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流痕(中篇小说)

2018-01-23 22:02冯炬明
大观 2018年6期

走在夯土筑就的淇河西大堤上,过了鸡爪搔排灌站,看到堤外不远处稍微敞亮的场地聚拢了一团儿突出的翠绿,间杂着翘起的瓦脊和薄透的炊烟,那便是沙窝啦。

沙窝平实而质朴,俨然地上的沙粒,绝对不会被他人所重视,一个村的历史和记忆全都活泛在代代相传的讲述之中。村民们似乎也习惯了如此的生存境况,把日子过得如路边的老柳树一般,枝杈纵横,叶落根突。平时,他们或独自或三五成群扯着闲话赶往田间,到了属于自己名下的地头,自由地散开,精心侍弄起高低不一、良莠不齐的庄稼来。若是女人在这个沉闷而辛勤的过程中出了差错,难免听到男人不失时机的粗鲁责骂。男人借机挺直腰杆,从口袋中摸出扁皱的纸烟,点燃,深深地吸上几口。烟使男人有了新的兴致,他们便用诡异的目光针一般刺扎女人的丰乳肥臀。女人大多时候是领情的,却故意装显着娇娆,将手中拔除的野草狠狠地朝男人甩去,嘴里嘟囔着,抽抽抽,天天浑身臭气冲天……泥土溅了男人一脸,男人却不恼怒,自行抹了去,嬉笑着说,我日我日——并不把话利索地说完,单等着女人回头来媚惑地看自己,然后接着吼叫道,我日孩儿他娘,老辈人讲饭后一支烟,通气活血,不是神仙赛过神仙,床上一支烟,蓄精攒劲,管叫女人乐翻天,咋能说戒就像劁猪似的一刀将种性切个干干净净呢。这烟都不让吸了,日子还有啥鸡巴过头。声音传导到另外的地块,所有的男人都似乎心领神会地大胆咳嗽起来,女人们就顺势一屁股蹲坐在坚硬的田埂上,尽情地观赏起自己的男人,他们在天地之间站着,有时像田间的庄稼苗一样柔情,有时又像垄头的白杨树一般坚挺,正是这样自自然然的站立,使得他们共同经营的日子变得稳稳当当,并有了更具实质的内涵。

在沙窝一年四季的轮回中,春天来得最为轻巧,最为艳丽,感觉脚下的土地被虫子拱着似的有了响动,低头仔细看了,就发现已有不少的草芽扎堆冒了出来,仿佛是土地原本就存在着无数细小的孔隙,它们借助温暖的日光和丰沛的雨水,趁虚而出,整个田野里都弥漫着淡淡的青涩的气息。不经意间,草芽们打了个哈欠伸了几下懒腰,一下子又蹿高了,变得粗壮了许多。这时田野里那种淡淡的青涩气息也变得有些浓厚的意味,并生出了醉人的甜香,四处蔓延的野草和纠结着畦间有序的麦苗,形成涌动的气势。再抬头望天,天空也悄声变换了,冬天的阴霾不见了,仿佛被地上密密麻麻的新绿飞矢般射穿了一般,透彻的清亮盈溢开来,任你仰着头看得脖子酸疼也找不出丁点残痕。更值得称叹的是那些娇如绡绢的云软绵绵地卷来涌去,令人生出无限遐想。到了夜间,不冷不热的天气催化着村里男人们的欲望,他们顾不得女人的感受,早早就跷腿骑在了女人的腰胯处,让激情的呻吟破窗而出,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性福的搏击之中。恰逢有雨淅淅沥沥从天而降,雨声,女人的嘤咛声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使得有着几千年流水作业实践经验的淇河也相形见绌。嫩芽、鲜花、鸟儿、新月、弯曲的坡坎、形态各异的庭院为沙窝人一个季节性的狂暴放纵,不能受控的力量作了合理的标记。每每这个时候,男人女人肉体大战之余,女人就会发傻,叨念着逝年中某个相同夜晚的相同话题,春天温馨的夜色使男人变了模样,激情一浪高过一浪。男人多不正经回答,总是坏坏地笑,看着被自己揉搓得通体涨红的女人。逐渐地麦苗更加密实,树叶愈发繁茂了,空气的流动有些急促,日光有些刺眼,春天就转身走开了。

接着,夏天到啦。

这样的判断在沙窝非常容易,无论是老幼,身上的衣物日见减少,他们很乐意让捂了长久时间的有些苍白的肌肤裸露出来,呈现给热烈的日光检验,不久作为检验结果的印痕便赫然在目。如此的变化从女人肢体上可以获得更有力的见证,臃肿的腰身一下子显出几分婀娜,步态轻盈,饱满的乳房尽情释放着一个春季的黑夜里所有事件孕育的收益。男人们却真正地有些焦虑和狂躁,特别是小满集会以后,他们变得越来越缺少耐心,不停地摩挲着从集会上认真挑选得来的做工精细的牤牛叉、荆杈、木锨、木刮,用拇指或者中指反复弹试着钐镰锃亮的刃口,让它们发出比女人夜间尖叫还欢乐的音调。一天几趟到地里转悠,圪蹴在干硬的渠沿儿上,扯了三五穗新麦,用双掌对碾,吹去麦子的包皮,认真查看其数量和质量,随后将它们投进口中,不停地咀嚼,新麦冲冲的,让男人的嗓子发痒,索性将它们吞咽下肚后,便扯天吼地地唱将起来:

太阳出来红一点

老子生在淇河边

弯腰撅腚打坷垃

活了一年又一年——

歌声中日头一次次划过晴朗的天空,向太行山背后隐退,在太行山背后弄出如火焰摇曳般的壮烈景致。有时候男人们就想,也许麦子不是自己成熟的,而是日头将自身的金黄特质传导给了麦子,接下来收获的不是麦子,而是日子。

夏季麦收,关键在一个“抢”字。入了夏,晴好天气是主流,但雨水无常也是一个显著特点,片片云彩白生生的,反衬得天空更加晶莹的蓝,蓦地云朵移动起来增厚了、变色了,就可能化作一场令人担忧的雨水,这雨下得很奇怪,村东下不见得村西下,有时天空中日头还赌气似的高悬着,于是人们将这样的阵雨称之为片雨或者老阳儿雨。有了年前的播种,一冬的孕育,外加一个春天的浇灌、除草、施肥,眼看吃到嘴里的新麦,不能被无辜地糟蹋了,就认真听小喇叭里的广播,原先村里人没几个肯顺从它的播报,天气预报、农业电、计划生育、配种站,是挂在人们嘴边的四大“没有准头”,后来感觉不是不准,是不太准确,可无论雨下在了村东还是村西,总是下了,总还得防备着。于是,抢收就一马当先了。

沙窝村子小,地块也窄狭,加之有的还是坡地,根本不适宜大型机械收割,前两年好事的冯天真雇了一台收割机,当那个大家伙从河堤上哐哐当当开过来时,正挥汗如雨割麦子的人们都不约而同直起身子,不少人还凑近了看稀罕,冯天真的脸汗津津地泛着光,挨个递着纸烟,说真不容易,在乡道上站了大半天截住一辆,和人家好说歹说才答应来,我在别的地方见过这阵势,一遍过去就出籽了,还可以同时将麦秆粉碎了平铺在地里,省去不少力气,也不用再担心打场晒麦时老天变脸啦。可那阵势在这里没有形成阵势,走前几遭时还算顺溜,再后来不知是攀上了陡坡处还是操作手技术生疏,收割机在大家艳羡的目光中竟然打了个滚,多亏沙窝的地相对暄软些,机器倒无损坏,只是操作手拧了脖子崴了脚,最终连工钱都没要一分,再也不干了。望着收割机蹦蹦跳跳般远去的背影,村里有了“冯天真请的收割机——不沾弦”的传说。从此再无人做如此误时误工的尝试,还是依着祖辈镰割手捆的方式来完成一个季节沉甸甸的收获。

镰刀刃口的寒光在麦垄间闪烁,田野金黄色的丰满,没几天时间便被人们焦头烂额的繁忙倒腾到临村的平场上,并赋予了垛的形态,使它宛如硕大高耸的乳房,充满诱惑。

夜色姗姗来迟,因有满天星星的映照,这夜色显得极其迷蒙。守场的汉子们无畏白日的劳累,趁机聚集在一起寻找快乐。大伙变着法子撺掇冯林同唱主角,要他再卖弄一番在城里的风流韵事。小姐的妖娆和娇喘已经成为他大半辈子唯一反刍的精髓,也是乡下汉子难得的消遣。

前些年,冯林同听闻村上几个年轻人决心进城打工,非缠着一块去。他人瘦小低矮,没上过几年学,岁数又偏大,大伙不愿意带他,但纠缠几回,大伙也同意了。几个人一块进的城,到了城里就凭着各自的本事散开谋取挣钱的路子了。冯林同在一个立交桥的施工工地找到一份推灰泥车的活儿,虽然脏累些,也有他人不及之处,因为是市政项目,工钱发放得比较及时。夜晚,他就和工友们歇息在已铺设好的桥下面,开始也不洗漱,倒头便睡,过了没几天,便浑身发黏发痒发臭,想到附近的水库里去洗洗澡,又老听说那里淹死了人,在家怕鬼,出门怕水,他把自己的一条薄命看得比天都大,断然不敢前去,就咬着牙忍受。后来发现有工友到不远处都市村庄的大众浴池去,问了一次,十块钱还外带搓背,觉得就小半天的工钱,又不是天天去,贵是贵了点,也还算划得来。可等冯林同去了,才知道这里边有猫腻,远非工友们讲的那么简单。

冯林同佯装推脱两下,很快就进入角色,说,背搓完了,搓背的年轻人催我,下去按按吧。我问,按啥?他见怪不怪,说按摩呗。我说有啥按头和摩头。年轻人笑了,说你一去就知道了。我也好新奇,脑袋里又扎刺一样,就被人领着懵懵懂懂下了楼梯,七拐八转,来到一扇防盗门前,不知道他和里面怎样联系的,那门就兀自开了。刚进去,头晕眼花,一条走廊两边都是门,墙上的灯跟鬼火一样,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脸都是青紫色,真是有点害怕和后悔。

这样的话大伙听得耳朵都生出茧子啦,却没谁肯相信。催他不要过门拉得太长,要单刀直入,来点咸腥有味的。

冯林同被请进一个房间后仍惊魂难定,好在这里比外边温暖许多,渐渐绷紧的肌肉也松弹开来。他将腋窝处残存的湿水擦干,开始打量起房间里的摆设,仅有一张窄小的板床,床上叠一个大花毛毯,除此再无他物。倒是侧壁悬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一个女人袒胸露肚,肩上扛着个陶罐,罐里有水,正在朝下流泻,流到了那个近乎光着身子的女人的乳房上和肚脐眼里。冯林同走近那幅画,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倒挂着的陶罐和那个用圆规画的一般规正的肚脐眼,指肚上泛起了某种陈旧的粗糙感。再回头时,便发现一个身穿红色纱裙衫的小姐笑盈盈地站在了床前,她的眼角有着明显的鱼尾纹,眼下也坠了虚浮的眼袋。冯林同有些慌乱地说自己只是想来看看。小姐咯咯笑了,说谁不是来看看呀,就看你要看什么啦。冯林同说,看看你们是咋工作的……

冯林同显出懊恼的神情连声说,边儿都没挨着,真他娘的吃死亏啦。我原以为按摩是算在那十块钱内哩,没想还额外要加收三十块钱,啥事也没干成,你说我傻不傻?

有人就打趣说,再去一趟嘛,把上次吃的亏补回来。

事实上,冯林同真的这样做了,倒不是为了补亏,而是这一次奇特的经历一下子唤醒了长久潜伏在他体内的那头猛兽。当天晚上回到住地,他发现不仅自己裆间那个物件丧失了劲头,自己似乎也一下子缩小虚空不少,半夜起了风,他几乎被风鼓飞起来啦。他可着劲地将被子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搂抱住,免得被风吹跑了。回味再回味,禁不住那样鲜活而至性的诱惑,第二天夜里他又偷偷溜去了,这次更直接,根本就没有去冲洗,直接奔地下室而去,在做事的过程中,他恨不能生出无数个坚硬的器具来,把身下那个矮胖的小姐戳得浑身是洞。直到自己骨软筋酥才踉跄着朝住地走去。从此隔三差五,他都要到那里享受一番,他也真的算计过钱财,可还是挡不住自己的心动和热血奔腾。

他说,人忙忙碌碌挣钱有屌用呀,这句话真是讲到点子上啦。

有人不甘心,道,就你这身体,量你一夜也做不了几次。

冯林同一只手在赤裸的大腿上慢慢搓碾着,并不应答。每每讲到关紧处,他总要卖关子,让你急躁,忍受想象的折磨。

几回、几回?有人憋不住劲儿问。

众人呼吸“嚯嚯”有声。

良久,冯林同将成形的泥枣核放在鼻子下瞅瞅嗅嗅,一一弹飞,才又开口,小毛孩懂个屁呀。说着把那只手高高举向夜空,有如突兀而至的一只怪鸟,投下斜长的影子。

这下正中汉子们的心思,人堆里谁忍不住猥亵道,你那不叫家伙,简直是驴圣。随后便有狂浪的笑声附和,狂浪过后是一阵各怀心事的沉默。

林发婆就是这个时候现身在平场边上的。

难得连日来骄阳似火,给打麦子提供了良好保障,只是大地承受不住了,特别是道路,被晒酥了似的,表层热灼的溏土深可没踝。潜在的凹凸不平已使林发婆恼恨了,刚要张嘴呼喊,黄尘又不失时机地灌进来,压抑得她第一声竟没喊出音儿。她的喉咙干涩地蠕动几下。

他二叔,他二叔。

场地上的沉默反衬得林发婆的喊叫无比尖锐。

冯林同眨动两眼,瞄见了场地边的林发婆。林发婆正扯起衣袖揉动被尘土眯了的眼睛,枯瘦细高的身子像一根长矛直直地戳着。冯林同的屁股没有离开那根大杈把,脖颈梗着,粗声粗气问道,啥事?嫂子。

大兰跑啦。林发婆气咻咻地道,原想她身子笨,五黄六月天让她蹲家里歇着,做做饭喂喂鸡,她倒好,一下午啥都没干,躺在床上睡大觉哩。我刚数落她几句,不得了啦,她就甩脸出来了,到这时也没见着人影。他二叔,你说这还像咱老冯家的媳妇吗?

秋贵呢?咋也没来场里?冯林同说完,微微仰起头,目光转向吊在白杨木杆上的电灯,有密匝匝的蠓虫圈着灯泡绕来踅去。

林发婆仿佛有意要使在场的汉子们听个清楚,提高了些嗓音说,我的命不知为啥恁苦,春贵孝顺,却死了。秋贵这孩子要说也透气得狠,上了三年大学,越发懂事,就是性情瓤差些,没主见,放着在县里教学的工作不干,被他那女朋友花言巧语一鼓煽,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偏要去省城再考试应聘,想发财哩。谁不知道钱难挣屎难吃。可儿大不由娘。去了不还是又灰溜溜地回来了,现成的工作丢了,连女朋友也丢了。他后晌说有急事去了县城。摸不准他是大脑受了刺激,你说这忙得都拉不开栓了,有啥比这打麦还紧急,麦子打不下来,回头䞍等着喝西北风。就凭我一个孤老婆子,咋弄呀?我还没顾上对你说哩,俺的垛你也先给照应着些。

神经蛋!冯林同骂了一声,猛地站起身。冯林同黑着脸,那原本胎带的赤红就有了比较明显的变化,紫胀胀的,俨然一片陈旧的洋葱皮。他扭头对星散开的人们扫视一遍,伸出胳膊挥动着,天真、丑孩,走,跟我跑一圈去。

我腿疼,天真嗫嚅着。

丑孩也一脸为难相。

连二爷的话都不听了。

冯林同双眼瞪得铜铃大小,胸前那片卷曲而浓密的体毛随着胸脯的起伏颤巍不止。

天真和丑孩不敢再顶嘴,乖乖地站起身。

嫂子,你回去吧,冯林同扬扬手说,秋贵回来了,也让他四下找找。

哎哎哎。林发婆一连声应承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于沙窝人来讲,这水就是环绕村东而过的淇河,淇河河床宽不过百米,逢着枯水时节,水面更显瘦弱,来往穿越不用再摆船行渡,择着浅显的地方,挽起裤腿拎着鞋即可涉水而过,只是到了汛期,才能发现原来温顺的淇河也有狂暴的一面,真可谓浊浪滔天,而且似乎上游有不少坚硬的物件被冲刷下来,在河中翻腾,时常弄出巨大的响动,整个沙窝都不得安宁。男人们大多到河堤上抗洪去了,冒着倾盆大雨,近乎徒劳地做着抗争。女人们则在家里神情紧张地忙着收拾东西,为最后的逃离做着准备。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发生,可谁也无法阻止它的不期而至。有文献记载,淇河在沙窝这个豆腐腰似的堤段,三年一小决口,五年一大决口,洪水过后,留存下大量泥沙,使原本努力改造了的土壤再次遭受欺凌。因此,在沙窝人们更习惯将土的前面添加上一个沙字,来谋划庄稼的成长和收获。特有的沙土地,非常适宜种植大豆、花生、西瓜、红薯,可这些不能当饭吃,要种也只是少量的,为了贪图个口福,倒是红薯种得比较多,这在于它完全可以在口粮短缺的情况下及时填饱干瘪的肚子。不过红薯吃得多了容易胃酸、放屁,乡下人哪里顾得了那么多,生活的最高标准就是看肚子能不能天天保持着应有的滚圆态势,前天夜里脱了鞋,第二天还能够再自如地穿到脚上,迈开步子走进田间,开始新的劳作。当然这样的沙土地种庄稼就格外显得差劲了。生产队的年月里,任凭你将牲口圈里的垫土都铲光了运送到地里,也产生不了多少催化作用,麦子长得和大姑娘的胡子似的稀稀拉拉,玉米棵高不过腰,便提前衰老了,所结的玉米棒子大不过纺锤,籽粒也不齐整。土地被分包到户后,优选了种子,大量使用化肥,加上比在生产队时耕作得精心些,所种庄稼才渐渐有了起色,可这沙土深厚的质地依然无法彻底改良,收成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如此的土质却很适合一种叫刺牙菜的野草生长,到了夏末秋初,它们受命一般在垄畦间和坡坎上疯长,还炫耀似的开放出朵朵粉红色的小花,造就了沙窝一道异样的风景。

河的对岸则截然不同,一马平川不讲,还全是肥沃的良田,真可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麦玉米的产量至少在沙窝的一倍以上。沙窝的人少不了眼气,难道隔着一条狭窄的淇河地脉就断了?眼气之余,内心便生出几分悲壮,好地活人,赖地也活人。这样的悲壮已渗透到了无数代沙窝人的精气神中,成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安于斯的信念。

大兰就是河东人,由于一个偶然因素才嫁到河西嫁给了春贵。

不过这样的偶然对于大兰来讲,早已经由于其极富幻想和果敢作为的天性而演变成了必然的趋势,注定她要经受更多的挫折和磨难。年少的大兰曾为自己的人生编织过无数个美丽的花环。上高中那段时间,她饱含情愫的少女之心萌芽了,抽出一条缠绵的丝线,痴情地系在一位男生身上,她突然变得无有宁日,整天心里揣着只小兔子一样。她绝对没想到的是那个男生竟也暗恋着她。一层纸被不经意捅破后,两个人时常暗中相约。没过多久,这事被校方察觉,对两个人做出了通报批评。那男生长得身高马大,心眼却小如针鼻儿,一天早操时间伴随着有节奏的音乐声从教学楼上跳了下来,有人说是为了表白对大兰的喜爱,有人说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无辜。所幸男生下坠时被一些电缆电线隔挡了几下,只是摔断了一条腿一条胳膊。这样的事情闹腾得大兰寝食不安,心乱如麻,连着三年参加高考都因差几分名落孙山,后来就认命,死了这份上大学的念想,托了亲戚的关系在县里刚刚成立的棉纺厂集资找了个工作。

初恋像一杯浓咖啡,留给大兰的有唇边儿附着的几许甜美,然而更多的是长久积淀在内心深处的苦涩。她想依靠不停的劳作来化解那些挥之不去令她痛彻心扉的东西,结果是徒劳的,快速旋转的纺锭,纵横交织的纺线,日复一日,单调而烦琐,让她连最初入厂时的新鲜感都淡忘了。她迷恋上了上网,渐渐在一个虚拟而不确定的世界里寻找到了她认为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比如尊重、理解、关怀,以及自由而毫不设防的交流。时间长久了,大兰和一个叫“出奇不异”的男网友建立了超常的关系。两个人无话不谈,而且总有说不完的话,对方自称在爱情中也很受伤,一下子使大兰的怜悯之情显示出无比的光华。工友叮嘱大兰网上的东西真的不多,别太认真了。大兰根本听不进去,特别是有一天,“出奇不异”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厂院门口,将一个丈余长的红色条幅展示开来,上面是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兰,我永远爱你。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这骚动极大地满足了大兰的虚荣心,也迅疾地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大兰一有空闲就赶往“出奇不异”所在的城市,那是一座江南小城,灰瓦白墙,似乎总有下不完的小雨,到处朦朦胧胧花红柳绿,很是让大兰有点“乐不思淇”的感觉。“出奇不异”是早年间毕业的大学生,自己开办了一家文化创意公司,生意做得很红火,招了几个人,人手还是欠缺,就力邀大兰干脆留下来,大兰半推半就最终答应了,在棉纺厂的那份工作原本也就是个临时工,如今能和自己喜爱的人天天在一起,怎么说也比陷身钢铁机器之中惬意和舒畅。

一晃半年过去了,大兰多次明确提出想见见“出奇不异”的父母,尽快把两个人的关系确定下来,对方都支支吾吾。大兰心里生出几丝异样的感觉。一天,她无意中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人署名“受害女人”,拆开,里面并没有多少文字,而是一张路线示意图。第二天她谎称身体不舒服,要到医院检查,趁机搭上了开往郊县的中巴车,有路线图作指导,她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院子,她说自己是“出奇不异”的员工,办事路过,顺道来探望一下。大兰不仅见到了他的父母,还见到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尽管那个年轻的女人因车祸瘫痪在床,可她的思维依然清晰。

大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那个小院子,又如何离开的那座江南小城。她回到家中。“出奇不异”再三追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大兰连回复的兴致都没有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要算账的话,自己的草率轻信应当是最重要的砝码,形式上天平朝着她倾斜了,实质上自己早已输掉了。

从此,她将情感之门紧紧关闭着,甚至决意不再婚嫁。一天,又有人来提亲,爹娘几乎跪在地上哀求她,大兰呀,你都二十八啦,二兰也那么大了,就别难为爹娘了。大兰看着爹娘眼中的愁苦,心里触动了,她答应了。虽然对她来讲,一切应有的神秘和神圣就像西天一抹余晖,猩红而模糊,并时时有消失的可能。但是,为了生养自己的爹娘,当然也为了妹妹的幸福,她没有理由不这样做。

男方就是春贵。

结婚几年,大兰从未和春贵红脸拌嘴,既然成了一家人,何必那么多计较呢,晃晃荡荡一辈子就过去了。春贵又是那样憨厚勤谨,大兰当初默认了这门亲事,就是冲着春贵的实诚。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兰发觉家里真正的主人是婆婆。春贵赶趟集,几块钱都得跟娘讨要。春贵的孝顺和憨实像软泥一样让人怨恨。对此,大兰也不好多说什么,婆婆年轻守寡,撑家撑惯了,屎一把尿一把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容易么,只是婆婆的眼睛总锥子似的驻扎在大兰长久平坦如初的腹部,似乎那永远是个不可饶恕的孽障。这着实让大兰心烦意乱。大兰又能怎么表白呢?说怨春贵,他有缺陷,他不行?……

春贵死后不久,大兰惊奇地发现自己娇生惯养的那老客户不来了,口吐酸水,直想干哕,这一切自然难以逃脱婆婆并不昏花的老眼。随着大兰的腹部渐渐隆起,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说话也毫无顾忌,开始夹针带刺儿。大兰告诫自己,就权当没有听见,不然这热臊一升级,被众人掂着了,她恐怕连再继续做人都困难啦。

天傍黑时,大兰依在门框凄凄惨惨想心思,没留意婆婆走进院来。林发婆故意把肩上的木锨桑杈弄得叮叮当当。大兰如梦方醒,赶忙去给婆婆倒水,摇摇暖瓶,一点水声没有,才想起下午光顾着给猪煮食儿,忘记了烧水。最近几天,她总是神思游离,丢东落西,且总被无穷无尽的浓浓的睡意所攻陷。

林发婆不乐意了,放下两只高高挽起的裤腿,尖起嗓子刻薄道,你在家里比在地里场里还忙活?连水都顾不着烧,挺着个大肚子瞎转圈,你不怕丢人我还要脸哩。

大兰心中一阵痛楚、难受。她争辩道,你、你说话要有凭证。

凭证?林发婆索性将话挑明了,早没有晚没有,偏偏我儿子死了你就有,你还要啥凭证?其实有没有凭证你自己最清楚。那东西是男人留种下的,不是用气吹大的。

大兰早知道婆婆对自己的怀孕心存疑惑,但料不到会如此赤裸裸地拉下脸面污辱她。

大兰呜咽着,说,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你问春贵去。说完,跑出了家门。

她几乎想都没想,便沿着一条蜿蜒小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村西的荒冈处。

村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老辈儿健在的年轻人早殁,不准进祖坟,只能或瘗或丘在别处,耐心等待。不知是何时何代的选定,这荒冈成了他们暂且栖身的场所。冈上疯长着一丛一丛的野草,黄蒿、涩拉秧、毛白刺、苍耳比比皆是,和着支支蓬蓬的榆树、杨树、柳树、棠梨树,形成重重叠叠的绿荫,许多形态怪异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潮湿的地皮上和瓦砾间爬来爬去,使四周显出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大兰蹲在一个土包跟前,那是春贵的坟头,放声哭诉起来——

你害得我好苦呀,让我背黑锅,你却不能开口替我说句话,你个短命的死鬼啊——

春贵是患肝癌死的,谁也料不到穷乡僻壤竟会生出这种蹊跷的病。春贵开始犯病时,大兰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种地人有喝凉水的习惯,用“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自娱,肚疼发烧不足挂齿,想着忍忍或者使枕头硌硌,最多吃几包带着甜味的药片,打几针也就过去了,也就好了。谁知医生神色严峻地告诉她,春贵得的是绝症,是肝癌,且已到了晚期,无法医治。大兰哭了,泪水一个劲往外涌。

由于荒冈潮腻腻的,春贵的坟头上青草长势良好,且分外鲜嫩,还牵牵扯扯生出几秧白白的打碗花、粉嘟嘟的野小豆花。残阳从叶片的缝隙间漏下来,洒在春贵的坟上,俨然金色的鳞甲在草尖上和花心间弹腾。

哭诉中,大兰被倦意袭昏,不知不觉地歪斜在坟头边睡着了。

迷茫中一扇扇朱红色的门次第打开,春贵开着一辆卡车,飞过最后一道宽厚柔软的门槛来到她面前,脸上挂满笑意,拉着她的手上了车,车朝着她心目中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开去,稻田越来越多,在炽热的阳光下酷似一面面远古的银镜泛着光亮,不少的人在镜子中舞蹈,有一个人长得特别像“出奇不异”,大兰让他仔细想想过去,他说大兰肯定是认错了人,在这个世间类同的人太多了,就像两棵杨树,看上去高低不同粗细不一,可你将任何两片叶子的正反两面对证一下,叶脉的形状几乎都毫无二致。大兰懒得理睬他了,他的油嘴滑舌让她深感不快。春贵不知何时成为了这里的主导,他不停地摁着卡车的喇叭,人们在他的召唤下围成一个密匝匝的圈子,不言一语,只是反复做出弯腰仰头的动作。大兰被排挤在外,猜想秘密就在圈子的核心,她费尽了周折才抵达近前,原来是一只棕色的瓦盆,瓦盆中端坐着一个婴儿,但他既缺少五官又没有四肢,就像一块炽热的炭。大兰惊恐极了,她拼命地喊,无论嘴张多么大,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情急中惊醒了过来。

黑暗如水在四下溢动,大兰能隐隐约约看见的唯一灯火是麦场上高高的白杨木杆上的那只灯泡,它像颗贼星被定格在半空中。

一阵细碎的响动朝大兰逼近,她惊恐地叫道,谁?

嫂子,别害怕。黑影答话了,是秋贵。我刚从县里回来,听娘说你不见了,央二叔他们四处寻找,我猜你准是又来看哥哥啦,就赶到了这里。秋贵把一件上衣递给大兰,又说,回去吧,嫂子,潮气下来了,你待在这儿久了会着凉哩。

大兰依偎着春贵的坟头一动没动,说你先回去吧,跑了大半天,好好歇息,看星星明天是个好天,还得打场呢。我没啥事,就是心里堵得慌,再稍坐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秋贵却没有离开,直直地在一旁站着。

大兰咳嗽了两下,问道,梅叶有消息了吗?

秋贵叹口气,缄默不语,摸出一根烟点着。

微弱的烟火不时映出秋贵一张苦愁的脸。

两年前一个多云的日子,秋贵和已订婚的女友,他的中学同学梅叶远离故土,满怀梦想来到省会城市,开始了人生新的探索历程。

本来他们都有着稳定的工作,秋贵三年大专毕业后,正赶上县里招聘特岗教师,一考还真考上了,相对于那些疲于寻找就业机会的同学来讲,他足够幸运了。作为教书的老师,虽说一个月不见得有多少钱的收入,却颇受人尊敬,农村的孩子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最有效的实现途径只能是不断地刻苦学习,走进大学校门,转换最初的身份,而更多地参与社会竞争。秋贵自身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老师上班后,秋贵在人们跟前挣够面子,走起路来腰板总直挺挺的,从城里回沙窝,若适逢吃饭时间,时常能听到一片热情的邀让声。

也正是由于这些,家庭非常困难的秋贵才得以俘获了十里八乡闻名的漂亮姑娘梅叶的心。在过去秋贵连想都不敢想,更经常的是看着梅叶被几个县、乡干部的孩子簇拥着,像公主般在校园里四处风光。梅叶高考考上的是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所学专业叫国际贸易,听起来很吓人,实际上也就是交些钱混个文凭罢了,但在大学生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的情形下,这样的文凭和一张废纸差不到哪儿去。梅叶也紧着参加过几次招聘会,简历投出去无数份,回复的却寥若晨星。她充分利用了仅有的几次复试机会,依然没有结果。有一天,梅叶在报缝中发现一条招聘信息,这家公司与国内甚至世界一些著名演出公司签订了协约,专门为它们培养后备人员,公司承诺月薪保底一千五,优先安排应聘者参加相关活动,按活动总收入提取一定比例的报酬。梅叶凭着自己姣好的容貌和优美的身材顺利入围。交了五百元培训费后,被告知在家中等着,很快就会安排活动。殊不知人生和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她根本不可能等来参加活动的机会,因为这是那家公司设下的陷阱,梅叶还算幸运的,有几个去讨公道,竟然被公司雇用的打手毒打了,电视里那些血腥恐怖的画面,骗子毫不畏惧的狡辩以及管理部门一些人员态度的暧昧,使得梅叶连去要回那五百元钱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回到了县里,在一家超市里当了一名收银员,与国际贸易不沾边,可也算学有所用。

秋贵第一次来买东西,见了梅叶心动了一下,不是为了她一如往昔的美丽,而是为她的处境。想那些领导干部的子弟多也不过与她逢场作戏,人家考不好了自然还有别的门路可以通天,梅叶的父亲只是个在集镇上摆烟酒摊的小生意人,又如何能够给她造就一个人生进步的天梯呢?秋贵持久深入的关爱呵护,梅叶看在眼里也牢记在了心上,但她深知自己与现在秋贵的身份和地位有着怎样的差异,担心自己的表白会遭到拒绝,那样会让她的自信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事实是她的忧虑是多余的,没等她开口,秋贵已经说出了嘴。

两个年轻人的身影经常出现在那段古城墙旁的小树林里。他们有些忘乎所以,甚至将黑夜与白天颠倒了,这使得梅叶在工作过程中显得有些魂不守舍,连着计算错了几笔大账,她被要求自己用工资补足差额的同时,还被调离了收银员的岗位,改做勤杂工,也就是将顾客用过或者乱堆乱放的推车提篮及时地收拢起来,以备再用,同时兼职负责超市关门后的打扫卫生工作。

在秋贵特意租住的房间里,梅叶不停地抹眼泪,哭嚷着这活儿真没法干了。虽然梅叶没有为此责怪他,秋贵也深知祸端还是自己的自私,他劝慰着梅叶,梅叶说那不是恩典,是一种羞辱,埋怨事没出在他身上,她要的不是空话,而是有效的办法。秋贵被激恼了,用力将水舀砸在缸沿儿上叫道,人家大字不识几个的外出打工,还能打得腰粗气壮,我就不信出去了会混不出个人样。

到了大城市,秋贵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原来的壮志豪情多么虚张声势,在本不属于自己的城市里找到一个立足之地比解析一道数学方程式难多了。最初,他在劳务市场等活儿干,直等得眼冒金花,也不见有人前来攀谈。秋贵和那些穿着皱巴巴衣裤的人拥挤成堆,忽然有一种无助的悲哀从心底生起,抑了抑泪才没涌出来。后来,他从市场上为人写求职广告获得了实惠,一个广告两块钱,碰到搅缠的一块钱也行,真是没钱的就算帮个人情。渐渐地秋贵在劳务市场混出了名气,写求职广告找秋贵,成了众多从乡村来城市里发淘金梦的人听到的第一声导引。秋贵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和体面,但感觉再良好也不顶饭吃不顶水喝,况且这距离秋贵进城之前预定的发愤进取为人生抗争目标太遥远,干脆说就根本无法实现,他靠写求职广告的那点收入,顾得住两个人的吃喝杂支都算烧高香啦,房租、水电费和燃气费总要按月支付吧,还有往人样脸上贴的金子呢?

倒是梅叶相对活儿好找些。第一次踏进劳务市场,就被几个男男女女的雇主围住了,说出口的活计新鲜得她听都没听说过,一个信息公司开出的价格月薪三千,还不包括额外提成。梅叶心动了,秋贵也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就接接电话陪那些想找人说话的人说说话,排忧解愁呗。可梅叶只去了一天,就回来表示坚决不干啦,说自己都不好意思讲出来,一想都要呕吐。秋贵追问为何。梅叶的脸庞便染了颜色,说,你不知道那些男人在电话里会弄些啥花样,他们、他们要你在电话里和他们模拟着做床上的事。后来梅叶被一个大学的教授雇做保姆,干了半个月又跑回来了。老教授看上去挺和善的,谁知纯粹一个老色鬼,半夜里摸索进梅叶的房间,声言让她做自己的地下夫人,就要霸王强上弓行苟且之事,梅叶轻轻地一反抗,他就受不了了,被掀翻下床,胯骨受损。儿女们嚷着控告梅叶,梅叶说问你爹去,看他是咋摔伤的。老教授担心将事情闹大了,连连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当时梅叶上街买菜去了,根本就不在现场。随后,梅叶干过饭店的服务员,时装店的促销员,午托部的保育员等,不是过于劳累就是工钱太少,或者干脆就是老板设的骗局,到底也没能寻求到一个安稳的工作。梅叶开始有点招架不住了,哀哀地唠叨着要回去。

有一天,来了个同乡的姐妹找梅叶,秋贵过去也是认识的,朴朴素素的她眼下变得妖冶万状,他都有点不敢直视她那猩红的嘴唇。见她变化得如此突出,秋贵从内心就生出了几分憎恶,懒得多理她,便找了个借口到外面游荡去了。

谁知回来后,梅叶便对他说要到怡怡洗浴中心去上班。对于梅叶最终选定怡怡洗浴中心,因有了前边的遭遇,秋贵还是十分顾虑的。梅叶却正话反说,人要想变坏,就像天要下雨你撑伞挡都挡不住。接着又态度坚定地说,这活儿一天一结账,不会受欺哄,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工作环境也不错,你上哪儿去找呀。秋贵想也实在找不到太中意的活儿做,单靠他一个人的微薄收入,怕坚持不了多久就该灰头土脸地溜回去了,才真正叫赍志而殁,就说那试试吧。

第一天上班回来,梅叶便显露出终于找到一份自己满意的工作的独有神情,她还将店里发放的,实际上是自己掏钱购置的工作服展示给秋贵看,那是一身浅粉红色的休闲式衣裤,外带一顶湖蓝色的圆帽。梅叶穿在身上,如一朵莲花清丽。梅叶兴奋得和喝了槐花蜜差不多,在一面从旧货市场上购回的缺了一个角的穿衣镜前扭来转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秋贵则冷眼相观,斜倚在被垛上一动不动,只顺口引了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梅叶直摆手扇动着,叫道,啥怪味,这么难闻。

梅叶的兴致极高,提出庆贺一下奢侈一次,到门口的小吃店弄两个小菜,喝点烧酒,并且声明不让秋贵买单,秋贵推诿着还是去了。临近秋收季节,劳务市场上人气渐低,不少人都回家去伺候庄稼了,难得有几个人还要求秋贵显摆手艺。秋贵也正琢磨着换个活法哩。吃饭期间,秋贵仍是一言不发,只听梅叶麻雀一样聒噪,说自己一天就挣了一百块,再笨的人想一想,一个月一年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梅叶过足了嘴瘾,秋贵也过足了酒瘾,一瓶“黑土地”几乎让他自己喝了个净光,眼都有些睁不开了,烟歪歪地吊在双唇间,仿佛也被酒泡软了,从口中吐出的话却硬邦邦的,不比酒瓶摔在地上的效果差,去也就去啦,犯贱的事咱不能干。梅叶说,你自己龌龊吧,以为按摩就是去卖的呀,这样的好事你肯干,怕还没人相中你哩,那里的小姐年轻漂亮,素质高着哩。是姐妹帮着我再三恳求老板娘,人家有点怜悯我才准允了。

话是这样讲,可秋贵心里还是有点不舒适。他就是这么认定的,是个男人见了女人都会有觊觎企图,这包括心理的和身体的,没有欲念的男人算不得真爷们儿。只要有合适的环境和条件,一切都会顺理成章。何况报纸上电视里,总能揭露出那种污浊的地方提供特殊方便的丑行。梅叶无论如何不能赞成秋贵的看法,还讥讽说,你近视可以戴近视镜,却不能戴着有色眼镜看这件事看这个世界,那样只会让你自己更窝心更憋屈。如今经济条件好了,人们提高一下生活质量也无可厚非。秋贵用鄙夷的口气直截了当地说,生活质量的提高是靠洗脚泡澡来体现的吗?过去叫澡堂,现在叫洗浴中心,换汤不换药罢,若真说有啥质量提高的话,我看倒是在中心二字上,澡堂不过洗澡涤尘解困,中心怕主要是通过揉搓“中心”爽身提神吧。梅叶辩不过秋贵,就把丰腴的背甩给他。一时间仿佛什么都凝固了,唯一的流动和声音是窗台下自来水管的泄漏。秋贵和房东说了几次,那个满脸油腻的中年妇女张大嘴来打够了哈欠,才懒洋洋地说,先将就着吧。秋贵强调,那漏掉的水不能加在我们的水费里。中年妇女不耐烦地说,你怕它漏,去买一个水龙头安装上嘛,又不是我弄坏的它。秋贵不敢吭声了,因为女房东已经不止一次地表示,当初和秋贵他们的租房协议签得时间太长,放在现在一个月就要多收两百块哩。秋贵找来一截铁丝将那水龙头恰到好处地拧拢,效果比用砖块压迫着好多了,只是没能根治水的无谓流失。

梅叶这朵莲花到底能不能保持高洁的品性,能保持多久,秋贵心里没数,遮遮掩掩问过几次梅叶,开始她还认真地解劝,你说的理论仅限于男人,要不怎么说男人爱见异思迁,吃着碗中的看着锅里的,是这世间最没出息最不讲信用的浊物呢,面对再烂的女人他也会把持不住,也会做出令人不齿的事情来。女人要讲究个心境讲个情义,谁甩给几块钱就把两条腿主动叉开了,那不是疯了就是有病了。这病是男人传染上的,她要加倍地报复要让你们男人遭到应有的惩罚,世间没有绝对不要脸的人,只有无助的、绝望的抗争。问得多了,梅叶就大声吼叫,那好,明天起我就不去上班啦,待在家里给你做海参鱿鱼满汉全席。你以为我不知道享福不会享福呀,可你去集贸市场上问问那卖肉的,不给他钱给他脸打只要让我们吃肉也行。一说到这里,秋贵就有些气短压不住阵势了。梅叶将上班两个字咬得特别响,秋贵能体味出个中掩饰不住的满足感和优越感。

后来,梅叶就是从那个叫怡怡的洗浴中心被带走的。

夏天的日头出来得早,村上人比它更早,当它刚刚被云蒸霞蔚拱出蘑菇顶圈时,不少人已经在麦场上忙乎好一阵子了。阳光斜刺里穿射过来,让每一个男人发紫的脊背有了金属的质地,它宽厚、坚实,似乎足以承担得起生活无比的重任,艰难和困苦会让它慢慢弯下去,却无论如何不能摧折它,它的弯曲是一种手握自然利刃而不得不流血的顺通,他在与脚下的土地接近、融合。女人们身子虚,又耐不得燠热,稍稍活动就会汗流浃背,不停地摘了套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前胸和后背,嘴里嘟囔着,连个风丝儿都没有,这风都跑谁家去啦。男人将面前的凉开水一饮而尽,说别操那闲淡心啦,记着下次弄水时稍放些细盐。女人不解,问道咸了渴了才喝水哩,你倒稀罕,水里放盐,是渴呀还是找咸呢。男人嘲笑女人,你那个小学五年级真是白上啦,连这常识都不懂。女人也不示弱,反唇相讥道,你懂得多,马虾哪头放屁你知道吗?村人们在日头前的早起,是为了趁着凉快尽可能将打场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做扎实些,这有一搭没一搭的东论西扯纯属过渡,他们在等待着日头攀升得更高,如此日光脱去紫红的外罩,将变得更加威猛、直接,以最快的速度驱赶掉场地表层因夜气作祟而积累的若隐若现的湿润,使之恢复应有的干燥和坚硬。

接下来的开垛是件十分费力的事情,原本松散的麦子被一叉一叉压花般叠置,再加之自身的踏实作用,几乎使成形的麦垛刀枪不入。秋贵奋力一次次将抓钩高高扬起,在打开缺口之前,每一次动作都显得收效甚微,有几次抓钩竟被高高弹起,麦子沾着的活土弥漫着直往嗓眼儿里钻,呛得秋贵不住地大声干咳。

大兰也来场里了。

昨天夜里回到家,大兰任由林发婆叨骂,闭口不言。吃过早饭,她左思右想,最后悄声跟着出了家门。林发婆回头看了看大兰,说你这样不是在村人面前给我制难看嘛。大兰权当没听见,疾疾地几步超在了前面,不小心踩着路面上隐伏的干泥车辙,身子一歪,险些摔倒,蹲在地上捂着脚脖,双眉纠结。秋贵忙赶过去,关切地问,嫂子,崴脚了?大兰说,没事。秋贵又劝说,娘担心你的身子,让你回去你还是回去吧。麦子已经打过几场了,剩余的不太多,只要天好,再有三五场就齐了。大兰摇摇头,扭脸自顾继续朝前走去。

扒出的麦子被厚薄均匀地铺摊在场地上,晾一段时间后还需要有间隔地挑开马道进行翻腾,为的是尽可能将麦子晒透彻些。阳光变得越来越毒辣了,没有谁再敢直视空中的日头,就是想看看以判研时辰,也不得不用手或者草帽作遮掩,双眼迫不得已的眯起来,让额顶看上去略嫌紊乱。人们坐在场边的阴凉下歇息,能亲耳听到阳光进入麦子时陆续弄出的细碎声响,偶尔还会听到近乎爆裂的震动,渐渐麦场上有淡蓝色的水汽袅袅升起、飘逝,麦秆的色泽似乎一下淡了许多,像成熟的沙漠,找不到一点杂色。阳光出奇好,将近中午,厚厚一场麦子就晒焦了。人们伸手揪一把麦穗,轻轻揉搓,浑圆的麦粒在纹路繁琐的手心里舞蹈,让人也怦然心动。如此,磙子的碾动会更加容易让麦子们很彻底很完美地脱落出来。

烈日炎炎,间或忽有阵风吹来,扯动软耷耷的树叶,想唤醒昏昏欲睡的知了,知了并不给面子,随着树的摇动,有气无力地哼了几声,又懒洋洋地睡去了。

秋贵不时地走到用作预防火灾的大肚水缸边朝身上撩水,水已经变得温嘟嘟的,对解除浑身上下的黏腥作用了了。几年前那爽朗的读书声、宽广的草坪、椭圆的操场,那为人生梦想而彻夜不眠的情景,那为爱情天使而矢志不渝的诺言,那为人生谱写的壮丽诗篇都走远啦,就像空中的云彩,秋贵并没有去过多地思索它们都到了哪里,只是觉得自己回归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沙窝,归到了认他知他的人群,心里一下变得非常踏实和充盈,再没有了那种漂萍的感觉,即使在县里教书的短暂日子里,他的思想也曾经出现过波动,他宁肯回到自己就读的学校,它建在淇河之滨,被人称之为乡下学校,可秋贵认为正是它位于乡下,才使得学校少了城里的那些世俗、媚俗甚至恶俗,一河溢荡着诗意的淇水足以浇灌每个学子稚嫩的心灵,让他们茁壮成长、成熟。

要说眼下秋贵最清晰的记忆,自然还是和梅叶在城里共同度过的那些荒诞而芜杂的日子。但他不愿对别人诉说,他明白这只能换来别人更多的嘲笑和诋毁,实际上连自己的亲人都这样做了,娘不好讲得直白,从她不停的长吁短叹中,完全能够听出弦外之音。找了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媳妇已经伤了娘的心,又不吭不声地跑到省城去打拼天下,一无所获,还丢了媳妇,等于在娘的伤口上撒了把盐。连自小最溺爱他的二叔也不待见他了,上大学那阵,没少接受二叔的贴补,秋贵过意不去,冯林同拍着胸脯说,我要积攒做啥用?百年后你肯把我送进祖坟和你爷你爹做伴,我就知足了。听娘讲,二叔多次在人面前得意地夸奖他,说我就瞅着俺祖坟里那棵棠梨树这几年长得不一样,要出人物啦。可他只让二叔高兴了一半,而让他感到更多的是恼恨。他一直认定上学的路子走对了,书读错了。秋贵觉得自己的脑子是有点问题,这主要表现在他认为越接近真实的东西反倒被认为远离了真实,成为一个不着边际的夜游症患者。

六月天,小孩脸,说变就变。当太阳炙烤得麦场陷入沉寂中时,天空却有了新的变数。

那团乌云是从天空的西北角腾空而起的,仿佛那里有个硕大无比的烟囱,在不停地吐放着黑烟,黑烟泡沫一样迅速向四面八方泛滥。整个天空被严实地覆盖着,不见了晴朗的踪迹,简直就是一块沉重的黑布,有腥臊气扑面而来,树们却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僵死了一般,滞闷压抑得人们脸色灰暗而紧张。麦场上乱作一团。

回来呀,林发婆高声喊住了去找冯林同套磙的秋贵,看样子要下大雨,遮掩不过去了,赶紧重新上垛吧。又转身朝着大兰叫道,你还傻愣着干啥,还不快点朝一块儿拾掇麦子?

说话间,眼睁睁看着狂风呼啸杀来,一浪高过一浪。林发婆急切地吩咐道:秋贵,你上垛,我和大兰挑杈。

秋贵应了一声。

这时,大兰脖子上圈着的毛巾被风吹走,在地上不住地滚动,大兰笨拙地弯下腰追撵着。见状,秋贵瘸着腿抢前几步,伸手一把摁住,递给了大兰,说,嫂子,你到上面去,好歹拢成堆就行。娘打铺,我挑杈。

大兰的胸脯急剧起伏着。

不,秋贵,你上去吧,我——你的腿不大好使。

没啥。秋贵说。

秋贵大学教学实习时遭遇一次山洪暴发,他把同学推到了安全地带,自己的一条腿却被滚动的石头生生打断了,左腿至今还多处打有钢钉,一到阴雨天就犯酸疼。秋贵从心眼里敬爱嫂子,她虽出身小户人家,可贤惠善良,知书识礼。每当嫂子代表全家写的一封封信飞到校园时,他心中都会禁不住泛起阵阵热潮。嫂子鼓励他安心学习,并给他邮去织好的毛衣、鞋垫。半年前,哥哥去世后,嫂子悲伤得脱了相,原本丰满的脸庞瘦削凹陷了,一双大眼满含忧郁。娘断言她不出三个月就会再跨新门槛,说一个没有任何拖累的女人咋能打熬得住。大半年啦,嫂子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要走的迹象,秋贵感觉出有某种东西在支撑着她破碎的心灵。后来证实果真如此,那就是嫂子怀有身孕。他为九泉之下的哥哥感到欣慰。

风更加放肆了,一绺一绺的麦子被它挑逗得魂不附体,张张扬扬的,要想一杈一杈把麦子打好铺极其不易,动作必须疾速而有力。

这鬼天,这该死的老天爷。林发婆边忙碌边抱怨着。

秋贵抖动双臂,猛地将大杈插进麦铺中央,然后搬倒杈把,脚尖扣住杈把末端,腰部较劲,伴随“哎哟”一声雄浑的低吟,麦铺被高高举过头顶,由于不可能让它立刻稳定下来,它就像一盘巨型向日葵在缓缓地旋转,秋贵拼命地将杈把攥牢,再一挺腰,快步送上垛顶。场地上的麦子收齐了,秋贵赶忙又将油布挑扔了上去。大兰接住,顺风势展扬,油布呼啦啦的一下摊开了。可她压着一个角,再去压另一个角,风故意嘲弄人似的又将刚刚压好的地方揭起,让大兰封顶的行动一次次半途而废。

林发婆见大兰顾头不顾腚,愤然道,光会吃饭不会干活。

一道奇形怪状的闪电划开黑黢黢的天幕后,焦雷便立即当头顶炸开了,大地在震颤,场地上的人们也在震颤。雨骤然而降,铜钱大小的雨点打在干硬的地面上,啪啪啪响得暴躁万状,打得人脸生疼,双眼迷瞪。秋贵要奔垛上去帮嫂子,左腿一阵剧痛,险些摔倒。

快呀,快点呀。林发婆哭丧般号叫着。

大兰的衣服全湿透了,她狠命地用身子死死压住风头一端的油布,这样至少可以比较大面积地遮住垛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风越发猛烈。一段时间的趴伏使大兰嘴唇哆嗦发紫,感觉极不舒适,想挪换一下身子,刚站起,油布便从后边反卷上来,缠裹住了她。她欲挣扎着稳住自身,无奈风力太大,湿衣服又纠纠拽拽的,随即便被油布包裹着从垛顶飞跌下来。

嫂子。

已经冲到麦垛跟前的秋贵失声惊呼,折头向那团油布跑去。林发婆也围拢近前。秋贵撕扯开油布,看到大兰双眼闭拢,嘴角抽颤,下身淌着殷红的血。

别磨蹭了,送医院吧。人们吵吵嚷嚷。

秋贵弯腰背起大兰,几个帮忙的汉子紧随着一块顶风冒雨,踩着泥泞直奔乡卫生院而去。

林发婆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

冯林同赤红的脸从雨帘中透出。

嫂子,这是咋啦?冯林同问。

林发婆半天才迷瞪过来,望着眼前麦垛无遮无拦被雨水尽情地浇淋,捶胸顿足连声道,我的麦子,我的麦子呀。

雨笼罩着大地,白茫茫一片。

面对竞争激烈,日益式微的求职广告书写生意,秋贵不得不重新考虑寻找新的活路,他像一只狗一样在大街小巷流窜,用他自认为还算灵敏的嗅觉打探着、央求着,一段时间下来,因为他的技能所限,加之身体缺陷,近于一无所得,留在他心灵深处的是白眼是不屑是厌憎。他在那个低矮的出租屋里呆呆地躺着,躺足躺够了,再次无奈融入城市的浩如烟海,这成了他生活的真实写照。终于,秋贵无意中发现一个既轻松又便捷的挣钱行当:做的托。

火车站是这座城市的心脏,人流就像血液一样从这里进进出出,政府为有效解决交通拥堵的问题,想了不少鲜点,出了不少高招,又是扩建广场又是分设停车位,结果依然如故。不知是那位领导从中发现了症结,认定是出租车无序扎堆拉客所致,很难说这样的判断没有道理,对于出租车来讲,人聚集的地方肯定活儿也就相对多些,你不能总开着车在远郊转来转去,单等着钓大鱼吧。要改变这种状况,得有个科学的规则,于是出台了空车不准进入火车站一带拉客的规定。但仍有不少司机认定还是这里出活儿,既然上有政策,他们也随即有了对策,只要在即将进入火车站地带时搭载一个人,而且只需给他一元钱,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开车进来,迅速载到乘客,而不必耗着油在他处空跑圈。

的托的道具非常简单,一个巴掌大小的纸牌子,那个牌子上面仅书写有“带客”字样,却分明公告着精准的内容。秋贵只要手持牌子站在通往火车站的地下桥一侧,对过往的出租车司机一晃,而出租车司机恰好为还没有实现心中的目标而焦急,就会很高兴地让你乘他的车到火车站。秋贵偶然发现这个行当时,立刻就热爱上了它,他甚至有些激动,一连念叨了好多做人醒世的格言,如天无绝人之路,处处留心皆学问等。要说这行当最不光彩的,就是老被警方清除,警察一来,他们撒腿跑得比兔子还快。后来他们不用再跑了,手中的招牌再无带客的字样,危急时刻可以用它来当扇子,或者干脆就用它当垫物席地而坐,几个人悠闲地聊天,打打牌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碰上心情好或者遇到通人情的司机,秋贵还可以时不时坐着出租车来实施行动。坐在车里观看这个城市,城市与先前就有了几分不同,道路更加宽广,但整个城市和车底盘一样有点下坠。还很容易看到女人们千姿百态的小腿。女人最个性的是胸乳,可秋贵偏偏喜爱女人的小腿,它们自然地向上顺延,仿佛比照着什么要求完成似的。而现代女士不畏严寒,冬季里仍然裙裾飘飞,给秋贵满足自己的偷窥提供了极大便利。

回到那间小屋,他还佯装出一副辛苦模样来,不住地大声嚷嚷,眼下这活儿真是越来越不好做啦,下午又有两个哥们被逮住了,少说也要罚三千,再加上误工费,惨得流血。梅叶也不怎么搭理他,一遍又一遍用香皂仔细洗着手脸,仿佛真如秋贵挖苦她的那些话,将一些这菌那毒的带回了家。

一次,秋贵半真不假地开玩笑说,啥时候我得了艾滋病,也有你的功劳。梅叶竟然说,你敢保险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没到外面做坏事?你不是说过,每个男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另一个自己,如果不能慎独和缺少控制,就会经不起诱惑而堕落。在这个城市里,诱惑比夏天厕所里的苍蝇还多还恶劣。秋贵说我有你就知足了。梅叶说鬼才相信你的话,知足者常乐,那足不是你说的足,那乐更不是你说的乐。

梅叶有言在先,不准许他在她上班的时候到怡怡洗浴中心来找她,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她还炫耀般地在秋贵面前摆弄起刚买不久的手机。梅叶接着说,干这一行的人必须像无根的浮萍,断了先前各方面丝丝缕缕的联结,假装也要装得像模像样,不然老板就不会接收你,主要是怕麻烦。秋贵问麻烦啥,梅叶说,你猪脑子呀,你三天两头到那里去,像桩子一样栽在那里,就算啥都不说啥都不做,也会把客人吓跑哩。

秋贵原来确实很有过到怡怡洗浴中心看看梅叶是怎么工作的念头,或者说看看梅叶自称有着良好工作环境的环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既然梅叶劝诫过,他觉得找一份工作不容易,莽撞行事真的影响到了梅叶不值得,何况到那里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坐车又舍不得花费,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梅叶雪白的身体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一会儿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两条圆圆的腿比地里的白萝卜还耐看。无奈的秋贵就有点下路了,便将手伸进裆间,轻轻地抚慰那命根。但他绝不在自欺中爆发,更没想过为此去撒野,他要自己耐心地等一会儿,或者说等一大会儿,只要梅叶回来了,这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尽管梅叶表现得越来越淡漠,还哈欠连天,总是累得不堪言说。秋贵提出和她亲热一番,不见得特别的乐意和情愿,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窗外的自来水管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被秋贵用从收废品的一个老头那里花五分钱买的一个水龙头修好了,秋贵浑身放松后,完全可以不被干扰地睡上一个安稳觉。

面对城市的喧闹和繁杂,秋贵难免有时会陷入对教书生涯的甜蜜回忆。学校设在一片植满白杨树的土坡上,是大炼钢铁时的指挥部,虽经再三修葺,残破仍历历在目。但是那白杨树的青翠足以消减掉这残破的影响,一到春天,那些光净的枝条被施了魔法一样,瞬间变得丰饶了有姿色了。孩子们从树林穿过,欢快得像一群小鸟。他指挥着这些小鸟,让他们唱歌让他们做操,有时还带领他们到不远处的护城河边嬉闹。他联想到了淇河,众多的翅膀掠过泛着银光的水面。而到了秋天,那些树叶的颜色逐个深重起来,似乎不是季节之手将它们从枝头剥落,而是这些颜色本身的重量。它们缓缓地飘舞下来,使那片潮湿的土地上生成了许多奇异的文字,风翻动它们就像孩子翻动书页。他让孩子用磨尖了的铁丝穿引一条长长的麻线,将那些落叶一片一片装订成册。他说古代的书就是这个样子。突然间,这些都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皆因他这只领头的大鸟自私地飞到了省会城市。这里有的是树,可这里的树全是人工修剪过的,它们绝少树的天然神韵,它们更像被人们玩于股掌之间的玩具。秋贵有了深刻的身心疲惫,有了深刻的灵魂拷问,但秋贵最最不能接受的还是梅叶的异化,她几乎成为了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好像她生来就该是个城里人,而在乡下只是短暂地寄居,转溜了一小圈儿又回来了。她是怎么变的,秋贵有时觉得自己了解得很透彻,有时又觉得根本就无从了解。

秋贵到底没能遵守自己的诺言,这是几个同样做的托的朋友怂恿的结果。闻知梅叶的情况后,他们说,城市是个泔水缸,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想变坏,看到男人大大的印把子和鼓鼓的钱袋子也会主动投怀送抱。他们还说,自己的地让给别人耕种,旧社会叫地主老财,眼下叫肉头老木。听了这些话,秋贵心底有沉渣咕咕泛起,说不朝这方面想是假话,只不过他时常开导自己,人活到这个份儿上啦,还能指望着什么呢。能赚几个钱解决了生计,也就很难在乎感受了。

感受算个啥玩意儿?秋贵悄声问道。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却无法确认回答的内容。

他踽踽地朝一边走去,走出很远了才站定。站着站着,他觉得心里有些莫名其妙,最后变成一块沉重的石头,压迫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决定探个究竟。

一场骤雨在虚荣的地表留下无数粗细深浅不一的沟壕,使得淇河水多了几分浑浊和气势。然而天气不过稍事凉爽,便又变得出奇的闷热,树间的知了们抖擞精神,再次爆发出一波波搅人的噪声。急性的汉子把一桶桶清凉的井水从头顶倾泻下来,女人们天刚麻黑便短衣短裤在门前走来晃去,拼命地摇动大芭蕉扇,孩子们不需要任何掩饰,让健康的肤色裸露出来,天性与野性浑然一体,成为夏日里乡村最自然的画面。

由于大兰出了意外,秋贵家麦场里的活计耽搁了几天,剩下他一家还没收拾齐整。林发婆着急,担心再来一场雨水,怕就要吃长出芽来的麦子了。可急归急,人命关天,大兰小产后,极度虚弱,需要人悉心照料,林发婆须臾不得离开。烦恼得忍不住了,林发婆就责骂,说你一摔倒摔成娘娘啦,放着场里的活儿不能干,反倒要好汤好饭地由人看护。大兰连递话的气力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暗自神伤。秋贵看不过眼,劝娘说,总不是嫂子自愿摔下来的,风那么大雨那么急,搁谁也保不住不出事。场里的事我和二叔商量着早些弄妥当就是啦。嫂子心里已经够不好受了,你就别再难为她啦。

秋贵去找了几趟二叔,总是院门紧闭。

有人拉了秋贵到一边,私密地告诉他说,你二叔前些日子将新打的麦子粜了,揣着钱去城里找老相好啦。

对于二叔这样摆不上桌面的事,秋贵只能听之任之。

夜里,秋贵去看场,就觉得夜特别的长,那些不知名的虫子争先恐后地蹿出来,不住地低吟浅唱,像黏稠的潮水一样包围了秋贵,让他有了在水上鼓突的感觉。他恍惚间又回到了自己的教桌前,一盒五色粉笔,一只真空水杯,他原本是想用那些五彩之笔为学生们描绘一下人生的蓝图,却在黑板上画出无数只小鸟,这些小鸟都一律缺少翅膀。学生们在下面高声喊叫,老师,画错啦。秋贵仔细端详着,却找不出差错在哪里。端了茶杯喝水,以镇定自己,发现杯子上被人刻了文字,怪怪的一句话,农夫不知饭。这是什么意思?秋贵百思不得其解,求教于学生。学生们纷纷举手抢答。秋贵随意指了一个角落,站起来的竟然是梅叶,梅叶似乎比先前出落得更加鲜亮,她红润肥实的双唇翕张有致,却听不到任何声响。秋贵说,你大声些。梅叶的双唇尽力外翻,秋贵看到了她粉红的牙龈和舌尖,却依然听不到期望中的回应,秋贵有些愤恨了,说你懂不懂这是一条人生的座右铭。梅叶突然大笑起来,学生们也都跟着大笑起来。笑声中那些没有翅膀的小鸟竟然神奇地从黑板上一跃而飞,在教室里盘旋。学生们四散着捉鸟,秋贵脸涨红着叫道,这课没法再上啦——

叫声中,秋贵醒来。

那条银白色的星带已经朝着西南滑移过去。满天星光的灿烂使秋贵恍惚又回到了早先的岁月,夏夜里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看星星看月亮,几乎成了他全部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稚趣和幻想,使他年幼的心思兼具了淇河古老的意象,连自己鼻孔喘息受阻弄出的细微动静,也让他时常陷入深刻的考量和无尽的疑惑。

再回想梦的残片,秋贵忖度那些鸟儿也许都飞进了天空的深处,它们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约定俗成的节日,用自己微薄的能力,为一个爱情的千古神话增光添彩。

口渴难忍,秋贵起身回家去喝水。

拐过井楼处的丁字路口,看看到了家门前,猛然听见东屋传出嫂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秋贵错愕之际,一条黑影从院中蹿出,快速地隐入东侧一条小胡同内。

秋贵大步闯进嫂子的东屋。

灯光下的大兰,头发散乱如草,内衣被撕烂了,刹那秋贵全明白了,只觉得血“呼”的一下冲上脑门,愤然道,谁?他是谁?

秋贵双手攥成拳头,指关节“咯吧咯吧”直响。

泪水从大兰捂住脸的手指缝间无声地流下来。她哽咽着说,是二……是冯林同。

我找他去。秋贵说。

林发婆听到动静,披着衣衫从堂屋过到东屋,打个长长的哈欠说,三更半夜的,哭喊啥?怕我魂丢了还是怕街坊邻居睡得太安稳了?

大兰伏身在床上双肩抽动,仍不停地啜泣。

娘,二叔他……秋贵话没讲完,却见冯林同竟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来。

林发婆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奋力睁眨着两只眍 的眼逼近冯林同,低声吼道,老二,真是你干的好事吗?

嫂子,是又咋样?春贵死了,她迟早都会远走高飞的。再说,春贵死后,她不是也和别人搞过么,还怀了个小杂种羔子,有啥可大惊小怪哩。冯林同皮笑肉不笑地说。

畜生。林发婆挥动一只手,恨不能用坚实锋利的指甲抓烂冯林同那张大红脸,她可是才坐过小月子的人呀。

一旁的秋贵双眼冒火,劝林发婆说,娘,别跟他咧咧,我去找村长。说着,朝外要走。冯林同伸出筋脉突起的胳膊拦住了他,语气软弱下来,秋贵侄子,老辈儿爱讲自向自不为偏,是家丑外扬不得,你二叔也是五十多的人啦,一时失了把持,就——我真是老糊涂了。再说我也没伤着她一根毫毛,就、就算了吧。

秋贵瞪了他两眼,没开口。

见秋贵执意要夺门而出,冯林同勃然大怒,头上蚯蚓般的毛发索索地跳动,粗大的鼻孔翕张有声,说,你少狂妄,问问你娘,你是谁的种?

秋贵扭头望着林发婆,由于牙关紧咬,脸颊痉挛,神情僵硬。

林发婆仿佛遭受到致命的一击,身子有点摇晃,话也结结巴巴,老二,你少胡哕,你不是吃人饭长大的,是吃屎长大的。她转身朝堂屋奔去。不一会儿,有低沉的痛泣传出,抑抑扬扬,宛如一条溪水从幽暗的谷底流过。

秋贵推开冯林同横挡的胳膊冲了出去,背后冯林同亮嗓咯咯干笑着。

街上阒寂无声。秋贵高一脚低一脚来到村长家。开门的正是村长老呆本人,大花裤衩子松松垮垮吊在肚脐眼下,一身的鸡粪味道。他揉揉惺忪的眼睛问,是秋贵呀,有啥事吗?

秋贵把事情讲述一番。

冯老呆沉吟片刻,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意说,我当是啥大不了的事呢。明儿吧,明儿问问清楚再研究处理。

秋贵气愤填胸,说,今天夜里就应该把他抓起来送走。

哦?你咋能肯定是你二叔的错哩?寡妇门前难清净。一个巴掌啥都不挨能拍响?这种事你不是不懂,难说着哩。说话不能太噎呛人啦。回去歇息吧回去歇息吧。

你——秋贵怒冲冲走了。

冬夜,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秋贵则敞胸露怀,蹒跚着朝怡怡洗浴中心走来。接近路对面的一个电话亭子时,他下意识地止住了脚。他觉得这里隐蔽些,此刻无需做出手握话筒的假象,街上的行人本来就十分稀少,更谈不上还有谁傻乎乎地来这里打电话。地上的落叶蜷缩着响个不断,有如无数个人在相互议论着什么。秋贵胃中的酒水像一团火似的在可着劲燃烧,他闭上眼,眼前就真的多出了不少的人,他们一概模糊不堪,可有一点秋贵透过这模糊自认看得非常清楚,那就是每个人的眼神,斜斜的,充满了淫欲,它们像一只只肮脏的手或者说抓钩,在摸弄梅叶的脸、乳胸和更隐秘的地方。梅叶的衣服比冬天的薄雪还不禁折腾,三下两下就被剥脱光了。秋贵想象不出梅叶的神态,也许是恼怒的,也许是嬉戏的,也可能还是快活的。

呸。秋贵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他感觉风将一粒大的沙子送进了自己的口腔。他侧露出一点脸儿,乜斜着不远处那个被流光溢彩烘托的招牌,它俨然一块女人裆间补漏的玩意儿,而那两扇镶着磨砂玻璃的门不正是女人的私处吗?他留意过,从这个门进出的男人有各色人等,五大三粗的,油头粉面的,儒雅斯文的,当然也有因肚子大看不见自己另外一只脚的老板或者领导,大多步履踉跄,无疑是被酒精和欲望烧灼的结果。论年龄更是老中青齐全,老的一头白雪,秋贵都怀疑他能不能享受得住梅叶常挂在嘴上的那些绝妙的“摆治”,而小的简直和自己在乡下教书时的学生差不多,他们的阅历相当肤浅,知识非常贫乏,还很难辨识人间的假丑恶和真善美,存留的恐怕只是年少的孟浪和新奇。

那边传来了响动,是一位小姐送客人出门,一直送到马路沿儿,哥下次还来呀,来了还找我,我的号码是——那客人打断小姐的话说,775亲亲我,我早就刻在心尖上啦。小姐咯咯地浪笑道,哥你真是好记性,只是下次来之前千万别再喝那么多酒,该硬的地方比面条还软,也就是我了,要是嫂子,看不把你的脸抓破了。那客人临上车前还不失时机地在小姐脖窝处腻腻地亲了一下,惹逗得小姐被马蜂蜇了似的,夸张地大声嚷叫。等客人的小车驶远了,小姐才缩缩臂膀,扭着胯回了屋内。

秋贵的胃好一阵翻搅,难闻的酒气破口而出,头也开始有些隐隐胀疼。他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告诉自己要保持一定的清醒意识。他看不清楚小姐的面容,但从她嗲声嗲气的言语和灵巧的身姿来判断,年龄不会太大。不过他对自己的判断也没有多少信心,因为梅叶以亲眼所见告诉他,小姐的年龄比天上的云雾还难透视,一个是她们精心进行了包装,用脂粉用油膏用形体的校正用转换的神情,最最重要的是男人们面对这些表象时早已激情澎湃,失去了平日里理性的思维。梅叶还为自己的阐述进一步举例说明,一个跟她要好的小姐早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装处女,事先用海棉球蘸了鸽血作弊,再涂些缩阴灵,谎称是可以延时固本的兴奋剂,竟屡屡阴谋得逞,没有一个男人识破。都爱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其实用小姐们流行的一句话说,现在的男人不是菜鸡就是傻蛋。秋贵问,那这些小姐的家人都不知道吗?梅叶说,小姐做事有原则,在自己门口不做,熟悉的人不做,有病的人不做。再说真正做事的小姐还是少之又少的,再怎么着人要脸树要皮哩。挣多少是个够呀。秋贵望着梅叶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在不长的时间里,梅叶智识的天窗突然被一种神异的东西打开了,她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先前都是她恭敬地咨询他,包括路怎么走,车怎么坐,眼下整个世界颠倒了,他成了一个白痴。

那边又传来一阵响动,秋贵看清还是一个小姐和一位客人相伴走了出来,不过这次两个人是挽着臂一同走出来的。小姐出门的间隙似乎还跟里面的什么人打了招呼,一只手臂曲成直角,五个手指凌乱地甩了几下。那客人的嗓门倒粗壮,说放心吧,我吃不了她,明天一早完璧归赵。小姐说,你要吃了我倒好了,我就不用天天在这儿受人欺负了。客人说,这也叫欺负,我下辈子转生个女儿身,天天来这儿受欺负。小姐扯扯客人的衣袖说,就你会说话,要不是看你嘴甜,我才不跟你出台哩。两个人钻进一辆出租车,融进了远方迷离的灯光中。

秋贵的酒劲仿佛被四周庞大的寒意压迫下去不少,拿烟的手有点发僵了,他想扔掉手中的烟,那烟似有了黏性,竟几次都没扔脱。最后顺着他的前襟滑落下来,秋贵慌忙拍打着那些猩红的火灰。他捂了捂耳朵,耳朵比手还凉,那内卷的耳边仿佛冰刀一样有了相当的硬度。

他将双手放进口袋里,手刚一深入,就触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牌子。他掏出来看了,上面空白一片,只是由于远近灯火的闪烁,使它有了被水洇透的错觉,软软的,似乎不用费力,又被他团了塞进口袋内。他正咬牙决定着进到里面探个清楚明白,几声尖利的警笛刺破了城市夜的黏稠,由远及近,到了跟前。

在看到梅叶与一干人双手抱在脑后,被驱赶上警车的瞬间,秋贵几乎要喊出声来。

秋贵独自朝另一个方向走开。风可着劲往衣服里灌注,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无足轻重,像一只气球被迫飘移起来。在经过一个电线杆时,他便将它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搂抱住了。接下来的呕吐使得他的脖子仿佛被电击了似的抻长了,涕泗横流,血也跟着出来了。他伸进口袋想掏张纸擦擦满脸的污物和泪水,却又将那个纸板掏了出来。他正反看了好一会儿,开始使劲用它拍打自己的脸,心里有些悲怆地哀号着,从今天起我就再不是秋贵啦,可我又是谁呢?谁能告诉我?他仰望着天,灰蒙蒙的深邃充满了久远的感伤。突然,秋贵干笑了几声,手握那个纸板,表演一般变换着不同的姿势,仿佛他的面前有着川流不息的出租车队。直到他再无兴趣这样的虚拟演示,才直起腰挥臂将纸板飞镖一样投掷出去,它无声地汇入那些落叶之中。

赶到租住的小屋时,秋贵发现屋里的灯竟然亮着,急急地推门进去,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秋贵坐在床边,点一支烟,一口赶一口吸着。直到烟头的火力灼痛了手指,才将它狠命摁向那个用空罐头盒做成的烟灰缸内。

秋贵直直地倒在床上,鼻孔里不由自主地哼了两声。

外面,城市的夜还在盲目地喧嚣。

第二天,秋贵起早去了趟乡派出所。

在秋贵眼里,二叔这大半辈子快要过得没有人样了,艰难是另外一回事儿,又有多少人能将一辈子过得顺当风光,还不都是苦挨着一天天过下去了。他自有难以言明的苦闷,到城里打工,惹了一身的臊气,还到处卖弄,让村里人嘲笑,也就罢了,可秋贵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二叔会在家里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龌龊事情。就算他有恩于自己,也不足以抵消他犯下的罪恶。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干警刘明骑着那辆草绿色的偏三来沙窝了,车过栏处点缀着一只警灯,鲜艳如迎风怒放的牡丹红。刘明是秋贵的高中同学,先和秋贵聊了一阵子,又去东屋找大兰询问了好长时间,才回去。

秋贵再次去找村长,刚跨进院门,就听到冯林同沙哑的声音。冯林同近乎在哀求村长,老呆兄弟,你可得替老哥挡挡风呀,咱俩从小玩尿泥一块长大……

村长唏嘘长叹,咳,秋贵追得紧,再说,乡上派出所也来人啦,不好办,真的是不好办,你的钱我可不敢接。

这、这……冯林同有点话不成句了。

秋贵跨进门,鄙夷地白了冯林同一眼,冯林同忙揣起桌上的一个纸包,讪讪地走了。

秋贵盯着冯老呆说,你是一村之长,算你明智。你告诉他,让他最好马上去投案自首,我也是还顾及着他是个长辈,替他遮遮老脸,不然乡派出所就来人请他坐不掏钱摩托走了,有他好看和好受的。

村长窘迫得不知说什么好。

秋贵回到家,林发婆从里屋出来,一夜之间她仿佛苍老了许多,虚弱得站都站不住脚了。秋贵扶她坐在那块青灰色的捶布石上。她一把拽住秋贵的胳膊,声泪俱下,说,儿呀,千万别告你二叔让他吃官司。他才给你送来五百块钱,说让你娶媳妇用哩。那年发大水,你爹上河堤打土牛,水涨大了,土牛泡粉了,你爹被大水冲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才三岁,你哥那时也小,不顶门楣,全仰仗你二叔帮着咱家张罗,他对你是真亲真好。你——

秋贵打断林发婆的话,说娘,你快点把钱退给他,那是犯法的。

我不知道啥法不法,我就知道他是你二叔,一拃没有四指近。林发婆的声音有点抖颤了。反正事到如今,就是你二叔喝几年稀饭又咋样?大兰不正经,上中学时就跟人家不清不白地搞到了一块,在厂里也不是省油的灯,眼下肚子里也不干净。

娘,你咋能总这样戳击人,过去那是年纪小不谙事。嫂子到底是个啥人,在咱家这几年还不明摆着吗?先前哥哥一直有病,咱们都蒙在鼓里,嫂子自己硬撑着,四处求医求药,没治好他的病,是他没那个福分。你算算嫂子怀孕的日子,就不会有疑神疑鬼啦。

我不算。林发婆断然道,你是不是非要告你二叔?

他作恶,他有罪,他应该受到惩罚。秋贵不愿意正面回应娘的话。

那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娘?林发婆又追问道。

秋贵望着娘皱纹纵横的脸,腮帮子鼓突了几下,说娘,你咋犯糊涂呢,这是两码子事。说完,转身去了东屋。

屋内,大兰正在收拾东西,她将一件件衣物折叠整齐码摞在一块方格布单子上,随着动作的疾缓,脑后的一束黑发不停地甩动着,像一种长势良好的水草。

秋贵默默注视着大兰,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地问,你真要走吗?

嗯。大兰的回答更轻柔,就像不小心从她的双唇间滑脱了出来。她把一件碎花上衣放进去后,接下来便开始对着角绾包袱,动作麻利而灵巧。

啥时候回来?

大兰低着头没吱声。

乡派出所已经立案啦。秋贵好似喃喃自语。

谢谢你,兄弟。大兰将包袱挎在胳膊上。

走出东屋,发现林发婆坐在一张河柳拗制的木椅子上发呆。阳光穿过老槐树枝叶的空隙照射着她,闪闪烁烁像诡谲的水。她的嘴角也汪着一团水,不一会儿便自然地拉扯开来,轻飘飘地溢来荡去。随后跟着的秋贵说,娘怪可怜的。大兰闻言收住脚,凝睇林发婆片刻,走过去用袖口将她嘴角悬挂着的口水拭掉了。

此时街上的嘈杂和繁忙已成为过时话题,只有零乱堆放的麦秸和麦糠仿佛还在提醒着人们对刚刚逝去的那个季节的怀恋。几只鸡兴趣盎然地捡拾着遗落的麦粒或者虫子。

一出村口,大兰又拐上了去村西荒岗的坎坷小道。小道两旁的青草似乎更加茂密了,让大兰的脚步有了磕绊。

嫂子,你这是……秋贵探问道。

大兰一双眼饱含幽怨,说,我再去看看你哥哥,跟他讲几句心里话。我对不住他,没能保住他的骨血。兄弟,你别再送了。

嫂子,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千万……秋贵见大兰抽搭起来,只好打住话头。他把目光转向收割后的旷野,近乎一律高的麦茬泛着蛋黄般的光泽,宛如排列整齐的古老文字。

秋贵接着说,嫂子,你、你别走了,等种齐了秋,我就准备办养猪场。到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好帮我照看着点,再则娘又那么大岁数了。

大兰说,好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痛楚,人世间的事就是一个天定,梅叶催你到大城市,也是为了你们将来好,只是命中无此机缘,享受不了。犯不着一直自己难为自己。我走了,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强一百倍的好帮手哩。

这时,林发婆沿着小道跌跌撞撞赶过来,边走边喊着,大兰,孩子,别急慌着走,等等我。

秋贵动情地说,嫂子,你看,娘也撵来了,娘肯定是也有话要对你讲。回家去吧,你点点头。

大兰直直地瞅着秋贵,眼眶湿了。

远处,有一股强劲的旋风在袭扰着那些古老的文字,但很快便被一种玄妙的机制解构了。雨水从天而降,飘洒不断。干燥的沙土地活泛开来,隐约听见淇河也有了新生的细腻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