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凋零

2018-01-25 12:07潘新日
牡丹 2018年34期
关键词:枇杷树大伯祖父

(一)

天刚放亮,祖母就站在阳台上,她在看院子里的一棵树……

那是一棵粗大的枇杷树,一直居住在北方的祖母肯定没见过这种微矮的乔木。和北方高大的乔木不同,枇杷树的果实伸手可得。我猜想,她一定是在和枇杷树说些什么,在广州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人愿意起这么早来倾听她的心声。有一点可以断定,这棵树和她一样,都经历过了岁月的沧桑。

祖母说,她能听见枇杷树在深夜里为她哭泣的声音。

这让我着实吓了一跳,人到这个年龄,快成老神仙了,或许她真能听到。我知道,她是在担心,生怕自己像这八月的枇杷果落到地上,死在夏日的炎热里。

祖母这人倔,从不配合医生做化疗。她爱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生自灭是大自然的规律,她又如何能够超脱。她时常欢喜自己第二天能够醒来的状态,即使枇杷果碎了一地,她也不悲伤,只是慢腾腾地去打扫干净。

秋天就要到了,枇杷树的叶子还依然亮亮的,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恰恰就是这个旺盛一直抵达她的内心,让她担忧并浮想联翩,她不知道医生刚从她体内取走的癌变组织是个什么东西,但她听医生说,这东西长得快,比此时的树叶长得还要快。说白了,她是在和死神赛跑,她的余生里,有很多不舍,也有很多释然。

祖母的灯油快熬干了,她在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人老了就是眼泪多,没人的时候,她的泪水会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爱说,每个人的心田,都有一场下在夏季的雪。

她想起了自己的亲人……

我的祖父死在了异乡。他年轻离家,那时我父亲才刚刚满月,我祖父的样子,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祖父一辈子单身,是不是为了她,祖母心里清楚,但从来不提。1995年的第一场雪,祖母得知祖父去世的消息,她就这样站着,一夜未眠,守着表大爷从台湾带回来的骨灰,对,爷爷的骨灰。我依稀记得,祖母接过骨灰盒的时候咬着牙没有哭……

然后是她的哥哥,那个扛着上校军衔的国民党军官,在保卫武汉的战役中被炮弹炸飞,后来,只找到了缝在贴身上衣口袋里的那枚带着血的祖传的玉观音。如今,这块玉观音还躺在祖母的首饰盒底。她盘算临走时带着,到了那边,再亲手给他戴上。

谁叫他走的那么早,连个后人也没留呢,祖母叹了口气……

(二)

大伯转业到广州时就住在同福西街的一个弄堂里,房子不大,但有一个阳台可以接纳阳光和外面的世界。他们一家三口挤在那个不足六十平方的阁楼里,生活过得平淡而又温馨。大伯爱说,只要心宽,不要屋宽。人活着,日子可以挤扁,人挤不扁的。

说是这么说,几十年过去了,大伯除了回老家,他的家也少有人去。

大伯家突然间热闹起来,不是因为他搬进了大房子里,而是因为祖母,她走到了人生的边缘……

那些日子,所有人都装作没事,谁都不和祖母说明病情,大家暗地里抖着肩膀、流着泪,明眼上都是乐呵呵的,祖母也是乐呵呵的,只是总要用着手绢抹着眼角。

突然有一天,祖母问我们,我还有多少日子?倏地,全家人都傻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回答不上来,屋子里安静得吓人,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只听得见窗外偶有枇杷树叶簌簌落地的声音。

说什么呢?您老身体好着呢,胡说什么呀!大伯嗔怒的时候,把目光躲到了地上。

祖母笑了笑说,你这个孩子呀!别瞒我了,我心里啥都知道,不就是绝症吗?没啥。人从一出生起就得面临死亡,或者说一步步走向死亡。我活了几十年,啥子不明白,死对于我并不可怕了,这么多年,我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别离,别瞒我,我想得开。即使是现在去了,与你舅舅比,我多活了几十年呀!回想他的一生,虽是打仗夺走了他的生命,但他在我的心里是永恒的,年轻的,永远保留着俊俏的模样,也永远美好着……还有你父亲,也走了。别说我们这些草芥一样的人物,即便是那些被称作真龙天子的万岁爷,哪一个不都是要面对这么一天的。

秋天就要来了,祖母将和这些秋天一起行走,她那么的不在意生死让我们不知所措。

再次到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复查的时候,那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子医生,拉着我和大伯走到回廊的角落里,小聲地埋怨道,我叫你们按时化疗,你们怎么一直不当回事,现在,癌细胞转移的非常快,马上就到淋巴了。

我们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谢谢,转过身,搀着祖母走了……

从越秀公园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祖母觉得有点累,她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手里拿着表大爷写给她的一封信,是用毛笔写的。这十多年,祖母还在保存着,还在看。

这封信除了祖母,谁都没看过。

灯光从飘窗里泄出去,看不见外面的黑,只听见街上汽车奔跑的声音,我知道,那些都是这个纷繁世界的匆匆过客,正行走在生老病死的路上。

祖母还有个堂弟是她家长工的儿子,刚解放那阵子做了县工会主席,后来在反革命叛乱中被害,他的两个孩子就是祖母一手拉扯大的。我们叫他们小叔,小叔的儿子全哥就在南海区开了一家纺织厂。

全哥每天都来看祖母。他总是变着法带各种水果过来,哄祖母开心。而那个时候,祖母已经很少进食,水果就是她保命的唯一食物。这点,大伯固执地认为他比我们这些亲生的还孝顺。

全哥没有子女,他父母也只有他自己,除了我们,全哥也算无亲无故。对于我们,全哥显得格外亲热。

全哥说,祖母就是他亲奶奶。他没见过亲奶奶,童年是依偎在祖母的怀抱里长大的。

全哥常年在外,见过很多癌症晚期的病人疼痛难忍的样子,他似乎感受到了蔓延在祖母身上的疼。即便祖母没有痛苦的叫过一声。他就是心细,托了很多门路找来各种奇方异料的镇痛药,为祖母缓解一时的苦痛。

那些日子,我真的感受了大病面前亲人的无奈,祖母的坚强忍耐让我心疼。我不敢问,也不敢触碰,年迈的祖母就像一块一碰就碎的玻璃,明亮着,用最后的光照耀着我们。

(三)

祖母十六岁进我们家门,她和祖父一样,写得一手好字。听祖母说,那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可以当饭吃的,我祖父就是。他在县府公干,深得上司器重,在淮河以南有着相当高的声誉。

解放前夕,祖父和我表大爷去了台湾,之后便和家里失去联系,他的名字和称谓如海峡一样被大海隔断,再也没有连起来。

其实,祖父娶我祖母的时候,是立下誓言的。他曾在我祖母那个当军官的哥哥面前承诺,这辈子好好待我祖母,可是,祖父却没有兑现诺言,一个人跑了……

我不知道祖母是如何拉扯大伯他们的,她那么羸弱,却扛着这么重的担子,可以想象,祖母吃的苦有多大。

1995年的冬天,在县政府上班的大姐说我表大爷回来了要见祖母,祖母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泪水忽的就下来了,四十多年了,她第一次听见这个人的消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表大爷是乡长陪着一起来的,他把祖父的骨灰亲手交到祖母手里,并向我祖母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当年,如果不是祖父,他们根本去不了台湾。祖母说,因为走得匆忙,知道每个人的盘缠不够,就让祖父多带了些,别说,还真的能帮上大家。我知道,表大爷的那一躬隐含着多少人间真情和谢意。

后来,我们了解到,我表大爷的小儿子也在广州办厂,他来大陆的次数自然就多了起来,也有机会到我们家和我祖母聊祖父的事了,只是祖母不让我们参加,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聊些什么。

全哥在田心村的房子是空着的,他要把祖母接到他那个小区去住,想不到祖母竟然同意了,而且显得很兴奋。看得出,这是她来金麦小区一个多月最高兴的一件事,她有些反常,照例,她一般是不随意到一个生地方住的,但她答应了,而且,答应的很干脆。

全哥有点受宠若惊,能有机会孝敬祖母,对于他来说是他一生最奢侈的愿望。一激动,他竟一下子跪在祖母面前,给祖母磕了几个响头。这让我想起全哥小时候挂在嘴边一句话,到时候,我领着你们杀出高营村。他那种霸气不见了,有的只是亲情下的软弱。

全哥领着祖母在宝岗路的一家美发店为祖母做了一下头发。祖母真犟,我们兄弟两个劝了好久也没用,只能把祖母按在椅子上,过硬的围上围裙,才让理发师为她做头发。我揣想,祖母是最怜惜她这一头白发的,她坚持不做化疗的原因就是害怕头发会掉光,心里更难受。

理发的是我们邻村的皮子,他的小妹就嫁给了我表大爷的儿子,这小子还算精明,他一口一个奶奶,把祖母哄得团团转,祖母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悦。头发做好了,再看,祖母显得精神多了,不知道的,真不相信她是癌症晚期的老人。

谢天谢地,祖母还算满意,她的脸上挂着笑,少有的灿烂让我们弟兄俩很幸福。

那些日子,祖母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病痛已侵入她的骨子里,在她的每一根神經上用尖锐的刀子扎,她头上冒着冷汗,脸上始终平静的挂着笑。

我和全哥都束手无策,止疼药此时已经起不到作用,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祖母经受病魔的折磨。好几次,全哥我们俩躲到卧室里哭了。

祖母就这样一直站在阳台上,她在看院子里的一棵树……

那是一棵粗大的枇杷树,她们默默地站着,我揣想,祖母一定是在和枇杷树说些什么,在广州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她一个人的天地是那么的小。

祖母说,她能听见枇杷树在深夜里为她哭泣的声音。

(四)

我大伯始终不敢把肿瘤医院化疗的电话告诉祖母,她一生最烦进医院,更不愿意提化疗的事,这让大伯很自责,他原本是要说服祖母好好配合医生按疗程化疗的,可一见到祖母,又张不开嘴,越是亲近的人,越能体味老人的心。没办法,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祖母饱受病痛的折磨,心有不甘和无奈。

大伯大醉了一次,和全哥喝的。全哥好几次抢大伯手里的酒杯都没有抢掉,他倚老卖老地骂了全哥一顿,而后孩子般嘤嘤哭了起来。他说,要是我能替母亲得这个病,替她疼,替她死就好了。全哥生平第一次看见大伯流泪,他也是满脸泪水地大口喝着闷酒。

第二天清晨,我意外地发现祖母不是站在窗前和枇杷树对话,而是带着老花镜看起了书,那是一本小说选,书名叫《岁月如歌》。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大伯的藏书,四个大大的黑色隶字如祖母一样厚朴、深沉。

我的内心掠过一丝少有的平静和兴奋,这样的早晨,祖母选择用书翻开新的一天,她的内心可能已经度过了澎湃的悸动和煎熬,开始恢复平常的生活状态了。

祖母示意我进来,问我,这个叫龚绍东的小说家你认识吗?他的这篇小说《秋叶金黄时》写的真好,你要好好看看。我点点头,祖母的话总是对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眸里的慈祥和关爱。

你大伯这人真是,喜欢书,也买了这么多,就是不看。记着,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撑门面的。我还是点点头,我觉得,点头是对祖母训话最好的尊重,她埋怨大伯无外乎是在告诫我。难得祖母有雅致,千万不要因为一句话扫了祖母的兴。我的小心翼翼终于换来了祖母的满意,她吩咐我研墨,今天祖母要挥毫泼墨,为大伯留些念想。

祖母还是老了,写出的字有些朴拙。她给大伯写了“淡泊人生”四个字,没有落她的名字,只有日期。当然,也是隶字,和《岁月如歌》那本书上的那四个字一样厚朴。多年以后,大伯一直把它悬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也算是对祖母最大的怀念吧!

(五)

秋天还是来了,在所有亲人到达广州之后。

外面下起了雨,雨滴落在枇杷叶上的声音和家乡的落雨没有什么区别,一城的灯光都淋在雨水里,略微的有点湿。

还没有开饭,祖母坐在客厅里,大伯家挤得满满的,让我想起了祖母窗下的那棵枇杷树。人何尝不是一样,这个老树根,发了这么多的小树,她要枯萎了,枯萎在大家的茁壮里,屋子里的人眼睛能不湿吗?

大姑妈的眼窝最浅,她无法忍受祖母的坚强,捂着纸的手一直在颤抖。母女连心,大姑妈还是强忍着哽咽的喉管,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她嘴里不断重复一句话,母亲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祖母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她要大伯赶紧送她回老家,家里还有很多的牵挂。

我清楚地记得大伯他们一些长辈,背着祖母在外面的酒店,悄悄讨论着祖母的后事。祖母的娘家没人了,只有一个远房的弟弟,前几年患脑溢血不在了,其他人联系不上。长辈们约莫,这件事可能是祖母的遗憾,无法弥补的遗憾。

开着车途经富金山的时候,祖母坚持要到他哥哥牺牲的地方去看看。那地方也好找,当地政府为这些抗日烈士立了一块大石碑。

祖母哭得很惨,跪在碑前就像一节苍老的树根。

大姑妈害怕祖母身体不支,一个劲地劝祖母离开。最后,祖母在大家的劝说下,不舍地离开了。

亲戚、邻居们都来了,祖母变得渺小起来,她干巴巴地坐在床上,像极了一截树枝。

三天后,祖母开始昏迷,说着胡话,喊着祖父的名字,她哥哥的名字,还有她的父母,所有的亲人都喊了一遍。让我们守着她的人很是揪心。

9月6日清晨,祖母突然间清醒了,她对正在抹眼泪的大姑妈说,别哭了,都不要守我这么紧了,我要走了……

祖母终于摆脱了病痛,她安详地离开了,走得很远很远……

整理衣物时,我见到了祖父写的那封信。读完了,才知道,祖父在台湾是有家庭的,还有两个女儿。

大姑妈和大伯都哭成了泪人,祖母隐瞒了十几年,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祖父的誓言,还是祖母的尊严,或许都不是,可想而知,这些年,她得有多么累啊!不曾有过不凋萎的花,它们恪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的!

责任编辑 杨 枥

潘新日,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首届作家研究生班,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意文》《莽原》《西藏文学》《北方文学》《天津文学》《东京文学》《五月风》《躬耕》《人民日报》《大河报》《诗潮》《诗歌月刊》《诗选刊》《散文》等报刊杂志,出版散文集《草帽下的雨季》《秋红》、诗歌集《一树槐花》、小说集《黑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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