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

2018-01-23 08:18肖雨欣
当代教育 2018年4期
关键词:农忙小调谷子

肖雨欣

志子买菜的时候总会想起芳姨,她说菜要绿绿的,绿得可以流出油的那种菜才是好的菜。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志子一只手抱着书,一只手捏着知了,坐在院坝,一字一句,摇头晃脑。

蝉鸣,鸟叫,一一藏在树林里,此起彼伏,哗哗啦啦,溢出夏日的喧嚣,像是要一决高下,分出个输赢,才肯作罢。燥热翻滚,早已按捺不住,热浪肆意袭来,像是要吞没这深山小村。

芳姨刚从地里回来,脸晒得红红的,像志子课本上的青藏高原的人儿们一样,对,像成熟的红苹果那样。志子看着芳姨,这样想着。汗珠从她的额上,像坐滑滑梯那样,肆意滑落。芳姨洗了洗手,擦了擦她有些抽搐的脸——据说是在某个炎热难耐的夏天,芳姨晚上吹风扇,吹成了半边瘫,因为买不起空调。

芳姨来到志子身边,拿起菜筐里的菜理了起来。“别玩儿虫子了,好好读书吧娃儿,莫像你姨这样,只有种谷子的命哟。”绿得都要滴出油的菜叶——这是芳姨自己种的,她也引以为傲——被芳姨玩弄于股掌之间,像那短短的丝绸,在芳姨龟裂的指间来回穿梭,三下五除二,那些卷黄的、干瘪的就被她挑出,干净利落。“知道了知道了芳姨,我好好念,好好念,以后带你出去看看大地方。”志子说着,对芳姨眨了眨眼,芳姨咧嘴笑了。“今年的谷子好,可以多卖点钱,到时候给我们幺儿买点新鲜杂拌好不?”说罢,轻轻哼起了她最爱的乡间小调,调子里的音符都洋溢出抑制不住的欢喜。志子直点头,他知道农忙就要开始了。

昨年在收谷子那几天,天公任性不作美,这可苦了芳姨。雨后的虫子毒,向地里的谷子疯狂地席卷而来,不留情面,把那一根根饱满的谷子啃得面目全非,空剩狼藉一片。芳姨呆呆望着荒芜的土地,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志子只是拉着她的手,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会怎样难过。也有邻人说分给芳姨一点谷子,勉强撑撑肚皮,她再三推辞,可想到志子不能饿着,就硬着头皮接受了。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芳姨都靠每天的缝缝补补勉强维持生计。晚上会点上蜡烛,在搖曳昏暗的烛火中,做着并不轻松的针线。那密密的针脚,却缝合不了生活的漏洞。那段时间,芳姨的视力下降了不少,志子只记得芳姨的眼睛不如以前那般清澈明亮了,也记得芳姨理菜的手指上的许多被针扎的小孔。但当志子问起时,芳姨只会笑着说:“不痛,不痛。”

几天后,芳姨便背着箩筐,握着镰刀下地了。热意能从脚底钻到心尖尖上,志子耐不住在屋里吹风扇的无聊,和其他光着膀子,或是光着屁股的小孩在田间抓虫子,争先恐后。庄稼人们无一例外,都在田间俯身割谷子,从晨曦微露,到余晖全无,毒辣的阳光恶狠狠地舔着他们的脊梁,那些光着膀子的汉子们都会在这个时候黑上好几层了。汗水一滴一滴跌进土地,那是庄稼人对大地恩赐的最真挚的谢意的表达。芳姨佝偻着腰,在稻田掀起的一阵又一阵的浪花里,踽踽前行。她小小的身影被金黄吞噬,像大海中的一条小鱼,微不足道,无人问津,但还是倔强地,努力地游着,无所畏惧。些许妇女们不时地直起腰,站起身,不住地抱怨着,这太阳的狠毒无情。芳姨不言不语,顶着毒辣的太阳,一个劲地割,一个劲地挪着步子,忽略了抱怨声,忽略了一直掉落的汗珠,忽略了炽热,忽略了辛苦。仿佛早就不把割谷子当什么难事、大事了。芳姨每天回家都蓬头垢面的,要洗很久的澡——谷子上的灰很扎人,要洗干净才好。

割谷子只是农忙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翻和晒了。把谷子均匀铺开,家家户户的门前,楼顶,都是一片澄澄的金黄,泛着令人惬意的稻香。芳姨每几个小时就要扛着耙子去翻谷子——要把谷子里的水晒干,虫子晒死,才能卖掉。志子就瞅着芳姨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步履不停,大汗淋漓。“芳姨,你不累吗?”“不累哟不累。”芳姨写满疲惫的略抽搐的脸挤出一丝微笑。志子哪里懂生活的沧桑哟。有晒也就有收,芳姨一趟趟地将谷子挑上粮仓,也会有邻居搭上一把手——都知道芳姨一个人做这些事不容易。志子也会停下手中的事,帮帮芳姨。她总会欣慰的看着他,说:“我们幺儿懂事了,懂事了。”

终于在最后一声蝉鸣中,农忙画上了句号。看着远去的货车载着希望与劳碌驶向远方,芳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芳姨碰上赶集的日子,就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挑着担子,走七八十里的路,将满满的菜挑去卖,在菜市和人们讨价还价,几毛钱也值得她去斤斤计较,直到嗓子哑了,人都散完了,自己才收拾好摊子,快步离开——还要给志子做饭呢。

芳姨其实也想读书,但家境贫寒,连温饱都成问题,何谈花钱读书呢?每每看着其他的姑娘穿着款式新鲜,干净靓丽的衣服,抱着书去学堂,她只能呆呆地望着,羡慕着,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锄头,款式老旧破烂的衣服,只能接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现实。她很懂事,只能向命运低头,无法反抗。她一直都很要强,不愿接受施舍和怜悯,她很独立。这些是邻居们在摆龙门阵时,志子无意听到的。他想要好好读书,带芳姨去大地方看看。

后来志子的爸爸妈妈接志子回城读书,走时志子不舍地抱住芳姨,承诺一定会回来看她。芳姨用她粗糙的手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好啊,好啊,好……”她的略抽搐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她也没流一滴泪。她就是这么要强。

后来啊,志子听说谷子的收成好了,芳姨由于常年的劳作病了,地里的那些虫更放肆了,芳姨的眼睛快看不见了……他没能联系上芳姨,也再没回过那个村庄,他害怕那个充满回忆,蝉鸣,稻香的地方,他跋山涉水走去,已是一片苍茫了。而那个爱哼小调的、菜种得很好的、在谷子里蹁跹一生的人,已不复存在了。

志子偶然下乡,看见了没在金黄里的收割机。收割机直直地驶过,一排排稻谷就像牺牲的战士,英勇地倒下。要是芳姨的那个年代也有这样机器该多好啊。志子想着,脑海里浮现出芳姨割谷子俯身的模样,耳边荡漾着芳姨常哼的乡间小调,眼眶湿了……

指导老师: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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