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97

2018-01-25 19:07杨胜应
文学港 2018年1期
关键词:二姨糍粑寨子

杨胜应

1

汪汪、汪汪.....清早大黄就吠过不停。我刚把脑袋用被子全部盖住,房门就被人推开了。我家是七十年代修的老木屋,除了房屋基脚是石头外,其余部分全是杉木、椿木等纯木料。门是杉木树制的,每次推开的时候总会嘎吱的叫,如果用力过猛,会撞在房壁上发出哐当的声音。母亲虽然年纪大,但在地里干了大半辈子农活,手上的力气很大,站在外面随手一推,木门就被推开了,屋内的我自然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能不能轻点啊?我掀开被子,气愤地看着母亲。这不是我第一次对母亲大吼大叫,是近几个月来的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她叫我去复读,听见这两个字,我就莫名其妙地冒火。因为大哥结婚,迎亲半路出了车祸,把周文江从货车上摔了下来,现在还人事不知。其老婆田麻子天天叫上周文江的几个兄弟姐妹来家里闹索要医药费、子女抚养费、老人赡养费等等。这些钱本该找货车师傅赔偿才对。也不知道大哥当时雇车时和对方是怎么商定的,那货车师傅一口咬定是帮忙,没有收大哥的钱,收了钱和帮忙完全是两种概念。收钱了说明你是搞营运,出事了当然得你负责。而按照当地习俗帮忙出于好心,出了事则被帮助方承担。在周文江家人死缠烂打的吵闹当中,家里只得把礼钱拿去赔偿,几千块钱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家里的猪、牛、羊,甚至连下蛋的老母鸡都变卖了,还是无法打发掉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小弟读书的学费都成问题,母亲却叫我这个中考失利的人去复读,我情绪能够好得起来吗?所以我拒绝母亲叫我去复读的安排,一次两次,母亲反复地唠叨,终于让我忍不住发火了。母亲似乎了解我的脾气,见我发火,就不再吭声了。

第二次发火还是因为周家的人。那是三天前,田麻子等人见索取赔偿无果,竟然把依然昏迷不醒的周文江抬到我家里来了。母亲求天求地地跪在周家人面前恳求他们给我们一点时间,剩下的钱一定早日还上,但田麻子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反而嚣张地说,不要以为跪下来我就心软了,要知道我男人现在还昏迷不醒,难道你跪下我就可以置我男人不顾了?我男人是家里的主心骨啊,没有了他,我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办啊?田麻子说着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母亲还打算跪着继续哀求对方,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伸手拉母亲,但母亲摔开我的手,呵斥我,叫我一边去,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决。我当时就冒火了,这事是你这样能够解决的吗?我已记不得我当时口不择言地吼了哪些话儿,反正我歇斯底里的样子把田麻子唬住了。母亲也有些发愣,我趁机把她拉了起来,对田麻子道,马上把人抬走,要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说完我顺手在屋檐下拿了砍柴用的柴刀,那是一把很重但很锋利的刀儿,前些日子被父亲磨得雪亮,阳光下闪闪发光,逼人眼眸。田麻子等人见状退缩了,虽然嘴里还说着一些狠话儿,但手上的动作不慢,抬着周文江离开了。母亲缓神过来,担心地看着我问,儿啊,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呢?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我也没有想过拿起柴刀的后果,只觉得浑身热血涌动,脑袋一阵发热,倘若对方真的不动,依然闹事儿 ,说不定我的柴刀会真的往他们身上落下去。等周家的人走了,我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总算过了两天安静的日子,也不知道田麻子是听了谁的挑拨,天擦黑的时候又来我家闹了。而且这次来势汹汹,气势上比以往强烈得多,又是骂又是哭又是满地打滚,总之,完全一个泼妇的样子,好说歹说都没有用。就在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理、打算任由她闹的时候,货车师傅田长明来了。他竟然破天荒地给我们送来了两千元钱,当他拿出钱来之后,田麻子直接就起身抢了过去,把钱抢到手中转身就飞快地离开了。田长明像个恩赐者、同情者一样,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他说,虽然他是帮忙,但我家里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该帮忙的还是帮忙,就主动拿两千块钱来周济我们,还特别解释,这钱是给我们家的,而不是给周文江家人的。母亲对田长明万分感谢,说了一些感激的话,都快把对方当救世主了。我觉得田长明有些惺惺作态,但他是大哥的好朋友,加上这次主动送来了钱,我没有发飙,但也懒得看见他,便转身回屋了。本想早早地上床睡觉,但遭遇这些事情,我哪里有睡意,辗转反侧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不料第二天清晨便被母亲吵醒了。母亲知道我心情不好,便有些愧疚,她低低地说了声,等下大家要来家里打糍粑,你早些起来把工具洗下。

2

打糍粑是寨子流传下来的习俗。每到年底,每家每户都会打一些糍粑。打糍粑需要工具,并不是每家每户都会去准备。我们寨子大概也就五六户人家拥有打糍粑的工具。我家里的工具并不是父亲特意准备的,而是伯父因为爱好准备的。但伯父去世后,伯母和堂哥堂姐们选择离开了寨子去镇上生活,这套工具他们没有瞧上,就被父亲继承了下来。整套工具包括花岗岩石雕出来的石槽,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粑槽,及打糍粑的粑锤两把和挤压糍粑的木板四块。粑锤是用梨树和茶树做成的,锤子形的东西。梨树做的锤子,茶树做把儿。因为梨树堅硬、耐用,而茶树同样坚硬、耐用,但却比较柔韧,在打糍粑的过程中,伴随人们的舞动,茶树会多一种弹性,有省力杠杆的作用,给打糍粑的人节省体力。木板如房门一样大,是用杉木树做成的。这几样东西,每年只会用一次,用完之后,粑锤和木板会被父亲洗干净,放在楼上,而粑槽则会扑在屋檐下,以待来年再使用。一年多的时间,再干净的东西没有人搭理和维护也会变得肮脏起来。再次使用的时候必须得清洗,而且不止一次。

我家是周围唯一一家有粑槽的人家。每到腊月二十左右,邻居们就会主动来家里询问父母,问我们家里什么时候打糍粑,得到确切的时间,邻居们便回家着手准备打糍粑的物品。这些物品很简单,有糯米,有柴禾和装糍粑的簸箕、箩筐等东西。当然,在每家家里都还会有一个陈放糍粑的水缸,要么就是陶瓷坛子,也有简单的用大瓷盆装的。糍粑的存放和别的东西不一样。比如柑子的存放方法是用松针一层层地铺垫一层层地放杆子存放在柜子里的。而红薯等东西则是放在房前屋后的地窖里。但糍粑的存放离不开水。一般糍粑打好后,邻居们就会把糍粑全部放进水缸或者坛子、瓷盆里面,并在里面倒进干净的清水。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重新换一次水,这样可以保持糍粑长时间不变质。

今年因为家里发生了这些事情,邻居们都没有跑来家里询问,而是腊月十九赶集市的时候,父亲主动和邻居们提打糍粑的事儿。赶集是我们这偏僻小区周边乡镇或村落集中在一起买卖物品的时间。每隔五天进行一次,当然也有可能是四天一次,因为得根据时间来定。我记得的是四、九为逢场天。父亲选择腊月十九自然是不让邻居们错过购买糯米的好时间。因为邻居也不是每家每户都会种糯米,种糯米的家庭很少。糯米产量低,而且比其它稻米难伺候,加上糯米市场上能够买到,大家自然就多了选择性,不种也没有什么。只有父母每年必种,因为自家种的放心。邻居们大都是淳朴老实巴交的人,见我们家里出了这些事,自然就不好再来劳烦我们家。但几十年的往来,父母知道大家的想法,也知道如果我们家不打糍粑,邻居们会麻烦很多。一般情况是去远点的人家恳请帮忙,甚至有的干脆去娘家寻求帮助,这样太费事了。所以父亲便选择在腊月十九告诉邻居们,让他们有准备,好在约定的那天来家里。

今天是大家来家里打糍粑的日子。母亲给我说过,我一时给忘记了。现在母亲把我叫起来,我的睡意就没有了。在我们这个地方,很看重邻里情感。一些细节就决定了你的态度。现在父亲外出做别的事情去了,母亲也忙着收拾灶台,而大哥已经外出几个月,大嫂因为有了身孕去了县城的姐姐家养胎,小弟要去放牛,洗粑槽等工具的事情自然就落在我的身上。

如我所想,这些工具都被父亲洗过一遍了的。我的任务是再清洗一遍,这样就可以去掉那些顽固的尘垢,还它们一个干净的原样。等我打水,用刷子把这些工具洗干净后。外出的父亲回来了。但见父亲用背篓背了一大背的废木块。这些废掉的木块是父亲去镇上木料加工厂买来的。因为打糍粑需要把那些浸泡过的糯米蒸熟。家里一般用的是庄稼收割后的秸秆,如稻草、麦秸秆、玉米秆儿等等。这些东西燃烧起来不持久,温度也不如燃烧木块稳定。当然,要是有煤块更好,但煤块比较贵,而且也需要特殊的灶台。在农村没有人家会长时间选择使用煤,自然修建的灶台也有所选择。我记得燃烧煤块的灶台灶膛内会安装一个漏煤块渣滓的铁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火钳或者特制的铁钩搅动几下,把渣滓漏掉,这样煤火才会燃烧得更旺。而燃烧柴禾的灶膛下面是实心的,不需要安装那种东西。当然也有安装那种铁条的,但缝隙较大,煤块放不住,会往下掉。不过我家里的灶膛都是实心的,要想蒸米打糍粑,只得用木块或者粗大一些的枝桠作柴禾。这些邻居们早就知道了,都会提前准备好,来我家的时候再带过来。也许是有求于人,大家来的时候都会多带一些,就算事后有剩余的也不会带走,算是一种小规则吧。

父亲放好这些废木块就过来检查我洗的工具,而我就耐心地等候着,我对自己的成绩还是满意的。我又不是偷工减料,应付了事,根本就不怕父亲检查。父亲看过这些工具,满意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就去了厨房。我知道,父亲是准备生火去了。父亲刚把火生起来没有多久,邻居们就带着东西过来了。第一个过来的是异性的大伯家。在这里得交代几句,异性大伯是因为我太爷爷原是这里做长工的一个外地人,后来和这里的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结了婚,便有了我们这一脉,也有了我们杨家和吴家的两个族系。我们寨子最早迁来定居的是吴姓,吴姓在这里是大户,其余的姓氏都是后来陆续迁来的,大多遭受着排挤,而我们家则不同,因为有着这奇妙的关系。但到我们这一代,这种血脉上的血缘关系已经很淡了,虽然是兄弟姐妹,但已经没有多少亲情。不过在父辈那一代大家还是走得很近,或多或少影响着我们。

大伯个子很高,消瘦,是寨子里唯一的杀猪匠,每家每户都请他杀过猪,年底的时候是最忙的时候。但为了自家的过年准备,他今天也不得不退掉杀猪的活儿。家里养育了二男一女。大儿子不成器,在外鬼混,长年不归家。二女早早地外嫁他乡,回家也只是在春节的时候回来拜年。小儿子还在读小学,不知事。伯父除了是杀猪匠,还是一个煮饭高手。寨子里有一个自发的炊事班,大伯和另外一个老人是其中煮饭的主要人手。每次寨子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大伯必然到场煮饭,所以大伯到了我家,就径直钻进了厨房。伯母则随后背着柴禾而来,清一色的废木块,其成色和我家的一样,估计也是去镇上的木料加工厂购买的。放下柴禾,伯母又回家去背打糍粑需要的糯米和拿一些装糍粑的工具。大伯家到了之后是住在最前面的杨木匠家。杨木匠是外村人来我寨子上门的女婿,老婆是寨子的一户刘姓家的女子,那女子母亲走得早,留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更不幸的是在她结婚第二年父亲也走了,所以,家里没有什么亲人,在寨子里有时候会遭受他人的欺负。为这事,两人拼命地生孩子。但第一个生了男子后,后面三个都是女子,沉沉地重担压在他们身上,他们却不觉得累,日子过得很踏实,总算在去年生了个男娃,大家都笑话他们,这下满意了吧,还生吗?杨木匠则嘿嘿地笑着,不生了不生了,再生养不活了。虽然家里子女多,但杨木匠会手艺,木工做得很好,挣钱容易。没有几年时光,他家里反而不是寨子里最穷的,再隔几年还成了寨子里最先建砖瓦房的人家。因为会手艺,而且为人和善,很会处事,几乎和寨子里的每家每户都走得很亲近,渐渐地就没有人排挤他了。因为是同姓而且住得不远,杨木匠家和我们家走得相对更近一些。杨木匠喜欢喝酒,而我父亲恰好也好这一口,所以,到了晚上没事,杨木匠就会到我家里来玩,父亲也会毫不吝惜地取来碗,把集市上打来的老白干给对方倒一些,再叫母亲去取一些生花生,两人边喝边聊天,晚上无聊时光很快就这样慢慢地打发掉了。

随杨木匠家赶来的是吴俊杰家。吴俊杰是我的发小,他和母亲一起来的。几乎从我懂事起,每年打糍粑吴俊杰家都会过来,但每次过来都是他和他母亲,从没有见过他父亲一起来,我当初以为是他父亲身体多病,就选择在家里留守。后来我渐渐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他父亲不来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和父亲合不来。那时候父亲担任寨子的支书,他因为没有竞争上,年轻气盛的,不服父亲,没少捣乱,让我父亲下不了台。后来独立寨子取消了,成了一个社组,父亲也不再是支书,成了社长。这种矛盾就浅浅地消失了。家人孩子们越来越大,两家也没有什么不和谐的事情发生。吴俊杰父亲或许出于面子,从未主动到我家里来走动,但不影响我和吴俊杰的感情。毕竟我们是同年出生的,而且一起读书,一起长大,那种感情不是其它的东西能够影响的。吴俊杰和我一样,是这次的主要劳动力,来了之后就和我凑在了一起,他母亲则去了厨房帮忙。等到半个小时后,总共六户邻居陆续地全部到齊了,打糍粑就正式开始了。

3

二姨带着表哥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即将落到山的后面,打糍粑也接近尾声。对于二姨和表哥的到来我们全家人都觉得奇怪,因为二姨家住的地方离我家比较远,大概三十里地,那年月因为交通不便,我们两家平时很少往来,一般是有重要的事情才会碰头。二姨家住的地方叫什么我已记不得了,只知道她是母亲家里几个姐妹嫁得最近的一个女子,就在外婆家后面的一个小村子。虽然离娘家近,但实际上得翻几座山,这山都很高大,眼看近在咫尺,却得花很长时间。妈是家里的长女,见二妹上门显得很亲切,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来招呼他们。二姨显得心事重重,虽然我们都在忙,她也没有怎么客气,而是跟着母亲去了我住的房间。

去了房间后母亲叫我去厨房弄一些火子(柴禾燃烧后剩下的还滚红的炭火)来。今天因为打糍粑的缘故,火子非常多,我拿着火铲叫守在灶膛蒸米的大伯给铲了满满的一铲,然后去了房间,把火子放进了火柜里面的火盆里。在我老家,每到冬天的时候都很冷,但大家总有办法抵御寒冷。一般有两种情况看,一种是在灶台面前挖一个小坑儿,俗称火坑。在里面可以放一个从山上挖来的树疙瘩,树疙瘩很耐烧,一个树疙瘩几天才会烧尽。它燃烧的过程正是热量释放时,大家围在周围可以烤火取暖,聊天打发时间。其实这树疙瘩除了烤火外,还有一个用途,那个时候的农村每家每户的灶台上方都会搭一个存放东西的小平台。这平台虽然很简陋,几根手臂粗细的木棒子,或者几块木板,综合横交错着,再在上面放一些竹子或者其它的东西。这东西会起到隔开烟火的功效,也会阻止长时间柴禾做饭产生的烟尘掉落在锅里。而年底每家每户都会杀年猪,就算没有杀,也会去集市买一些肉来。这些肉在短时间内吃不完,会被家里用盐巴等东西腌制几天,然后挂在灶台上面的木棒或者木板上面,通过烟火长时间的熏烤,制成腊肉。这也是每家灶台前为什么会有一个火坑的缘故,也是大人们为什么选择在灶台前燃烧树疙瘩烤火的目的。

这样熏制的腊肉很香,特别是用大葱一起炒,那种味道很难描述。就算腊肉看起来非常肥腻,但吃在嘴里却没有肥腻的感觉,一般人都可以吃好多块。这也是每家每户过春节必有的一道菜。腊肉除了和大葱一起炒外,还可以和棒子菜一起炒,也非常的美味。当然,腊肉也可以单独成菜。具体的做法很简单,在蒸饭的时候,把事先清理好的腊肉,切成巴掌大的块状,然后放在锅子里和米饭一起蒸煮,待米饭熟了后,这腊肉也会熟了。取出来切成片状,再配置一些佐料。吃饭的时候用腊肉蘸着作料一起吃,也非常的可口。可惜今年家里出了一些事,已经没有猪可以杀了。虽然现在已经接近了年关,田麻子家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父母也没有心思去集市买肉熏制腊肉。灶台前看起来冷冷清清的,怪不是滋味。大伯在蒸饭的时候给我父亲说过一些话,大意是明天他家里要杀年猪,到时候父亲去割几斤好肉来,做点腊肉。没有腊肉哪里叫过年呢。父亲答应对方说要得,但我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去。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父亲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他是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除了灶台前的火坑烤火取暖,另外一种就是房间内的取暖了。因为是山区,没有天然气。聪明的祖辈们就发明了一种可以聚集温暖的烤火工具,那就是火柜。火柜是方正的四方形,可以做八到十个人,是四面木板组合而成的。在底部也有木板,木板中间会留下一个洞。在洞里面会放一个瓷盆或者铁盆的东西,里面可以放上火子或木炭。火子易燃,而且持续时间不长,大多使用的东西就是木炭。木炭点燃后大家就可以坐在火柜里面烤火了。当然,会在上面用一个小被褥盖住,这样才能够让热量不易扩散消失,也可以因为缺氧而遏制木炭的燃烧速度。因为大家都在忙碌,而且冷了可以去灶台前烤火,所以火柜里并没有生火。现在二姨和表哥来了,母亲便叫我去弄些火子来。然后母亲再取了一些集市买来的木炭放了进去。之后,母亲才叫二姨和表哥上去烤火,我本来想去厨房帮忙的,二姨见我要离开便叫我也一起去烤火,说有事找我。

我当时想,二姨怎么会有事找我?难道是我和表妹的事?我之前听母亲说过,二姨夫非常喜欢我,觉得我很能干,有意把小我一岁的表妹许给我。表妹长得还不错,脸蛋有点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但不知道为何我就是不喜欢她。因为她平时不怎么喜欢说话,看起来有点冰冷冰冷的,好像很高傲。见二姨招唤我,我有些慌张,就没有上去的意思。母亲见状就对我说,你二姨和你表哥难得到家里来,你这孩子不能够没有礼貌。说到礼貌我就妥协了,只得乖乖地坐上了火柜。坐上去后,二姨却又没有和我多说什么,而是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母亲,她说,大姐,这次来你家有事要麻烦你们了。说完刻意地看了看身边灰溜溜的表哥。二姨看表哥的那眼神关爱又痛恨,表哥看见二姨的眼神,显得心慌和害怕,马上把脑袋垂了下去,装着没事一样。二妹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们两姐妹还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吗?其实母亲说这话我觉得她有些底气不足,我家里都这样了,要是二姨有什么事情相托,估计她也是有心无力。但家里的事情二姨这些亲戚都知道,想必二姨也不会明知我们家有困难还找上门来。

在二姨断断续续的讲述当中我们才知道,原来是表哥在家里惹事了。他竟然猥亵了同村一个智障女子,被人抓了个当场,如果不是他们家族在村子里是大户人家,估计当场就被那女方家人打死了。因为对方畏惧表哥家族,便没有怎么收拾表哥,只是把表哥扭送在了二姨面前,二姨见状只得马上把族人给请来试图和解,经过双方家庭的协商,最终以二姨赔钱的方式把这事给压了下来。二姨共生育一儿一女,按照传宗接代的封建意识,她担心自己的儿子被人暗地里报复。要是表哥出事了,她怎么对得起刘家的列祖列宗呢?所以,想来想去,她决定把表哥送出去打工,以此躲避对方的打击报复。二姨放心不下表哥一个人外出,便想到了我,她的意思是让我和表哥一起去福建,路上有个照应。我听了二姨的想法后心里非常生气。我其实当时还想着继续读书,虽然母亲几次叫我去复读我都发火,但真要让我远去福建,去复读基本不可能,我自然很反感。因为是长辈,我心里很气愤,却也没有当场说什么反驳的话儿,倒是母亲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二妹啊,这恐怕不行呢,我还打算送他继续去复读,现在这社会没有文化可不行,我家里就老二读得书,是一个可造之才,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虽然我们家目前有些困难,待过了这段时间,等明年我想想办法,肯定能够送他继续去读书,这要是真的去了福建,那豈不是没有回头路了?

二姨没有想到我家里都这个情况了,母亲还想着送我去复读。她当然不好明着反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而是语重心长地看着我说,二娃,二姨也知道你很会读书,但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爸妈都老了,你自己也要有个主意,不要让你父母为难,不读书也照样可以挣钱。你看翠兰(二姨嘴里的翠兰正是我的表妹)现在在一个鞋厂里面,每个月七八百,一年挣的钱也不少。现在那些有正式工作的人,像学校的老师,一个月工资才三四百,这干两年还抵不过翠兰一年。翠兰没有文化,手脚也笨,她都可以做得很好,要是你去了,工资肯定更高,不用多长时间,你家里的债就可以还清了。几年下来你就可以盖房,娶个老婆,这不是比读书更好吗?二姨说了好大一通话,目的就是劝我不要再生去读书的心。我虽然很反感,但是二姨说的也是实话。父母已经老了,而且家里还欠了债,我哪里还有机会去读书呢?内心的不爽很快就消失了。我最终想了想便同意了二姨的建议。母亲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她知道,我一旦决定了的事,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4

父亲不擅长说话,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出去打工的事非常赞成。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作为男人,在家里有困难的时候理应起身承担责任。虽然家里有大哥,但他已经结婚。结婚了就算没有分家,也是有家室了的人。在我们这儿,有了家室的人,就等于成了另外一个家庭,迟早都得分家出去单过。所以说,大哥外出打工,虽然说是挣钱还债,但父亲潜意识里还是认为那些债务应该归我们来偿还。只是父亲在大哥出去的时候没有说出来,我从他的行动与沉默里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要不然在我确定去打工的时候,父亲不会那么高兴。而且和我单独说了一会儿话。其实说什么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那时候还年少,对父亲完全赞同我去打工、不再把希望寄托在读书上,我多少有些抱怨。

在临行前的晚上我听见母亲在床上抽泣,母亲好像抱怨父亲的冷漠。作为父亲,哪里能够那么狠心让我外出闯荡呢?难道我不是他儿子不成?我知道母亲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她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却受到过文化的熏染。外公读过古书,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文化人。曾经做过区里面的秘書,因为特殊饥荒时代,家里子女太多,无法养活。在外婆的诏令下,外公放弃工作回到了老家种地。我虽然和外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我知道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而且自己写对联。在我脑海里至今还记得他晚年的时候写过这样的一副对联:门外迎进千君子,室内闲坐一酒翁。那时候我根本不理解外公写这对联的意思,到后来我才知道外公内心深处的追求。确实如此,当特殊饥荒时代过去,区上领导多次要求外公继续去上班,但外公却拒绝了。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与从政格格不入,经常得罪人,还不如在家种地来得自由洒脱。我在母亲给我提及外公的事儿后,隐约为外公感到惋惜。他如果继续出去工作,家里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外公虽然生养了十个子女,却没有一个继承他的才华。也许是特殊年代的影响,十个子女读书最多的也就小学毕业,这让外公有些失落,以至于在后半生,每日都要饮酒,没有酒喝还耍小脾气。母亲是长女,懂事早,从小就和外公外婆一起承担抚养弟弟妹妹的责任。她没事的时候就缠着外公讲故事,学习文化知识,久而久之,母亲就懂得了很多。她特别想读书,但吃饭都成问题的时代,她不得不放弃。不过她内心深处对于求学的梦想是从来没有放弃过的。她错过了机会,但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到自己的子女身上。这也是她为什么家里再困难也要想方设法送我继续读书的原因。只是,想法永远无法替代现实。

见我外出已经成为定局,出于爱,母亲带着我去寨子里几户人家串门。这些人家都是有亲人在外打工的人家。有的是我们的亲戚,也有的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对于我们的到来大家都很热情。但当问及他们家人在外的情况,大多一无所知。因为那个时代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而且读过书的人少得可怜,家人外出了也很少和家里联系,有些许情况,都是通过回家的老乡们转达和告知的。偶尔有什么紧急情况,也是通过电报联系。其实母亲带我出门的那一刻我就隐约地猜测到了这个结果。大哥都外出三个多月了,从出去后就再无音信,也没有给家里邮寄过一分钱,具体的位置都毫无知晓。挨家挨户的串门完毕,母亲很失落,整个人忧心忡忡的,我安慰她,二姨知道表妹在什么地方,而且也联系好了,只要找到表妹,还担心找不到大哥吗?母亲告诉我,虽然是表妹,但毕竟不是你的亲妹妹,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美好。当然,母亲是看着表妹长大的,知道这丫头还不会做出不认亲戚的事儿来,只是叮嘱我,去了那儿,尽量找到大哥,然后去大哥那儿,有大哥在,就算只有一口吃的,肯定不会饿着我。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显得心不在焉,传说外面是黄金的天堂,哪里有那么恐怖。又不是饥荒年代,有手有脚的,只要肯做事,何愁讨不到一顿吃的!

母亲不是悲观失望的人,联系不到大哥,母亲相信只要到了那边肯定能够找到他。所以,在出发之前,母亲给我准备了很多东西,有换洗的衣服裤子,有自家种的柑橘、橙子和板栗,也有母亲花钱去邻居那儿买来的腊肉和刚打的糍粑,这些东西是母亲叫我给大哥带去的。大哥今年肯定不会回家过年,见到这些东西大哥肯定会高兴。母亲恨不得给我装很多很多,但路途遥远,这些东西每一样都不重,但多了就沉甸甸的。我说少拿点,路上不方便,母亲呵斥我说,又不是走路,坐车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当时想,母亲说得有道理,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任由母亲给我装了满满的一牛仔袋。这袋子是母亲去集市买的,很大的一个袋子,可以提在手里,也可以背在肩膀上,很方便,而且很结实。外出打工的乡亲们大多都是使用这种袋子。等东西收拾完毕,母亲特别挑选了一条秋裤,然后拿起针线,给我在秋裤上面缝制了一个小荷包,并在里面放了一百元钱。这些钱全是零钱,最大的面值为十元。我知道母亲是担心路上遇到小偷,要做多重准备。万一钱被偷了,或者抢了,至少还有一百元做保障。做好这一切,就安心地等待二姨和表哥上门了。二姨和表哥说动我去福建打工后,并没有在我家停留多久,而是连夜赶去了三姨家,好像是去借路费。具体的我们也没有多了解,毕竟出门是大事,二姨要去三姨那儿,说不定有事,我们也没有客套挽留。

5

母亲总共十兄妹,其中有四个是儿子,六个女儿。母亲是长女,出嫁得早,听我母亲说她当初拒绝了家里做媒,和我父亲是自由恋爱。我也不知道那个时代的自由恋爱到底是怎么个自由法,只隐约听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起过,因为外公的关系,很多有身份、地位的人家曾经来家里提过亲,但不是被外公拒绝了,就是母亲不喜欢,没有谈拢。母亲一米六左右的个子,不胖不瘦,在我们那个地方,也算得上是好身材的女性。其实好身材并不是母亲最让人欢喜的地方,母亲脸蛋微圆,胆子大,心细,为人处世很乐观,积极向上,属于开朗大方类型的女孩儿。特别是母亲的一副美丽歌喉,迷倒了一大片的青年男子。那时节,还有青年男女聚在一起唱歌的事情。比如农历的三月三,大家会在一起唱山歌。优美的山歌大多以情歌为主,婉转的歌喉,嘹亮的声音,这边唱来那边答应,应该是每个青年男女最喜欢的事情。母亲凭借其歌喉,在方圆都是小有名气的。

我没有仔细问母亲,她为何会嫁给父亲。在我看来,父亲木讷,不善于言语,而且没有什么特长。那时候所谓的特长,大抵不过于一门谋生的手艺,比如木匠、铁匠、石匠之类的东西。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一辈子都在地里忙活,种地的技术到是远近闻名。特别是他曾经把我们寨子搞成了全县唯一的一个独立村,也就是红旗村,还因此成为县人大代表,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致富能手,先进代表。或许,这是母亲喜欢的原因吧。这不是我的胡乱猜测,我曾经听母亲抱怨过,如果父亲能够认识字,他的命运就不会是现在这样,我们全家人的命运也不会这样。原来独立大队取消后,公社的书记把父亲弄进了政府上班,而且还在他去区里上班的时候也打算带过去。可惜父亲只读过小学一年级,因为饥荒时代,什么都没有学到,干这样的工作很吃力,父亲干了没有多久就辞职不做了,继续回家种地。那书记知道父亲的德行,劝说了几次后就没有再强求,后来带了另外一个人去区里,据说后来还去县里当了领导,人生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母亲每每说到这里都叹息,她说父亲就是这样的木疙瘩,也不知道为将来多想想。其实暗地里我并没有多少失落感和抱怨的地方,毕竟父亲要是真去了政府上班,哪里会有我和小弟呢!就算有我,小弟肯定是不会有的。这多一个亲人对于我們这种民族地区的家庭来说,肯定更好。生活条件差一些,我们可以凭借双手创造,而少一个人,却是不行的。

在我印象中,三姨是嫁得最好的。因为三姨父是一个小商人,没有和三姨结婚前就开始做小生意,比如卖水果、衣服等等。总之集市上能够卖的,除了成本很高的东西,三姨父基本上都做过,家里有一定的存款,家也安在镇上。三姨嫁过去就和三姨父一起做生意,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没事的时候三姨就钻进邻居家里打牌。有时候和朋友在一起还喝酒,竟然还学会了抽烟。在那个时代,抽烟的女人都是有本事的女人、家庭好的女人,而且穿着打扮也格格不入,所谓的格格不入,其实是现在的时髦的意思。只是我们那小地方大多都不讲究穿着打扮,对三姨这种行为来说,自然看不惯,认为是一种不好的现象。

二姨去找三姨借钱是找对了人的,多的或许不会借,但几百块的路费肯定没有问题。所以,第二天下午二姨就带着表哥再次回到了我家。到了我家,二姨也没有多耽搁,便交代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回去了,她还得赶回去给表哥收拾一些衣服裤子。这是出远门,光有钱还不行,衣服裤子必须得多带一些。这个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按照我们的习俗,我们杨姓已经进入了过年时节。这时候我们基本上不会再上山干活,大家都只为吃而忙碌,吃完了就出去玩,打牌是最让人愿意接受的事情。我们这里流行的打牌只有两种,一种是纸牌,属于我们当地的一种玩法,好像总共八十一张,从一到十,大小写各四张,再加上一张换底。有两种玩法,一种是叫麻雀胡。比如一二三一个“幌子”,意思是一组牌。二三四,三四五以此类推都可以组成一个幌子。当然也有特别的组合,比如二七十也可以组合成一个幌子。这种玩法以和牌手中有多少二为牌局的大小。一个二算一个基数,外加自摸以及坐庄。坐庄的意思是庄家,和牌多加一个基数,庄家可以连坐,只要你手气好,能够连和。还有一种玩法叫“博和”,为什么要这样叫我也不知道。我特别喜欢这种玩法,这是三个人或者四个人都可以玩的牌局。这种玩法需要一个算盘,如果是三个人则自己打算盘,四个人则专门有个人打算盘。这个玩法以三张同样的牌为特点,比如说,在摸牌的时候,摸到了三个一,然后把这三张牌扣在牌桌上,小一算三个子,大一则算六个,如果是将,则翻倍。在有人打你扣下的牌的时候,你必须翻过来,然后又可以获取子数。总共到和牌,必须凑够一定的字数,如果不够是不可以和牌的。其中规矩太多,比如你扣的牌别人打了出来,你没有翻过来则属于犯规,要被抄。抄的意思是你所有的字数都归零。而打算盘的人如果加错子数也会被抄。具体的玩法很难描述,总之以其复杂、耐久让人们欢喜不已,后来这种玩法逐渐被简化,变成了一种叫“皇十八”的新玩法,意思说,只要你这局能够凑够十八个子数就可以和牌,如果不够,就不可以和。另外的一种牌则是骨牌,也叫牌九,电影上会经常看到,四张牌或者两张牌都可以玩。这个比较简单,主要是比点子大,但赌的性质大很多。喜欢打发时间的人是不会去玩的,只有一些有赌性的人才会去玩。我对这个牌九不感兴趣,虽然简单,我却至今不会。

晚上早早地吃了饭,表哥在家里坐不住。毕竟家里电视也没有一个,除了烤火还是烤火。又因为不是我家里的人,平时我们家走动也不是很频繁,所以表哥觉得很无聊,便叫我带着他出去玩。因为要外出的原因,我也想出去转一转,和发小们多玩玩,毕竟我们已经确定大年初一就走了。我带着表哥去了坎下,在这里得交代几句,我们寨子比较大,有五百多人口,大概两百来户人家。因为寨子坐落在一个土坡上面,寨子便以半山腰的一条引水沟为界限,分为坎上和坎下。我家住在坎上,住户相对分散,而坎下住户相对集中一些。又因为重庆独立成为直辖市,我们小乡升级为了大镇。街道也新修了几条,其中一条主街道就连接到了坎下,大家都喜欢去坎下玩耍。特别是在连接街道的几家农户,都新修了砖瓦房,而且为大家敞开。敞开的原因是他们在家里都摆上了牌桌子,大家来家中打牌,参与打牌的人因为赢钱,必须给这里的主人抽取一份作为份子钱,抽取的不多,几块钱赢家自然不在乎那些小钱,但积累下来,收入却不少。

表哥很快就被牌九迷住了,我们看了一会儿,他终究忍不住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些钱,准备下注。我阻拦了他一下,提醒他,这是路费。因为出于面子原因,我没有说这是从三姨家借来的,深怕他面子薄,对我有怨言。见我阻止,他笑了笑说,就玩几把,我都这么大了,难道还分不清楚大是大非吗?路费肯定不会输掉。说到这里他没有好气地数落了我几句,本来很有信心赢点路上的生活费的,瞧你这乌鸦嘴,开口就说输的事,这不是影响我的运气吗?数落归数落,但不是生气,然后嘀嘀咕咕地数了数钱,大概七十多的零钞。或许是为了试试自己的手气,他从里面取了张五元的押在了千门。所谓的千门,是指庄家正对面的玩家。庄家左手玩家为倒门,右手玩家为顺门。我们来的几分钟,千门一直都是赔,其中还出了一把豹子,赔了两倍,表哥就心动了。看他只押了五元,我也懒得再说。押宝讲究的是运气,在这里也没有谁出千,都是老乡,低头不见抬头见,谁都认识谁,要是出千,玩手段,肯定会引发众怒,这是吃力不讨好的。我本想提醒表哥,不要押千门,都赔了好几把了,不可能把把赢。但押宝讲究落地算数,只要庄家叫了色子,固定了哪一方先拿牌,就不准再改变。表哥钱放下去庄家就打了色子,由千门先拿牌。意外的是,千门又赢了。表哥很高兴,我也万分无语,幸好自己没有叫表哥押其它两门,要是真听我话,这把就输定了。表哥来了兴趣,尝到了甜头,不再满足于五元的小数额了,干脆取了三十元押了下去。不料,运气没有那么好,输了。表哥有点郁闷,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五十元,想了想一次性又押在了千门。押下去还嘀咕着,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邪了。五十块也不是小数目了,我当然希望表哥能够赢。赢了我也可以粘一點光,结果还是输了。表哥又从身上摸出来一张百元的红票子,我连忙阻止他,但钱是他的,我阻止也没有用,他再次押了下去,不过这次不是押千门,而是押倒门。可惜又一次输掉,几把下来,一副牌也翻完了,庄家数了数桌子上的钱,有了三百多,他笑嘻嘻地推了推牌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不要贪心,该下家坐庄了。随后起身,抽了十元钱递给守在身后的主人家,美滋滋地离开了。

赢家走了,剩下几个输家,想要把百元大钞弄出来还需要一定时间。因为输掉的缘故,表哥情绪低落,举止犹豫不决,甚至有点举措不安,双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最终还是没有再拿出钱来。看样子,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要是再去赌,一旦输掉,去福建的车费都成问题。这些钱都是借的,如果输掉怎么向母亲交代?见状,我只得安慰他,并赶紧拉着他离开了,我担心这家伙会再次忍不住又去押,当真把路费输掉,我也会挨父母的批评。回到家里,父亲和几个处得好的邻居在灶台前烤火聊天,母亲则在火柜里烤火,打毛衣,见我们回来似乎看出点什么来,便故意问我们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没有去和好朋友道别吗?我解释说,都不知道跑哪里打牌去了,见不到人,等明天集市我再去找找他们。因为害怕表哥的举止被母亲看出端倪来,我便说完累了,拉着表哥去休息去了。其实我们都睡不着,特别是表哥,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搞得我也心情很烦躁。我本想和他聊聊天的,但和他招呼了几次,他都不吭声,我知道他肯定在为自己输掉的钱而心情坏透。只是,我也不知道安慰他。说真心话,对于外出的事情,我有些害怕感,但又无法逃离外出的事实,我在想,出去已有大半年的大哥,到底过得如何呢?他为什么不给家里报过信呢?等我到了福建,一定要去找大哥问清楚。

6

腊月二十九是我们这儿一年最重要的一个赶集日,意味着一年的最后一次集市。这天整个镇的人们都会出来赶集,无论住得再远,都会出来购物,比如给孩子买新衣服,比如买鞭炮,买对联,又或者买肉、菜等等,当然购物都是大人们的事儿,年轻人则是来看热闹的,也有的会掏钱买自己喜欢的小物品。这天场镇上每条街道都会是来来往往的人们,而小商贩们也会见缝插针的,只要有地儿可以摆摊,都会择地卖东西。我记得父母每年就是靠这次赶集卖很多菜,他们会半夜起来把囤积的蔬菜整理好,提前担到场镇占领的地儿摆放好,等到天亮后陆续有人来赶集了,父母就会守在小摊上等着大家的光临。一般腊月二十九,每次父母都会卖几百元钱,这些钱常年来都是父母准备用来购买年货的资金。1997年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后,家里几乎没有了一分积蓄,我们想要过一个不错的新年,全靠父母这天集市的收入情况。所幸那年集市父母准备的蔬菜全都卖完了,而且很抢手,看着钞票一张一张地进入腰包,这总算让父母开心不少。

以前父母卖菜的时候大哥一般都会去帮忙,因为今年有大嫂在,我便没有去掺和,而是和表哥在集市寻人,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我都和他们见了面。并见一个告诉一个,我即将要去福建的事儿,他们纷纷祝福我,但问他们有没有想一起去的,均摇头拒绝了。其实我也没有想要他们一起去的意思,是表哥怂恿我说,能够多一个人为伴路上要安全些。从他的介绍中我得知,从老家去福建,要在吉首、株洲、福州等几个地方转多次车。每次转车都可能会停留很长时间,最短的也有几个时辰,我们两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着,容易被人欺负。瞧表哥那担心的模样,我这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人,自然被吓到了,所以看见儿时伙伴就会问问,不过大家的反应让我很失望。

表哥说,叫我在集市多转转,他看看能不能遇到他的同学,说不定有人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就这样,我们两人在集市上转来转去,还真被表哥遇见了一个同学,那同学听了表哥的意思后,马上表态说他要去,有了表哥同学的加入,我们觉得三个人差不多了,就没有再在集市耽搁时间。表哥的同学抓紧时间回家准备,而我则和表哥回了屋。为了这次外出,比较迷信的母亲不管父亲的阻止,偷偷地找人给我们看了一个黄道吉日,我们离家的时间被定于正月初一的清晨五点。时间已经很近了,原本以为,表哥发生了这档子事儿,会在我家过年,等时间到了,直接从我家里出发。但腊月三十的时候,二姨突然从家里赶来接表哥回家,表哥不怎么愿意,我知道他不愿意的原因不是怕被人报复,而是他觉得回家路途遥远,没有车辆,走路很累人。二姨很生气,非要表哥回去,她说,大年三十夜必须在家里过,老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够破坏。表哥反驳说,什么规矩,小妹现在在福建打工,她不是照样不回家吗?再说了,这些都是迷信,我可不信。二姨很生气,你个兔崽子,这是习俗,你看看在家的人,哪个乱来过?翠兰不回家过年,那是她在福建,相隔太远,回家不容易,你在老家就必须回去过年,何况你作为刘家的长子,得回去磕头烧纸,难道你想连祖宗都不认了,你要是敢说不认,我相信不仅你爸会收拾你,其他叔伯也会教训你。表哥明白这些理儿,见二姨坚持,他最终还是乖乖地跟随回去了。其实二姨没有完全说对,不是因为必须在家吃年夜饭,而是因为不能够在别人家过年。这个习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我,而且不仅是我家,方圆的村子每家每户都是这样做的。只是,随着不少人外出打工,这种习俗已经不再那么正式了。不仅是表哥,就像我,其实也不是很肯定这种习俗。但我知道,在父母这一辈他们依然十分看重。因为,这代表着团圆、吉祥,有祈福的意思。

后来听表哥说,他和父母一起守夜到凌晨后,二姨和二姨夫就打着电筒带着他往我家里赶,等到我家的时候是半夜三点多,那时候我正睡得香,母亲叫表哥赶紧挤我床上再补充一下睡眠,等到了时间她会叫我们。至于二姨和二姨夫则与我父母在灶膛围着树疙瘩烤火聊天。表哥的同学家离我家不远,他是掐好时间到我家的,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人相送。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背着父母偷偷离开的。他到的时候我和表哥已经被母亲叫起来了,母亲正在给我们煮面,见表哥同学到了,便热情地招呼他吃,我们草草地吃过后,就带着家里准备的帆布袋出发了。我们得赶去寨子下的国道候车。我们离开的时候只有母亲和二姨来送,一路上她们都在叮嘱我们,路上一定要小心,要注意安全,少惹是非,还说到了地方一定要及时联系家里面等等,只有母亲担心地对我说,如果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对于二姨夫和父亲没有来送我们,我心里有些抱怨,但当大巴士缓缓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向后方,却才发现,父亲和二姨夫两人站在山岗上目送我们。

其实不仅看见了父亲和二姨夫,我也看见母亲和二姨跟在车子后面一路小跑,但她们怎么能够跑得过大巴车呢!很快她们就消失在了我们身后。我有点想要哭,但看表哥和他同学很雀跃地在说话,我就把这种悲伤感压了下来。这是一条走向远方的道路,我们根本不知道前途将会如何;这是一条走向成长的道路,我们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将经历什么;这是一条远离亲人远离故乡的道路,我们也不知道在漫长的日子里,故乡和亲人对我们原来是如此的重要。我的1997,是人生的重要转折点,虽然悲伤大过欢乐,但因为有了更多的经历,我迅速地成长着,并在多年以后无比地感怀和追忆那段时光。我想,如果没有那场远行,也就没有如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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