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来自双手

叶倾城

那年冬天，我在瑞典的基律纳看极光，积雪三尺，我吃力地在雪中跋涉，林间处处都是小木屋，好客的主人邀我们入内：灯色橙柔，壁炉里火正旺。我确认了好几次，那是真的柴火，真的松脂香。围着壁炉喝一杯酒，玩手机，举头看向窗外：皑皑白雪让每一座建筑都庄严，每一片山脉都温柔。身边的导游告诉我：“电影《冰雪奇缘》就是在这里取的景。”我对小木屋赞不绝口，华人导游却口气平淡：“在瑞典，每个男人都能亲手建造一座小木屋。只有掌握这技能的男生，才能中学毕业。”

坐火车返回斯德哥尔摩的路上，铁轨两侧是大片的黑森林，各式各样的小木屋或隐或现，有些是粗大的圆木，有些却是细巧的枝条，有些简洁豪放，有些却俏丽婉约，一看就有个心思慧巧的女主人。我迷惑地问：“这些真的都是自己盖的吗？”导游肯定地告诉我：“是的。”

每个国家的人才标准是不一样的。中国人讲的是修身齐家平天下，儒生的标准形象：远庖厨，手不释卷，足不出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欧洲人没这么远大的理想，只是朴实地认为一个人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再照顾好家庭，若还有余力就为社区出出力。我们凡事求大求全，学的尽是治国之策，欧洲人求小，强调一个人做实事的能力。所以，在瑞典中小学里，是有家政课的，男生女生都要学会做饭，不管你是否身怀绝技，你得不让自己饿死。然后，每年夏天，大部分瑞典家庭都会带上孩子去森林，教孩子们学会钓鱼、支帐篷、捡柴、生火……这些最基本的生活技能。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瑞典小学从一年级起，木工课就是每位学生的必修课。学校有专门的木工房和木工老师，各色工具一应俱全，各种板材码放整齐。学生们在老师的指导下，用小木锯、小木刨、电动工具甚至木工机床，做出一个个笔筒、玩具和木偶。除此之外，学校还有手工课、缝纫课、烹调课，若有志于此，你可以成为优秀的匠人、设计家。尽人皆知的“宜家”，被交口赞美的精简设计，就是有这样广大的人群成为后备设计人才。如果你手笨，你有其他的人生梦想，至少你可以为自家建造一座小木屋。

我脱口而出：“爱因斯坦的小板凳。”这是中国人家喻户晓的故事，应该也是在类似的教育下出现的。“会妨碍学习吗？”作为中国家长，我不能不问。导游：“如果会妨碍，那很可能说明你不是学术型人才，就不必强求了。”听完导游的话，我问：“那你呢？”他笑了，说：“很惭愧。”

导游出生在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大学老师，母亲是医生，他是80后，第一代独生子女，从小被众星捧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路顺风地读到大学毕业，连煤气炉都不会用。到瑞典来读研，纯粹是抱着玩票的心情。当时瑞典还没什么中餐馆，父亲实在担心他会饿死，在他行李里放了很多包方便面。

从来心高气傲的他，也是到了瑞典，才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笨人：不会做饭、扣子掉了不会缝、实验室里小东小西坏了不会修、宿舍里电灯灭了不会换……他是蛟龙，困住他的，不是外在的浅滩，是内在的短板。从前人家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是自嘲，此刻他才知道这是耻辱以及严厉的谴责，就因为你读了點书，你就有资格百无一用，谁没读过书？毫无疑问，瑞典是世界上人均受教育水平最高的国家之一。

他慢慢学会用螺丝刀，在家里置一套工具箱，在高速公路上抛锚的时候，除了打电话叫救援，自己也能钻到车底下。而当他提升了动手能力后，他意外地发现，他渐渐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对服务员，他再也不呼来喝去了。他知道体力劳动是多么辛苦，亲身经历让他能够体谅。

国内的朋友向他抱怨因为装修而闹离婚，他只笑笑，他在瑞典的房子，是他和妻子一道亲自动手，从找平、刷大白、做防水到做电路，事事亲力亲为。看到自己的家在自己手里成型，他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如果他因此多了一点点家庭责任感，那确实是赚了。妻子和母亲为琐事发生争执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你们烦死人了”，而是“沟通是第一位的”，要“解决问题”。也许是一把用来不顺手的菜刀让人心烦气躁，也许是上不了网的电视令人气馁，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看他忙上忙下的态度，那两位的气也消了。

而他也像每个瑞典男人一样，建造了自家的小木屋，一个一个夏天，带着孩子们度过。孩子们并不以此为骄傲，这是家家户户、每位父亲都会做的事。这“不骄傲”更令他心生满足：这本来就应该是常态。与其对家庭不闻不问，空说“父爱如山”，不如实打实做一个抱孩子、带孩子玩儿、为孩子建造未来的好父亲。

我听完他的话，暗自决定：要从壁橱深处拿出我古老的工具箱。它曾经属于我爸我妈，在我是工科女生那几年，他们给了我。现在，是拿出来交给我女儿的时候了。我将慢慢教她炒几个菜，认识地线火线，暖气片不热的时候让她知道怎么办……毕竟，教育家皮亚杰说：“智慧来自双手。”

（编辑/张金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