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西北彝族丧事歌舞“恳洪呗”源流探析

2018-01-24 22:12高树林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艺术学院
民族音乐 2018年4期
关键词:铃铛歌舞西北

■高树林(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艺术学院)

黔西北彝族举办丧祭或斋祭活动,当地彝语称之为“数奏”。黔西北彝族举办丧祭或斋祭的目的是为死者的“觉”“傯”“依”3个灵魂各有归位,即“觉”归翁靡,“傯”归墓地,“依”入祖祠。为举行这一仪式,孝家要在住家附近搭建“翁车”“细贝”“布车”“洛车”等丧祭场地。届时,孝家和前来祭奠的三亲六戚都要跳“恳洪呗”歌舞。本文根据彝、汉文献及彝族口碑史料、现存实体等诸多与“恳洪呗”歌舞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例证,力求尽可能对“恳洪呗”歌舞的源流做出全面、合理的解释。“恳洪呗”有“恳洪坝”“恳合呗”等音译,“恳洪”系指祭祀礼仪中所唱的歌,“呗”即跳之意。现今黔西北彝区还有“铃铛舞”“跳脚舞”“抄子舞”等多种称谓,是黔西北彝区普遍流行的一种民间传统丧礼歌舞,此歌舞在黔西北彝区至今依然保留着完整形态。

■黔西北彝族“恳洪呗”歌舞简介

黔西北彝族自古就有丧事喜办的习俗,逢有丧事,主人家用草木纸布等在屋前平地搭建若塔亭状临时建筑,彝语叫“翁车”(还有“额车”“恳恒”等多种称谓)。“翁车”内停放亡者遗体或招有早逝者灵魂依附的灵魂草(代表和象征早逝者),以便于为之举行丧祭或斋祭。先由主人家行绕灵仪式,仪式由称“补吐”的人做前导指挥,毕摩随其后,毕摩之后一人执象征旗帜的“那史”“那史”之后是4名或8名铃铛舞者,铃铛舞者着长衫白褂,系象征戎装的红色“骑马裙”,头戴纸竹制的头盔,一手执手铃或马铃铛、一手执白帕或白纸带。铃铛舞者之后为数十计,或百计,或千计持刀枪剑戟与牵牛、猪、羊三牲的称“骂幺”(彝语:士兵)的人,在“补吐”的指挥下,围着若塔亭状临时建筑及其四角转,毕摩念经,铃铛舞者歌舞。舞前,先唱“恳洪”(彝语:丧礼歌),歌毕即起舞。舞时以手摇晃铃铛击拍,以白帕伴随律动,踏歌而舞。动作大起大落,节律铿锵,除手摇铃击节外,全靠舞者高歌伴舞,以壮声势,气氛豪放悲壮,场面壮观。“骂幺”鸣枪放炮喊杀,象征演武布阵,或转作太极形,或转作鹰翅形等。由主人家进行完以上绕灵仪式后,前来奔丧的三亲六戚也要如法举行至少一遍相同的绕灵仪式。绕灵结束,歌舞者回到灵柩前跳舞,歌师对歌。

■黔西北彝族“恳洪呗”歌舞彝、汉文献举要

关于彝族丧事歌舞的记载,彝、汉文献均多有记录,彝文献有《凯咪书·权杖》载:“……岱吐博山上,实家设斋场,以权杖引歌,斋场也顺利,歌舞也精彩……权杖管斋场,权杖来引歌……《摩史书·水獭光临丧场》载:“那古代时,在谷昌苦卧,有十二条河流发源,有十一条河流交汇……在半夜之前,女河神献优美歌舞。半夜之后,歌舞优美仍如初。歌舞的延续,吸引了一对水獭……观赏着舞蹈,欣赏着笙歌……水獭光临歌舞场……”《摩史书·细祓篇》载:“……领着歌舞者,舞帕唢呐,带上一套,在阿雨补后面……”;《西南彝志·宫室九华厅》载:“……歌舞松尖发,歌掌春天雷,乍的吐六姓,场好它来建……女舞鸽子点,男舞声天雷……衣响一走去,歌舞松尖发……”汉文献有南宋·朱辅《蛮溪丛笑》载:“……死亡,群聚歌舞,辄联手踏地为节,丧家椎牛多酿以待,名踏歌。”《贵州通志》卷3载,彝人“死则集万人计,披甲胄,持枪弩,驰马若战斗状。”《贵州图经新志》载:“凡死丧宰牛祭鬼,披甲执枪,乘骏马往来奔骤,状若鏖战,以逐鬼神……。”《黔记》载:“酋长死,则集千人,驰马若战。”《大定府志》载:“会者千人,骑马若战状”。以上史料证明彝族丧事歌舞古来有之,“恳洪呗”歌舞是黔西北彝族丧仪的重要组成部分。

■黔西北彝族丧事歌舞“恳洪呗”源流探析

(一)“恳洪呗”歌舞起源说

对于“恳洪呗”歌舞的起源,黔西北彝族民间流传着以下几种说法:

1.黔西北赫章县彝族民间流传着“恳洪呗”源于“什勺(《西南彝志选》第8页注:什勺为原始氏族名称,彝族视其为祖先)糯慕遮”“天神传播死神”等之说。

2.黔西北赫章、纳雍等县彝族民间流传着“恳洪呗”歌舞源于“悼念部落冲突中阵亡将士的亡灵”之说。

3.黔西北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彝族民间流传着“恳洪呗”歌舞源于“给死者清除阴间路上的障碍”“追忆死者生前事迹,继承遗愿”等之说。

4.黔西北大方县彝族民间流传着“恳洪呗”歌舞源于“阴冷天气跺脚取暖”“表现彝族游牧和迁徙的生活”等之说。

5.黔西北毕节、赫章部分乡镇彝族民间流传着“恳洪呗”歌舞源于“天神与民婚配”之说。

6.黔西北很多乡镇及云南一些乡镇彝族民间流传着“恳洪呗”歌舞源于“蹉蛆撵老鸦”之说(参见熊奎龙《彝族喀红呗初探》)。传说,彝族老人死在深山岩下,他的儿子见到时,尸体已生蛆腐烂,老鸦正在叼吃,便将蛆蹉死,撵走老鸦。

彝族是一个具有数千年历史的古老民族,对于“恳洪呗”歌舞形成之以上几种说法,无论哪一种都在黔西北及云南省一定范围内具有一定的影响,相比较“恳洪呗”歌舞现存实体而言,“什勺糯慕遮”之说和“悼念战争中阵亡将士的亡灵”之说的理由更充分、更具有说服力。

“什勺糯慕遮”即什勺祭祀猿猴之意。其来由是:远古时,什勺去打猎,误伤了一只猿猴,见其与人相似,便认为是自己的祖先,于是为其举行了第一次斋祭。后来,彝族老人去世便沿袭此祭俗,于是产生了“恳洪呗”歌舞(参见黎方清、龙正清1989年“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贵州省县资料卷格式本”《肯合呗·概述》)。

“什勺糯慕遮”之说的证据有:

(1)黔西北彝族布摩手抄本《彝家葬礼》一书中有“什勺猴王祭,什勺猴王祭。祖以笃慕祭,创世笃慕祭”。“先君猴精高,先臣猴买大,先师猴明智”。“猴开一青牛,猴不避之时,七天精不高,七地灵不大,玄海日不照,太空月不圆”等记载。

(2)云南省民间文学集成编辑办公室编,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云南彝族歌谣集成》中记载:“神圣的什勺啊,有十二个儿子,不必一个个的叙述,就讲最年长一个的模样,他的脑壳像什么?脑壳象猴子的头一样。他的手杆像什么?手杆与猴子的相仿。”这段唱词与“什勺祭猿猴”传说中的“见其与人相似,便认为是自己的祖先”共同证明了人类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体现了彝族先民朴素的唯物主义认识观。彝族尊什勺为先祖,并将其与猴联系在一起,这是彝族先民原始宗教信仰和图腾崇拜的反映。

(3)就现存黔西北及云南部分地区的“恳洪呗”歌舞的舞蹈动作来看,其中有几个是专门模仿猴的动作。如贵州省赫章县的“恳洪呗”歌舞中有“阿糯谷勒罢”(猴子翻跟斗)、“糯恒捨打(猴儿吊岩)、“糯仇过”(猴子扳桩)等动作名称,云南省镇雄县的“喀红呗”歌舞中也有“猴子上树”“猴子搬圪垯”(参见熊奎龙《彝族喀红呗初探》,载《民族民间舞蹈研究》1987年2月)等动作名称。

“悼念战争中阵亡将士的亡灵”之说的来由是:彝族先民曾经历过频繁的战争,在护送战争中阵亡将士回营地时,生存者为了表达悲伤之情,在途中创编了一套战状舞,这种战状舞逐步演变为现在生者祭祀死者、与死者灵体告别的舞蹈,即“恳洪呗”。此舞在黔西北赫章县依然保留着完整形态,当地彝族通过祭祀活动,跳“恳洪呗”,唱“恳洪”,祭奠逝者,抚慰生者。

“悼念战争中阵亡将士的亡灵”之说的证据有:

(1)在战场这一特定的环境和情绪中,对死者举行祭奠活动是理所当然的。

(2)“恳洪呗”歌舞所使用的主要道具“铃”,据说也是当时战场祭奠时从战马颈项上解下来用的。古往今来,黔西北彝族铜铃的形制几乎没有改变,其乐器、神器、礼器、冥器、饰件以及车马铃、狗铃等功用也几乎没有改变,它与古代彝族战队中的战马、战车一定有着紧密的关系。

(3)“恳洪呗”歌舞中铃铛舞者系象征戎装的红色“骑马裙”,头戴纸竹制的头盔,做模仿骑马扬鞭的动作,这俨然是古代彝族将领的派头。

(4)黔西北彝族丧祭仪轨中的“绕灵”队伍:“补吐”(管事)—毕摩—执“那史”者—铃铛舞者—着长衫白褂、系红色“骑马裙”、戴头盔者—“骂幺”(士兵),这俨然是古代军队仪仗队的架势。

(二)“恳洪呗”歌舞源流推断

远古时期,彝族先民像其他族群的先民一样,当他们对于很多自然现象还不能理解时,便产生了“神”的观念。因此,原始宗教信仰意识是“恳洪呗”歌舞产生的根源。“恳洪呗”歌舞可能产生于原始社会末期至奴隶社会初期,这一时间段,自然崇拜和神灵崇拜是支配彝族族群思想的主要原始宗教观念,虽然当时的祭祀歌舞与今天的“恳洪呗”歌舞在功能上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根据彝文古籍中许多尊猴、祭猴的记载及当今“恳洪呗”歌舞中许多模拟猴的动作来推断,此阶段“恳洪呗”歌舞的雏形已经形成。

彝族在从原始社会过渡至奴隶社会的进程中逐步建立了“君、臣、师”三位一体的行政体制,确立了“师”(即布摩)掌管斋祭的职能,体现了祭祀仪礼的合法性和权威性,这对祭祀歌舞的产生和发展具有促进作用。彝族“君、臣、师”行政体制的建立,加深了彝族先民的祖先崇拜观念,在意识形态上凝固了神灵和祖先的结合,祭祀内容注入了“人死灵魂在”的观念。“恳洪呗”歌舞中的“走太极”“绕五行”等有着古老的宗教祭祀遗痕的形式都蕴含着这一观念。

“恳洪呗”歌舞流传于滇、黔两省,尤以黔西北最为普遍。据《西南彝志》记载:西周末年(约公元前8世纪),蜀地洪水泛滥,彝祖笃慕由蜀入滇,与三天君之女婚配,生六祖,彝族“六祖”分支后,其后裔便向各方陆续迁移。其中的默部(慕齐齐)、布部(慕克克)、恒部(慕雅卧)都有后裔先后迁徙到贵州(大部分在黔西北),“恳洪呗”歌舞极有可能是彝族以上3个支系的布摩一代代传教下来的。在彝文古籍中就有“先祖生于节度(指中央)”,子孙“如星布天空、水注江河”,“向四周发展”,死后“转而于节度”等记载。这一时期,彝族先民的祖先崇拜意识进一步加强,他们认为“节度”是祖先的居住地,人死后灵魂要回到祖先居住地。“恳洪呗”歌舞队形上强调先站“四大角”(象征四方),再绕“之”字拐(从各方汇集),最后达到中央的运行方式正是上述祖先崇拜的体现。

彝族历史上发生的战争以及彝族的迁徙,进一步丰富了“恳洪呗”歌舞的内涵,歌舞中的骑马姿态、类似古代军队仪仗队的队伍排列等就是这一内涵的体现。《西南彝志·说马的来历》有“什勺死呃,骑马来转戛,牵马去驮魂”“用马来还愿”“求战争胜利”等记述。现今贵州省赫章县“恳洪呗”歌舞中使用的竹扎纸糊“灵马”就是用青(东方)、红(南方)、黄 (中央)、白 (西方)、黑(北方)5种颜色的纸制作而成,仍然体现“灵马”驮着亡灵回到祖先居住地的诉求。

《西南彝志·论歌舞的起源》有“斋场的四面八方……有歌舞的男女……巧舞者手持小铃”等关于“恳洪呗”歌舞的记述。《贵州通志·土民志》中“丧行前以长筒喇叭为号,至焚所,又有跳脚之俗……相与携手吹芦笙歌唱达旦,谓之跳脚也”等记载了彝族古代丧祭时“恳洪呗”歌舞的境况。“芦笙”和“长筒喇叭”(彝族自制的一种木制长号)都是彝族历史上使用过的乐器,“芦笙”在云南、四川彝区至今还在使用,但黔西北彝区已近失传。“长筒喇叭”在一些大型的祭祀活动中仍然在用。据熊永忠《云南葫芦笙舞源流考》一文载:“1964年在云南祥云县大波那村,发现了至今为云南年代最早的青铜葫芦笙,年代为春秋至战国初年。”根据以上史料推断,“恳洪呗”歌舞的产生当不晚于距今2500年左右的春秋战国时期。

另外,有学者发现当今“恳洪呗”歌舞中由4人执铃而舞的形态与云南晋宁石寨山汉代滇王墓葬出土的4人铜乐舞相似(参见熊奎龙《试论“禹步”和“大夏”》)。如果这一发现能得到印证,则可以断定“恳洪呗”歌舞的产生时间至少应在2000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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