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置与转向:当代博物馆理念的梳理与思考

2018-01-23 19:30
东南文化 2018年4期
关键词:藏品博物馆社区

尹 凯

(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山东济南 250100)

内容提要:20世纪90年代,学界对当代社会生活领域的理解样式深受后现代阐释的影响。社会结构、生活模式、知识体系等层面的巨变引发了人文科学领域的全面危机与反思,博物馆世界也不例外。随着新博物馆学运动的持续发酵和不同研究范式的陆续出现,重新思考博物馆本质与角色的当代博物馆理念应运而生,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传统博物馆管理、组织与沟通的角色重置;二是新博物馆学理论、方法与实践的价值转向。当代博物馆理念的梳理与思考对于理解诸多经验层面上的博物馆现象至关重要。

一、概念界定与问题提出

不同的学科领域对“当代”的时间界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就本文而言,博物馆的“当代”始于20世纪90年代,至今尚未终结。简单来说,“当代博物馆理念”指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降,博物馆世界在新博物馆学和不同研究范式影响下所呈现的整体图式。要想剖析当代博物馆理念,首先得从新博物馆学谈起。

作为一种新理论、新思维、新运动,新博物馆学的内涵在学界主要存在以下观点:(1)是指立足于当地社区关注而努力发展的博物馆[1];(2)是一种更加关注博物馆目的的理论化学科[2];(3)在20世纪50—80年代具有三种不同的意义[3];(4)与博物馆、社会包容、拒绝变迁等观念有关[4];(5)意味着博物馆告别排外与区隔、走向开放与公众[5]。毋庸置疑,以上表述都有其自身合理性。在笔者看来,新博物馆学是一种将研究视野从“博物馆”转向“社会”的尝试。因此,拘泥于馆舍之地的传统博物馆开始思考如何建立与社会公众的相关性;与此同时,激进的新博物馆学运动也尝试另辟蹊径,走上社区博物馆和生态博物馆之路。简而言之,新博物馆学的内涵与效力是双重的:一方面引发了传统博物馆的自我调适,另一方面则生成了新的博物馆样态。

新博物馆学并非当代博物馆理念的唯一色调,其他博物馆学派的研究范式甚至当代文化理论的触角也涉及到博物馆学界。冯·门施(Peter Van Mensch)在盘点西方博物馆话语演变脉络时指出,20世纪80年代末期,博物馆学作为一门学科被普遍接受的同时,德国学派、莱斯特学派、马列学派在1989—1992年间的集中出现昭示着后现代博物馆学的形成[6]。其中,以沃夫冈·恩斯特(Wolfgang Ernst)、高特弗里德·科尔夫(Gottfied Korff)为代表的德国学派受沃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等学者的影响,专注于后现代思想的哲学建构[7];以苏珊·皮尔斯(Susan Pearce)、胡珀-格林希尔(Eilean Hooper-Greenhill)为代表的莱斯特学派则是法国结构主义的信徒[8];以史汤斯基(Z.Stransky)、拉兹贡(A.Razgon)为代表的马列学派将博物馆作为革命教育的工具[9]。在博物馆学界之外,文化理论开始将博物馆现象纳入到跨学科景观中,博物馆成为文化价值辩论与竞争的公共空间[10]。可以说,文化理论在发明“博物馆研究”的同时,也加剧了当代博物馆理念的复杂性。

如果说新博物馆学触发了传统博物馆对自身角色的重新思考,那么博物馆学界的不同研究范式和跨学科视野则有助于进一步整合当代博物馆理念。以下笔者从“重置:传统博物馆的调适”和“转向:新博物馆学的声音”两个向度来分析当代博物馆的整体图式。

二、重置:传统博物馆的调适

社会结构的变局与博物馆领域的新思潮撼动了传统博物馆长久以来的合法地位。重置传统博物馆的学术讨论非常丰富:在认识层面,将博物馆作为论坛[11]、作为研究者与公众对话机构[12]、作为观众自我体验的公共接触系统[13];在实践层面,则涉及博物馆收藏、研究、展示、教育、服务、管理等方方面面。简单来说,重置意味着将博物馆由研究型的文化机构转为批判型的社会机构。较之于新博物馆学开荒拓土的行径,传统博物馆在新范式的压力下走向自我调适的修正主义道路。在笔者看来,重置策略在博物馆世界大致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超越藏品本身的信息与意义建构,立足公众视角以满足社会需求,机构组织功能与学科整合。

1.超越藏品本身的信息与意义建构

当代社会已经由商品型经济转向知识型经济[14],由工业时代转型为信息时代[15],博物馆也不例外,在其内部运作过程中出现了重视信息与意义建构的风尚。基于此,当前博物馆学界普遍存在从“以物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的说法。围绕博物馆学界“物人关系”的讨论,衍生出强调“公众为本”的激进派与强调“藏品为本”的保守派之争。激进派另起炉灶,通过强调公众的地位来诉求博物馆存在的合法化;保守派则针锋相对,进一步强调了藏品优先的观点。重新审视该命题即可发现,争论并未导向一个折中主义的解决之道,反而加剧了博物馆的功能分化。伊莲·古里安(Elaine Gurian)有关博物馆藏品意义的解读颇具启发性:“博物馆的本质并非是藏品,而是一个保存记忆、呈现和组织意义的场所。”[16]

在笔者来看,藏品依旧是博物馆具体实务的根基与前提。超越藏品本身的信息与意义建构是指关注藏品背后的社会文化信息与故事,制造多元的意义叙事。由此看来,传统博物馆的分类秩序存在严重缺陷:一方面,基于“实用理论”而忽视物件的价值和原初体系[17];另一方面,基于自传性的片面视角而创造可辨识的自我风景[18]。超越藏品本身的信息与意义建构正是反思上述两种传统路径的产物。首先,来自于他者文化(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的藏品不仅具有物质证据和客观真理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它所承载的集体意识和社会属性。在具体的博物馆实务工作中,围绕藏品的任务将不再局限于征集、保护、修复等常规工作,记录与呈现藏品在不同文化情境中的社会生命信息成为关键[19]。其次,基于研究的权威叙事遭到质疑[20],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展演式的范式,博物馆成为信息集聚与交流的空间与媒介,这意味着博物馆的具体实务将告别传统博物馆的两大基石——本真和权威。造景、模型、复制品、标本、图表、文字等多重媒介的混合成为新型的博物馆文本。复次,先前强调藏品、展品优先性的传统范式逐渐失势,取而代之的是强调超越藏品本身的信息和意义建构的主题路径[21]。在具体的博物馆展示设计层面,藏品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博物馆之外的社会议题成为开发展览与制造意义的首要关照。在这种视野下,藏品的隐喻价值得以展现;与之相应,博物馆的尴尬境地也会得到改善。

2.立足公众视角以满足社会需求

“以人为本”是立足公众视角与需求的口号与宣言。扎哈瓦·朵琳(Zahava Doering)曾经以陌生人(stranger)、客人(guest)与客户(client)的发展序列来形容博物馆对待观众的态度演变[22]。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公众视角意味着博物馆从以产品为导向转为以市场为导向,强调消费者的利益、价值与满意度[23]。毫无疑问,公众的重要性日益成为博物馆理论与实务的合法化论据。以聆听观众[24]、观众声音[25]为关键议题的学术讨论纷纷出现。但在后来的相关讨论与操作中,该论点导向了光谱的另一端,即丧失博物馆立场的娱乐主义与庸俗主义[26]。

重视公众与社会需求的宗旨在于以公众的权利原则解放研究者垄断的信息和知识,将博物馆构建为交流与沟通的媒介。基于此,有关公众认知、可及性和相关性的学术研究陆续问世。首先,重视公众的前提是理解博物馆观众,这在博物馆实务工作中表现为建立观众群和理解博物馆观众。前者以美国市场营销为代表,通过市场策略与销售方案来争夺观众群体[27];后者以观众研究为代表,通过多种研究路径[28]来把握观众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其次,安东尼·希尔顿(Anthony Shelton)曾指出,博物馆是官方文化、制度文化的机制模式[29],这涉及到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另一个维度——可及性。玛丽莲·霍德(Marilyn Hood)的研究对于消除博物馆与公众之间的区隔颇具启发,博物馆应该增加社会互动机会,提升展示价值,提高博物馆的舒适度,挑战全新体验,创造学习机会,鼓励主动参与[30]。第三,观众群体在博物馆中的参观体验涉及到相关性问题,即展览与个体之间是否存在联系。乔治·海因(George Hein)[31]、约翰·福尔克(John Falk)[32]挑战了博物馆的权威声音,认为博物馆的意义生成是基于个体差异的建构结果。马克思·罗斯(Max Ross)的研究也证实观众倾向于以个人先前生活经历来认知博物馆[33]。从博物馆实务层面来看,相关性要求在充分理解公众、对话公众的基础上组织具有共鸣性和感染力的展览。

3.机构组织功能与学科整合

从机构组织情况来看,大部分博物馆设立了与基本职能相吻合的组织部门,当教育职能的重要性日益提升时,教育部门作为一个独立组织加入到博物馆中[34]。但是,这种互不沟通、各自为政的机构设置导致的结果是部门之间权力的失衡以及博物馆运作与沟通的受阻。从博物馆的学科划分来看,史蒂芬·威尔(Stephen Weil)在分析美国博物馆转型时指出,虽然公众服务的理念不再陌生,但是博物馆的实际运作依然是学科导向的,藏品分类和展览组织尚未摆脱学科范畴的限制[35]。这种局面呈现的后果就是根据单一学科的研究旨趣来组织展览与项目,忽视多学科合作对区域问题和热点话题的关注。

一般而言,新理念的接受往往先于既有实体的调整,对超越藏品、立足公众理念的真正落实将在一定程度上敦促博物馆机构有所调整。机构组织功能与学科整合旨在突破重重隔阂,从整体观和有机论视角协调博物馆资源。首先,基于共同的目标和使命,博物馆各部门减少隐匿性和竞争性,增加沟通、交流与相互合作。传统博物馆部门结构的弊病由来已久,早在1942年,《作为社会工具的博物馆》就指出,博物馆部门结构应具备自我调整的意识[36]。20世纪90年代,展览制作的团队取向基本成型,行政人员、研究人员、设计人员、教育人员等专家组成团队,共创展览[37]。此种合作模式同样应该用于博物馆教育项目和公共活动等方面。其次,社会企业的管理理论与运作模式渗入到博物馆机构组织中,关注博物馆外在环境以及互动的组织路径[38]。作为研究或教育机构,博物馆基本上是主题学科(subject-matter dis⁃cipline)的天下,比如考古学、动物学、植物学、地质学、艺术史等[39]。随着公共意识和社会旨趣的提升,博物馆的理论和实务工作的主要任务是实现学科交流和架构整合。博物馆学的学科发展历史见证了学科整合的轨迹,即以“博物馆学”来整合主题学科在博物馆中的地位、以及学科理论与博物馆实务之间的复杂关系。目前,外在于博物馆的社会思潮和文化理论让局面更加复杂,跨学科的思维范式持续挑战着未来博物馆世界的发展。

博物馆世界的不同声音与社会结构的变动揭开了博物馆的神秘面纱。基于藏品研究、社会无涉、机构自足而合法存在的传统博物馆范式在当代引发了普遍的不满,为了应对时代变迁的呼声,传统博物馆必须进行自我重置。重置并非意味着以现代化的研究方法、管理或技术来武装博物馆,而是应从超越藏品的信息和意义建构、立足公众视角和满足社会需求、机构组织结构和学科整合等方面出发,提升当代博物馆的社会价值与效力。

三、转向:新博物馆学的声音

新博物馆学在修正传统博物馆角色的同时,也生成了基于自身哲学理念的价值取向与实践领域。换句话说,新博物馆学不仅是一种解构,同时也是一种建构。较之于传统博物馆功能与角色的重置,新博物馆学转向开创了博物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丰富了当代博物馆理念,拓宽了原有的研究格局。1984年,具有“出生证”性质的《魁北克宣言》(Declaration of Quebec)声明:“将生态博物馆学、社区博物馆学以及其他类型的参与博物馆学(active museology)纳入到未来设想中。”[40]随后的1992年,《加拉加斯宣言》(Declaration of Caracas)呼吁将博物馆作为沟通工具以服务社会[41]。简单来说,转向意味着博物馆不再拘泥于建筑或机构内部,而是采取社区导向的方法论来关注社区参与、文化赋权和政治民主[42]等社会议题。在笔者看来,转向路径在博物馆世界大致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理论层面的边缘叙事,方法论层面的社区导向,实践层面的博物馆运动。

1.理论层面的边缘叙事

作为一种后现代性的策略,新博物馆学与社会史运动、文化权利等后殖民主义话语具有“异形同构”的微妙关系。挑战知识权威、机构合法性、文化所有权、主流意识形态、资本主义思想的“他者声音”[43]影响了博物馆的理论、方法与实践。从边缘叙事的理论层面来看,新博物馆学聚焦的是那些被现代化进程碾压的地方、文化与群体,比如非西方国家或民族国家内部地区、移民文化或少数族群文化、不被承认的社会底层或特殊群体。这些声音试图以某种形式为世人所知,而艺术、博物馆、文化遗产则成为表述与建构的渠道。

边缘叙事的理论转向并非旨在塑造一个具体而确切的所指,而是一种基于结构变动的“他者姿态”和“观念契机”。首先,历史压抑的沉默者开始发声。社会结构的激荡与重组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潘多拉宝盒,差异因子和非理性要素要求重新书写自我认同与自我价值。自此,博物馆作为民族国家政治文化物化机构[44]的合法性根基受到挑战。其次,博物馆成为一种活态机构(living institution)[45]。在社会思潮的影响下,博物馆具备了形塑集体价值和社会认知的效力[46]。后现代色彩鲜明的新博物馆学在消解控制与垄断的同时,平添了博物馆叙事的弹性与可能性,成为争议话题的承载之地。第三,以北美地区为代表的博物馆世界经历了边缘叙事的话语争夺。美国西班牙艺术运动[47]、芝加哥自由艺术运动[48]、美国土著艺术运动[49]等抗争与复兴策略无一不是在新博物馆学开创的边缘叙事视角下展开的。尽管这些边缘叙事的发声场所依然是在博物馆空间内实现的,但是有关平等、权力、认同、历史、观念等政治学议题却标志着博物馆研究理论视角的转向。新博物馆学的边缘叙事与传统博物馆的重置具有本质的区别,前者以边缘文化或特殊群体的话语权为出发点,以博物馆形态为抗争之地,旨在实现历史重构与多元文化的诉求;后者则以公众对博物馆的合法性需求为立足点,以博物馆已有资源的整合为手段,旨在修正机构在变迁世界中的角色与定位。

2.方法论层面的社区导向

博物馆世界中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论取向:技术导向的、以物为中心的方法论和机构导向的、以社区为中心的方法论[50]。社区导向的方法论路径指的是在哲学批判和社会学视野下,理解和把控社区的经济、社会与文化变迁。社区导向的新博物馆学是20世纪70年代智利圣地亚哥圆桌会议(Round Table of Santiago)倡导的“整合博物馆”(integrated museum)[51]的延续与发展。在博物馆领域,社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或具有共享的历史、文化体验,或具有特殊知识,或具有人口统计学、社会经济学要素,或认同某种国家、地区、年龄等要素,或具有统一的参观行为,或仅仅与其他社区不同[52]。虽然有关社区的概念、范畴、边界、形态等要素并未确定,但是社区导向的方法论已经成为博物馆学界的共识。

社区导向的方法论转向旨在处理博物馆的角色演变、博物馆的所有权、社区认同、社区历史与记忆等方面的议题。1992年,《博物馆与社区:公共文化的政治学》[53]出版,该论文集的面世正式宣告社区导向的方法论成为博物馆世界的研究领域。社区导向的方法论是传统博物馆公众视角的延续与发展,甚至可以说是博物馆外向型演变与社会需求碰撞的结果。首先,从具体现实层面来看,社区是一个外在于博物馆的社会单元,社区导向的方法论着眼于博物馆与社区之间关系的构建。博物馆应该以整合博物馆组织结构或成立一个新机构的手段来理解当下的社区,共同面对变迁、流动等全球议题带来的挑战。与此同时,社区各方面资源也将有利于博物馆理念的具体落实。其次,从社区的内在组成来看,社区是一个共同体,是具有某种生理特质或社会标签的集体(如同性恋群体)。在这种情况下,社区导向的方法论路径较之于社会单元有所不同,原因在于这一类共同体并不具有地域性,而是具有全球散裂性。在族群景观、媒体景观、技术景观、金融景观、意识形态景观[54]的影响下,存在某种特质的共同体具有超地域性的全球化属性。因而,社区导向的方法论在面对此类群体的历史、记忆、认同议题时显得尤为复杂。

3.实践层面的博物馆运动

雷内·里瓦德(Rene Rivard)在1992年国际博物馆协会博物馆学委员会(ICOFOM)研讨会上提出,新博物馆学并未创造新博物馆,其意图在于倡导一种全新的社区发展视野[55]。在笔者看来,这一说法过分强调新博物馆学的革新精神,以至于忽略了新博物馆学在具体操作层面所取得的成绩。新博物馆学转向不仅包括上述提及的理论和方法层面,而且还以新博物馆形态——社区博物馆和生态博物馆得以落实。从诞生时间来讲,社区博物馆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生态博物馆出现于20世纪70年代的法国,新博物馆学最终确立于20世纪80年代。既然前两者的出现早于后者,那么是否可以将它们纳入到新博物馆学运动的范畴呢?笔者认为,即使社区博物馆和生态博物馆形态的出现早于新博物馆学的最终确立,但新博物馆学却是这一时期的主流话语,并且加深了前两者在国际范畴的影响力。也就是说,先行的两种博物馆形态为新博物馆学理论和方法论转向提供了实践基础。

实践层面的博物馆运动指的是以社区博物馆、生态博物馆为代表的新博物馆形态介入地方、重绘地方的具体实践。首先,日常生活与平常之物[56]成为新博物馆运动关照的独特样态。在操作层面上,物的博物馆化被地方的博物馆化取代,过去导向的时间观被当下导向的时间观取代。也就是说,生态博物馆或社区博物馆采取的是一种在地性的人类学整体视角,以此描绘和重构有关地方特殊性的图景。空间的在地性和时间的当下性协调了传统博物馆的双重困境:一方面,物件的原初文化情境得以完整保留;另一方面,当地居民身兼制造者和参观者双重身份,达到自我认知的效力。其次,基于文化价值和认同的考虑,文化遗产或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内涵与外延不断延伸,并与新博物馆形态不谋而合。在具体的情境下,每个与群体文化相关的存在都具有遗产的色彩,并要求予以保护与阐释。在资源整合的过程中,位置、景观、资源、情感、认同、记忆等要素[57]取代“唯物主义”的博物馆哲学取向,成为揭示地方意义与地方本质的核心要素。

20世纪90年代中期,新博物馆学在一些学者的口中俨然成为一位“老妇人”[58]。换句话说,新博物馆学的理论与实践探讨已经演变成一个不争的事实,甚至是博物馆世界的“传统”。新博物馆学在引发传统博物馆角色重置的同时,也孕育了一套集理论、方法和实践于一体的相对完整的架构,即理论层面的边缘叙事、方法论层面的社区导向以及实践层面的博物馆运动。无论被称为社会博物馆学(拉丁传统)[59]还是批判博物馆学(荷兰传统)[60],新博物馆学将积极介入参与、表征、社会包容等关键议题,扮演社会变革与发展助推器的角色。

四、余论:回归社会的博物馆理念

为了理解博物馆世界正在发生的诸多现象,笔者将其概括为当代博物馆理念,并尝试从传统博物馆重置和新博物馆学转向两个向度对其进行阐释。如此立论的关键在于新博物馆学的双重效力:之于传统博物馆而言,新博物馆学的批判精神带来了博物馆对自身角色与地位的反思、调适与重置;与此同时,新博物馆学还孕育出了新的博物馆样态,重建博物馆与社会的关系。从整体视野来看,博物馆世界经历了传统博物馆形态和新博物馆样态次第出现的局面,它们之间是连续的、不间断的关系,甚至是一种差异和谐的关系。20世纪90年代,两者经过不断的协商、妥协与对话,最终融合为当代博物馆理念。

在当代博物馆理念中,传统博物馆的重置与新博物馆学的转向在观念、理论与方法层面达成了某种共识,即让博物馆回归社会。在此,笔者借用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有关“脱嵌”(disem⁃beddedness)与“嵌入”(embeddedness)、经济与社会的相关论述来解释博物馆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以及当代博物馆理念的总体价值。波兰尼在《巨变:当代政治、经济的起源》一书中提到“自律性市场”自19世纪以来演变成为一个不被控制或自我控制的系统[61],社会自我保护措施尽管有所发展,但却并未避免20世纪战争的悲剧。在波兰尼看来,前现代社会的经济是嵌入到社会关系中的,西方现代性的发展导致了脱嵌现象的出现,即社会关系嵌入到经济体制内[62],从而导致了人类文明的断裂与灾难。波兰尼所创导的制度分析范式及研究方法对当代人文科学的诸多学科及热点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如果将博物馆类比于市场机制,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类似的运动轨迹。现代性是一个从荒野文化到园艺文化转变的过程,有意识的计划、管理、监督的存在是文明延续的关键[63]。作为一种资本主义机制,博物馆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文明开化和管制民众的角色。19世纪以来,博物馆的专业化水平不断提高,职业培训、国际组织、国际会议等活动的举办进一步拉大了博物馆与社会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说,博物馆长久以来也成为一个自我控制、自我评价、自我生产的封闭体系,游离于社会之外。与经济的脱嵌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人类毁灭不同,博物馆的脱嵌至多会导致自身的枯萎与生命力的耗尽。与抑制市场机制的社会立法、福利国家、社会主义运动一样,博物馆领域也存在可称之为“双重运动”(double movement)的自我保护措施——新博物馆学。吊诡的是,新博物馆学以革命的姿态出现,反而起到了保守主义的效力,将传统博物馆重新纳入总体社会的怀抱中。正如上文所言,新博物馆学是一个复数的概念,以博物馆重置为代表的英国新博物馆学(British New Museology)和以博物馆转向为代表的拉丁美洲新博物馆学(Latin New Museology)[64]在“回归社会”上达成了共识。面向社会、介入社会、关注社会的新博物馆学不仅滋养和反哺了传统博物馆,将生命力注入传统博物馆的肌理,而且还开创了新的研究面向,实现了博物馆理念的融合,保证了博物馆世界未来发展的诸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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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Ernest Gellner.Nations and Nationalism.Oxford:Basil Blackwell,198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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