嘴唇,鼻翼在动,眨着睫毛,两眼尽可能平视。蛹儿心口一阵灼热,将脸庞靠近,感受一个男人颈部的有力脉动。这样一会儿,对方竟然打起了细长的呼噜,蛹儿像对待一件易碎品那样把他小心地安置到床上,拉过大丽花图案的被子盖好,然后像只小猞猁那样偎到一边。

这是凌晨五点。蛹儿听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蜷起身子。一只手伸过来,耳廓上有热辣辣的气流。在沉入更深的梦乡之前,他正吐出最后的呓语:“我老了。狸金的事情真要撒手了。在老天爷留给的一点时间里,我只想好好著书;我还想实打实地研究一门学问,它们都是关于‘爱情的……”

白金一连多天臂弯上搭一件风衣候在东厅。他不奢望这段时间里见到主任蛹儿,只想向锁扣打听点什么。在等候的时刻,他分别看到老肚带在前厅转了一圈,然后是汗津津的女副总。这两个人都不敢贸然闯到西厅,不过是碰碰运气。伴着白金待了半個时辰的是那个老中医,他气喘吁吁地抓紧那个紫色药罐,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白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生胶皮的味道,尽可能离得远一点。他想这个老家伙如果真有本事,早把自己的哮喘病治好了。老中医走后女副总又来了,她对白金抱怨说已经是第五次来这里。“你有要紧事就跟我说吧。”白金的目光极力回避她那对极不自然的巨乳。女副总近来又纹了紫色的眼线,一双吓人的眼睛白他几下:“这要当面汇报才是。”白金差点骂起来,为了表达不屑和厌烦,他索性抬腿走开。

白金刚走锁扣就从西厅出来了,女副总赶紧迎上去。“董事长没有下楼,也没有去图书室。”锁扣拦在前边。女副总咬着嘴唇盘算什么,死死盯住锁扣肥大的臀部。在她的记忆中蛹儿来到的第一年,董事长是不理朝政的,一天到晚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吃饭睡眠都不按时,堡中所有人走路没声没响活像一群鼹鼠,说不定

什么时候发出“吱”一声长叫,那是从二楼一个奇怪的角落传来的。“领班给咱打个知会吧。就说我有大事儿面报,这事儿连老肚带都管不了。”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出一丝笑容。锁扣带搭不理地扔下一句:“董事长会去总部的,那才是办公的地方。”女副总讨了个没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定主意在这儿等下去。这是下午三点多钟,她看看表,不停地叹气。时间不等人,特事特办,谁要立功行赏就得抓住机遇。她曾把一周七天都用在那个小渔村里,甚至接近了预期的那个人。凭借女人的敏感,她意识到这才是董事长最看重的人,那人的一举一动都牵着艾约堡。她还弄不明白整个事件的症结到底在哪里,但绝不相信会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儿,不是爱情。现在为那种事儿日夜不宁怦怦心跳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她认为董事长不过是想找一个向海边大举挺进的借口。对于自己内心的这种推导使她兴奋起来,于是更加急于见到董事长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黄昏时分终于见到了他。那会儿淳于宝册穿着睡衣出现在西厅,顺着长廊溜达,往东一瞥就看到下了电梯的女副总。她用两手按胸这个习惯动作代替了急切的呼唤。淳于宝册预感到有重要事情,不再犹豫地走过去。他们一直走进东厅的一间会客室。服务员上茶后很快退去,女副总将身子用力倾来,声音放得很低。淳于宝册讨厌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这里没有外人。”

原来她成功地会晤了那个矶滩角的特殊客人,并与之有过三两次交谈。淳于宝册眯起一只眼看她,掩饰着浓烈的兴趣。“那个民俗学家也是个直肠子,只要相熟了什么都说。她忙着写书呢,卡片什么的摊了一桌子,时不时端起杯子喝一口咖啡……我装作有口无心地问了一句,想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她说到这儿用眼角瞟了瞟他,“人家说手头的工作才进行了一半儿。也就是说还得待下去。提到村头儿吴沙原,她笑了,说‘啊,啊,只是高兴,没有评价什么。”“你是以什么身份与她交谈的?”淳于宝册不得不截住话头。“啊,她知道我是谁。我告诉她我们正准备开发这片海岸,将来怎样保护这里的原生态,还需要她这位大专家多多帮忙哩……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您,她说有一个喜欢民俗的退伍老兵来过这儿,在她的小屋里听过拉网号子呢。她真的把您当成了这方面的爱好者!我笑了,说什么呀,那是我们董事长!我见她惊嘘嘘地看过来……”endprint

淳于宝册拍了一下沙发扶手。女副总立刻敛口。“啊,说下去。”他忍住,声音有些颤抖地鼓励一句。她用力咽了一次口水,“您早晚都得真人露面。我和老肚带镇不住这个小村,这是个奇怪地方。我发现这个民俗学家听了您的名字还是吃了一惊,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么大的人物。她故意细细地喘气儿,脖子红了。我凑近了看她,大概因为常去海滩,粉细的皮儿晒成了地瓜色,眼睛像毛桃儿忽闪着。这个人不难对付,我们很快成了朋友,我会把她领到咱们狸金来,让她见见世面。”她察觉到董事长的呼吸变粗了,赶紧停下嘴巴。

淳于宝册鼻尖上渗出了几颗汗粒。他站起来踱步,一只手插到睡衣里,像在安抚那颗心脏。

“我,接下去该怎样做啊?”女副总也站起来。

他踱了一会儿,转身站在她的面前,两腿叉开很大,眼神像锥子一样,但很快又平淡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把旁边那两个村子的事情办了吧,不要再拖下去了。”“啊,马上?”“明天就开始吧。”

女副总激动地搓手:“矶滩角夹在了中间,这一回该他们急了!”

“告诉老肚带,就明天开始。”

第十二章

从看到早晨的第一缕霞光开始,蛹儿的心情就好起来。像每天一样,她由西厅开始巡视,敏锐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角落,耳朵和鼻孔同时捕捉无尽的信息,然后去东厅,瞥一眼瘦削的门童再折回。速记员小溲无声地奔跑,消逝在小餐厅那儿。淳于宝册用餐的时间稍稍提前了,这通常是个好兆头。她去图书室和花君那儿稍作逗留,然后来到欢腾的花鲤池旁,一边观赏一边等待。不远处溢出茶和咖啡的香气,伴着轻微的器皿碰撞声和几句低语。只一会儿人就出

来了,蛹儿看到了容光焕发的淳于宝册:藏蓝色的西装,石榴红领带,脸庞精心修过了。她随他穿过长廊,坐电梯去东厅。出门前他小声说一句:“我要去结识一位新朋友了。”蛹儿不知他指了谁,但从对方少有的庄重与仪态判断,那人当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她心里泛起一阵快慰:他终于不再与自己捉迷藏了。“祝您一切顺利!”她的声音脆生生的。淳于宝册瘪了瘪嘴,做出一副顽皮的样子:“谢谢你的吉祥话儿。我说过,剩下的日子该好好玩了,散散心去。”

他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蛹儿看着他挺起的身板和昂起的头颅,觉得刚才这番话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她真想和他同行,就像他们曾经一起去郊外、去那个海岛一样,那是多么愉快的旅程。不过这时她又怀疑起来:以前那几次真的算是无事闲逛吗?这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

与董事长一起去海滨的老肚带等人兴冲冲的,认为久拖不决的局面即将改变,形势豁然开朗,结局显而易见:重量级拳手一旦出山,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老肚带出发前请示要哪些人随行?淳于宝册说你和那个宝贝助手都要去,再带上工作班子。一个不大不小的车队匀速行驶。老肚带和女副总同乘一辆车子,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些厌烦身边这个女人的脂粉气。他看了看她垂挂的大耳环、血红的嘴唇,说了句:“霉气。”女副总没听明白,笑吟吟的:“多好的天儿啊,今儿真是个好日子。”“你梦见坐大花轿了?”“我扳着手指算了算,这还是第一回和咱老总出去干事儿。”老肚带生出一股无名火,愤愤地说:“你说话利索点兒,什么叫‘干事儿?胡咧惯了。”女副总鼻子发齉:“就是嘛,干事业呀。”“那该给你发个大奖牌,在全体大会上挂到你的屁股上。”她不再说什么,伸手捅捅他,想让他笑出来。老肚带打她的手:“对上级要规矩。董事长说了,咱们狸金实行军事化管理,以后在正式场合你得给我打敬礼。”“你给董事长打了?”“经常打。”女副总嘻着脸把手举到额头,老肚带看都不看。

就在他们顶嘴的时候,车队已经驶出了丘岭区,向着平原进发。路旁的玉米长到齐腰那么高,田边闪过一排排笔挺的白杨。一些雨燕飞上飞下,羊的咩咩声从渠畔传来。车队停下,先是秘书白金下车,然后回身搀扶董事长。淳于宝册一下车就手打眼罩看远处,白金马上从车里取来一副望远镜。三五个人围上去,老肚带凑到最近处。“从这里离海边还有多远?快到那个镇子了吧?”老肚带抢答:“十几华里吧,四周同属一个镇。今天他们知道您要去海边,头头脑脑都过去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那边摆上大茶了。”“这是你们一伙的事儿,我要自己转转。”他看看身边几个人,“我今天要到矶滩角会一位重要的朋友,你们去两边村子忙公务,两不相扰。”老肚带搓手:“您那儿总得跟个随员吧?”“不必了,忙自己的去。”

车队继续往前。开车前老肚带想爬上董事长的车子陪伴一程,被淳于宝册一挥手赶下去。老肚带只好再次坐到女副总身边。她笑吟吟的:“他喜欢一个人玩,说得明明白白。你还是跟我在一起吧。”老肚带叹气:“霉气啊!”“跟我在一起还发牢骚?首长也不像你这样。”“我不是首长。”她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你这人长了冷酷心肠。要不说人家总怕我们狸金嘛,他们怕的就是你这张黑脸。”“我是黑脸,你是花狐。”“所以说咱俩缺了谁都不行,是吧是吧?”“好吧糟烂物件,一会儿别忘了,在海边当着镇上那些人,你要给我打敬礼。”

车队在离村庄不远处再次停下。淳于宝册和整个车队分手,所有人全下了车,注视着他。他朝他们摆摆手,指一下站到跟前的老肚带和女副总说:“正副司令都在这儿了,你们好好干,我不再管你们这摊子事了,要一个人出去散散心。”说完压低声音对凑近的两个人说:“十天以后我要听到推土机响起来。见了市镇的人就说我有别的事情。”老肚带快要哭出来了:“十天?这么急?”女副总幸灾乐祸地看着老肚带:“军中无戏言,这还要问!”淳于宝册不再搭理他们,麻利地爬上自己的车子。

淳于宝册自己驾车,身边坐了秘书白金。白金问在矶滩角停留的时间、食宿等一干事项,他木着脸答:一切都说不定。白金说已经提前联系过了,那个吴沙原会接待您的,他已经在恭候。“我有办法解决自己的食宿问题,在村里有老朋友。”白金狐疑地看着他,觉得董事长今天的胡茬刮得铁青,显得有些陌生。“接上头以后你就去海边玩吧,找老肚带他们也行。不过要endprint

随叫随到。”“是啦。”“我在那个小村里过得自在,说不定下半辈子就在那里当个村民,不回狸金了。你有可能失业,如果还想继续跟着我,就得不怕过苦日子,我会在那里给你娶一房媳妇。注意,还是村姑好啊,村东头一家开饭店的女老板,她的女儿就不错。”“董事长真能开玩笑啊。”“多个打算多条路嘛,人这辈子什么事都能遇到。”

车子拐不进细细的村巷,只好找个地方停下。下车后淳于宝册一直在前边领路,熟悉程度让白金吃惊。前边就是村委会:一幢海岛石垒起的海草屋,唯一不同的是多出一间,南北宽度同样窄,窗户也不大。没有院子,门前的石板地上有几只鸡。他们刚刚走近门就开了,一个戴眼镜的清瘦男人出来,是吴沙原。淳于宝册第一眼就看到这人脚上的凉鞋:没袜子,脚趾发红。白金开始向对方介绍,吴沙原笑了:“老朋友了,退伍军人!”白金赶忙说:“您弄错了!”淳于宝册一脸严肃地说:“不,吴先生说得对,那是我的另一个身份。”白金退开一步,半张着嘴巴。淳于宝册说:“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白金走开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把火柴盒那么大的手机塞到他手里。

吴沙原做个礼让的手势,淳于宝册先一步迈入又窄又高的海草房。这里可真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木椅,墙上是图表,还有一张世界地图和本市地图。桌上有茶水和一只不大的西瓜,看出是为客人准备的。淳于宝册在桌前坐下,吴沙原为他添了一杯茶。“贵村空气都是咸的,我一来就渴。”他一口饮下,把杯子放了,看着对方重新把水注满。口腔里有浓浓的香气漫开,是茉莉花茶。已经有几十年没喝这种茶了,记忆里那个中学办公室就有这种香茶。他沉默了。“董事长是多好的演员啊!去年冬天村里的人都被您骗了。那会儿您开着一辆破吉普,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吴沙原正对着他坐下。

淳于宝册没有搭腔,趁这会儿仔细端量了面前这个人。他打眼看上去更瘦,也更干练。眼镜恰到好处地装饰了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位落魄的文士,与当下环境有些格格不入。说他是一个久经磨砺的中年知识分子也未尝不可。不过秘密最终从脚上泄露出来:这双脚太粗糙,鞋子也太俗气。还好,他不像一般村头儿那样戴个大戒指,衣兜上插了一支钢笔,倒也质朴干净。极为细浅的几道皱纹从镜片两边流出,一双眼睛深沉而精明。一种打鱼人特有的海腥气笼罩了他,浓浓的茶香都驱赶不散。“跟渔民打交道就是这样子。”他心里咕哝一句,感到了一种其名的、小小的拘谨。

“还记得那天在民俗學家吗?记得?我们一起喝过她的咖啡。”吴沙原说。

淳于宝册鼻尖上渗出了几颗汗粒。这家伙猝不及防地提到了她,好像故意将他拉入一个尴尬的话题。他咳着,像是被茶水呛了一下,“哦哦”两声,低下头。

因为吴沙原一再坚持,矶滩角中午宴请了狸金董事长。“以后怎样都可以,现在你是我们的客人。”淳于宝册只好同意。他从这个村头儿的举止言谈中隐隐察觉了什么,那是一种刻板或倔强,还有一种顽固不化的地方礼法。他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写的是这里属于古代东夷地区,当地礼数正经不少哩,自古以来野性难驯,同时拥有独特的文明。古“铁”字是由金属旁加一个“夷”字,那是记载他们发明的炼铁术。这些传承了东夷血脉的铁石心肠至今未化,也就给狸金的事业带来了不少的难题。淳于宝册一边顺从地随主人入席,一边不太愉快地想着这些。陪客的除了三两位村委会负责人,还有那个开小旅店的中年男子老鲇鱼,这家伙一见客人就认出来,喊道:“怪不得去年那么大方地给钱,唱一段拉网号子一百块!嘿,原来是个大财东啊!”吴沙原揶揄:“你要早知道,竹杠敲得更大!”老鲇鱼咧着大嘴:“哈,是他高兴给的,他高兴!”正热闹着,突然吴沙原笑吟吟的脸庞绷了一下,抬起头:门口新来了一个人。

淳于宝册忍住了没有回头。他预感到什么,心上一跳。这个吴头儿的脸就是一张荧光屏,一切都显示在上边。对方换了郑重的面孔,足以说明来人是极其特别的一位,而这个人才是今天最重要的客人。在这个场合,淳于宝册希望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那样就可以待在一个角落细细地观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一切都逃不过这双眼睛。

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的身份还是太显赫了,

这让他没有办法使自己变得无足轻重,无法隐藏自己。刚刚进门的客人是个女子,民俗学家,肩上背了带子稍长的粗布包,里面的东西沉甸甸的。这个包一直让淳于宝册觉得奇怪,直到很久以后也还是这个感觉。“我看今天就不需要介绍了吧?”吴沙原站在他们中间说。“啊,您好,我叫欧驼兰。是的,想起来了。我甚至没法将您今天的身份与昨天对上号。”她的声音不高,没有一点多余的热情,一切恰到好处。淳于宝册弯弯腰,好像没有听见自己说了什么,那是几句客套话,连一点幽默都没有。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男一女两个人放松得很,一上来就谈笑风生。还好,他们也懂得节制,并没有抓住机会抢尽上风,没完没了地发挥自己的幽默。后来让淳于宝册记住的,是吴沙原问欧驼兰的一句话:“你究竟喜欢他昨天的角色,还是今天的?”民俗学家微笑着,没有回答。

这一餐比预想的还要简单,如果说这表露了一个村子的贫穷,还不如说显示了他们的朴素和矜持。几样青菜,煮嫩玉米和毛豆,两条扁扁的比目鱼,一盆黄蛤汤。老鲇鱼指着蛤汤对淳于宝册说:“这有大补啊,听说大城市人做汤顶多放三个黄蛤,不知是不是真的?”淳于宝册想用实际行动表明对这一餐的赞许:一连吃了几只黄蛤,又剥了十几只毛豆;用公筷取了一点鱼,在上面洒几滴醋。他用餐时习惯收缩双肘,以免碰到旁边的人,尽管座位十分宽松。吴沙原敬酒,小小的杯子里是高度白酒,属于本地特产。淳于宝册戒掉白酒已经多年,这会儿却来者不拒。他注意到欧驼兰看了吴沙原一眼,对方就不再敬酒了。客人应该表示一下了,他端起杯子礼让,然后一饮而尽。两个男人喝光了,欧驼兰只抿了抿。

吴沙原脸上有了红晕,说话更加爽快:“您来这儿真是太好了。面对面交谈更好,我在这多半年里已经多次提出见一下董事长,可公司里的人总说您忙,还说您早就脱离了实际工作,不再掺和任何项目了。这怎么可能,忙倒是真的。”淳于宝册听着,偶尔抬头注视一下。对面这个人敞开一点衣怀,露出的胸肌比想象的结实,肤色像铜。这会儿一旁的民俗学家看了他一眼,是探询和催促的目光。但他忍住了。他不想这么快就满足他们。半年多来狸金在海边的三个村子里折腾得不轻,来自市里的压力也很大,而且十天后两边的村子就将行动起来,那时夹在中间的矶滩角就会相当紧张和难堪了。淳于宝册再次端起杯子,自语般说了一句:endprint

“我能想象那些家伙有多粗鲁。”

吴沙原垂下眼睛,显然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可是那个老鲇鱼太吵了,看看桌边的三个人,大声嚷:“他们就像大官进村,腆着大肚子,我是说那个头儿,耳朵上有黑毛,戴个大戒指。这一伙儿要把我们一口吞进去,连渣都不吐。那得是多好的胃啊!”淳于宝册知道这个男子在说老肚带。他不记得孙子耳朵长成那样,戒指倒是有的,十分碍眼。他向男子投去赞许的目光,记住了最后一句。

“董事长有时间听一下我们的想法吗?”吴沙原抬起了头。

“啊,吴先生,像上次一样,我会在村里住几天的。如果你们不嫌弃,我以后会常来,就住他的旅店,”他转一下脸:“不过您的被子太薄了,霉味儿顶鼻子……”他说着彬彬有礼地站起,头微微倾向吴沙原:“我们会有大量时间交谈的,我对您、对这个村子太好奇了,有许多事情还要向您请教。是的,欧驼兰女士来到了这儿,这是极难得的机会。在这里我想稍稍为自己辩白几句,自己真的算一个民俗爱好者,对拉网号子和其他深感兴趣。我承认自己肤浅,爱好过于广泛……”

吴沙原站起来看着欧驼兰:“那太好了。当然欢迎您能多来这儿。不过您恐怕没有那么多空闲吧,所以我们也就开门见山了。”

淳于宝册对“我们”两个字非常留意,觉得对方用得十分贴切。他知道吴沙原不自觉地代表了这个一言不发的民俗学家。他几乎没有直眼看她一次,像是有意回避。可是有一束看不见的强光投射在她身上,使其成为显豁的存在。这个空间有些灼热,淳于宝册几次用手帕揩拭颈部。他觉得自己今天所有的表达都艰涩无力,而且不太得体。他曾提前想过这一幕,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可惜一切还是未能如愿。不过他心里对这个吴沙原还是较有把握,相信两个男人之间会找到许多共同语言。就某些方面而言,他们也许面临了相似的难题,他要在适当的时机指出这一点。这会极大地拉近两个人

的关系。他时下还吃不准,自己该在什么境况与场合下悄悄地告诉他:我已经见过你的心爱了,她就在那个海岛上;你的情敌也在那里。“妈的,这种痛苦真不该让我们遇到,我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却要一次又一次被情欲折磨,这太费工夫也太不公平了,老天爷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这些胸怀大志的男人!”他这样想着,没有礼让任何人,端起杯子干了。他真的喝多了,搖晃了一下手指坐下,用谁都听不见的哑声说:“等我酒后吐真言吧,我会把底细全抖搂出来的!”

这个实在称不上丰盛的渔村小宴散了,淳于宝册觉得轻松而又不甘。他在想,与这里的村头儿第二次把酒言欢该是什么时候。这个海风习习的地方真值得一醉方休,可惜自己还没有做好当一个酒徒的准备。有的人一生要干的事情太多了,而有的人一生都无所事事。时间只一晃就到了花甲之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在那个满是恭维的狸金王国里成了青春的代名词,好像一切都方兴未艾呢。可是谁都没有他在午夜里更清晰:自己真的老了,不再年轻了,许多事情应该从头打算了,如果是一个聪明人就不能逞强。“我今天有点逞能了,”他出门时扳着吴沙原的肩膀,“我其实是喝不了这么多的。”

吴沙原得知淳于宝册没有午睡的习惯,就邀请他去家里喝茶。他爽快地答应了,看了一眼欧驼兰。“啊,淳于先生,今天很高兴。有时间还要请您和吴主任去我那里坐。”她点头微笑,告别了。那个开旅店的老鲇鱼像护卫一样跟在她后面,这时回头看一眼说:“大财东只要不嫌弃,以后还住我那里吧,这村子也没有更好的店了。”一句话提醒了淳于宝册,他马上叮嘱一句:“今晚就宿你那里,记住晒被子。”

吴沙原的住处让淳于宝册十分好奇,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里随处都可能透出一些隐秘。如果来自他人的判断、那些传说不至于太荒谬的话,那么可以说那个民俗学家真的爱上了这个村头儿。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总想找到有力的佐证掀翻那些传言,可一时还做不到。他试图在宴饮时感受头顶上频频往来的目光,那种炽热的爱的射线,可惜还是落空了。至少那会儿吴沙原没什么异样,一冷场就显得落落寡欢。淳于宝册看着,发现这个“小知青”没什么值钱的家当,海草屋与村民们一般无二,一溜四大间,耳房分做堆房和厨房。小院铺了黑色矶石,石隙里长了青草。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由大半间改成的浴室,它由不错的瓷砖装饰过,使人想到主人在清洁方面丝毫不曾马虎。

他在卧室前犹豫了一下,因为客人通常是不能进到里面去的。正这时对方招手示意,并先一步迈进。一个大炕占据了一半空间,炕上铺了老式缎面被子,是红底银线机绣凤凰图案。这件乡间必备嫁妆让人看了心动。也许是错觉,淳于宝册这时似乎嗅到了一股特异的、难以名状的气息。不,不是海边居所常有的霉味,而是光棍汉的气味。这是他熟悉的,是孤独和失恋者才有的。他脱口而出:“我们俩一样,都是光棍一根。”一句话出口,他觉得说多了。

最东边一间让淳于宝册愣住:贴墙放了两个大书架。他大步走到近前,速速浏览一遍。好书可真不少,这里几乎没有一本杂七杂八的糟烂读物,全是像模像样的好书,文史经哲全有。他咝咝吸气掩饰着惊异,脚步放得轻轻,生怕打扰了沉睡的精灵。啊,这就好了,既然也是一个嗜读者,那就可以有一场酣畅淋漓的交谈了。他反身贴紧书架望向吴沙原,像看一位老友。

晚饭是在村东那个小吃店解决的。胖胖的老板娘一时没有认出客人,后来得知这就是那个旧地重游的人,高兴坏了。她立刻喊出女儿。淳于宝册看出这姑娘胖了许多,脸庞雪亮,有了双下巴。“您肯定是倒卖旧货发了财吧?记得那年冬天您来收旧物,还花钱让人唱拉网号子。”老板娘欢天喜地。淳于宝册自谦地摆手:“谈不上,不过是一点业余爱好。”“我琢磨您跟那个京城闺女拉得来,她也是弄号子的。”“弄号子”三个字有些好笑。淳于宝册一边翻弄那个笔触挺拔的菜单一边咕哝:“她住得时间可真长。”“因为对上眼了。”她噼噼啪啪收拾桌上的器具,乐得露出一口白牙。淳于宝册觉得自己的对答就像哀号一样:“那就抓紧时间办了呗,老大不小了。”“谁说不是,唉,人的心思不一样嘛,俺这村头儿还念着岛上那个女人。不值得。”“不值得。”他应一句不再吭声,细细咀嚼刚endprint

刚端来的一盘茼蒿刀鱼,觉得这青菜梗子有些老了。她端酒,他谢绝了。

回到旅店时衣兜里的手机响起来。白金问要不要过来一趟?他冷冷的:“没事不准来电,”想了想又问,“老肚带他们呢?”“大概一切顺利,一整天都和两个村头儿谈,和市里镇里谈,后来把沙盘都搬去了。”他挂机了。通话时老鲇鱼已经趴在窗上了,这会儿笑嘻嘻推门进来:“老板儿。”淳于宝册沉着脸:“这个也能带儿化音吗?”对方没有在意,说:“我学了新的拉网号子。”淳于宝册倚在炕头,双手抱住后脑,说:“这次不给钱了,唱吧。”

男子唱得可真用力,青筋暴起,随喊出的节奏张开手臂比画,唱完大口喘气。“上网时起了瓦檐浪,海上老大火了才这样喊,里面有骂人的话,女人听不得。”“什么是‘瓦檐浪?”“就是岸边翻卷的大浪,如果船靠岸时遇上可就糟了,那是要命的……”淳于宝册“嗯嗯”着,心里有些不忍:“以后你有了新号子就唱吧,最后和店费一块儿结。”老鲇鱼额上流下了汗珠,擦两下说:“我高兴才给老板儿唱,什么钱不钱的。他们要知道是您住在这里,会趴上窗户偷看。嘿嘿。”

老鲇鱼说着往窗上瞄一眼,“来了来了,哎哟吴主任。”他飞快跑出去,然后知趣地离开。淳于宝册跳下炕来。吴沙原摆摆手让他上炕,自己在一把吱嘎作响的木椅上坐了,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凉茶。淳于宝册坐到炕边。“村里就这样的条件,委屈董事长了。”吴沙原递来茶杯。淳于宝册说:“这里好极了,我喜欢这个村子,所以才一次又一次来。”

炕上有个帆布包,一本露出半截的书吸引了吴沙原的目光。不过他很快转向淳于宝册,清清嗓子说:“我们该好好谈一次了,这对我们村子来说机会难得,我是说您这次来。市镇领导和淳于芬芳总经理该说的都说了,我们也多次提出一些意见。一切都反复和村里人讨论、商量,因为是全村的事,也是从没遇到的一件大事……我们村要归到狸金了,这一次是连根拔起迁到另一个地方,到你们为我们规划的新区……”他说着推一下眼镜停下来,也许想听到几句回应。

“你说的可能是‘城市化进程吧,我对这些新词儿真是不甚了了。”淳于宝册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怎么说呢?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一定不信,因为通常肯定不是这样,你会说我兜圈子,虚与委蛇。好在我已經成了矶滩角的客人,我喜欢这里,没事就会来住上一阵,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或许还会成为好朋友。咱们有的是时间,什么都能谈透。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那是他们老肚带,哦,就是淳于芬芳,他是我本家孙子,如今的狸金已经归他们管了,你有所不知,我早就不理事了,董事长空有其名,不久之后连这个空名也要卸下来。我的兴趣早就转到了其他地方,所以今晚要郑重地告诉你一声,我去年冬天没有说谎,我真的成了一个民俗爱好者……”他想说自己还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嗜读者、一位著作家,但忍住了。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吴沙原没有大惊失色的样子,垂了垂眼睛,大概在思考这番话有几分是真。这样沉默了三两分钟,抬头再次扫一眼帆布包上露出的那本书,点点头:“嗯,功成身退,享受奋斗果实也在情理之中。您掌握大方向,他们负责落实……”

“掌握,”淳于宝册一脸沮丧,“没有这个‘掌握了,我的兄弟!”他两手抓在自己膝盖上,头颅前倾,“我讨厌和憎恶狸金这架大功率推土机了,多少年都在暗中拆除这架机器的小零件。还好,集团里的人趁着它还没有散架,还能隆隆转动,就无声地把我给解雇了。不,这样说有些欠妥,准确点说是他们顺水推舟,不那么在乎我了。我也正好落个自在,可以放手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是一个歪打正着的人,我是说我的心底从来不想做一个企业家、一个大富翁,不过是随波逐流给推到了今天。我心灵深处,嗯,请原谅我用了这个文绉绉的词儿,我是说灵魂深处埋了另一种志向,那就是创造出一片心灵的大天地,哦,也许这样说你无法听懂。我是说,我要用笔记下心里的一切,对这个狗日的世界所有的喜欢和厌恶、所有的爱和恨,还有我希望它变成的样子!我有一套改造它的方略,我是个大创造者……”

他说得渐渐急促起来,汗水从额上渗出。他突然发现正在垂头倾听的吴沙原一点点仰脸,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闪出了光亮。

屋子里一时很静,没有一丝声音,连呼吸都听得见。

“我,”淳于宝册颤抖的手从一旁收回,呷一口水,“对不起,我一激动就把话说大了。我可能在说自己的希望、我想成为的那一类人。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还没有那么狂妄和目空一切。但说句心里话,我真的憎恶自己以前的角色……现在想,我可能把心底的力气投错了,这力气是有的,所以也就有了今天的狸金。它是个正打歪着的产物,一个长大不由爷的坏孩子,我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孩子。”

说过这些,他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歪在了被子上,粗粗地喘气。

吴沙原悄悄地伸手取了那本露出半截的书,啊,原来是关于东部半岛风情的。他翻弄两下,从中掉出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片,赶紧夹到原处。书重新放回。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完全不是一场期待中的谈话,有点始料未及。他知道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对方的倾谈:不乏真情与质朴,不过实在是太突兀了。怎么说呢?简单概括起来,这位董事长无非想说目前大权旁落,原因是大半生的奋斗并不让自己满意,他要改弦更张干点别的。老天,出了天大的怪事。不过他不想马上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因为对于矶滩角来说正面临着生死攸关的迫切,需要马上解决。他咳了一声,很响,要把这个眯着眼睡去的大富翁惊醒,果然,对方睁开了眼睛。

“董事长,我大概听明白了。您说的是要离狸金远一些,去做自己更想做的事。可您今天毕竟还是它的董事长,总能够帮我们一下,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有这么急?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

“当然!这多半年来,集团的人和上下级领导催得紧,调度会现场会开了不止一次,简单点说就是在逼我们,矶滩角怎么想并不重要,它只能成为狸金的一部分!那些大领导只用眼角扫我,地方的头儿就不那么客气了,直接拍桌子砸板凳,问我还想不想干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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