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李清晨的再婚生活(短篇小说)

2018-01-21 01:54金少凡
南方文学 2018年6期

金少凡

挤上公交车之后,李清晨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就来了。每回都是这样。其实每回在这个时候,他都担心会有这样的事情,可基本上没什么例外。售票员的好心自不必说,她们的担心也是另一个方面。现在一切都已经把经济作为了杠杆儿,出了事故是要司机和售票人员自己掏腰包的,但是公交公司和车队还是会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因此每当他掏出红色的老年证亮给售票员后,售票员的脸上都会露出几分不悦,接下来便把麦克风对在嘴上喊,有哪位年轻的同志给这位老人让个座位,有哪位年轻的乘客少坐一会儿,发扬发扬风格少坐一会儿好吗?谢谢了!在他一再摇手表示不用让座,自己身体没问题后,售票员依然继续喊,坐黄色座椅的那几位,把座位让出来好吗?请您自觉点,那是老弱病残专用座位。你们坐在那儿,好意思吗?接下来就会有人一面拿很轻蔑的眼睛瞥着他,一面慢春春地站起来。他赶紧连说谢谢谢谢!心里十分愧疚。

他知道,自己出门的时间不对,正是早上的上班高峰。他知道,所有的乘客都会在心里嘀咕或是骂几句,这么大年岁了,又不急着赶去上班,凑什么热闹?为老不尊!可是他也很无奈。路途遥远不是吗?

朋友,

请不要把我的酒杯斟满,

我的路远呢,

翻过这座山,

还在河的那边。他的这首诗很可以用来说明那段距离。因此,他必须这个时候赶坐这趟车,只有这样,才能保障两个人每周一次在一家饭馆或是茶馆里的准时约会。

他那时是有心情写诗的。心情就来自这样来来回回奔波换来的短暂约会。他那时候觉得这样的奔波很新鲜,金色的时光让他魂牵梦绕。兴冲冲地去,意犹未尽地回,其中的甘甜和辛苦很耐人寻.味,很富有诗意。

那个时候他使用的还是老式手机,就只有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的功能。他们私下约好了,他不要跟她联络,一方面是她平时忙,要照顾孙子,要护理老伴儿,没有时间;另一方面身边也总有人,女儿女婿,儿子儿媳,一大家子,人多眼杂。两个人的事最好保密,如果她有时间了,就发条短信约他。这条短信一般会在周二晚上准时发过来,每到周三,儿媳倒班,中午便能接过她看管着的孩子和护理着的老伴儿,放她两个小时的假,让她出去散散心,他们就获得了短暂且宝贵的相会时间。她给他的短信一般也不写文字,只有三个数字:511。这自然是俩人约定的暗语。意思我想你要你。为了能及时获取511的信息,他每周二一整天都会把手机贴身放着,并时不时地看看手机的信号是否正常,电量是否充足。这一天,他的身上都会被某种很神秘的力量支配着,不觉得饥饿,感知不到冷热,甚至忽而西忽而东地不知该做什么事情,对着电脑,诗自然也写不下去。一旦那声短信提示音嘀地响了,511的数字出现了,他的心就开始了狂跳,血管里的血就开始膨胀,许久不能平静。之后便手忙脚乱地开始整理东西。把给她买的零食放进书包又拿出来,把自己明天要穿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又放进去,直至夜深了,必须熄灯睡觉了,那股很神秘的力量才会从心里渐渐散去,他才能逐渐获得平静。不过,梦里依然是他和她约会的场景。全部都是令人I WE,激动人心的场面。有时候,他的下身还会溢出液体来,把睡裤打湿。

带着这些憧憬,第二天一早,没等闹钟响他便起了床。之后骑上车,奔往阜成门101公交车总站。把自行车放好,锁上,再看看是否有类似于民工一样的人对着它窥视,之后登上汽车,再经过两三次的倒车,两三个小时的颠簸,一路风尘,抵达30公里之外,距离她家不远处的某家饭馆。他一般都会先到,占好独立的、光线和位置均适宜的餐桌,再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桌面上,以备她随时有电话或短信过来,在嘈杂的环境当中是听不见的。他还会不时地看看手机上的时钟,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然后走到饭店门口去迎接。

来了,见到他,她会为他掸掸身上的土,笑一下,问,累了吧?

来了,见到她,他会傻愣愣地那么笑一下,憨憨地回答道,没事。

之后,两个人的手不自觉地就拉在一起,并且越攥越紧。走到餐桌前,两个人并不对面坐,而是坐在一侧,紧紧地挨着靠着。他还会朝四周瞄一眼,趁着无人盯看,迅速地把她的手拿起来,凑在嘴上亲一下。再一下。她呢,便在这亲吻中陶醉了,身子一下子便软下来,面条一样贴着他,头更像是安了轴承,很服帖地倚在了他的肩上。有时他还感觉出了肩上的潮润,他知道,那是她流泪了,便不顾一切地把她揽了过去。

暮霭 笼罩着湖面

我们 登上了小船

荡在 自由的水上

仿佛 缥缈在云端

穿着 美丽的长裙

我们 轻轻地相挽

今日 尽情地欢畅

扯动 洁白的风帆

……李清晨写这首诗给她,是两年之前的事情。

尽管那时候自己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是他依旧有写诗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身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做着支撑。

那个时候,他和前妻离婚的事已经经过了法院的两次调解。这期间,前妻拿出了医院证明自己患有神经系统疾病的诊断,因此,法院维护女方的权益,不予判決。第三次起诉,他请了一名业内很有名望的律师,律师研究完他的案子之后,在技术上做了很巧妙的处理,虽然经过了几次开庭,但最终还是使他这场旷日持久的离婚案得到了解决。

拿到法院的判决后,他原本以为就获得了清静,可以踏踏实实地享受爱情了,可是这时前妻又调唆闺女和儿子出来百般阻挠,他们不说反对再婚,只说财产。他们要求他把房产过到他们的名下。无奈,李清晨把心一横,想出了一条下下之策:换房,让自己消失。当时女儿已经出嫁,基本上不怎么回家,只有儿子跟着自己,于是,他在秘密之中,把自己位于繁华地段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降低了条件,换成了两处,南城一处一居室,西城一间平房,既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又保全了自己。并且,搬家也是在秘密中进行的,以至于正在吃早饭的儿子误以为他只拿了一个手提包出门开会或是旅行。待吃完饭后,在自己的床头看到了一个属于他的房本、一把钥匙、一个字条,才知道爸爸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包括那张十分珍爱的写字台,只带了自己日常换洗的衣服,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之中。

自身的麻烦解除了之后,他又开始了对她的等待。

她和他相识之后遇到的麻烦也不少。相识伊始,老伴儿病重卧床,他们只能在私下交往。待老伴儿在她的伺候下安然离世,她的孩子们又来干预。她也是一儿一女,也是大女儿嫁人离家,小儿子和自己一起过。但是遇上子女的阻挠,她却不能和他一样,简单地用换房来解决。毕竟她是女人,毕竟她是妈妈,小儿子崔凯刚刚结婚生子,她不能一走了之。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情感都在孩子们和他之间徘徊,在她内心的天秤上,一边是儿子、女儿,一边是李清晨,放弃哪一个,她内心的那盏天秤都会倾斜,放弃哪一个,她觉得自己都会立即崩溃。李清晨对她的那份情感令她难以割舍,但是,她同样也理解孩子们的感触。这个家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她和老伴儿就好比是行星,两个孩子就像是卫星,两颗卫星一直按照自己的轨道,围绕着行星有规律地运转,这时,忽然行星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介入而发生了改变,相应地要求卫星对自己的运行轨道做出调整,你说他们一下子能接受吗?她多少次都这么问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毕竟自己不是年轻人了,毕竟自己过了热血沸腾的年龄了,为了爱情叫她舍弃亲生骨肉,她觉得她做不到。她把这话跟李清晨说了,私底下甚至掠过一丝叫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李清晨要是主动放弃就好了。但是当她看到李清晨一脸的难色,抑郁、默默地转身而去的时候,才猛然感到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她才知道,一旦这个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中,她内心里才堆砌起来的那座爱的宝塔,顷刻将会轰然倒塌!

李清晨写了那首诗后,他们在夕阳红影楼拍了婚纱照。

再一个月后,他们私下领了结婚证。

尽管因为家务事的缠绕和儿子的反对,她不能过来和他住在一起,但是他们还是布置了新房,还是把家安在了李清晨的平房里。

把结婚证放在抽屉里,她说,慢慢来吧,走到哪步说哪步,摸着石头过河吧。面包总会有的。

把一颗钉子钉进墙里,挂上婚纱照,李清晨说,听你的,一切都以你的家里能安定团结为主,我受点委屈,克服点困难没什么。

李清晨还没坐稳,车便启动了。全车的人似乎也都没站稳,开始随之晃动、摇摆。有人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赶紧挣扎着往上提了提身子,他要在汽车出站时赶紧看一眼窗外。最终他看到了锁在铁栏杆上自己的那辆自行车,心里便有了一些踏实,继而坐稳,又仰头看看挤在身边给他让座位的人,问要不帮你拿一下书包?那人没理会,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抱在胸前,手里捧着手机,聚精会神地在看。

见几乎所有人的手里都玩着手机,李清晨便也从书包里把手机掏了出来。这在以前,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即便是做了也没用,老款手机上,除了几条短信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现在不一样了,他更换了新的手机。不过,让他心痛的是,这用掉了他整整半年的稿费。

她的微信发过来了。问他上车了?有座儿吗?

他赶紧回复有。放心。

紧接着她发过来一个红嘴唇还有一个绿衣裳的小人儿。那是个拥抱的图案。他只让这条微信闪了一下,便迅速关闭了界面。觉得不应该让身边的年轻人看见这样的内容。

路途很长。他开始闭上眼睛构思诗句。有一首《走婚》已经思谋良久了。可却一直没有在标题下写下一个文字。似乎是灵感的源泉枯竭了。其实本不该如此。这诗是写自己的,是写他和她的,是写这两年里自己这番奔波的。

他知道,把自己和她这两年的状态称之为“走婚”似乎不是那么准确。走婚,原本是某个少数民族的一种婚姻形式。这种婚姻形式大概是男女双方白天各在各家,各忙各的行当,到了日落之后,男方按约住到女方家去。然而,李清晨觉得目前自己所过的日子却并不如此。应该是只走而不婚。

婚后的日子,他们依旧还是一周只见一次面。每周二,他要在期盼当中等待她的微信,等待“511”数字。之后赶往30公里之外的地方。虽然通讯和网络比之前更为发达了,能很快捷地把红嘴唇和绿色小人儿发送过来,但是他和她的思念,还是要靠每周一次的奔跑来维系。

婚后的日子,把约会变成了团聚。

团聚仍然要在饭店或是茶馆里进行。

来了,见到他,她还是会为他掸掸身上的土,笑一下,问,累了吧?

来了,见到她,他还是会傻愣愣地那么笑一下,憨憨地回答道,没事。

这依然是他们最亲昵的时刻。而攥住她的手,依然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动作。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愿意把她的手攥在手里,不放开。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左顾右盼,找个借口把手抽出来,之后搀了他的胳膊,向饭馆走去。他是个诗人,见到花花草草、飞鸟爬虫都会从心底涌出激情来,都会在心里用热血把它们融化了,之后变成一行行缥缈着的、幻化着的、朦胧着的文字。然而,面对着自己每周一次的奔波,面对着每次短暂的团聚,面对着她眼睛里闪烁出的深情、渴望的目光,他却觉得自己的内心一点都激荡不起来。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了,他家附近的饭馆,他们吃遍了;时间一月一月地过去了,她家附近的茶馆,他们喝遍了。知了的叫声停止了之后,夏天过去了;金黄的叶子褪去之后,秋天过去了;冬天携带着漫天的雪花来到了,终于,他还是一点感覺都没有,他试图把这段日子记录下来,拟就了题目“走婚”,可是他的心像是停止了跳动,任凭他手攥着笔,可在纸上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微信又响了一声。李清晨把手机侧向车窗,用手遮挡着才敢打开。之所以这样,主要原因是怕偷看的人误会了,以为他老不正经,搞什么年轻人的新鲜玩意儿。

车经过一个交通枢纽的大站之后松快了不少。身边拥挤着的人不见了。给自己让座位的人似乎也下了车。李清晨朝车下望了望,见一个戴着耳机的人捧着手机在匆匆赶往马路对面的地铁口,他不敢确认,那是不是他。

手机又响了一声。还是微信。她问他中午准备吃什么。他苦笑了一下。想:吃什么呢?他把手机打开,开始翻看,可是所有饭店展示的菜品,看了都叫他反胃。

汽车继续向前。售票员继续把话筒放在嘴上喊,有哪位年轻人少坐会儿给老年人让个座儿,谢谢了!每次售票员这么喊,李清晨总觉得是在喊他,让他赶紧把座位让出来。尽管她喊的是年轻人,但是他十分歉疚地想,已经坐得太久了,并且还不花钱,不买票。

汽车一个急刹让车厢里的人一下子都朝车头方向涌了过来。有个带孩子的乘客还摔倒了。李清晨的身子也朝前倾了一下,额头差点磕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一个东西唰地一下从脚下滑出去,到了司机旁边的车门处,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此次出行是带着个背包的,里面有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简单的换洗衣服。前几天,她破例给他发了微信。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之后一定会激动地蹦起来!

这个好消息来自她的外孙女。

小姑娘上小学,刚有了作文课,一时间对着作文本的方格子一点感觉也没有,每次都是写下几行字便没了词句。就在全家人为之着急的时候,她忽然就想起了李清晨。

他?行吗?全家人都瞪着眼睛质疑。

行吗?你们把那个“吗”字儿给我去了!她说,人家是作家、诗人,知道吗?人家能把这么多的文字登在报纸、杂志上,怎么会教不了一个小学生呢?

大概是觉得她的推理合乎情理,大概是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他的诗略有些文采,就在那个晚上,他很幸运地就被确定为孩子的家庭教师。求贤若渴的他们,不再计较他的身份,决定让他来讲一讲试试。

李清晨是在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之后,接到她的微信的。并且,一面看,喷嚏还在不住地打着。

接到给小姑娘辅导作文的任务后他十分兴奋,用她“一定能从地上蹦起来”的形容十分贴切。终于有机会走进她的家,终于有机会可以和自己的爱人公开在一起,叫他感到这简直是苍天伸出一只手来,救他于苦难的一个赐予。他用了一周时间认认真真地备了课。这期间,他翻阅了《诗经》《楚辞》《文学概论》《中国文学史》《唐诗三百首》等等。教案写出了好几十页,甚至多少次对着镜子进行了试讲。

汽车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有几处危险路段的强行超车,让李清晨看着多少有些眼晕。不过,这很符合他的心境。他希望尽快结束自己30多公里的行程,尽快赶到她的身边。

在司机的努力下,李清晨果真早到了。站在她家楼下,他给她拨去了电话。

她说那么快?你上来吧。

一直琢磨着到哪家饭店用餐不反胃的他一阵欣喜,说,好吧。

他没想到她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问她,她说儿媳妇带孩子回娘家了。

他问几时回来?问完之后便开始有些心虚,好像问话里夹杂着不良的企图。于是脸就开始发热,可细想想,就是有不良企图又怎么样?不应该吗?

她说怎么也要午饭后吧。说完,还要说什么,就猛地被他抱住了。她下意识地挣踹了两下,之后便顺从地就了他的劲儿。

两个人很快就进了她的房间。然后躺倒在床上。李清晨唰唰几下把自己的衣裳给扒了,正欲扯她的,手就忽然停止了动作。他竖起耳朵来,似乎外面有声音,好像楼道里有人走动,好像房门的把手在响,慌忙拿被子把自己罩住。她赶紧起身去看,侧耳听,门外没有声音,开门看,也没有人,一切都好好的,平安无事。回到屋里,就又要开始,可是把她的衣服扯了,他却觉得自己怎么也不成了。身上软软的不给力。而且越急越软。他就很恼火地狠命扇了自己两巴掌。原因是他很难受,血管里的血还燃烧着呢!血管还肿胀着呢!可身子却不中用了!

她明白,也渴望着,就箍住了他,耐下心来贴着,和他说话。还不住地抚摸他。

他慢慢地又恢复了平静。把恐惧赶跑了之后,身子渐渐地硬朗了,又膨胀起了进门时的力量。

不过,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做成。力量起来了,可是他却又听到了声音。

身子再次软下来后,他只得穿好了衣服,然后规规矩矩地坐着,很尴尬地望着她。

下午三点的时候,小姑娘放学了。

李清晨同时也见到了她的一大家子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他赶紧鼓起笑脸来,你好你好地跟他们握了手,之后,他被安排在她的房间里给小姑娘上课。

开始的时候,他还真的有点紧张,因为他知道,这一大家子人是在考验他,他甚至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隔壁房间的窃窃私语,能感觉到他们轮流地透过门缝朝着他窥望。将近晚饭的时候,课讲得告一段落。崔洁崔凯赶紧进屋。

怎么样?宝贝儿?崔洁急切地问。

爷爷讲得特好,我都听明白了!小姑娘欢蹦乱跳地跑向了妈妈,并把当堂写的作文交到了妈妈手里。

崔洁和崔凯忙看。见果真写得像模像样儿了,就朝着李清晨说谢谢!他说不谢不谢,小姑娘很聪明,一点就透!于是全家人就都高兴地笑了起来。李清晨便也在这笑声中轻松了下来。接下来,他被留下吃晚饭。崔洁还特意嘱咐小姑娘给爷爷拿碗筷。看到大家对自己的笑脸,再想起几天前连续不断的喷嚏,李清晨认定,今天是个好日子。他甚至想,这是他和她能够生活在一起的开端日子。

晚饭很丰盛。一家人也很热情。他被安排在了她旁边就坐,这让李清晨既激动又紧张,甚至,他手里拿着筷子也不知所措,因为以前她曾经说过,他吃饭口太小,一口连一个饺子都吃不进去,所以在他把碗里的米饭用筷子夹起来的时候,不知道该怎样放进嘴里。幸好,大家都低着头吃自己的,并没有顾及他。

饭后刷碗的时候,和她并着肩站在厨房里,李清晨才得以和她说说话,他的心这才静了下来,才寻找到了那么一丝久违了的温暖。

收拾完了之后,崔洁一家告辞走了,崔凯和媳妇坐在了她屋子里的沙发上看电视,李清晨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假装着很是认真地也看了起来。这期间,他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崔凯和他媳妇,他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被告席上等待着他们的裁决,因为接下来的时间,他的何去何从,不知道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按照自己事先设计的最佳方案,晚饭后,他应该和她下楼拉着手去散散步,之后再上楼收拾收拾洗漱睡觉,因为他们是合法的夫妻。崔凯和媳妇似乎并没有顾及李清晨的这些心思,甚至没有顾及他的存在。他们的眼睛只是都专注地盯紧了电视。虽然也附和着跟他们一起对电视剧的剧情、人物不时地说上几句,把话尽量说得像一个作家,像一个权威,但是李清晨却在心底一阵紧似一阵地涌出焦躁和不安来。他一开始想用一声哈欠来提醒她,后来又想起身寻找东西来引起她的注意,不过李清晨始终没敢那么做,他怕崔凯和媳妇哪个说一句,你困了,早点回家休息吧。他想和她在一起的希望就彻底泡汤了。因此,他就在这股焦躁和不安中使勁地忍着,甚至憋了一泡尿都没敢起身去厕所。

电视剧结束的时候,墙上的时钟正好是10:50。崔凯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把胳膊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来儿子,他把自己的儿子抱了起来,说,去跟奶奶睡觉去!说着话,便把儿子塞到了她怀里。她抱起了孙子不由得用眼睛看了一下李清晨,李清晨知道自己的判决下来了,于是,汕笑着,朝了她怀里的孩子说了声宝贝儿晚安,便起身在衣架上摘下了自己的书包,对着崔凯和媳妇说了声回见,谢谢你们的晚饭,并对着她笑了那么一笑,转身就要离开。

这么晚了,见李清晨准备离开,她忽然开口忙说,要么你就别走了!

听到这话,李清晨心里一阵激动,忙转回身来。但就在他刚要回到她房间的时候,听见崔凯咳了一声,紧接着听她说,那什么,你,你,你就在客厅里搭个铺吧。

李清晨即将走到她房间的脚步忽然间停住了,一股诗人的血液,忽地就涌上了头顶。他转过半个身子去,对着她把脸上的肉往上一皱算是笑了一下,没说话,开门便走了出去。

那天,是旧年的腊月。冬天的风刮得很紧。下到楼下的李清晨伴着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在楼门前徘徊了很久。他多少次抬起头来,朝了楼上的那面窗户望去,从紧闭着的窗帘上穿透出来的那点昏黄,叫他心中酸也不是,苦也不是,痛也不是,悔也不是,希冀也不是,失落也不是。抑或是还在依恋,抑或是难以割舍,此时他的怀中拥着一份混合着所有情感的东西。作家自然还有作家的思维方式,按照文学创作的规律,自己的离开,应该在女主人公的心里造成一种震动,此时,她应该大喊着清晨、清晨,来不及披上一件衣服就夺门追了出来。然而,她家那盏灯戛然的关闭,叫他所有的想法,叫历代文学概论的研究大家们的精辟论述,在瞬间失去了色彩!

李清晨开始练习骑三轮车。

她在微信里说,这是一个机会。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离开她家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李清晨和她都没再联系。她没有往李清晨的手机上留“511”的字样,他也没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还要给小姑娘补习的事情。两个人似乎同时都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都同时品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不过,人好像有的时候很奇怪,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尽管你使劲儿扎紧了口儿,可还是挡不住气体一点一点跑掉。还好像是沙漠中的沟沟壑壑,风总能用时间把它们一点一点抹平。就在李清晨渐渐地淡忘了那个大风之夜,想着用一个什么样的由头给她打个电话的时候,他就接到了她的信息。

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崔凯给他的信息。

崔凯在机关里做事情,管着他家附近方圆好几公里的地面儿,在他管片儿之内,有不少饭馆,他搞了家公司,专门往这些饭馆送饮料。她在微信里说,你能不能帮帮他,他在机关里当个小办事员也挺清苦的,挣不了多少钱。她说,帮了他,也就帮了你自己,帮了咱俩。李清晨的心里就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尽管她说,得要他每天骑着三轮车往各个饭馆送货,尽管他想象得出,他将怎样由一个被人称作老师的诗人,转脸一变成为一个遭人不屑的小商小贩儿,但他还是立即把简单的行李往书包里一塞,赶往了她家。

李清晨跟崔凯签了劳动合同,崔凯就递给了他一把三轮车钥匙,带他到楼下,把三轮车打开,让他练习骑车。

三轮车他还是几十年前到农村劳动的时候骑过,那个时候年轻,有朝气,见了什么都想试试,人家说你会骑自行车就一定骑不了三轮车,他不信邪,非要试试,结果还真如人家所说,骑上三轮车后他一时控制不了方向,按照他的意志,越想把三轮车的方向调正,顺着马路走,而三轮车就越往偏的方向跑,结果偏着偏着他一慌神儿,三轮车失去了控制,就冲出马路,翻倒在了马路边的深沟里,人被砸在了车身下。

几十年之后,再骑在三轮车上,他仍心有余悸。不过,崔凯告诉他骑三轮的诀窍,他记住了,尽量顺着劲儿走,不跟它较劲,眼睛平视,看远处。按照这个诀窍,他一开始进行得还挺顺利,可是突然间对面飞来了一辆汽车,他怕刮着对方,一惊一慌车就又失控了,朝着电线杆子撞了过去一人倒车翻,跟几十年之前一样,他又被三轮车砸在了车身下。

练好了三轮车已接近中午了。她下厨房做饭,李清晨进卫生间洗澡。脱下衣服来他才看见,肩膀上,已经被三轮车给刮破了,淋浴的水浇上去,一阵钻心的疼痛。到了晚上,李清晨感觉不仅仅是肩膀头上那块划伤的在疼痛,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也都一起疼了起来。她见他躺在床上一翻身就龇牙咧嘴的,赶紧给他做全身放松按摩。他说你歇着你的吧,我不能用你给我按摩。她问为什么不能用?他说你是女的,我是男的,你这属于异性按摩,是国家法律法规所不允许的。见他疼成这样了还臭贫,她不由得用手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下。这一下,没使多大劲儿,可是他却痛得嗷嗷叫了起来。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她担心地问,你从来就没干过力气活儿,今后每天都要这样,能行吗?他咬咬牙,说,不吃苦中苦,怎得甜上甜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清晨便早早地起了床。起床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胳膊抬不起来,腿也抬不起来,浑身就像灌满了铅水一样的沉重。见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就说你昨天累得腰酸背痛,还哼卿了一宿,不行你今天就休息一天,明天再去送货。他说不行,我从昨天开始,已经是崔凯公司的一名雇员了,公司有考勤制度,迟到一次要扣全月的奖金。说完就去洗漱。她跟在后面有些担心,问他昨天只是骑了骑三轮车就累成了那个样子,今天不但要骑三轮车,并且还要搬运几十箱果茶,你能顶得住吗?他安慰她说,写作需要体验生活,有了生活,才有了创作的素材,才能写出好作品来。崔凯现在就给了我一个很好的体验生活的机会,蹬三轮、送果茶,和各种人物接触,跟他们推销产品,跟他们结算账目,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听他们各式各样的语言,分析他们不同的心理活动,你看看,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你就等着我写出来的好诗吧!

李清晨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第一天上到珑优惹了祸。

其实,这天上班,他还是时时处处格外小心的。崔凯公司的其他员工,在装卸果茶的时候,一般都是隔着老远把果茶往车上或是地上一扔,而他无论把果茶搬起还是把果茶放下,做得都小心翼翼,生怕果茶在箱子里面晃动,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有个小伙子见他这么谨慎,就过来拍他的肩膀说,老爷子,您用不着跟抱自己亲孙子似的那么小心,就这么一扔,没事儿,碎不了。再说,就您这么个抱法儿,一天能走几趟啊,您能完成得了任务吗?能挣得着钱吗?听了小伙子的话,李清晨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往车上扔了一下,可是箱子里的果茶咣啷一響,他就再下不去手了。

装完车,往客户那儿送的时候,李清晨骑在三轮车上也是如履薄冰般的小心。凡是遇见路上有个沟沟坎坎儿的,他就立即下来,或是找个砖头把路垫垫,或是一点一点地把车挪过去,反正他绝不会让车上的果茶在箱子里面磕头碰脑地感觉不舒服。

就这么精心呵护着,他来到了第一天上班的第一家要送货的餐馆。核对了一下餐馆的名字,叫永红餐厅,老板的名字叫刘永远,经营东北炖菜,另外还有大馅儿饺子,狗肉之类的。李清晨就在饭馆门前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停下车,锁好了,掏出发货单来核对一遍客户需求,然后搬上两箱果茶十分吃力地朝餐馆走过去。

永红餐馆的门大概和他一样,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因此在他想推开这扇门,进到餐馆里去的时候,就遇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因为是第一次来,还没有领教过这扇门的厉害,不知道它有些欺生,不知道它很讲礼数,不知道它很讲规矩,更不知道它的脾气不大好,像一个暴躁的倔老头儿。应该说在遇到李清晨时,这扇门正在极不耐烦的气头上,见他朝自己走来了,大概是嫌他在它面前不是很有礼貌,不是很懂规矩,用屁股推它,用屁股顶它,于是就故作不知,紧闭双眼,岿然不动。

李清晨用屁股顶了顶门,门没开,就犹豫是不是要把怀里抱着的两箱果茶放下,然后再把它推开。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做会很麻烦,自己昨天练了一上午三轮车,这会儿浑身的肌肉正疼痛不已,每走一步路都十分艰难,若是把果茶放下,之后再把它们从地上抱起来,弯腰屈膝的将更加剧大腿和手臂肌肉的疼痛,于是,他就又试着伸出一只脚,用力地朝那扇门踹了过去。刚才说了,那扇门是一个脾气很怪的老头儿,它很讲礼数,很讲规矩。见他抬起脚来往自己身上踹,就动了大怒,按照它老人家的脾气,这个时候,它是一定要给他一个深刻教训的,并且,这个教训要深刻到让他能够记一辈子,于是,只见它一闪身,躲过了他踹向自己的脚,随后又杀了一个回马枪。李清晨在抬起脚来的时候,是用了比屁股顶门时更大的力气的,然而那扇门却没等他把预计的力量都使出来就豁然打开了,这让他措手不及,于是,就失去了重心,踉踉跄跄地一头往饭馆里冲去。待那扇门很有力量地弹回来,又狠狠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之后,他就彻底被打败了。

他重重地栽倒在餐馆的地板上。

在倒地的一瞬间,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奋力将怀里的两箱果茶推了出去。

果茶落地发出了一阵稀里哗啦的玻璃撞击声。这声音让人有些地震般的感觉,于是,饭馆老板被这声音惊动了,慌慌张张地从后厨跑了出来。见满地都是玻璃的碎屑和黏黏糊糊的果茶,他没看躺在地上的李清晨,赶紧跑到果茶落地的地方,用脚把玻璃碎屑和果茶汁液扒拉开,查看自己的地板。见有两块瓷砖都被砸坏了,心疼得连连跺脚,他操起东北话来朝着李清晨骂道,瘪犊子,这是干啥玩意儿呢!

李清晨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是用了几次力气,也没能完成这个任务。他就朝老板伸出了手。搭把手儿,他忍着疼痛说,求你了!

摔了果茶、丢了客户、嘴还被磕伤是李清晨这一天上班的成就。

回到公司,崔凯看到李清晨那副狼狈样子,又气又恨,想骂他几句又忍住了,但最后还是从咬着的牙缝里说:我就没见过天底下有你这样笨的人!

面对崔凯的愤恨,李清晨很服气,他也正对自己的这副狼狈样子感到难堪,感到又气又恨,因此他真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那个最笨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是天底下那个最倒霉的人。他甚至觉得天底下可能还有最什么什么的人最符合他,因为没听说过还不知道,因此他希望崔凯能继续把那个什么什么的给骂出来,然而崔凯也没骂出来,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还是不忍心亦或是懒得再骂了,总之他没再骂出来,只是在瞪了他一眼之后问,牙没事吧?

李清晨不敢说有事,连连摇头,说,没事,没事。应该是没多大事。

崔凯皱皱眉头,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么一摔,给我找了多大麻烦呢?

李清晨忙说,真对不起。那两箱子果茶扣我工资吧。

崔凯听了就又来了气,他点着他的脑门说,扣你工资就完了,你以为就是那两箱子果茶的事儿吗?你还没到家呢,那东北人就来电话了,说以后不让往他那儿送货了,并且,以前的账也不给结了。扣你工资,扣你工资,你有多少工资让我扣啊?丢一个客户,你知道我一年的损失是多大吗?行了,我找个人陪你看病去吧。

她让他在家养养伤。他也十分想歇几天。可是惹了祸,又待在她的家里,让她照顾,他觉得很不自在。出来进去都很不自在。坐不知道该坐哪儿,站也不知道该站哪儿。特别是崔凯在家的时候,他总觉得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他想是不是回自己家去。这个活儿不做了。他也实在做不了。可是又不忍心跟她开口。他觉得,即便是让他骑三轮车送货,这样的机会也是她帮忙争取来的,他若是走了,再想回来,和她在一起,希望就渺茫了。

第二天早上,他便挣扎着起了床。她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送货。她说你的嘴都肿成那样了,歇两天吧。他摇头。之后走进了卫生间。

在自己家里时,李清晨有个习惯,去卫生间要带上报纸或是书,他如厕的时间一般很长,在这很长的时间里他会把报纸看完,书也要翻看许多页,遇上自己思考了什么问题或是琢磨出了什么好的诗句,还会从口袋里摸出笔来把它记在纸上。可是来到她家之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没有了这样的特权,他由一个随心所欲的主人忽然变成了事事都要看别人脸色的从属,他的一切行动坐卧都要依附于这个家里原先的主人之下。因此,他尽量早起,赶在崔凯起床之前。可是没想到崔凯这天也起得很早,他的脚步出现在了卫生间门口,还咳嗽了一下,李清晨慌忙做了收尾。从里面跑了出来。

下午,完成了送货任务回来的李清晨看看表见还不晚,就想再去送趟货。她说算了吧,等你装好了货再骑车到了地方,天也就黑了。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吧。李清晨说不行,我得尽快把公司的损失补回来。见他执意要走,她就追问,你晚上想吃什么?他一面走一面说韭菜馅儿盒子!

晚上崔凯回来得比较晚,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丢失了客户,他亲自上阵,蹬三轮车上门送貨的缘故,反正他进门的时候显得十分疲惫。

崔凯一进门便开始抽鼻子。

李清晨见了,拿着韭菜馅儿盒子的手便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她没理会这一幕,招他进厨房,问,怎么样,香不香?

他含混着说香。

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凯换了衣服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只见他又使劲儿地抽了抽鼻子。

什么味儿?他问。

没什么味儿啊。她在厨房里回答。

没什么味儿是什么味儿?崔凯继续抽着鼻子问,怎么这屋子里面臭烘烘的?

说着话,崔凯便像猎狗一样,一面抽动着鼻子,一面朝厨房翻寻过来。当他看到李清晨的手里正拿着一块韭菜馅儿盒子时,立即就朝他瞪起眼睛。

还说没什么味儿?他嚷了起来,还说没什么味儿?满屋子都是臭韭菜味儿!

李清晨在崔凯的喊声里立即停止了咀嚼。

再之后,他像犯了错误的学生要纠正自己的错误一样,赶紧推开了厨房的窗户通风。

到了半夜,崔凯睡下了,她悄悄地从厨房里拿出几个盒子来走进了卧室。

吃吧。她跟他说。

李清晨摇头表示不吃。

她指指关好了的门说没事,他闻不到了。

李清晨还是心有余悸。

她就把盒子递到了他的手里。

李清晨看了看盒子,之后走到了窗前,把身子探到了窗外,这才把盒子撕下一块来放进了嘴里,并且还没敢让韭菜过久地在嘴里停留。

几天之后,是崔凯儿子的生日。崔凯呼朋唤友,在饭店里摆酒席。起先,李清晨犹豫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参加这个酒席。她就劝他,说去吧,趁机会,你还可以和他增进感情,都说酒越喝越厚。李清晨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决定去了,并且还准备了一个红包。

酒宴上,他和她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了主桌的正位上。

酒席开始之后的第一个程序自然就是敬酒。崔凯社会上的朋友们,为了表示尊重,纷纷端着酒杯,来到主桌,在崔凯的引荐下,一一给长辈们敬酒。崔凯先从靠自己最近的岳父开始介绍,依次是岳母、母亲,待众人和这几位长辈敬了酒,说了吉祥话,干杯了之后,又都把酒杯斟满,来到了李清晨的面前。李清晨自知该轮到介绍自己了,便早早地在脸上准备了微笑,并已经把酒杯端在了手中,站起身来,单等崔凯的引荐,可这时崔凯看也没看他一眼,隔过去,直接把众人引荐到了他边上的另一个人面前,说,这是我大舅。大舅,干!

身边响起干杯的声音时,李清晨的脸腾地涨红了起来。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简直无地自容。

那天,李清晨很绅士地参加完生日宴会。之后先行回到了她家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离开了。离开时,没再回望那面窗子。可是,他心里又在不住地晃动着那面窗户。于是,心里便有潮水涌动了起来。

回到自己家里的李清晨,开始感觉浑身发紧,继而头痛,之后就发起了高烧。尽管如此,在过后的几天里,躺在床上的他,每每听到院落里头稍稍传来脚与地面的摩擦声,就会立即侧过耳朵去细听,他都要想象着这脚步必定是渐行渐近地朝他的屋子走过来的,那走来的也必定是她,她的手里还必定是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进屋之后,还必定把他爱吃的几样饭菜摆在了饭桌上。

不过,她没来。

谁也没来。

无聊地翻看了一下手机,有崔凯之前发来的微信。上面说,我已经和一家饮料厂洽谈好了,准备做他的总代理,但是因为资金不足想和你商量件事情,你那间平房是否可以卖掉或是做财产抵押?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卖掉或者抵押房子后,你可以长期住在我家,和我妈在一起,并且你还可以按投资比例做股东,分红。

他抬起无力的手指,正放在这条微信上,犹豫着是否要把它删掉。

哈在此时,手机连续响了两声。

有两条微信进来了。

他打开第一条,还是崔凯的,他问你考虑好了没?合同我都准备好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他打开第二条,是她的。仍然是一个红嘴唇,还有那个绿色小人儿,张开双臂,要拥抱他。珠帘秀(短篇小说)

强雯

早春时节,气候总是不稳定。时冷时热,热倒没有多热,关键是闷,腋下总是渗汗。其实血迹已经消失,甄眉还是小心地轻抚阿昌的手臂,甄眉的手腕很白,比刚才在演播室里灯光照耀下要晶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听着探照灯滋滋的声音……

其实电视也不是非看不可,但是整天待在家里除了电视能制造动感,还有什么活物?只要朱哲在家,甄眉就丧失了一切人的自主权。她是镜子、是大理石桌子、是高档衣柜、是美轮美奂的家中的一员。门是被反锁了的,阿昌会在周三的下午两点钟接甄眉出去洗头。不过今天例外,阿昌中午来的时候给甄眉带来消息:名声渐起的本土“五加卫视”正推出一档话题节目《珠帘秀》,邀请感清和睦的夫妻三对、婚姻不合的夫妻一对参加。

“试试?”

“我连单独出入的自由都没有。”“五加卫视”甄眉倒是常看,几对活宝的表演,倒很适合下午茶。但她说话的时候却挑起眉头。

“我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征求广告,婚姻生活甜蜜的三对,叫甜蜜组,婚姻生活不如意的一对,叫怒对组。关键是这是名嘴张常用主持的。《珠帘秀》呢,就是从婚姻的背后,走向婚姻前台,揭示婚姻本来的样子。听上去还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古意的。”

“开什么玩笑?”她觉得这司机咬文嚼字起来也挺逗。

“张常用还不知道?什么节目都敢做的。你真的可以去试。”

“是吗?”许多人挤破头都想上张常用的节目,就算被当众开涮也没关系,就冲他的王牌收视率,这一点甄眉还是知道的。

“有什么不可以,你本来就有明星气质。”

洗头完毕,阿昌没有直接送甄眉回去:“考虑一下吧,真的,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汽车直接送到了电视台楼下。“五加衛视”的门外站了好多男男女女,应聘的不少。

“就当玩玩吧,反正也不一定能选到你。”

甄眉环顾四周,处变不惊地笑笑。甄眉长得很美,她知道,可惜现在是全职主妇锁在深闺。她填了一张表,等待了片刻便有一个工作人员领了进去。房间里有三个人,正中的一个就是那个常在电视里看见的名嘴张常用,虽然甄眉很久不看电视,但张常用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另外两个不认识,估计也是什么制片之类的。

“你以前是在酒店里做事的?”

“是的。”

“全职太太,想离婚?”张常用扫了一下表格。

“是的。”她捏了捏拳头。

“甄眉女士是这样的,参加我们这个节目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而且我们的重点也是在夫妻不合这一块上,你的故事我们很感兴趣,这样,到时候我们通知你参加彩排好不好。”

面试很简单,看上去根本就不会被选上,那么什么事都不会有。出得门来,天空瓦蓝,像毕业后某个开怀的午后,杨树后响起一阵鸟鸣。

“如何?”阿昌的车停在旁边,作为中学同学,他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看好甄眉的幸福。

“不知道,他们好像很感兴趣。”她懒洋洋地说。

“甄眉,我有个想法,你一定要去参加这个节目。参加过张常用这个节目的人,最后不是被请去拍电视电影,就是另谋出路,都比过去好。再说,你又长得这么漂亮,不愁还不起高利贷的钱。不过在他们通知你彩排后,一定要想办法搬到其他地方住,知道吗?我怕朱哲对你不利。”

“听上去,你好像在那里兼了一份差。”甄眉说。

“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是个主意。”他难得地笑起来,对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抬头纹不多不少正三根,他又恢复了死板的表情。停车、开门、送人、上车,踩了油门,向前跑了。

时钟指向了六点,他大概是要回来了。甄眉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门把手。很快,她就会听见门外指纹锁“滴滴”的两声响动,把手就会向下,又平复。

她无法预知看见那张脸的时候,是愤怒、抑郁还是狂躁。她小心翼翼盯着,觉得自己心脏下方有些隐隐作痛,每次盯着把手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感觉,她不过才25岁,难道生命体征已经发出了预警?再过三个月就26岁了,对青春,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你这个女人真是贱啊,连司机都要勾搭,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买的!”朱哲一进门就指着甄眉的鼻头骂,“那个不要脸的,居然还说你漂亮,真的是天性淫荡,你要这么贱,回酒店继续去做好了!”

甄眉几乎是迎头就撞上了丈夫的辱骂,抚着左胸的右手还未拿下,眼泪就气了上来。“你少在这儿疑神疑鬼。他不是你安排来监视的吗?”

“用我的!花我的!知不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要不是我你还待在酒店里。阿昌那个混蛋我真是看走眼了,你以后也别想再见他了。”

“你把他怎么了?”她眼泪尚未干掉。

“你还挺关心他的是不是?他滚蛋了!”朱哲拿过遥控板,噼噼啪啪地对着电视机一阵乱按,“站在这里干吗,还不去换衣服,你耳朵聋了?七点钟有个饭局,你以为你是皇后还是公主啊?要我的朋友来等你?不识抬举。”

“你先生都是用这么难听的字眼来和你说话吗?”女主持人咪咪用一种夸张的声音惊奇道。

“就是啊,这是真的吗?有这样的男人吗?”咪咪旁边一个叫蛛蛛的女主持人也夸张地附和道。

“是的。”甄眉小声说。

“那他也对你动粗吗?”

“是不是有身体虐待的?”

“那倒没有。他不会打我的,因为他知道这样会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我经常被他带出去见朋友的,所以痛痕是不可以的。”甄眉平静地说。

“哦,了解。就是花瓶一定要有一个花瓶样,破旧不堪的花瓶是没有办法展览的。”张常用转过头对咪咪说:“早就跟你說了不知多少遍,穿干净点,脸擦漂亮点,做花瓶要有做花瓶的样子,看看人家甄眉是怎样做的,真是没出息。”

“讨厌。”咪咪一手似娇非娇地往名嘴张常用身上轻叩。

“好了,你们俩回家去吵了,今天是人家甄眉的主角。”蛛蛛赶紧打着圆场。

“哎,对了,”张常用一副言归正传的样子,“观众朋友,这个甄眉小姐的先生还有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怪癖,性怪癖。”

“是吗?”两个女主持人夸张地叫道。

甄眉面露难色,但仍轻轻点头。

“哦,究竟是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怪癖呢?”

“他每次都会规定我说一些台词,”甄眉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比如说,让我用希腊语、法语、英语表达一些意思。”

“是什么意思?”张常用对着摄像头张大了嘴问。

“就是安徒生童话的一些开头。”

“是什么样的开头呢?给我们演示一下好吧。”

掌声和音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舞台灯光也变暗了。整个演播厅有一种暖昧难言的代入感。

“她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亲族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容颜,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

灯唰地亮了,舞台一片洁白。

“听上去很像《海的女儿》。这是中文版的。”

甄眉点点头。

“挺有诗情画意的呀。”咪咪嗲嗲地说。“还用三种语言说。是不是你老公,听了这样的语言,会迸发出一种超能力?”她不怀好意地引诱。“就是在你们情到浓处时?”

“是不是像我这样?”张常用趁机插利打浑。

甜蜜组和现场的观众一阵哄笑。

“最开始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但是这半年的婚姻生活让我发现自己生活得并不快乐,真的,很不快乐,就算是他那么富有,也不快乐,所以我想离婚。”

“甄眉女士陈述了这么多,相信她的先生也会有一些说法。”甄眉的眼睛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相信这位先生也等了很久了,当然在出来之前,我们要做好安全准备,这是现场,不可以发生任何斗殴行为。”进行曲的音乐渐起,烟雾腾腾。“好,有请第二位怒对组的朋友——朱哲先生,甄眉女士的丈夫。”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人,居然说我有性怪癖?你呢?你呢?你一个酒店女招待,要不是我,你……”音乐还未完,男人就一个箭步奔到甄眉的面前,挥拳动手。

“保安、保安。”张常用镇静地指挥现场,“我们这可是有摄像的,如果要上法庭,完全可以呈堂证供。先生,冷静冷静。”

几个主持人和保安人员将朱哲带到另外一个席座上坐好。

“请问朱先生,您对你的婚姻有什么看法呢?”男人的情绪方定,张常用开始提问。

“当初,我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去那个酒家赴宴的,就在那里看到了她。当时觉得她长得很漂亮,酒店里怎么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一会儿她就过来了,先是说她家里的双亲都是六十以上的人了,因为被别人骗了,欠了地下钱庄几百万,命很苦的,迫不得已云云。”

“刚才甄眉小姐也提到家庭原因,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主持人表示肯定。

“然后我就觉得她很可怜,我们就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就给她说,你嫁给我好了,我帮你还这笔钱。”

“哦。原来是卖身葬父。”张常用油滑道。

“什么——人家双亲还健在,你诅咒人家啊,会遭报应的。”咪咪道。

“听说你们有婚前契约是不是?”

“是的。因为我母亲很反对我和她结婚,说酒店招待的,不般配。可是我还是和她结婚了。”

“婚前契约里的都是事实吗?比如说不许随便上街,不许和别的男人点头,微笑,不许有外遇,如果丈夫有了外遇,不可以干涉?”

男人有些回避地把头扭到一方。

“契约里说的是真的吗?”主持人咪咪跟着名角张常用的问话又重复了一次。

“如果她这样遵守的话,我会这样对她吗?”朱哲不屑一顾。

“你根本就是把我当一个商品,做摆设。”长发掩住甄眉的半边脸,委屈地争辩。

“你嫁给我不是图我的钱还是图什么?”朱哲又转过头来对主持人说,“她才嫁进来没几天就问我,你究竟有多少连锁店?有几个别墅?有多少存款?她不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什么?”

“可是你当我是什么?出门的时候我穿的衣服,要说的话都是事先被规定了的。在你的朋友面前,他都是说‘漂亮吧,我花钱买的。”

“这样的话真的很伤感情的。”主持人蛛蛛夸张地同清道。“朱先生,你不觉得你这样说话不太好吗?”

“她如果遵照我说的话去做,我会对她这样吗?”

“也就是说你承认那些条约是事实了?”

“她坐在这里把自己说得像个受害者。可是她呢,她还不是嫌我丑,上街的时候从来不和我走一块,从来不和我照合照。”

“是吗?一张合照都没有吗?”咪咪又用那种夸张的音调说话。

“我哪有,根本就是你没有挑上。总说这里没拍好,那里没拍好。”甄眉争辩。“你从来都瞧不起我,嫌我父母脏,嫌我的所有东西都是脏的,都全部扔掉,重新买。还不让我与我以前的朋友联系,不与我和父母联系。”

“我待你父母还算薄吗?我每个月都汇1万元给他们。”

“你不过是堵他们的嘴,他们连我具体住哪儿都不知道,他们也没有我的联系方式!”

“现在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张常用说着,“两夫妻各执一词,究竟这个婚姻到底是谁的不是多一些呢?我们栏目特意邀请到甄眉和朱哲的好朋友,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有请——”

“有请吴苏明先生、林会小姐——”主持人蛛蛛娇滴滴地报幕。

中场响起,横眉冷对的一男一女表情生硬地进场,迎着激越部分的《洞庭春色》,演播室的大门在烟雾效果中缓缓开启,仿佛是在弄一个悲情电视剧,而不是一个搞笑的娱乐节目。

“好了,一位是朱哲的好朋友,吴苏明先生。”叫作吴苏明的男子趾高气扬地坐下。“另一位是甄眉小姐的好朋友,林会小姐,有请。”

“幸福的家庭大多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音乐还没完,张常用准备好好煽情一下。

“这个女人真的是贱。”吴苏明趁着大家还没缓过神来,先发制人指着甄眉说。

“请这位先生严肃一点,我们这是演播室,不要出口伤人。”

吴苏明整整自己的衣冠,又恢复了自己的绅士风度。“最开始我就很反对朱哲娶这个女人。那天我们进去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哎,这酒店里怎么还会有这么有气质的女孩?不过这个甄眉也很厉害啊,她马上就过来,走到阿哲的身边,说他家里很穷,需要还一大笔钱。多俗套,对不对,偏偏我这个朋友就上当,谁叫他是我们当中最有钱的呢。很快呢,阿哲就说要和这个女人结婚,我就很反对。有句话叫什么‘婊子无情。”

“你说什么?”甄眉叫道。

“好了,请听吴先生把话说完。”

“好吧,结就结吧,反正不是我结。那个婚前契约是我让朱哲做的。其实也不是非要治她,就是要她明白,结了婚就要有结婚的样子。”

“你们根本就是对我有成见。”

“你不承认吗?有一次她和我们去吃饭,连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都不放过。”吴苏明说。

朱哲握紧了拳头。

“那天她说要去洗手间,正好我也要去,就在门口,碰见她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递手巾。”吴苏明说。

“那时他的手巾掉在地上了,我帮他捡起来。”

“你看看,”吴苏明手指着甄眉,面对着主持人,“这就是酒店女常用的方式,对男客人下套的常用的方式,啧啧。”

“你血口喷人。”

“而且,她还嫌弃阿哲丑,从来不和阿哲合照。”

“我从来就没有觉得他丑,是他的问题,他有心理障碍。他说会见光死。”

“哦,听吴苏明先生的意思,朱哲先生也就是现在甄眉小姐的老公很有同情心的,救甄眉小姐于水深火热之中,甄眉小姐呢是因为钱嫁入豪门,而且不知恩图报?”

吴苏明心满意得地点点头。

“好了,听了朱哲朋友的话,那我们来听听甄眉的朋友是怎么看她的。”

《洞庭春色》一阵激荡。

“甄眉是我以前在外贸公司的同事,是个很孝顺的女孩。后来去了酒店,再后来听说她结婚了,嫁得富贵,我们都很替她高兴。”

“哦,甄眉的朋友认为甄眉是个很孝顺的女儿,很体贴,很懂事,对吧?”

林会愣愣,点点头,接着说:“但是没过多久才发现原来她生活得并不开心。这个男人啊,简直就不是人。”叫林会的女人一气呵成。

“臭女人,关你什么事?”朱哲咆哮。

“大家不要吵,现在是听甄眉的朋友把话说完。”

“这个男人简直就是变态,整天把甄眉关在家里,不准这不准那,整天怀疑别人给他戴绿帽,我告诉阿甄,要这样,还不如跟阿昌走了好了,省得整天对着这个怪物折寿。”

“我早就知道你跟那个阿昌勾三搭四……”

“不知廉耻,阿哲这样对你,你还和……”

“阿甄,你怕什么,跟他离了算了。这种男人有什么……,,

场上乱糟糟,几个人吵了起来,眼看就要失控,张常用大叫:“这么多人都在提到阿昌,阿昌究竟是个什么人?”

《洞庭春色》吧啦吧啦地响起。观众席里张着无数的大嘴巴。

“阿昌是我请来的司机,专门负责甄眉的接送。”朱哲说。

“哦,也就是带甄眉去洗发的那个司机?”张常用接嘴道。

“是的,我早就猜到他们俩背着我不干好事。”

“阿昌不是你叫来监视我的吗?连吃饭和谁说了话都要向你汇报。”

“拿钱,他就该办事。”

“哎,我清楚了,老公怀疑老婆背着自己和司机偷情,老婆怪老公疑心病,两个朋友呢也相互指责,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应该说只有当事人最清楚。那么,我们有幸请到了阿昌,也就是谢伟昌先生,应该说请到谢伟昌先生很不容易,因为我们还考虑到甄眉小姐可能会受到的伤害,这对夫妻双方可能会激发更强烈的冲突,但是,为了把事情弄清楚,也就是让观众更明晰地了解这个事情,做出一个判断,我们编导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说服了谢伟昌先生,来到我们的现场。”

场上的气氛立即变得有些紧张,观众们有的站起身来,生怕错过了什么。音乐也变成了即兴的古怪水流声。

“所以我先提醒大家,千万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的保安人员要立即制止,同时,我们有录像的,这种监控可以成为呈堂证供。”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英俊的梳着三七分头的年轻男子走入正中央。朱哲一个箭步冲过去,扭住英俊男子就开始厮打。

“你这个王八蛋,居然还有脸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

两人紧紧地抱成一团。

“不要放过他!”吴苏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冲了上去,顿时屏幕上出现了大量的马赛克,不知道谁和谁扭在一起,只看见三个人形在慢镜头前蠕动,蠕动。保安人员终于上来了,画面终于停止了蠕动。被拉开的三个人都还心绪难定,阿昌的脸此刻异常生动。“给他一个特写!”制片在话筒里对导播说。

甄眉有几次站起来,但根本于事无补,又惶恐坐下来。为了避免再次发生斗殴事件,张常用和几个女主持安排甄眉、甄眉女友和阿昌坐在一起,但气氛并没缓和。

“当时我是朱哲的司机。”

“你现在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

“好的,请继续。”

“我主要的工作是负责甄眉的接送,另外还要注意她和哪些男人说了话,说了什么话,都要一一汇报。”

“哦,了解,主要是监视金丝雀。”

“但是后来我就发现甄眉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她也是人,不是商品。后来我就跟他说,你这样对嫂子,说不定她哪天就真的跟别人跑了。结果他反过来认为我勾引甄眉,打了我一巴掌,我一气之下就走了。”

“不知好歹,一对狗男女。”

“你才不要脸。”甄眉奋起而争。

双方剑拔弩张,张常用似乎早有准备。“好了,事情现在已经很清楚了,那么我们听听来自甜蜜组的看法。”

三对甜蜜组的夫妻早已在那里窃窃私语还不时笑着。三个美女老婆后面均是三个丑夫,此刻聽到张常用过来采访,一下就变得拘谨起来。

第一个丈夫,实在是丑,接过张常用的话筒,自顾自地说:“甄眉小姐,我要说,你丈夫对你实在是好,你为什么还要在外面吃野食呢?人要知恩图报嘛。”

“谁在吃野食,你这个人怎么乱说话?”英俊男子义不容辞地站起来。

“你把清况了解清楚好不好。”甄眉也压抑不住气愤。

“哎呀,这位甜蜜组的大哥,你可真是会说话啊,人家这儿都起大火了,房子都要烧焦了,你还拧着个汽油来灭火。好了好了,你休息一下,让你的夫人来说一说。”

“就是就是,要了解清楚了以后再说嘛。”咪咪和蛛蛛一起应和道。

女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话筒又递交给下一位。

其他几位似乎都摄于朱哲的威严,不敢做过多表达,终于轮到最后一个样貌奇丑的男子说话,“其实你也应该多疼爱一点自己的老婆,这样限制她,对自己对婚姻都不太好。就像我吧,我都长得这样丑了,我还以为这辈子找不到老婆了。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婆,高兴得不得了,我什么都依着她,关心她。”

“老子有钱,关你什么事!”朱哲不可一世。“你敢来教训我?”

“哎,这个大哥正义凛然,我佩服你的勇气把话讲下去。”

“不是教训,只是一个建议,这个建议你可以采纳,可以不采纳,这只代表我个人的看法。”最后一个丑男的脸色有些尴尬。

“好,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么我们希望借助这个节目,能够达成甄眉的一些愿望,到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想知道,甄眉到底想怎样来安排自己的人生之路呢?”

音乐此时换成了轻柔的梦幻音乐,甄眉似乎早有准备,名嘴张常用牵着她的一只手引领她到正中央,四面的灯光都黯淡下去,只有一束光打在了甄眉的身上。甄眉的身材确实是好,导演将镜头从上到下摇了下来,然后对准甄眉特写。甄眉一点都没有怯场或惊恐的样子,很有见过世面的风范,仿佛早就熟悉了镜头一般。甄眉闭上双眼,沉浸在音乐之中。

“经历了风霜,经历了磨难,前面的路该如何选择呢?让我闭上双眼,静静地思考,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名嘴张常用配合着音乐和甄眉的动作,煽起情来。3分钟后,音乐渐止,中央光束也消失,四周的灯光亮起来。

“甄眉,你能告诉我们你最后做的什么选择吗?”名嘴张常用走到了甄眉身边。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风险,我都会一个人去承担,再大的苦难我都一个人勇敢地面对。”

“好,让我们祝福甄眉的明天会更美好。”几个主持人一起走到舞台中央,节目结束的音乐响起。

坐在另一侧的朱哲和吴苏明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主持人,突然朱哲站起来,冲到司机阿昌的面前,一拳挥了过去,吴苏明紧接着提起板凳就跟了过去。三个男人不顾颜面地扭打在一起。阿昌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打垮了,名嘴张常用才和几个保安人员把三个人分开,甄眉又转过身来,林会也迎上去,把阿昌带过去。朱哲有些不甘地在后面看着他们三个离去。

“贱人!”甄眉毫不客气地大骂一句。

“你再说一次!”

“贱人!”甄眉还是毫不客气。

“你信不信我找人揍你!”

“你去找啊。怕你?”林会头也不回地帮腔。

灯光照在阿昌白哲的手臂上,有几道血横,甄眉轻轻地用棉签蘸着酒精在他手臂上轻划。几缕头发掠下来,阿昌用手指扶起她的脸颊,甄眉轻轻地侧偏过去。

“林会呢?”

“先走了。”

“她一个人走的?安全吗?”

“有什么不安全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给她的好处费还少吗?”

“可她一个女人……虽然说我们本来不怎么样……”

“别操心了,‘五加卫视都不操心,张常用都不操心,节目都这样,再说,你朋友本来就不多,能找到她都算不错的了。”

甄眉无语。

“你也忙累了,先睡吧。”

“你呢。”

“我绝对会尊重你的。我哪一次不尊重你?”阿昌凑在甄眉的脸颊轻语,“你不知道你在舞台上的时候有多美”。

阳光轻柔地洒下来,像一层薄纱,窗户是紧闭的,桌上新摆了一盆法国仙人掌,葱葱郁郁,似大象的头。“这株仙人掌可是世界极品,大象可是富贵的象征。”厕所里传来阿昌欢快的声音。

然而电视里,正是在重播他们参加的《珠帘秀》,甄眉在众人中温婉动人,不减风采,琵琶曲《洞庭春色》正在乱响,刚刚收尾之际,门铃响了,甄眉起身去开房门。

“什么?环崖影视公司的,不是说的是环仪影视的吗?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回事?”阿昌聞讯连忙跑来看,“哦,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公司。”

“什么?”甄眉疑惑地看着他。

“你想环仪这么大的影视公司你能进得去吗?这么多美女都想进去,你又没有什么演出经验……”

‘‘张常用给了你多少钱?甄眉杏目圆睁,明白了什么。

“张常用怎么可能呢?”阿昌撇撇嘴角,眼神却回避着。

“合同呢?”

“合同上没有错,我签的,你忘了。”

甄眉的脸全部都沉了下来。

“谈谈吧,总比没有的好。”阿昌劝诫道,“你现在没有回头路了,离婚是定局了。你随便找个工作都没这个强。来,来,坐下谈谈。”

阿昌冲对方挤挤眼睛。

正午的阳光不偏不倚,刚好穿过窗户射下来,仙人掌的影子投射在茶几和地上,像一只备受折磨的怪物,畸形地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