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来共谈”到“独与其奇”

2018-01-24 03:44王婉琳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石壁隐士山川

王婉琳

历来都认为,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最主要的特点是描写“山川之美”,语言清丽而简洁。但我以为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它既写出了“古来共谈”的“山川之美”,又写出了“独与其奇”的特别感受,使短短一篇写景小品文具有了特别的内涵。

先看作者是如何描写这“古今共谈”的“山川之美”的?

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

区区四十字,写尽山川的盎然生意。

有俯仰生姿的视角:仰望山峰高耸入云,俯视河流清澈见底,平视石壁五彩辉映,林青竹翠。俯仰之间,自然景物不再是单一的平面,而是立体呈现出了空间感。

有冷暖色调的映衬:高峰和清流,极高与极深,都透着寒意;石壁的五色,其中既有石壁的本色,又使人联想到石壁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青黄黑白赤,人间五种正色,顿生暖融融之感。竹林的青翠,本是冷色调,又因是四季常青,就透着一股生机的热情。晓雾的清寒即将散去,升起猿鸟的热闹;夕阳的温暖将要落下,激起潜游的寒鱼。冷与暖,交错呈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这就增强了景物的层次性与丰富性。

有动静得宜的配合:高峰、清流、石壁本是静景,着一“入”一“见”一“交辉”,便赋予了景物以主观能动性。(笔者认为此处的“见”读音为“xiàn”,取“主动呈现”之意。)“晓雾将歇”“夕日欲颓”,大自然的晨昏交替之时,最是苍茫静穆;“猿鸟乱鸣”“沉鳞竞跃”,这些隐藏在山林河流深处的小动物自由地舒展着性灵。山川之静谧给了最微小的动物以活动的安全感,而小动物的热闹活动更显山川之静谧。这与“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宏大的广角刚刚展开,却偏偏紧跟着两幅生动细节的聚焦。视角的收放,静中藏动,以动衬静,相得益彰。

有参差未至的和谐: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选取的时间节点:“晓雾将歇”“夕日欲颓”。不可忽视这一“将”一“欲”。如果换成“晓雾已歇”“夕日未颓”,画面是否会更加清爽呢?不会。事实上这正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审美期待:晓雾将歇而未歇,夕日欲颓而未颓,一种将至未至的美,越是接近越兴奋,而一旦到达,盛极而衰,期待的美感便消失了。从动态上说,“将”“欲”给人以不断发展的动感,而“已”“未”则显停滞呆板。再来看“猿鸟乱鸣”和“沉鳞竞跃”。动词“乱”“竞”赋予了画面以鲜活的生命力。能做到这点的动词有很多,但是在表达效果上这两字最为传神,因为它们传达出一种参差随性的状态。于破晓、于黄昏,来一场随心所欲、纵情恣肆的狂欢,正是生命最原始本真的状态,任何的整齐划一都显得矫饰虚假。

美景如斯,自然天成。于是陶弘景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实是欲界之仙都。

说此地是美景,无可非议。若拔到“人间仙境”的高度,未免主观色彩过于浓烈,大多数世人无法苟同。毕竟我们跳出文本意境再看这方山水,有的只是山水竹林鸟兽虫鱼,与大干世界的精彩纷呈相比,到底显得寡淡失色。然而陶弘景不依不饶,继而写道:

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陶弘景眼中的山川,不仅有美,更吸引他的是山川之奇,且是一种无人与共的“独与其奇”。“康乐公”何许人也?那是山水诗的鼻祖,第一个把自然界的美景引进诗中,使山水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鲍照评价其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而对于陶弘景,知音唯此一人,且已作古。“未复”两字,同时传达出得意之情和失落之感。这才是这方山水带给他的独特感受。看似草草结尾的两句,实则是点睛之笔,无疑给全文翻出了韵外之致,为陶弘景超凡脱俗的审美心境张本。

说它奇,必是看到了这方山水难能可贵之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我们看到的作者笔下这片山水,不同于山阴道上的目不暇接,并无时令、地方特色,无形中暗示了陶弘景所写的山川非一时、一地之景,而是理想化的君子居所。“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此地有山有水有竹林,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万物都以其原生的样貌自由自在地生长,本真的状态足够活色生香。而“我”,与这一切又是相互平等独立的存在。文中写景并无“我”的活动,但“我”的视角无所不在,所有的景物都带有对“我”主观心理的投射,于无人之景中创设出有我之境。人与山川的关系像极了淡若水的君子之交,若即若离间自有心照不宣的欣赏。一如陶渊明之与南山,李白之与敬亭山。平淡自然,与世无争,好一个清净之所在!这种意境正是山川“奇”之外在呈象。

境由心生,淡泊宁静的心境才是陶公能“独与其奇”的内在归因。这种心境的历练与其所处时代背景不无关联。“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魏晋时儒学独尊的地位被破除,对政治失望的文人紛纷在释道中寻求精神的皈依,崇仰自然、娱情山水的风气在文人士族中盛行。陶弘景三十六岁辞官退隐茅山,长达四十五年不与世交,梁武帝曾多次赠官不受,但有关国家大事都要向他咨询,时人称之为“山中宰相”。据载齐高帝萧道成曾诏问陶弘景“山中何所有”,陶答以诗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逍遥此中之乐,得之心而不足为外人道也。白云深处的隐士生活,就这样被诗化了,使我们几乎忘却了他们物质上必然存在的饥寒困苦。

笔者借齐高帝之问回望文中这方山水,无非峰峦、河流、竹林以及鸟兽游鱼,实在乏善可陈,常人游于此恐怕更多的感受是美则美矣,然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但在陶弘景眼中,这里却是最安逸的所在了。景物在他眼中熠熠然有了风骨:峰峦之高直上云霄睥睨群山,河流之清澄澈见底不容一丝污浊,竹林苍劲无惧四时傲雪凌霜。这哪里是山水,分明是高洁傲岸的隐士魂魄啊!作者把自己的心志化成山水,游目骋怀,山山水水皆是遗世独立的隐士精神。物我交融,超然物外,无我之境由心而生。一如披星种豆的陶渊明、采薇而食的伯夷与叔齐。当物质和精神不能两全时,隐士们坚毅地选择后者,这样才使灵魂的光芒更加温暖耀目。而能与其奇者“未复有”,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居高声自远”的隐士清高,也有一丝知音难觅的惆怅。正是对功名利禄的鄙弃,对逍遥自由的追求,成就了陶弘景“独与其奇”的精神境界。

陶弘景“独与其奇”的淡泊心境也是其道家美学思想的折射。陶弘景是南朝著名的道教学者,自号华阳隐居,受道家思想影响颇深。老庄哲学的整个思想体系建立在崇尚自然、顺应自然的精神之上。老子在《道德经》中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至美的乐音、至美的形象已经达到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反倒给人以无音、无形的感觉。这一思想的深刻之处在于抓住了美之为美的实质,即美是客观存在与主观感受的统一。自然万物的存在形态不随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对美丑的评判标准却在于人的主观感受与审美境界。陶弘景的审美原则显然与老庄的思想一脉相承:平淡自然比之于浓墨重彩,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须得我们身入自然,用心觉知,方能领会隐藏于素朴之中浓酣忘我的趣味。山川本就如此,寒来暑往、晨昏交替,顺天而变站成永恒的姿势。美好抑或乏味,全在于你的感受,你的心。“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此中真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函绵邈于尽素,吐滂沛乎寸心。”如若谢中书真的是陶弘景的挚友,想必定能从这素笺中读懂其一腔山川深情,拳拳赤子之心。于陶公而言,功名厚禄,重若枷锁,避之不及;山中清苦,云淡风轻,甘之如饴。陶弘景以隽沽之笔,描画山川的平淡自然之美,以超然物外的心境悠然神会平淡之奇,觉人境之外,天机盎然,发人深思。而作者的高旷情志,亦隐映其中。也许,这才是这幅淡山水的尺牍流传千古的动人之处吧。

猜你喜欢
石壁隐士山川
50 years of social distancing experience雪山隐士的50年隔离生活
即景
隐士
咏 苔
山川湖海糖丘予你
登剑门关
咒语
争石壁
石壁民间音乐略述
动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