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2018-01-25 11:36付若澜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乐天黄州东坡

付若澜

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苏东坡,一个不尽相同的苏东坡。

才 气

在文人心中,苏东坡是一位其文汪洋恣肆、其诗清新豪健、其词如天风海雨般的大文豪;在艺术人心中,他是一位“自出新意,不践古人”的杰出书画家;在“吃货”们心中,他是一位集品、赏、鉴、创、导于一身的美食家;在“驴友”们心中,他俨然又是一位翩然山水、逍遥泉石的方外之士。真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诚然,苏东坡是千古一遇的奇才!在生前,他是继欧阳修之后当之无愧的北宋文坛领袖;在身后,他是一代又一代人心中永不过气的偶像。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些优美的诗句,是苏东坡留给小学时代的我的深刻印记。“这次第”,东坡在我心中,“怎一个‘才字了得”!

狂 气

这位旷世奇才,从少年时起,就因“才气”外露而“狂气”十足。一日,他大约是又读完了一本好书,于是乎心血来潮,挥毫泼墨,在家门两侧写下一副对联:“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虽然此后一位手持古书的老者登门“请教”,使得少年才子羞愧之余,在上下联前分别补上“发愤”、“立志”,但不可否认,那份遍识尽读的“狂气”在苏轼身上挥之不去。

这也难怪,刚过弱冠之年即进士及第、名动京师,被京试主考、文坛领袖欧阳修称赞并预见为“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换谁谁都会“豪气干云”、“牛气冲天”,因此一直到密州任上,虽是不容于新党而自请离京,且年近不惑,苏轼却依然“狂态”毕露(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狂劲”十足(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狂气”勃发(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夫聊发少年狂”,“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未老言老,老当益壮,虽老犹狂,这,是苏东坡留给初中时代的我最鲜明的印象!

暮 气

这份“狂气”,在公元1079年那个秋冬,戛然而止。

那年初秋,北宋出了一件轰动一时并影响深远的“乌台诗案”。必须看到,“乌台诗案”的发生是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的。1079年,由王安石发动的“熙宁变法”虽告失利,但由宋神宗亲自主持的“元丰改制”正在推行。为了建立起更利于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制,达成富国强兵的政治目标,素有雄心大志的神宗采取强硬的手段推行新政,严惩反对派。“才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此时,“一肚皮不入时宜”的苏轼由徐州调任湖州,作《湖州谢上表》,结尾夹带的几句牢骚话“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立即成为御史台新人攻击的极好把柄。这群新进之徒、巧进之士,极尽陷害之能事,四处搜罗苏轼诗作(包括寄赠他人的诗词),潜心钻研,无限上纲,曲解附会,冠以“讥讽新政”、“讪谤朝廷”、“包藏祸心”等罪名,必欲置苏轼于死地而后快。

这一年12月29日,死里逃生的苏轼从御史兰台牢狱蹒跚而出。次年正月初一,他拖家带口,顶风冒雪,踏上了前往黄州的漫漫征途。一百三十多天的牢狱之灾,对苏轼身心上的打击极其沉重;贬官黄州团练副使,职位低微,以至于一家人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这带给苏轼心理上的落差也相当巨大。于是,在这样一个“精神炼狱期”的头年中秋,他写下了一曲《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词句中,曾经的“少年狂气”,已完全被幻灭、感伤、痛苦、悲愤、落寞、凄凉的情绪以及对胞弟苏辙的思念所代替,乍读之下,让人难以相信,作为豪放派开山鼻祖的苏轼,竟然也写过如许悲情婉约的词作!

走进高中,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词作,彼时的苏东坡在我心中竟然只剩下两个字:暮气。

地 气

初至黄州,苏轼一家寓居定慧院。为帮补生计,他在公务之余,带领家人开垦城东的一块坡地,勤力稼穑,“东坡居士”的别号便由此而来。但深究起来,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实际上,苏轼平生最仰慕的人是前朝大诗人白居易。这一方面是因为乐天的诗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人的遭遇和性情相近。乐天因上表主张严缉刺杀丞相武元衡的凶手,被认为是“越职言事”,又因其母是看花而坠井去世,而其著有“赏花”及“新井”诗,被诽谤为“有害名教”,最终被赶出京城,贬为江州司马。三年后升忠州刺史。忠州城东有片坡地,闲暇之余,乐天常至此栽花种树,并写下了大量借景抒情的诗作,其中多有“东坡”二字。“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缘深”,苏轼自号“东坡居士”,“其意盖专慕乐天而然”。

假若在黄州,苏轼就一直沉沦于幻灭与感伤之中,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讲,世间就只有“苏轼”,并无“东坡”。在黄州任上,灭蝗虫、抗洪水、救孤儿,能力所及之事,他从不错过;他,活出了盎然生趣──闲暇之时,走到田间、湖畔、山野、集市,他同农民、渔父、樵夫、商贩们谈天说笑,“把酒话桑麻”。

苏辙的《武昌九曲亭记》,真实而生动地记叙了东坡在黄州(齐安)期间,常常南渡至鄂州(武昌)西山,亲近自然、结交布衣、乐而忘返的闲适生活。

人 气

在这世上,有些美好的事物,是可以逆生长的,当枯树发芽、石头花开、一张纸页成为传奇,人们就会从那张古老的纸上,嗅出旧年的芬芳。

这个暑期,当央视大型人文历史纪录片《苏东坡》最后一集在这样的画外音中落下帷幕,我眼前的镜片倏地模糊了……

无疑,苏东坡是极具人气的,无论在生前还是身后,无论是在中国还是世界,无论在君臣还是在平民,无论是在亲友甚至是政敌那里。

“东坡处处筑苏堤”,因追慕白乐天筑堤杭州西湖,苏东坡一生筑过三条长堤。1089年,苏东坡知杭州,目睹西湖淤塞严重、水近干涸、杂草横生,严重影响杭州人民的生产与生活,第二年他亲自率众疏浚西湖,动用民工二十余万。他把挖出的淤泥集中起来,筑成一条纵贯西湖的长堤,后人称作“苏公堤”,简称“苏堤”。两年后他被贬颍州,对颍州西湖也进行了疏浚,并筑堤。1094年,年近花甲的东坡被贬惠州,他把皇帝赏赐的黄金拿出来,捐助疏浚西湖,同样修了一条长堤。为此,“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村西鸡”。

1097年,年已六十二岁的苏东坡被贬到了更为遥远荒僻的海南岛儋州。“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祖籍明明在四川眉山的他,偏偏把儋州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他在这里办学堂,介学风,以致许多人不远千里,横渡海峡,追至儋州,跟随他学习。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凡此种种,在儋州流传至今,据说,连语言都有一种“东坡话”。

回到东坡一生的转折点“乌台诗案”。在他身陷囹圄的一百多个日子里,一场声势浩大的救援活动也在朝野同时展开。不但与苏轼政见相同的许多元老纷纷上书,就连一些政见相左的变法派有识之士也力谏神宗。宰相吴充直言:“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已罢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连身患重病的曹太后也出面干预:“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更令人感喟的是,同属于苏轼口中的“新进”章惇,也积极参与了对苏轼的营救,以至于不惜与宰相王珪翻脸。而成千上万远在湖州、杭州的老百姓,更是日日夜夜焚香念佛,為苏轼祈祷平安。

由此看来,人气,源于才气、灵气、骨气、正气、接地气和浩然之气!

心 气

物随心转,境由心造。再读东坡,我渐渐体味到:在这个世界上,纯粹的客观事物是没有的,一切的景、物、人、事,无不打上观察者主观感受的深深烙印。因此,一个心气甚高的人,如嵇康,如陶潜,如乐天,如希文,如东坡,往往能够做到“非义之富贵,远之如垢污;不幸而贱贫,甘之如饴蜜”。

我想,一千年以后的今天,一千年以后今天正在追梦路上的青年学子,设若也能拥有这份“心气”,就一定能够远离诱惑、摒除干扰、消除浮躁,真正沉下心来,脚踏实地,把握当下;即便是遭遇挫折、身处逆境,也一定能够随缘自适、安之若素、笑纳一切、无往不快。

不是吗?

(作者单位: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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