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记

2018-01-24 18:17陆梅
广州文艺 2018年1期

陆梅

2016年5月3日

烧制汉语。

收到黑陶散文新著《烧制汉语》,东方出版社2016年3月版。开本和装帧简净大气,系“生命呼吸·当代散文名家丛书”一种。同辑里还有王开岭、宁肯、周晓枫、蒋蓝、祝勇、庞培、格致、赵柏田、叶多多诸文友。

“烧制汉语”是黑陶的语词发明。此前的《中国册页》《漆蓝书简》随笔集,用作书名的语词搭配也充分个人化,都字字叩心、扪心,是一个写作者披沙拣金铸就的“金蔷薇”。录下的文字,皆一颗一颗“烧制”而成,烙上了鲜明的个人印记。

比如这本书里,他说:“一个作家的信念、操守、沉默的力量以及内心对理想的执着与捍卫,在真正的读者那里,很容易判断得到。”“评论任何一个对象,毁和誉总是互相伴随。所以,一个作家的写作,听从自己的内心就已足够。”

他所追求的个人印记里,有曹操式的英雄心(“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下之志者也。”)、辛弃疾式的“烈烈男儿之气”、苏东坡“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的强烈气感,乃至罗伯-格里耶强烈个人化的表达和坚定果敢的自由。

黑陶多次强调”江南的父性”。何谓“父性”?人习见的江南,是那个杏花烟雨、春水绿如蓝的江南,但在黑陶眼里,江南还有东部边缘磅礴伟岸的大海力量,还有诞生出南国汹涌陶器的灼烫火焰。他意在写出这“父性”的一面,也即他的质朴、坚毅与深邃,“虽饱受磨难、历经沧桑却始终呈现的生命的勃勃尊严”。

“写作,就是将汉字,镌刻在纸上。”他强调这个 “镌刻感”,是刀斧的痕迹,这跟“码字”完全是两码事。镌刻需要刀刀用心,使的是内力。凝神屏气的专注。

黑陶对独特语感的理解:“阅读的最终目的,从写作角度而言,就是寻找属于自己的语感。”火焰和太极,是江南精神,也是黑陶的生命密码。

他写 “挣拔”:无论再多的书籍,人和文字,仍应时时不忘挣拔出来,呼吸野气。无畏无媚、勇往独行的野。

他强调这个“野”字。野生,个性,风骨,超拔,强烈的野心。——也是他的内宇宙:“内心深处,需要存在大的东西。”

言及写作的个人性,黑陶提醒自己时刻要有如下视野:少年视野,江南视野,历史视野,中国视野,人类视野,宇宙视野。如果说“少年”和“江南”源自他的生命密码,那么“历史”“中国”“人类“”宇宙”是他期待焰火中重生的無尽之书。

2016年5月8日

时间纷至沓来。

读到魏微在获第四届冯牧文学奖(5月7日,北京颁奖)时说的一段话,她回忆从1997年在《小说界》发表作品起,距今已20年,“搞不清这二十年是怎么走过来的,好像每走一步都很清楚,但是笼统地回头看,就会有一种云山雾罩的感觉,……看不清自己的来路。”“总体上说,我认为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魔幻现实,细部是真实的,整体上显得很魔幻。”

深有同感!这二十年也刚好是我进报社的时间,倏忽之间,人到中年!脑海里翻出四个字:苍茫四顾。

时间纷至沓来!

2016年11月9日

作家最重要的生活。

大巴去无锡,天苍莽阴冷,参加一年一度的上海儿童文学金秋笔会。今年笔会的主题:珍贵的记忆和文脉的传承——纪念陈伯吹先生110周年诞辰和追思任大星先生。任老9月22日凌晨在上海华山医院悄然离世,享年91岁。

会上来了不少老作家和老编辑。当年受过两位先生提携和激励,而今也走到了人生半途、有足够的交集和故事的老作家们回溯往昔,无不动情到哽咽。在他们那里,“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马尔克斯语)

大家感叹如今儿童文学作家都太忙,忙写作,忙校园讲座,忙各种阅读推广……似乎我们的儿童文学看到的是走秀,看不到像陈伯吹、任大星那样的前辈作家对文学的敬重。即便是开一个会也不得安宁,静不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聆听一些声音。而作家最重要的生活,就是他的内心。

身处其中,念念所感。提醒自己,要持守本色和真心,活在简单纯粹里,有信有爱,看得到远方,拥有一颗悲悯心和宽容心。大抵,这也是文脉的意义。

2017年1月2日 多云

破执。和谐。

又一年。发愿每日一记。(常常发愿,常常愿在更远处!)以此,不辜负时间的纷至沓来。

微信上都在告别2016,致2017。录下我的2016告别语:

援引孙犁一句话与友共勉:“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友人潘向黎留言:“至味只是淡,至人只是常。祝新年淡处悠然,常中吉祥!”吾心戚戚。

过去的2016,休再提它。匆促和忙碌,碎务与杂事,疲于应付,少有自我。

致我的2017:保持和谐,与心灵共生。慢下来,和自己相处。坦然,安然,本然。看见生命中光亮的部分。不要错过因为纠结于心的那些执念而在人生中的重要约会:认识自己。

2017年1月27日 除夕 多云

技术和时间。

年假启动。晚睡晚起。起床梳洗时看了下墙上的钟,十点。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无望,再没有只争朝夕的急迫。该来的就来吧,接受一切。微信上一直是这一句签名:时间的可爱之处,在于它的不被利用。可悖谬的是,这个匆忙的时代,时间早就被打上价签。

中午三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降临》,说的也是时间。时间的非线性,时间的洞察力。当你能够预知未来,预先知道自己的一生,你会改变决定吗?你对你的未来了然于胸,还会热切地生活吗?还是平静地佯装不知?

去超市采购回父母家的礼物。越来越对过年失去热情。年复一年,程式化、老一套的吃喝。不再有小时候对年的渴望——其实是对吃的渴望,还有礼俗和乡村野趣,全都消逝殆尽。世界大同小异,一个大的地球村,过的是一样的生活,接收的是一样的资讯,刷大屏小屏。人类成了技术的奴隶。不再有古人与时间对坐的思省。技术可以改变时间吗?就像电影《降临》里那样,将你的未来提早预知,可还是需要语言,需要理解和沟通。这么想,还不至于空悲切——起码语言、书写,你的文字还有用。当人类被技术绑架,语言和文字还可努力挣脱,尝试和自己相处,和自然天地、宇宙空间相处,外星人机器人都无妨。endprint

以上,只就是一个涂鸦,表示对旧年一个交代。时间循环往复,“一切的起点都将是终点”。(艾略特)

2017年1月29日 初二 晴好

山河万朵。

阳光满室。昨回父母家,郁郁多云天,所见亦一派萧索荒疏杂乱景。车经老家华长路开过,已大变天,不见了路两旁壮阔的参天水杉,仅存的一两幢水泥高楼也已摧枯拉朽被推倒。眼前空荡荒芜。荒芜英雄路,想起张承志的一个书名。

微信里读到一篇好文章,青年评论家黄德海发在当日“笔会”的《读字记》。有读者留言说:“许多闪光发亮的句子,照见了满是瑕疵的自己。”“早年读孙晓云女士的《书法有法》,获触类旁通之感,故认真读黄老师此文,却原来是宕开一笔唯论字里之法的,真好!”

恰正合我此刻的心情。想起胡兰成给他的女弟子朱天心十七岁时的少作《击壤歌》写的序言,真想字字把来加圈。这里选录几则,书法确也其次,我更留意所写文字:

一则来于《五灯会元》,茶陵郁山主的悟道偈:“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一则德川家康的遗训:“人之一生,如负重远行,勿急。常思坎坷,则无不足。心有奢望,宜思穷困。忍耐乃长久无事之基。愤怒是敌,骄傲害身。责己而勿责于人。自强不息。”

《圆觉经》中一段话:“善男子,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作者语,“读之能给人深广的信心”,然也。)

明治初期名震日本汉诗坛的小野湖山(1814—1910),96岁之年写了一首《雪中松》:“何羡百花艳,贞名终古謦,乾坤浑白尽,一树不消青。”

还有一节话,录自马可·奥勒留《沉思录》:“若你为周遭环境所迫而心烦意乱,要让自己尽快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不要继续停滞在烦躁之中。只要你不断地恢复到本真的自己,你就能获得内心的和平与安宁。”

所谓“读字记”,参的还是人生。或如罗曼·罗兰言,“没有人读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读书人的修行,明心见性此其一,倘能寂然光动大千,真就是一个民族的生生之力。

因了好天气,中午饭后三人去鲁迅纪念馆。几树腊梅清芬扑面。馆内有鲁迅作品人物展。信步閑览,一路说与圣恩听。又一次惊异,鲁迅笔下的人物真就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孔乙己,祥林嫂,阿Q,闰土,九斤老太,高老夫子,魏连殳,涓生……个个在眼前走一遍。

甜爱路边门出。三人分骑摩拜、小鸣、OFO单车,沿四川北路去多伦路。看到左联标志,遂下车踏访。老式三层小洋楼,是左联的诞生地。脑海里翻出鲁迅和左联既亲密又疏离的关系,印在墙上的白纸黑字毕竟单一。历史没有唯一的真相。倒是丁玲用过的咖啡壶还簇亮着,静坐在展柜里,真想把它从玻璃柜里请出来烧一壶咖啡。

这个心愿在老电影咖啡屋达成。里头小坐,顾客不多不少,各自安静刷着屏。微信里都在晒好天气,瓦蓝云天,白梅、红梅、腊梅,甚而见到左联老洋房的一棵桂树也在开花。季节轮转模糊,秋天的花树、初春的花树次第生发。

录下一句话:“纵然世界嘈杂,美好依然是生活的信仰。”以此祝福自己,祝福友朋。

2017年1月30日 初三 多云

祖国和世界。

读完刘大任小说《当下四重奏》。妻子、女儿、儿子和留美的退休中国史教授,一家四个人的和声。四个人,都以第一人称自说自话,“各奏各的”,互不理会。当然也有你来我往,彼此补充或抵触,交织出这位简教授一生的壮志不已。

文化差异,代沟隔阂,时不我与的感伤,子女成家立业、第三代出生俨然美国孩子的生活与教育方式和自己“中国认同”的纠结,都让简教授怅然若失,苍茫不甘。于是不告而别,丢下他的园林梦,去往台湾,他的成长地,再赴大陆,他的出生地。一生的困惑来自于他自己的心结:对家国再也挥不去的忧郁与苍凉。

看过刘大任写园艺的散文《园林内外》,小说里也有不少笔墨倾情他的庭院草木。奇石花草是他移情和寄托的理想国。但终究,寄寓海外日久,故国苍茫心愈甚。如何破,怎样解?以小说的方式,四重奏,四面佛,一个人不同的四个面向看自己。

历史没有唯一的真相,但每个人都会成为真相。

晚上翻杂志,读到诗人于坚一段话,作为对上述文字的旁注:“文学是对世界的回忆,文学是对世界的记录,一个作家的异同,就看你对世界的想象力有多强大,差的作家和诗人,写作没有细节,只有概念,只有大词。有了祖国才有世界,否则,就只有概念化的高速公路。”

2017年2月1日 初五 多云

马尔克斯回忆录。

接近中午才起床。这个年快到尾声了。翻过的书和正在看的书:

《闯入者》(短经典系列,安部公房)

《如此苍白的心》(【西班牙】哈维尔·马里亚斯,只翻了几页,罢了看下去)

《重负与神恩》(【法】薇依,正读)

《活着为了讲述》(加西亚·马尔克斯,看了一半)

《月光下的冒险》(【英】马丽昂·圣约翰·韦伯,儿童幻想小说,童书作家孙昱翻译)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才气横溢。生活在他笔下不只是经历,生活就是他活过的所有奇迹,妙笔点染,化腐朽为神奇,神奇就成了生活本身。毋庸置疑的语气,无可比拟的才华,对生活的反讽游戏,放荡不羁,自信和自负……像冒泡的沸腾片,扑噜扑噜往外扑腾。

刚进波哥大国立大学法律系报到,二十岁的马尔克斯已在《观察家报》文学增刊《周末》上发表了第一个短篇,42天后又发表了第二个短篇。文学增刊主编爱德华多·萨拉梅亚·博尔达专门撰文对他表示认可。

不错的文学开场。生活窘迫买不起书,想尽办法弄到书,在同学间借来借去,限时归还。出入学校附近的咖啡馆,为了蹭听当时哥伦比亚文坛巨匠们的聊天。他和嗜书如命的同学一致认为,偷听文学对话显然要比从课本上学得多,学得好。endprint

有一晚,室友维加带来三本书,随手借给马尔克斯一本。没想到这本书唤醒了他的写作人生。“那本书是弗朗茨·卡夫卡的《变形记》,假传为博尔赫斯所译,布宜诺斯艾利斯洛萨达出版社出版,它的开篇就为我指出了全新的人生道路,如今为世界文学的瑰宝:‘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些书很神秘,不但另辟蹊径,而且往往与传统背道而驰。事实无须证明,只要落笔,即为真实发生,靠的是无可比拟的才华和毋庸置疑的语气。山鲁佐德又回来了,不是生活在几千年前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而是生活在丧失所有、无法挽回的世界。”

2017年2月3日 初七 立春 雨水

一缕魂。

节后上班日,看节前编辑拼好的大样,2月9日出报的阅读专刊。台湾作家韩良露的《不敢不乐》,有意思。摘选的一节谈李渔,从他的《闲情偶寄》说开去,讲到种植,木本、藤本、草本、众卉、竹本,不经亲身体验,亲手种植,实难体会李渔生活美学之心。由此借用一个比喻,说“好比人和人的关系,赏花就如识人只得很表面的认识,没有真正生活在一起,是无法看出人的真性情的。”“只有亲手种植的关系才能识得花草树木之魂。”

于是想起童年父母、外婆对屋前屋后草木的用心,乃至自己的种植体验。说到李渔对梅的推崇很有意思,不单生命力的强盛,竟还可看到“老年心肠”,坚强经得起考验。

遂念起昨日信步闲看,在阳光天里拍到的腊梅。因了蓝得清吉的好天气,一树树金黄的梅花枝头绽放,构成了再好不过的美照。发在微信里,写下一句:清疏无所有,梅开天地间。

评论家吴亮留言:梅是民国的魂,吊诡的是,毛也喜梅花。

我的回复:清芬扑面,良可玩味。

关于梅,确乎可作很多文章,倒也呼应了韩良露对草木的感慨,她写道:“我的阳台上各有一株樱树与梅树,如今人在中年,回顾青春、展望老年,开始明白人生不只要识得花草树木之名,也要识得花草树木之魂,才能明白做人处世之理,但要明白花草树木之魂,就不能不如李渔所说要亲自种植之方可明了,世间许多事不也这样,不亲身体验之,哪里能深入其心?”

补记:此后几天才获知这位台湾女作家已于2015年3月3日去世。那么这些生前文字,怕也化作一缕魂,去另一世界相伴相念了。

2017年2月5日 星期日 多云

终于把马尔克斯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陆续看完。录下扉页上一句话: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

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看台湾儿童文学作家、绘本创作和编辑研究者郝广才主讲绘本阅读视频,颇多感慨。不单创作和阅读,寻常为人无不如是:每一天,每一年,每一个当下时刻,我们经历、体验、探索、思考……那些我们活过的日子,是生活本身,又不仅仅只是为了生活。

2017年2月7日 星期二 晴好

仪式感。

今日晴好,天蓝气清。送自己几句话:“事到盛时须警省,境当逆处要从容。品若梅花香在骨,人如秋水玉为神。”

在微信读到一篇文章,说我们人生中的很多无趣无聊是因了对生活中的小确幸熟视无睹,对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麻木无感甚至失望抱怨。那如何呢?这个作者强调了仪式感。他认为:“仪式感对于生活的意义在于,用庄重认真的态度去对待生活里看似无趣的事情,不管别人如何,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把事情做好,才能真真正正发现生活的乐趣。”“仪式感能唤醒我们对于内心的尊重,因而也能去尊重生活。”

虽像是一则励志帖,但很能够呼应我们麻木的心灵,所以管用。

所谓仪式感,实则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生活的不苟且。

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小王子驯养了一只可爱的狐狸,这天小王子去看它。

“你每天最好在相同的时间来,”狐狸说,“比如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情……应当有一定的仪式。”

“仪式是什么?”小王子问道。

“这也是经常被遗忘的事情。”狐狸说,“它就是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

2017年2月11日 正月十五 晴冷

李修文《山河袈裟》。

才翻读三五篇,虽标目散文集,气象却盖过时下散文家散文无数。

看过的几篇,都是他行走山河的种种,自己的命运,他人的命运。文字里生长着关切深挚的同情心,以及发自内心的悲悯。所谓袈裟,是自救,或也希图以文字度人?库切说:“设身处地为别人的生命着想,这是文学的高贵。”信然。

人总有困顿。何况深陷泥淖的他们。他们是谁?李修文在自序里说:“他们是门卫和小贩,是修伞的和补锅的,是快递员和清洁工,是房产经纪和销售代表。在许多时候,他们也是失败,是穷愁病苦,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他们。”

他们都有故事,恰巧这位文字的游方僧路见了,旷野里一起走过,同行过一段困顿的日子。在《鞑靼荒漠》里,是一个叫莲生的十五岁安徽男孩。“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个男孩从作者借给他的一本书里看到了自己。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从芜湖的小村里跑出来,投奔做厨师的舅舅,舅舅也只够糊口,将他送到一座荒岛上。这座被群山和大水阻隔的荒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孔雀岛。

男孩决定改变。他求告过路船家,要来蔬菜的种子。他开辟出一块空地,那是他的菜园,也是他的小小乌托邦。一个雨夜,为了菜地里的新芽不被摧毁,他竟然把自己的被褥高悬于树木之上,“而他自己,和新芽们坐在一起,放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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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困顿里的现实,却让人发狂。

在《每次醒来,你都不在》里,是军人家庭出身的老路。初中毕业后参军,不到一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战场归来,当过工人,结婚,生子,下岗,离婚,身无分文又回到父母屋檐下,靠打零工过活。有一阵当油漆工,爱在工地围墙上涂涂画画。有一天作者看到这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以为是对某个女人的表白。一次小酒馆里提及,这个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嚎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儿子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

……

人在自己不能控制的命运面前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与命运相处?

以前我会在文字里援引泰戈尔的诗:“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读李修文写下的这些人和命运,一时茫然无语。

在命运里的人啊,要抬起多少次头,才能望见蓝天?要睁开多少双眼,才能洞悉这全部的白昼和黑夜?

好吧,如果痛哭是天理,哀戚是命运,为什么不可以歌唱和微笑?

李修文的山河故事,似乎都要发生在一场雨夜里,有时是雷暴雨,有时滂沱大雨并闪电,有时冻雨,有时暴风急雨……

奔涌,激烈,闪电和雨水,狂野和奇异,在夜幕里铺天盖地。命运般的他或他们,就在这雨水里怨艾和狂奔。童年的一幕幕被蒙骗被斥责,继而被当作笑柄重现。雨水如果能够清洗一个人的创伤,那么就不断地奔跑吧!马尔克斯说:“如果每个人从出生到去世都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就是幸福的秘诀。”世界何其大,就算命如蝼蚁,终归有你的一方花草河山。

2017年2月17日 周五 阴郁天

文章之道。

看到孙郁在《人民日报》谈“我的文学观”的文章,有启发。这个栏目亦开设得好,有想法。文心,亦是今日文学教育、文学创作、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需要珍重的初心。“只有不忘初心,方能继续前行。”文心,亦是人心。

孙郁在谈及文学教育时言及“文章之道”——“我们现在的教育不太讲文章学,其实好的学者与好的作家都应该通文章之道的。”他提及了孙犁、汪曾祺、阿城等,这些作家既懂词章的深灵远意,又不乏文体意识和诗文表述的潜质。他又言及司马迁、杜甫、苏轼、曹雪芹、林则徐……乃至鲁迅、钱钟书、穆旦等,忧世传统、探索和新见、大爱精神和批判意识,“文学教育说到底是对于想象力与智性的培养,它不是框子里的说教,而是对于陌生的存在的发现和探究,是对于自我感知阈限的跨越。庄子的逍遥之游与杜甫的沉郁悲慨之气,以及‘五四新文人的启蒙、救亡之音都可谓我们灵魂的前导。”

——说的仍然是“内面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的互感,诗外功夫与诗内功夫的融合”。

2017年2月21日 阴冷天

反辽阔。

收到作家何大草赐稿《反辽阔》。大致浏览,即觉一篇“大咖写作课”,甚为欣悦。微信里先行谢过,大草回谢之余笑言:“给文学报写文章,必须用出洪荒之力!”当下一乐,果然如此,真就是文学报读者的造化了!

大草的观点对我有启发。对小说家来说,“读得太多了,可能于理性有益,而于原创力有害”。他举木心和王小波为例,认为两人皆知识渊博,随笔写得智慧、犀利、雄辩,很让人深省,但是于小说未必。小说要的不是聪明。

他说萧红,萧红的《呼兰河传》薄薄七章,却是“单纯、丰富而抵达了无限的繁复”,那是因为有,茂密的细节,“植物枯荣、人的生死、童年的忧伤,都是活生生的”。

呼兰河只是一条河,不是大海,“如果萧红居住在海边,中国文学可能就少了一部经典……望洋不必兴叹,因为,所有河流汇入辽阔时,都以泯灭自身为代价”。

又如张愛玲、汪曾祺,长项皆不在读书多,张爱玲“《红楼梦》是熟读的,而欧美文学经典几乎不碰,读到毛姆为止,再往上就免了”。汪曾祺60岁后重新开始小说创作生涯,儿女却反映“在家里不怎么看文学作品,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藏书也“实在是可怜”,《鲁迅全集》只有第一卷,恩师沈从文的书也只有一本1957年出版的小说选集……可他们却是难得的小说天才。有“自己的细腻、敏感的味蕾”,有“平静美,包含着情趣和意味。这意味,就是文人味”。

我读出了何大草的意思:小说家是文人,夸夸其谈者、知识渊博者可以做文化人(学者)。文人和文化人究竟不同。文人和时代的关系游离些,他活在当下,可是“不试图去超越自己的局限,不追求辽阔,不尝试史诗,一心写好短篇,把局限发挥到极致……”。

大草在这里提了短篇,短篇确是更典型。恰好看到毕飞宇谈短篇写作,称“最好的长篇小说是作家写的,最好的短篇小说是作家让读者在自己内心去写的”。他甚至建议喜欢文学的人想要提高自己的文学素质,除了诗歌之外,最好的一个选择就是读好的短篇小说。

篇幅不是问题,所谓反辽阔,就是不求辽阔,安然做自己,局限有时就是完美。人重要的是与自己相处、与天地宇宙相处。这何尝不是一种相互的成全。

责任编辑: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