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丝之路”背景下的中琉妈祖信仰书写及其文化交流意义

2018-01-23 19:39张明明
文化遗产 2018年2期
关键词:琉球海丝妈祖

张明明

中国海神文化以“妈祖”信仰尤为著名,所谓“妈祖”者,亦称“天后”,“天妃”,“天妃娘娘”等。宋元以来,妈祖信仰广泛流传于福建、浙江、广东、山东、台湾等中国沿海地区。妈祖作为沿海人民乞求平安福祉的保护神,以闽文化为中心向周边国家辐射,其影响所及远至日本、琉球、朝鲜及东南亚诸国。琉球人习惯将“妈祖”称作“天妃”,妈祖信仰承载了中琉两国的宗藩友谊,见证了五百年上下的中琉宗藩交流史。天妃灵应相关事迹在两国文人,尤其是使臣文录中多有记载,而册封过程中的天妃祭祀仪轨也在琉球名臣程顺则《指南广义》中有详赡记述。明清“海丝之路”历史文化背景下的妈祖信仰经历了“由闽入琉”、“由民及官”的历程,显示出宗教社会学意义及文化交流之功用。

一、中国册封琉球使笔下的天妃灵应事迹

明清时期多次实施海禁,琉球是为数不多可以与中国交通的地区。琉球与“海丝之路”战略枢纽城市,曾经的琉球入华口岸福州有着深厚渊源,古琉球国无疑是历史上“海丝之路”的重要沿线国家。琉球自明代纳入中国藩属国行列,加之朱元璋赐“闽人三十六姓”入琉,因此两国关系十分紧密,在宗教民俗等方面也有诸多相似之处。起源于闽地的神祇“妈祖”在琉球被称为“天妃”,是中琉两国共同信奉的海神。不仅琉球地区,实际上整个日本沿海地区的妈祖信仰至今犹存,“在日本共有长崎、鹿儿岛、冲绳、茨城、青森、千叶、神奈川、大阪、兵库等一府八县十七所传播着妈祖信仰,尚存的妈祖庙就有一百多座。”*林明太、黄朝晖:《妈祖文化在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传播与发展 》,《集美大学学报 》(哲社版)2015年第4期。在航海技术并不发达的传统社会,由中国出使至琉球,无疑是一趟生死之旅,历代册封使出使琉球之时都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嘉靖年间册封使陈侃《使琉球录》记载:

洪武、永乐时出使琉球等国者,给事中、行人各一员。假以玉带蠎衣、极品服色,预于临海之处经年造二巨舟。中有舱数区,贮以器用若干,又藏棺二副,棺前刻天朝使臣之柩,上钉银牌若干两。倘有风波之恶,知其不免。

则请使臣仰卧其中,以铁钉锢之,舟覆而任其漂泊也。*(明)陈侃:《使琉球录》,《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上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页。

此处记载引自前人《使职要务》。海上封贡之行有时险象环生,以至于册封使要预先准备棺材以防不测,读之令人心惊。此外,陈侃对此还有一段颇有意味的评述:

至于藏棺钉牌之事,原无此例。纵有之,亦无益也。故令有司不设备焉。大祗航海之行亦危矣。凡亲爱者为之虑靡不周。有教之以舟傍设桴如羽翼者,有教之以造水带者,有教之以多备小舠者。殊不知沧溟万里,风波莫测。凡此举不足恃也,所恃者唯朝廷之威福与鬼神之阴骘焉耳。*(明)陈侃:《使琉球录》,第75页。

陈侃认为册封之事属于“天赋神权”,所可依赖的是“朝廷之威福”与“鬼神之阴骘”。所谓“鬼神之阴骘”主要即指妈祖信仰。在传统社会,神仙信仰往往被视为“祭神如神在”的精神寄托,在濒临绝境之时尤其能显示出其巨大的心理作用。嘉靖四十年(1561)郭汝霖出使琉球,途中遇风暴,其祷告天妃的祭文即可为证:

钦奉上命,册封琉球。仰荷神祐,公事既完,兹当归国,洋中折舵,无任惊惶,惟尔天妃、海若,皆国家庙祀正神。今朝使危急,华夷五百生灵所系。岂可不施拯救?若霖有贬心之行,请即殛之于床,无为五百人之累。

尚可改过而自新也,神其大显威灵,俾风恬浪静,更置前舵。庶几可以图全。

神其念之。*(明)夏子阳、王士祯:《使琉球录》,《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上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版,第479页。

郭汝霖的祷文先云“钦奉上命”,后曰“仰荷神祐”,印证了陈侃所言“朝廷之威福”与“鬼神之阴骘”。祷文中天妃被尊为“国家庙祀正神”,实乃“护国神祇”。因此保护两国臣民航海安全是其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妈祖信仰最初流传于福建地区,可以视作闽文化的代表神祇,其原型相传为宋代莆田林氏。据清人赵翼考证,“妈祖”是闽地家庭内对母辈的尊称,因此福建、台湾等地区多呼“妈祖”,颇能应验。若呼“天妃”,则“冠帔而至,恐稽时刻”。*(清)赵翼:《陔余丛考》,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14-716页。与台湾人不同,琉球人皆称“天妃”而非“妈祖”。天妃祭祀仪式贯穿册封使出使过程的始终。据康熙五十八年(1719)册封琉球使徐葆光的《中山传信录》卷一“封舟”记载,在出使之前的造船准备工作中,需先“将台下为神堂,供天妃诸水神。下为柁楼,楼前小舱布针盘。伙长、柁工及接封使臣主针者居之。”*(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6册,厦门:鹭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页。人员职事安排为“正副值库二人,主大帆、插花、天妃大神旗……香公一人,主天妃诸水神座前油灯,早晩洋中献纸及大帆尾缭。”*(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第27页。皇帝在任命册封使之时也会将御笔亲书的祭海神文令其捎带,嘉庆年间册封使李鼎元的《使琉球记》曾记曰:“向例正副使远涉海洋,赐给御祭海神文二道,赍往福建致祭。此次应请颁谕祭海神祈、报文各一道,由内阁撰拟,交封使赍往致祭。其香帛、祭品,该地方官备办,照例核销。”*(清)李鼎元:《使琉球记》,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19页。又据《中山传信录》卷二“封宴仪式”记载,册封使抵答那霸后,由琉球国王率领群臣在“迎恩亭”迎接,先入天使馆休息、答问,安排住宿等事宜,次入天妃宫行香。“入馆后涓吉鼓乐仪从,奉迎船上天妃及挐公诸海神之位,供于上天妃宫内,朔望日行香。”*(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第109页。琉球的妈祖庙称作“天妃宫”。当时的琉球天妃宫仅有上下两座,上天妃宫位于久米村,下天妃宫则在那霸港天使馆附近,其设立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接待天使(册封使),为册封仪式服务。

册封途中的“天妃灵应”相关记录屡见不鲜。嘉靖十三年(1534)册封使陈侃,行人司行人、副使高澄途遇风暴,呼天妃名号得救,因此陈侃作《天妃灵应记》,并收入其《使琉球录》中。万历年间册封使萧崇业、副使谢杰合著的《使琉球录》收录则更为丰富:除陈侃《天妃灵应记》外尚有高澄《临水夫人记》及前代佚名《天妃显异记》。嘉靖四十年(1561)郭汝霖、李际春出使途中“巨颶大发,舵忽折去”,郭汝霖等作文祷告天妃而得救之事,收入郭汝霖所作《广石庙碑文》及萧崇业《重修广石庙碑记》。万历三十年(1602)夏子阳、王士祯《使琉球录》记载了他们此次出使所遇天妃显圣之事,此外也追溯了前代天妃灵应事迹。

清代册封使录对天妃灵应亦多有记载,然多因循雷同,其中以乾隆年间册封使周煌《琉球国志略》最为详尽。周煌辑录了明清时期历次航程中所遇到天妃灵应事件的册封琉球使,他们分别是:

嘉靖十三年(1534)陈侃、高澄;

嘉靖四十年(1561)郭汝霖、李继春;

万历七年(1579)萧崇业、谢杰;

万历三十年(1602)夏子阳、王士祯;

崇祯元年(1628)杜三策、杨抡。

康熙二年(1663)张学礼、王垓;

康熙二十二年(1683)汪楫、林麟焻;

康熙五十八年海宝、徐葆光;

乾隆二十一年(1756)全魁、周煌。

天妃灵应事迹几乎伴随明清时期册封琉球的整个过程,册封使笔下的天妃慈悲灵验,为册封旅途保驾护航,为两国臣民降福保宁。这些《使录》中对于天妃显圣的书写富于充沛的感情与文学的张力,今人认为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在古代文人眼中却是真实而神圣的。册封途中的天妃灵应事迹被广泛转述于中琉两国的文人别集、官修史传、方志等文献中,为妈祖信仰的传播与普及起到了推动作用。

二、琉球文献《指南广义》 中的天妃祭祀仪轨

与中国使臣记录相对应,妈祖在琉球文人笔下同样熠熠生辉。随着琉球文学在清中后期达到鼎盛阶段,琉球诗人多以诗歌为载体歌颂天妃信仰,如贡使蔡大鼎于咸丰十一年(1861)所作《恭逢天上圣母下天口占》:“黎明洒扫贡舟中,日暮恭迎自碧穹。尊敬神祇蒙庇渥,平安往复喜无穷。”*(琉)蔡大鼎:《闽山游草》,冲绳县立图书馆藏同治十二年(1873)福建刻本。此诗所记当为琉球贡使在贡舟上所行的“接神”仪式。琉球人对天妃祭祀仪轨表现出敬畏之心和浓厚兴趣,琉球名儒程顺则在其《指南广义》一书中,不仅亲自撰写《天妃灵应纪略》长文,还辑录《请天妃安享祝文》,《请天妃登舟祝文》、《请天妃入庙祝文》、《天妃诞辰及节序祝文》等祭祀仪式用文,可以认为当时琉球人的天妃信仰及相关祭祀仪轨与中国本土相比亦不遑多让。《指南广义》是一部专门的航海书籍,在琉球地理学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天妃灵应纪略》与赵翼《陔余丛考·天妃》相似,但更为详细且富于文学性,赵翼出于对宗教民俗的兴趣钩沉稽考,还原了天妃信仰的起源与发展。程顺则作为信徒,则多了一份个人感情色彩。琉球举国信仰天妃,且天妃又是册封仪式中最为尊崇的神祇,故而《天妃灵异纪略》对天妃信仰之本事、历代册封、灵应事迹等记载无不细致深入,可视为琉球文献中对天妃信仰最为翔实的考述。此外,《请天妃安享祝文》等文则是一种固定格式的祭祀公文,将其连缀而观,可以还原朝贡仪轨中的妈祖祭祀完整过程。如“进贡”所用之文:

维康熙(几十)年,岁次(干支),(某)月朔越有(某)日(干支)。

琉球国中山王府耳目官(姓名)正议大夫(姓名)敬率僚属,敢昭告于宣封弘仁普济护国庇民明著天妃圣母曰:神秉正气,得坤之贞。湄洲诞降,山川钟灵。泽及红海,舟楫无惊。历膺封典,福国佑民。兹当进贡,将次至闽。

请享安位,十日启行。陈词荐酒,来格来歆。尚飨!*(琉)程顺则:《指南广义》,《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16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8-49页。

又,接贡所用之文曰:

维康熙年、月、日。琉球国中山王府都通事(姓名)等,敢昭告于宣封弘仁普济护国庇民明著天妃圣母曰:神秉正气,得坤之贞。湄洲诞降,山川钟灵。泽及红海,舟楫无惊。历膺封典,福国佑民。兹当接贡,将次至闽。

请享安位,十日启行。陈词荐酒,来格来歆。尚飨!*(琉)程顺则:《指南广义》,第49-50页。

随着中琉之间的朝贡贸易日益繁荣,琉球入华贡使的名目也日趋增多,其中有名目可考者就有11种之多。*参见吴元丰《名目繁多的琉球来华使节》,《历史档案》2004年第2期。进贡使主要职责是进贡方物,一般规定“两年一贡”,亦称“常贡”或“正贡”、“例贡” ,通常由耳目官、都通事领队充当。接贡使则负责赴福州接回进京朝贡人员,多由“都通事”之职充任,进贡与接贡之时都要宣读《请天妃安享祝文》,行文大同小异。又,《请天妃登舟祝文》曰:“兹奉国命,进贡入闽。请驾登舟,用保安宁”;“兹奉圣旨,返我王庭,请驾登舟,用保安宁。”接贡往返亦类似:“兹当接贡,将次至闽。请驾登舟,用保安宁”;“兹竣贡事,言旋至京。捧齋皇赏,返我王庭。请驾登舟,用保安宁。”*(琉)程顺则:《指南广义》,第50-51页。《请天妃登舟祝文》为进贡、接贡往返登舟之际所用祝文,琉球贡舟上设有神龛,安放天妃神像,这一点与中国册封舟如出一辙。每遇登舟、下舟,皆需要祷祝天妃,由此而产生“登舟祝文”。

又有《请天妃入庙祝文》,为琉球使臣到各处馆驿及回归本国之时所用:

维兹进、接贡舟已至闽,敬请法驾,就位驿庭;

兹从闽返,已抵东溟,请就原位,敬谢慈仁。*(琉)程顺则:《指南广义》,第51页。

“舟已至闽,敬请法驾,就位驿庭”是指贡使由琉入闽或由京返闽之时,恭请天妃神像于“柔远驿”。明清时期专为接待琉球官商而在福州设置柔远驿,俗称“琉球馆”。琉球贡使入闽先驻柔远驿,然后北上入京朝贡,部分“存留”人员并不赴京,而是滞留福州处理相关事项,柔远驿也是他们寄居之地。此外,部分琉球留学生也在柔远驿居住学习。琉球入华留学生分为官生和勤学两种,官生是受命于琉球国王入读北京国子监的公派学生,主要学习儒家文化和经国之道。勤学人员则主要学习生产技术,比如造船、历法、航海等等,勤学人员在福州地方拜师学习,其栖身之所也是在柔远驿。柔远驿是中琉“海丝之路”的纽带,是那霸—北京的首要中转站,因此也充当迎送神龛之所。“兹从闽返,已抵东溟,请就原位,敬谢慈仁。”则是琉球贡使回国之后,恭请天妃神龛入天妃宫神庙的祝文。

此外,还有为了迎接天妃生辰及相关节庆的祝文,见《天妃诞辰及节序祝文》:

兹朝天返,理合恭迎。(正月初四日接神用。)

兹降上巳,祀典修明。(三月三日)

恭降圣诞,应献贺忱。(三月念*按:通“廿”字。三日)

兹降午节,祀典修明。(五月五日)

兹降重九,祀典修明。(九月九日)

维兹岁暮,驾上天庭。陈词荐酒,鉴此悃忱。尚飨!(腊月二十四日送神上天时用。)

兹奉长至,祀典修明。(冬至日)*(琉)程顺则:《指南广义》,第51-52页。

按,据赵翼《陔余丛考》,天妃原型林氏之女生于后晋天福八年(943),程顺则《天妃灵异纪略》则言其生于宋太祖建隆元年(960)三月二十三日。至于得道飞升之日,前者曰“宋雍熙四年(987)二月二十九日”,后者则曰“宋雍熙四年(987)秋重九日”,颇有出入。考徐葆光《中山传信录》:“一云妃生于建隆元年庚申三月二十三日,一云妃生于哲宗元祐八年,一云生于甲申之岁。按妃于宋太宗雍熙四年九月初九日升化室处二十八岁,则当以建隆元年一说为是。”徐葆光的推断与程顺则一致,《天妃诞辰及节序祝文》中三月二十三日“恭降圣诞,应献贺忱”,九月九日“兹降重九,祀典修明。”的祝文也与徐、程二人之说相契。按照祝文所示,琉球的天妃祭祀全年共有七次,其隆重程度不言而喻。《指南广义》所记载的天妃祭祀及祷祝仪轨真实地反映了妈祖文化在琉球国的受容情况。

三、妈祖信仰的“由闽入琉”、“由民到官”

妈祖信仰以福建莆田为中心向周边地区及国家辐射,影响所及先是在中国沿海地区,再传入朝鲜、琉球、日本、马来西亚等亚洲国家。在中琉“海丝之路”的文化背景下,妈祖信仰经历了“由闽入琉”、“由民到官”的过程。

明太祖赐“闽人三十六姓”入琉球,此后闽人三十六姓后裔累世居于久米村,久米村逐渐成为琉球汉人的聚居地,亦称“唐荣”、“唐营”。琉球天妃信仰最初应当是随着“闽人三十六姓”及其后裔传播而来,上天妃宫便建于久米村中。日本的天妃信仰应该也是经由琉球传入的,“14世纪末至17世纪前叶,妈祖信仰在冲绳、鹿儿岛、长崎等九州各地传播开来。到了日本元禄年间(1688年-1704年),妈祖信仰更向茨城县、宫城县、青森县等东日本的太平洋沿岸逐渐扩散。”*林晶:《作为共生文化的妈祖文化——以妈祖文化的日本传播为对象》,《日本问题研究》2013年第3期。。清代中期琉球的天妃信仰及相应的庙宇建设达到鼎盛,据周煌《琉球国志略》记载,至其奉使琉球之时(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琉球已经有三座天妃宫,分别在那霸、久米村和姑米山:

一在那霸天使馆东,曰下天妃宫……一在久米村,曰上天妃宫。《夏录》云:“嘉靖中,册使郭汝霖所建。”……一在姑米山,系新建。兹役触礁,神灯示见;且姑米为全琉门户,封、贡海道往来标准。臣煌谨同臣魁公启国王代建新宫,崇报灵迹。*(清)周煌:《琉球国志略》,《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中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第971页。

琉球最早的天妃宫是尚巴志王三年(1424)在那霸所建的“下天妃宫”,位于接待册封使的“天使馆”东侧;“上天妃宫”建于久米村,为郭汝霖于嘉靖四十年所建。另有一座姑米山天妃宫正是此次周煌与全魁出使琉球时所新建。三座天妃宫中的两座都是由册封使亲自督建,足见妈祖信仰在宗藩交流过程中的重要地位。

妈祖由福建地方神祇,或者说是闽文化圈的代表性神祇,以莆田为中心扩展到全国沿海地区乃至周边国家,并由民间小神上升为宗藩交流中的“钦定”神祇,为“海丝之路”保驾护航,同时还经历了“由民到官”的过程。据程顺则《天妃灵应纪略》记载,林氏女(后人多附会其名“林默”)于雍熙四年飞升后,“常衣朱衣,飞翻海上。里人祠之。”明确表明妈祖信仰的起源于莆田地方。而妈祖信仰“由民到官”的转折点是在北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给事中路允廸使高丽,中流震风大作,七舟皆溺,独路给事所乘,神降于樯,安流以济,使还奏闻,上赐顺济’庙号。”*(琉)程顺则:《指南广义》,第54页。路允迪出使高丽途中遇妈祖显圣,促成其第一次官方诰封。此后妈祖信仰日渐成为“海丝之路”历史背景下的钦定海神。实际上,早期妈祖信仰并不局限于海神之职。比如,南宋绍兴二十五年,妈祖获封“崇福夫人”,又加封“灵慧昭应”是因“郡大疫,神降于白湖,掘泉饮疫者,即愈。”而孝宗淳熙十年,则是“以温台剿寇封‘灵慈昭应’、‘崇善福利’”;嘉定元年,因“救旱擒贼,又加封‘护国助顺’,‘嘉应英烈’”;元代则“以屡护庇漕运累封‘护国辅圣庇民显佑广济灵感明著天妃’”*(琉)程顺则:《指南广义》,第55页。,凡此可见,宋元时期的妈祖灵验事迹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包。民间层面有“救病”、“救旱”等功,国家层面有“庇护漕运”,“助战”等功。尤其是“助战”事迹,显然已经超越了普通百姓的生活经验和宗教体验,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和军国情怀。此时的妈祖信仰兼具多重功能,显示了“神通广大”的色彩。*参见本专题中的《妈祖信俗的概念与内涵——兼谈民间信仰的更名现象与制度化问题》一文。

妈祖由“兼职”转向“专职”则始于明成祖永乐年间,“永乐七年,加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而建庙于都,致祭,凡奉使外夷航海者,必载主舟中。每遇风涛,有祷辄应,或蝶、或雀、或灯火,舟人见之,则利涉。”*(琉)程顺则:《指南广义》,第56页。自此以后,“妈祖显圣”除康熙十九年福建提督将军万正色征剿厦门,及施琅征剿台湾这两次为“助战”事迹之外,其余皆是海上护航,尤其是保护使臣平安的相关事迹。通过妈祖信仰的逐渐官方化,以及背后所反映出的民间信仰与政府教化功能的合流,可以看出其“由民到官”的嬗变。无论“由闽入琉”还是“由民到官”,妈祖信仰以民间文化,地方文化一跃成为跨国界、跨阶层的宗藩交流仪轨,无不显示出其宗教、外交意义。

四、中琉妈祖信仰的文化交流意义

中琉妈祖信仰除了丰富的历史学、文献学、宗教学价值之外,还应凸显其在“海丝之路”战略中关于区域文化交流合作的现实功用。妈祖信仰在琉球的传播、受容乃至改造,见证了中琉五百余年的宗藩交流史,同时也反映出中国外交文化的包容性、正义性与可塑性。中琉交流史上的妈祖信仰对当下“海丝之路”文化建设显然具有启示性意义。

琉球文明进程以明初为起始点,并于清代中后期达到鼎盛,为秦汉以来延绵不断的中国“海丝之路”增添了绚丽的一笔。明太祖出于“怀柔远人”的目的,秉承儒家文化“尚和”、“修睦”等传统,通过德化与文化感召力使周边国家主动依附,同时在经济、政治等方面为诸藩属国提供扶持与救济,显示出中国外交文化的包容性与正义性。琉球在洪武五年被纳入中华朝贡体系之时,尚未完全开化,据成书于天顺年间的《明一统志》所载,当时的琉球民智未开,民风彪悍,“杀人祭神,聚髅为佳”;“无赋敛,不知节朔”;“无文字”。*(明)李贤:《明一统志》卷八十九,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47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878页。相比《明一统志》对朝鲜“柔谨为风,戴折巾,服大袖衫……俗知文字、喜读书”,对日本“重儒书、信佛法”的记述,其评价判若云泥。时至清代,官方对琉球的态度转变甚巨,《大清一统志》记述了琉球在清代的风俗嬗变,赞美琉球“近奉正朔,设官职、被服冠裳,表陈章奏,以土官为府职,司朝贡者为文职。著作篇什有华风焉。”*(清)和珅:《大清一统志》卷四二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48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702页。可见,由明入清,琉球国从化外之邦摇身一变而为“辑瑞球阳”(雍正二年所赐御书匾额)“海表恭藩”(嘉庆四年所赐御书匾额),成为与朝鲜等国并驾齐驱的守礼之藩。由于清廷和琉球的关系较之于明代更为密切,中琉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交往蒸蒸日上,因此清代琉球国的“慕华之风”亦更甚。到了清中后期,以“华风”为荣、为尚,已经成为当时琉球上层贵族及文人的普遍心态。发源于福建地区的妈祖文化借助琉球人的这种“慕华”意识,逐渐渗透到中琉宗藩交流的各个环节,充分体现了宗教与民俗的政治功用。

妈祖信仰在中琉交流过程中带有明显的“君权神授”意味,无论是中国册封琉球使笔下的天妃灵应事迹,还是琉球人对天妃祭祀仪轨的细致阐述,都可以看出妈祖在宗藩交流中的重要地位与官方色彩。值得一提的是,妈祖信仰在200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纳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目》,“这是中国首个信俗类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标志着‘妈祖信俗’正式成为全人类的共同文化遗产。”*王霄冰、林海聪:《妈祖: 从民间信仰到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遗产》2013年第6期。其影响力可见一斑。中国传统外交向来注重“和为贵”、“修文德”,重“王道”而轻“霸道”,时至当下,我国依然一如既往地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海丝之路”历史背景下的中琉妈祖信仰所传达的和平友善之道与我国古往今来一以贯之的外交文化主旨相契合。妈祖信仰也将以“海丝”战略与“非遗”建设为双重契机为起点,继往开来,促进中国的文化崛起。作为中琉共同文化遗产的妈祖信仰承载了两国人民宝贵的历史记忆,为“海丝之路”建设提供了有益的思考和丰富的借鉴,其意义不仅在于追溯历史,也足以启发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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