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

2018-01-25 17:26王雪营
魅力中国 2018年52期
关键词:麦场小孔大娘

王雪营

(北大孟津附属实验学校,河南 孟津 471400)

1978年,老孔去世了,张村里的人只知道他姓孔,其他任何关于他的信息都没有。从那棵柿树开始,直到村里最大的那条能通公交车的路一共有一百多米,全村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排着长队,送他最后一程。

老孔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来到这里了,村里人传说,他家里发灾,是来逃荒的。那时候他还年轻,样貌还不算丑,大家叫他小孔。小孔浓眉大眼高鼻梁,就是个头不高,约莫有一米六多,头发老是乱蓬蓬的,不爱说话。有人问他家哪的,他就腼腆地笑笑,摇摇头,就溜走了。

公家在麦场旁边盖了个很大的场房,平时人们的农具啊啥的懒得往家里拿,就放到场房里。小孔就在这场房边搭了个茅草屋,住下了,顺便担当起了场房门卫的职位。场房不锁门,小孔每天闲下来就看着场房,不让流浪狗流浪猫进去倒腾,有时候他还进去打扫打扫。

那是1961年春,“大跃进”之风刚过,而其影响却像在张村的上空铺了一层黑色的幕布,让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阴霾。人们试草药一般地把山上的植物挨个、用不同方法试吃,尝试成功了就跟一群蝗虫掠过过似的把这种植物采摘净尽。当然也有试吃失败的时候,就上个月,村口刚结婚的满仓还跟媳妇去了一趟医院,没啥特殊毛病,就是“豆芽中毒”。原来,俩年轻人没经验,捡了地里一种跟豆芽长得很像的有毒植物,还美滋滋地揣回家,小心翼翼地炒了吃,结果险些送了性命。

张大爷家离麦场不远,最先认识小孔。张大爷没有儿子,只有四个面黄肌瘦的女儿,见了年轻的小孔,觉得有种亲切感。张大爷家只有张大爷一个男人,就算全家都去地里干活,分得的粮食也比别人家少,况且张大爷年龄大了,干不动多少,那粮食就更少。幸是张大娘手巧,又勤劳,经常去东边的坡上寻拾一种软石头,拿回来磨成面,再跟用榆树皮磨成的面粉搅和在一起做成石头面,垫上几滴油,再点上葱花和盐,上笼蒸上,揭锅的时候,那叫一个“香”啊!只是家里人多粮少的,只偶尔多一个馒头,张大娘便满心欢喜地让女儿给小孔送去几个,说他一个人怪可怜的,来这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人照应。

村里已经分了地,只是没有老孔的份,毕竟他是外乡人,又总是沉默,村里可分的地也不多。自己没地,他就跟大家一起下公地干活,还干得比谁都卖力,哪家有啥困难,他又总是不遗余力地去帮忙。有年夏天,正值打麦旺季,张大爷病倒了,张大娘虽说不过40出头,可毕竟是个女人,力气不大,女儿们最大的不过十几岁,可要不去干活,家里就分不到更多粮食,别说给张大爷养病,就是保住一家人的命都是问题。张大娘正愁得在自家院门口搓着手,来回不停地走,小孔不知道听谁说了,跑过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张大娘面前,还是那样腼腆地笑着,眯着眼睛看着张大娘,好像说:“大娘,没事,有我呢,我替你积工分。”张大娘抬起头,看着这个年轻小伙子,感动得直想掉泪,那年夭折的大儿子要是活到现在,也不过这个年纪啊。那天晚上,张大娘在整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张大爷年轻时穿的衣服,现在都穿不了,就给小孔都送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孔就起来去找记分员说明情况。谁知道记分员一点情分都不给,转身就想走,小孔死死抓住记分员的胳膊。他本来就不擅长跟别人交流,更别说给记分员解释清楚,并说服他同意这件史无先例的事情。小孔对着记分员挤眉弄眼,龇牙咧嘴,几乎用尽了他脸上的所有器官,憋得脸都红了,才憋出来几个字:“你……心好……大娘……好……”记分员被他弄得胳膊生疼,又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的狼狈样子,一心的恼火,用力挣开他的手,扭过头把胳膊往怀里一揣就气愤愤地走了。这事儿没给说成,张大娘平时又那么照顾自己,小孔在原地气得直跺脚,差点甩自己几耳巴子。

张大娘起来了,给张大爷做了饭熬了药,照顾张大爷吃了喝了再安顿好女儿们,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村里的黑妞扭腰咧胯的走到正间门口,往门上一靠,双手交叉着环抱在纤瘦的身子前,头一歪道:“呦,张大爷这是怎么了呀,今儿个想偷懒了,害那傻子去受记分员的气?”张大娘本不想理会她,可一听见黑妞说到小孔,耳边一嗡,赶紧跑往麦场跑。张大娘刚到,就看见小孔盘着腿坐在麦场边,嘴里叼着跟稻草,吹着口哨,丝毫不介意头上的太阳不留情地炙烤让汗水浸湿了衣服,好像那是自己的麦子,手里拿着一根长竹棍,看到有鸟飞过来就挥挥棍子,吓走它们,惬意着呢!张大娘更感动了,立马跑过去,把自己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戴在小孔头上。小孔一惊,迅速站起来,一看是张大娘,又立即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孩子。张大娘带着哭腔走过去拥抱着小孔说:“傻孩子,这么热的天,你咋来了!”小孔不安地挣开张大娘,低着头,棍子也掉到地上,俩手紧攥着两边的衣角,支支吾吾地说:“衣服……好……好看……谢谢……”张大娘再也忍不住了,泪水顺着干橘子似的脸滑落下来……中午看麦场是村里规定的对上午没去公地干活的人的惩罚!

1978年,村里落实中央政策,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这几年里,村里人的生活都好了起来,小孔也被岁月蹉跎成了老孔。张丰收家这两天寻思着盖座新房子,聘了黑妞去做“后勤工作”,可人手还是不太够,有人提议找老孔帮忙。丰收一向讨厌那个流浪汉,可一时又没办法,反正也不用给工钱,就喊黑妞去叫老孔。这黑妞也不乐意呀,嘴咧得整张黑脸都扭成一团。她觉得他傻,来这除了添乱还能干啥?丰收脸一横,“张黑妞你想不想在这干啊?快去!”黑妞脸一怔,转身出去了。黑妞走到老孔那时,老孔正在打扫场房,黑妞撇着嘴,也不正眼瞧他一下,眼神空洞着喊了句:“你,跟我走,有活干!”老孔沉默着,把扫帚放好就跟着她去了工地。工地上,老孔一人顶两人,吃饭的时候,老孔自己就一个人蹲在一边,快速吃完。有时候,工人们故意刁难他,把重活都堆给他,老孔什么也不说,啥都做了。一个月后,房坡上泥也糊好了,该撂瓦铺房,老孔不会,就站在一边,先看其他小工和匠人怎么做。只一小会儿,他就过来模仿着别人的样子撂瓦,你别说,还真有模有样。“开饭啦!”黑妞来喊大家吃饭了,老孔自顾自地撂了最后一摞瓦上去,可上面的匠人分了神,七八片瓦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全砸在了老孔身上,老孔还没反应过来就晕倒了,鲜红的血从老孔腰间流出,他的白色上衣被染红了,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个匠人呆住了,周围的工人都往旁边撤,丰收从里屋跑出来,也慌了神,他妻子比他机灵一点,定定神,领着工人们把老孔送进医院。

村长也来了,那个匠人早跑了,没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丰收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这时,医生翘着手出来:“病人伤势过重,抢救无效。”

老孔自己没有地,没有生活来源,也没人见过他家人。村里人大都对他不冷不热,可这事一出,老孔这一辈子做过的好事似乎一件件浮现在人们的眼前,大家才发现村里几乎每一户都接受过老孔的帮助,他虽不善言辞,可他做的事早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啊......

之后,丰收和张大爷两家凑钱给他买了一口棺材,把他埋在了那棵柿树下,那是全村最肥沃的一块土地。

后来村里重新分地,把柿树所在的那块地分到了丰收家。黑妞不服气,再加上之前跟丰收的过节,她就想到一个“好办法”。第二天,黑妞忽然就“疯”了,举着砖头大张旗鼓地闯入丰收家,说自己是老孔,找张丰收报仇来了。那阵势,怕是她自己都信了吧。丰收吓得躲进里屋好几天不敢出去。黑妞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可人们对张丰收的议论可谓风起云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骂张丰收的声音。后来,丰收一家搬走了,黑妞就赶紧去申请了那块地。拿到地契时,她笑着说:“改革开放真的来喽!”笑得那张黑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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