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的“体用”论

2018-01-21 10:23王艳勤
祖国 2018年24期
关键词:中体西用严复

王艳勤

摘要:受甲午战败的刺激,严复从体用一元的中西文化观出发,对中体西用论进行了反驳,开拓了中国近代史上“体用不二”论的路径。严复晚年与早年一样,对中西文化、新学旧学都是主张融会贯通的。正是因为跳出了中西文化冲突论的藩篱,严复才能避免陷入“中体西用”论的泥淖。

关键词:严复 中体西用 中西文化观

“体用”论是中国哲学史与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基本命题。在近代中西文化冲突与融通的背景下,“体用”论开始沿着两条路径演进:一是“中体西用” 论的内在演进,二是从“体用二元”论到“体用不二”论的演化。这两条路径不是平行的,也不是前后继替的,而是相互交叉的。

一、以“体用不二”论反对“中体西用”论

近代史上,严复的“体用”论是“中体西用”论的反动,开拓了“体用不二”论的路径。在最根本的意义上,严复是反感体用论的,他认为“今世之士大夫,其所以顽锢者,由于识量之庳狭……经甲庚中间之世变,惴惴然虑其学之无所可用,而其身之濒于贫贱也,则倡为体用本末之说,以争天下教育之权”[1],所谓的体用本末之说,是落后于时代潮流的顽固士大夫为了保住自己在传统教育结构和社会结构中的地位而倡导的,严复作为近代中国学贯中西的第一人[2],自然不屑于与体用论者同流,但严复又忍不住要驳斥体用论,无奈之下只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此,严复也讲体用,但他是沿着“体用不二”的路径展开论述的。

甲午战败的惨痛教训,直接刺激了“中体西用”论的成熟,集儒臣与能吏、实践家与思想家于一身的张之洞,承担了将“中体西用”论理论化、体系化的任务。他于1898年撰写并完成了《劝学篇》,“大抵会通中西,权衡新旧”(《抱冰堂弟子记》,此记托名“弟子”,实为张之洞自述),系统地论述了“中体西用”,展现了洋务派“体用二元”的中西文化观。严复的“体用”论正是在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论产生广泛的社会反响,取得举国上下一致认同的氛围中,以冷峻的姿态横空出世的。

与洋务派一样,严复显然也受到了甲午战争的刺激。1895年,“和议始成,府君大受刺激。自是专致力于翻译著述。”[3]。从这时候起,严复就致力于会通中西,“寻找超出中西两种文化的人类思想的普遍问题”。[4]从体用一元的中西文化观出发,严复对中体西用论进行了反驳。他认为“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中西学之为异也,如其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强谓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议者必欲合之而以为一物。且一体而一用之,斯其文义违舛,固已名之不可言矣,乌望言之而可行乎?”[5]就西学而言,他认为西学以“自由为体,民主为用”[6],而中西文化恰恰在于“自由不自由异耳”,“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7]。中学、西学都是有机的整体,体用一元。

“中体西用”是文化保守主义的旗帜,如果说严复以体用一元论反驳体用二元论,是在普遍的意义上反对“中体西用”,那么他对张之洞或明或暗的批驳,则是有针对性的。严复说“往者某尚书最畏民权自由之说,亲著论以辟之矣,顾汲汲然劝治西学,且曰西艺末耳,西政本也,不悟己所絕重者,即其最畏之说之所存,此真可为强作解事者殷鉴矣。”[8]严复这番话发表于1902年6月26-28日(光绪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的《大公报》。以后重登于该报1904年4月4日至9日(光绪三十年二月十九日至二十四日),张之洞在1909年才任学部尚书,可见严复文中所说“某尚书”并非张之洞,但张之洞关于西艺、西政以及民权的主张,正与严复批驳的靶子相同。张之洞在倡导“三纲”的基础上,曾经指出“民权之说,无一益而有百害”,“民权之说一倡, 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纪纲不行,大乱四起”[9],正是“畏民权自由之说”的注脚;张之洞尽管反对民权之说,但并不反对西学,并且他对精通西学的严复曾经非常赞赏,1894年,严复致信四弟观澜说:“兄北洋当差,味同嚼蜡。张香帅于兄颇有知己之言,近想舍北就南,冀或乘时建树耳。然须明年方可举动也,此语吾弟心中藏之,不必告人,或致招谣之谤也。”严复在信中表达的是有感于张之洞的知遇之恩,他萌发了离开李鸿章转而投奔张之洞的想法。但严复与张之洞在对待中西学上的分歧很快就暴露了,1895年,严复“有《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辟韩》诸文,均刊于天津之《直报》”[10]。1896年,梁启超、汪康年创办的《时务报》登载了《辟韩》一文, “鄂督张公之洞见而恶之,谓为洪水猛兽,命孝感屠君仁守作《<辟韩>驳议》”,张之洞看到严复批判君主专制、推崇西方民主政治的言论后拍案而起, “亲著论以辟之”;在《劝学篇》的序言中,张之洞明确指出“西艺非要,西政为要”[11],那么何谓西政、何谓西艺?“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西政也;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才识远大而年长者宜西政,心思敏捷而年少者宜西艺。小学堂先艺而后政,大中学堂先政而后艺。”[12]严复从体用一元论出发,指出“其曰政本而艺末也,愈所谓颠倒错乱者矣。……以科学为艺,则西艺实西政之本。设谓艺非科学,则政艺二者,乃并出于科学,若左右手然,未闻左右之相为本末也。且西艺又何可末乎?”[13]张之洞所谓的西艺,在严复看来即为科学,严复看重西方的自由民主政治制度(西政),但他同样看重科学(西艺),他倡导的自由民主是基于科学基础上的, 没有科学根基的政论是靠不住的,他强调在教育中普及科学的重要性正是这个意思,“今世学者,为西人之政论易,为西人之科学难。政论有骄嚣之风,如自由、平等、民权、压力、革命皆是。科学多朴茂之意,且其人既不通科学,则其政论必多不根,而于天演消息之微,不能喻也。此未必不为吾国前途之害。故中国此后教育,在在宜著意科学”[14]。严复不仅在言论中反复阐述这一观点,并且他的译书事业实实在在地笃行了这一信念,在子女的教育中,他也是这样做的。

也就是说,严复的上述言论是否是针对“中体西用”的总结者张之洞而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构成了对“中体西用”论最透辟的反驳。“中体西用”无论是一种学习西方的真理也好,还是暂时的策略也罢,它代表了洋务派探寻中国现代化发展道路的一种努力。在近代西学冲击中学的大潮中,严复能够抛开“中体西用”论,是基于他对中西文化的深刻体认作出的。

二、严复的中西文化观

许多论者认为,严复晚年表现出向传统文化回归的“保守”、“倒退”趋向,“由积极的启蒙救亡论者,转化为坚定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实际上, 严复晚年与早年一样,对中西文化、新学旧学都是主张融会贯通的。

严复终其一生对庄子、孔孟的态度和立场都是不变的。“平生于《庄子》累读不厌,因其说理,语语打破后壁,往往至今不能出其范围。其言曰:‘名,公器也,不可以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庄生在古,则言仁义,使生今日,则当言平等、自由、博爱、民权诸学说矣。”[15]就《庄子》而言,严复终其一生都是很喜爱的,并且他喜欢的庄子是满口自由民权的。对于孔孟,严复的态度也是一以贯之的、开放的。历代专制君主曾以儒家学说为政权合法性的理论基础,儒家的两个圣人孔子和孟子的形象,已经被专制统治歪曲了,“历代同奉孔教以为国教。然二千年来,改变极多”[16]。严复所尊崇的孔孟,是具有西方民主精神的孔孟。在《辟韩》中,他称赞孟子的民贵君轻说为“古今之道义”;在翻译《法意》时,他在按语中以孔学释西学,认为孔子的言论与西方的民主平等是相通的。《严复集》中,“孔子”出现了131次,“孟子”出现了57次,无论是早期还是晚期的严复,他所理解的孔孟都不是专制统治的守护者,而是民主精神的辩护人。

严复晚年主张读经,但这同样是他一贯的态度与立场,在这一点上,他与尊孔读经的康有为有着本质的不同,康有为是以“中学为体”,以西方的平等、博爱等观念改造孔子,而严复则看到中西文化“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皆有所明,而亦各有所忽”[17]。

对于西方的民主科学,严复早年曾经积极宣传,晚年则以更加审慎、理性的眼光目之。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资本主义国家利用科学技术带来的先进武器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严复发现民主科学也要以伦理道德为基础,否则就会为人类带来不幸,因此对西方文化有所批评,但他并未完全否认西方科学,并且一如既往地追求西方文化的基本价值自由民主等。

为了中国的富强民主,严复一贯主张开民智,开民智的内容是西方的科学,开民智的方法是西方的科学方法,“中国前此智育之事,未得其方,是以民智不蒸,而国亦因之贫弱。欲救此弊,必假物理科学为之。然欲为之有效,其教授之法又当讲求,不可如前之治旧学”[18]。他一贯主张学习西文,因为“一切科学美术,与夫专门之业,彼族皆已极精,不通其文,吾学断难臻极,一也;中国号无进步,即以其文字与外国大殊,无由互换智识之故。惟通其文字,而后五洲文物事势,可使如在目前,资吾对勘,二也;通西文者,固不必皆人才,而中国后此人才,断无不通西文之理,此言殆不可易,三也;更有异者,中文必求进步,与欲读中国古书,知其微言大义者,往往待西文通达之后而后能之。此亦赫胥黎之言也,四也;且西文既通,无异入新世界,前此教育虽有缺憾,皆可得此为之补苴。”[19]从学习西文入手,以西方的科学方法发展教育,透过西方认识中国,站在他者的立场上反观自身,避免学习西方可能出现的隔靴搔痒、浅尝辄止,这是严复对世人的忠告,也是严复的经验之谈。

只有融通中西,而不是偏重任何一方,才能更好地实现中国现代化的目标,严复晚年就夫子自道地说出了这一点。“至晚近中国士大夫,其于旧学,除以为门面语外,本无心得,本国伦理政治之根源盛大处,彼亦无有真知,故其对于新说也,不为无理偏执之顽固,则为逢迎变化之随波。何则?以其中本无所主故也。”[20]陈宝琛在给严复写的墓志铭中说他:“君于学无所不窥,举中外治术学理,靡不究极原委,抉其失得,证明而会通之。六十年来治西学者,无其比也。”[21]严复倡导西学,但并不排斥中学,中学与西学互为参照,这是严复能够在西学传播史上荣膺第一的秘诀所在,也是严复留给我们的思想遗产。

由上可见,严复终其一生,都未表现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别偏爱,他超越了流行一时的“中体西用论”,始终抱持调试中西文化的立场。融通中西文化的志向贯穿了严复的一生,如果说严复早期和晚期的中西文化观有什么变化的话,只能说早期更注重以西方文化精神救中国文化之弊,晚期更注重以中国文化纠西方文化之偏,其论述重点的转移是随时移势异而发生变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是空前的,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对西方文化的怀疑,并将目光转向东方,严复晚期的中西文化观,是一战后反思中西文化的世界思潮的一股清流。换句话说,如果严复晚年的思想不发生任何变化的话,那么严复就真的落伍了,既落后于世界的思潮,也落后于时代的要求。因此,严复适时应势的思想变化恰恰是他与时俱进的表现,与早年相比,晚年严复的中西文化观更成熟。正是因为跳出了中西文化冲突论的藩篱,严复才能避免陷入“中体西用”论的泥淖。

参考文献:

[1][5]严复.与《外交报》主人书[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三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561,558-559.

[2]殷海光.自由主义的趋向[A].周阳山,杨肃献编.近代中国思想人物论:自由主义[C].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1:22.

[3]严璩.侯官严先生年谱[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五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1548.

[4][美]本杰明·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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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严复.论世变之亟[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一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3.

[8]严复.主客平议[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一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119.

[9]張之洞.《劝学篇·正权》

[10]严璩.侯官严先生年谱[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五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1548.

[11]张之洞:《劝学篇·序》

[12]张之洞:《劝学篇·设学》

[13][14]严复.与《外交报》主人书[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三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559,564-565.

[15][20]严复.与熊纯如孰·三十九[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三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648.

[16]严复.保教余义[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一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84.

[17]严复.主客平议[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一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115-121.

[18][19]严复.论今日教育应以物理科学为当务之急[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二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285-286.

[21]陈宝琛.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A].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五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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