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吕碧城词作风格的豪放与婉约

2018-01-27 11:32
天中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女权词作

苏 雅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晓风残雪斗娉婷,萼绿仙姬竟体馨。底事灵均浑不省,只将兰芷入骚经。”[1]39这首诗是时年44岁的吕碧城和众友人寻访江苏邓尉山时所作《邓尉探梅十首》中的第四首。吕碧城笔下的梅花,有傲立霜雪、顽毅坚强之姿,尤其“晓风残雪斗娉婷”一句,恰似吕碧城人生写照。命途多舛的吕碧城有梅花般孤高坚毅的品性,有傲立霜雪、“凌寒独自开”的豪放气魄,那些抒发爱国情怀与宣扬女权的词作展现出虽为女子,却心比男儿烈的吕碧城形象。身为女性的吕碧城,词作中当然也有“暗香浮动”的婉约情怀,那些凄美幽幻的词作是她安放柔弱和伤痛的精神家园。然而,过去学界大都侧重于对吕碧城女权思想及其对近代女子教育的贡献方面的研究,对其词作本身的文学价值则多有忽视。本文结合吕碧城的个体人生经历,探讨吕碧城词作豪放与婉约并举的风格,揭示吕碧城在中国近代文坛中的独特地位。

一、如梅“贞资”吕碧城

吕碧城的诗词中多次写到梅花的坚毅顽强和绰约风姿,梅花就如同镶嵌在她命运之中的符号,浸染着她豪放与婉约并举的词风。《惜黄花慢 · 蜡梅》[2]400中有梅花“麝苞微绽,浓薰绣幌”的绰约仙姿;《高阳台 · 落梅》[2]50中有梅花“岁寒且斗芬芳”的坚毅“贞姿”;《醉太平 · 忆梅》[2]73中,吕碧城紧贴一个“忆”字,写云荒翠冷,写凄迷古春,借忆梅来抒发情感,词作中氤氲着清冷凄切的气氛,饱含悲伤缠绵的情感。吕碧城不仅多次用词作寄情于梅,甚至曾经表达过“青山埋骨”的愿望。《邓尉探梅十首》之九写:“笔底春风走百灵,安排祷颂作花铭。青山埋骨他年愿,好共梅花万祀馨。”吕碧城幻想有一天如梅花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般情怀犹如黛玉“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的葬花之叹。由此可见,吕碧城的词作风格如同她的品性,如梅花般坚毅与纤柔并存。

吕碧城的词作与她的精神气质合二为一,就像一枝梅花,既有“凌寒独自开”的豪放气势,也有“暗香浮动”、纤婉缠绵的感性情怀。吕碧城的词风随着她人生际遇和心理历程的嬗变,大体经历了“悲伤―豪迈―凄婉―颓废”几个复杂的演变过程。她说:“予以为抒写性情,本应各如其分。”[3]无论外部环境与内部心理如何变化,吕碧城在诗词创作中都尽可能地寻求一片灵魂的自由之地,那里可以激荡她的豪放激越,也可以存放她的忧愁婉约。词是吕碧城在“形神交瘁”之时寄托情感、排解苦闷的知己。依托词作,她可以感怀身世,尽写感伤孤单的心境,也可以寄托羁旅之中的家国之思。借助词这种相对灵活、自由的文学形式,吕碧城可以恰如其分地将生命瞬息中的琐碎思绪加以整合、寄存,这既包含了她的豪放不羁,也包含了她的凄婉柔弱,由此构成了吕碧城词作豪放与婉约并举的风格。

二、宣扬女权思想与激荡爱国情怀的豪放词

吕碧城的豪放词风主要体现在她宣扬女权和表达爱国情操的词作当中。12岁时,父亲的离世让她骤然坠入现实的噩梦里。《清平乐》中,离群的孤雁在风中悲鸣,正如年少的吕碧城与母亲、姐妹们失去依靠后受尽欺辱境遇的生动写照。“冷红吟遍,梦绕芙蓉苑。银汉恹恹清更浅,风动云华微卷。水边处处珠帘,月明时按歌弦。”[2]21窘迫的生活境遇与无忧无虑的童年形成的巨大反差冲击着吕碧城的情感。年少的吕碧城自然比同龄人多了对世事无常的体验,多了对人间冷暖的认知。受尽族人欺凌的吕碧城在忍无可忍的状况下像“娜拉”一样愤然出走,凭借聪慧的天资与学问素养,她幸运地以在《大公报》上发表的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诗词震惊学界,而她非凡的精神气质与慷慨气魄也获得了中外众多学者的赏识。吕碧城承受着年轻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在新旧交替、风云变幻之时较早地展露过人的才华。身为女性的敏感天性与人生际遇成就了吕碧城的坚毅品格与进步思想,激荡出吕碧城词作中的豪迈奔放。

吕碧城提倡女权的作品多呈豪迈奔放之风,这顺应了呼唤苏菲亚的时代需求,又不仅限于此。吕碧城的独特在于她活出了真自我,留存了真性情,在于她丰富多彩又矛盾重重的心灵世界。吕碧城为世人所知以后,她的周围布满了喧哗与躁动,但她却有着喧哗难解的孤独。在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中国知识分子阶层,在新旧并存的过渡时代,“中国的激进知识分子正表现出对男儿气概的真诚崇拜。男儿当仪态堂堂,男儿当扬鞭跃马,男儿当慷慨赴死。每当提到自己是个男儿,那些时代男性们的自尊心与自豪感便溢于言表。而在他们对苏菲亚的热情呼唤中包含着将男儿气概暂时赐予女性的时代需要”[4]。呼唤苏菲亚的声音的确是一股唤醒女性自我意识的和风,却仍旧无法摆脱传统窠臼里男性对于女性的理想想象,难以给时代洪流之中的女性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思想与行为上的解放。例如,秋瑾仍是按照时代对女性,抑或男性对女性的精神、豪气和魄力的需要来塑造自己的,从仪表到个人的心理修为,其实都是对男性的模仿和“被造就”。相比之下,吕碧城倡导女权的实质行动和其词作当中豪放不羁的男儿气概与铿锵激昂的爱国之情,对社会和民众来说,则更具感召力量。

例如,发表在1904年5月10日《大公报》上的《满江红 · 感怀》,寄托了吕碧城坚定不移为女权事业奔走呐喊的豪情。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怀愤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2]449

千百年来,幽闭的闺阁如同深井,将女性的身心牢牢禁锢,极大地限制了女性的活动空间和思想空间,庭院深闺中的女性如井底之蛙。吕碧城满怀热血,高亢地发出要将社会上“一线遥射”的女权曙光牵进国民的心脏,牵进历史的脉搏当中的豪言。除此之外,吕碧城的另一首词《法曲献仙音 · 题吴虚白女士“看剑引杯图”》也体现着她对女权的追求。

夜雨谈兵,秋风说剑。梦绕专诸旧里,把无限忧时恨,都消酒樽里……漫把木兰花,错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豪兴,聊写丹青闲寄。[2]504

词中借写聂隐娘和花木兰这两位中国历史中的伟大女性,表达了吕碧城对女性也能“夜雨谈兵,秋风说剑”的期待。吕碧城身为女子,对于提高妇女地位、开妇女之智,有着独特的见解。她认为,在闭关自守的中国,对女性的束缚“尚不至骤形其颓坏”,但是随着中国大门的被迫开放,“与彼男女均强之国敌,其败也不待智者而知”[5]。吕碧城凭借着聪慧天资与学问素养,为争取女性权力地位的提升而奔走呐喊,为女权在中国近代社会的发展尽其所能。吕碧城将提倡男女平等的思想付诸自己的社会实践当中,是近代中国新女性独立自强的典范,从经济的独立到思想独立,她的行为与创作都深刻地影响着中国近代女子教育的发展。

除此之外,吕碧城的豪放词风也体现在她的爱国词作之中。无论时代的飓风如何吹,无论命运的协奏怎样变,爱国之情始终贯穿于吕碧城的文学创作之中。她生于乱世,长于帝国夕阳的余晖之下,见证了如蚂蚁般苟活的芸芸众生之苦,愤恨大厦将倾之时的满清政府卑躬屈膝于列强却剥削压迫人民、穷奢极欲的丑恶嘴脸,发出了“早又黄昏时渐,意惺忪、低回倦眼。问谁系住,柳外骄阳,些儿光线”[2]52的诘问。吕碧城关心时局,忧国忧民,她痛恨统治者的贪图享乐、尔虞我诈,在《百字令 · 排云殿清慈禧后画像》中,排云殿中堂皇富丽的慈禧画像和眼前的浮萍山河形成巨大的反讽,“京垓金币”在她的纤纤玉手之中竟“轻输”给列强,统治者在西风残照之下依然醉生梦死。“玉树歌残萤火黯,天子无愁有女。避暑庄荒,采香径冷,芳艳空尘土。”[2]32字里行间可见吕碧城对统治者行为的愤慨,而反讽形成的语言张力又可见她对时局的忧虑和无奈。除此之外,吕碧城的爱国情感还表现在她的海外词、纪游词、咏史词、应酬词等各类词作中。在《念奴娇 · 自题所译成吉思汗墓记》中,她问“英雄何物”,“是嬴秦一世,气吞胡虏,席卷瀛寰连朔漠。剑底诸侯齐俯,宝铡栽花,珠旒拥櫘。异想空千古……”[2]101整首词磅礴大气,豪迈奔放。

吕碧城的一生经历丰富,可无论身在何方,所经何事,她的故国之思、爱国之情从未消退。吕碧城不愿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被洪流拍碎成粉末,便将满腔热血熔铸于她豪迈激进、坚强有力的词作之中。而致力于提倡女权的吕碧城敢发慷慨激昂之辞,开妇女之智,讽政府之无能,叹时局之变,抒爱国之思,宛如男儿的魄力和气势迎来了各界的赞誉和掌声。

三、展现真性情、真自我的婉约词

吕碧城早年经历的苦难造就了她顽强不屈的性格,然而婉约风格的词作则记录着她完成蜕变的艰辛历程,也孕育出她纤细缠绵的词风。在许多抒发个人情怀的词作里,吕碧城表露了她的孤独幽怨、凄凉落寞、绵绵思念、万千愁肠,这是卸下被外界寄予的标签后的吕碧城,这才是最真实、自在的吕碧城。

吕碧城的婉约词具有纤柔婉约、凄幽缠绵的特点,她把词当作灵魂的自由栖息地,在这里她不需要迎合时代的风潮,不需要披上艳丽的羽毛,更不用端持孤傲。“在中国古典文学的各种文学形式当中,词与女性的关系最为密切……词的起源与最初发展已经决定了这种文体形式势必笼罩着正统文人既鄙薄又赏爱的‘脂粉气’。”[6]身为女性的吕碧城骨子里有女性天生的敏感与脆弱,有对美感的天生洞察力,加之对韵律的敏锐感受力,使得吕碧城与她的词作合二为一。

吕碧城词作中凄迷幽深的意境,是她用文字为自己的内心堆砌的城墙,墙内是她精神的脆弱之处,是她的灵魂之所。例如,《生查子》:“当年拾翠时,共说春光好,六幅画罗裙,拂遍江南草。”[2]2浓密的清明烟雨引发了吕碧城对童年美好时光的追忆,但如今“游侣渐凋零”,凄冷寂寞对比往昔的欢乐与美好,吕碧城不由心生烦恼,做此哀音。自从父亲逝世,失去了父亲坚实的臂膀和安逸的港湾,命运注定吕碧城只能摸索着人生的河岸一个人走到天地之间接受风雨的洗礼,接受世事的历练。吕碧城过早地感受到人间冷暖,看透世态炎凉,因而在外人面前刻意展现出她的孤傲,她的才华,她豪迈的气魄和磅礴的气势,这是她华丽的行装,也是她的战袍。可是,她毕竟是孤独的,于是她将词当作知己,在文字的王国里舒展真心。

“姹紫嫣红零落否?”雨夜难眠的吕碧城替花忧愁,感叹年华如花期般短暂,花开花谢犹如朝夕而已。春残花落之时,吕碧城心生伤感,《浪淘沙》中,“一身多病苦淹留。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2]14。《兰陵王 · 秋柳》中,“春华去谁惜?忆帘卷红楼,处处烟影”[2]236。凋残的春色勾起吕碧城对家乡的无限思念,夜色朦胧,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漂泊无依之感堆满心间,却无人倾诉,只有满心戚戚。在《庆春宫 · 雪后》中,吕碧城想到故乡远在天涯,难掩愁思,“飘零休诉,人远天涯,树老江潭”[2]211。无数次在梦中勾勒故乡的轮廓,用满腹惆怅丈量往事,思念像初干又结的冰霜,郁结在心,难以消融。《点绛唇》中,吕碧城由天地之间的一叶扁舟和醉人的秋光想到变迁的世事,顿生愁绪,哀苦难遣。“鸥鹭相看,烟月愁清晓。秋光好,鲤鱼风早,十里芙蓉老。”[2]53早年的痛苦经历在她的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挥之不去的愁绪在暮色秋光中如烟如雾,因而在羁旅之中的她感受大自然的瞬息万变之时,敏感的心灵被环境触动,使得感伤仿佛有了重量,在词作之中彰显着情感的力度。《踏莎行》里,吕碧城看到大漠长空、离离衰草,不由想到“韶华有限恨无穷,人生暗向愁中老”[2]59。吕碧城可以在词作之中尽情地舒展自由的情感,用词作记录她心中的艰难悲苦,纾解她的烦恼愁仇怨。这种真实、自由的情感流动和情感轨迹,也营造出缠绵悱恻的幽约意境,独特的意境倒映出一个自由、哀伤的灵魂,无拘无束地遨游在属于她的精神王国之中。

吕碧城才高气盛、清高孤傲,一生孑然一身的她兴女权、办学堂,游历各国,经历丰富。然而,作为“女强人”的她,也有对爱情的向往,这样的情感流露多见于她的婉约词作之中,其中的意境幽幻凄迷、情韵独特。例如,《祝英台近》:

缒银瓶,牵玉井,秋思黯梧苑。蘸渌搴芳,梦坠楚天远。最怜娥月含颦,一般消瘦,又别后、依依重见。倦凝眄,可奈病叶警霜,红兰泣骚畹。滞粉粘香,袖屧悄寻遍。小栏人影凄迷,和烟和雾,更化作、一庭幽怨。[2]66

词中所用意象凄美艳丽,情感在意象的铺排之中被酝酿得浓郁饱满,加之词的韵律和灵活的形式,营造出凄迷婉转、缠绵悱恻的意境。再如,吕碧城在《鹧鸪天 · 七夕》中,化用旧典,别出心裁地表达了对牛郎织女悲剧爱情的无限同情和怜悯,同时也寄托了她孑然一身、孤独寂寞的心境。

然而,吕碧城词作中的“情”虽然浓郁,却给人一种审美上的疏离感,这种距离来自吕碧城自身对于人世所保持的距离感,来自她洞穿世态炎凉之后的平静,也是她精神上虚空孤独的表现。游历世界,遍尝苦乐悲欢之后的吕碧城将自己的灵魂交付于佛理,期待从佛法中寻求心灵与精神的依托,留下了许多哲理深厚的佛理词。除此之外,吕碧城还写了许多护生词,表达对生命的热爱与守护和平的美好愿望,展现了吕碧城柔软善良的内心世界,也彰显着吕碧城对生命中美好事物的热爱与追求。当然,这与她童年的不幸经历所造成潜意识里安全感的缺乏是息息相关的。

由此可见,婉约风格的词作是吕碧城“心神交瘁”时的知己,是她观照内心的一面镜子,这些词作倒映出吕碧城的自由灵魂,诉说着她的真心,展现着她的真性情、真自我。

综上所述,吕碧城豪放与婉约并举的词风构成了她在中国近代词史中的独特地位。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说:“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吕碧城圣因,近代女词人第一,不徒皖中之秀。”[7]在嬗变中的中国晚清社会,在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中国近代知识阶层之中,身为女性的吕碧城因其思想之进步、行为性格之鲜明为世人广议,而回归文学词作中的吕碧城则是豪放与婉约并举的一朵奇葩,她宣扬女权和激荡爱国情操的词作豪迈奔放、气势非凡,展现真性情、真自我的词作幽凄缠绵、纤柔婉约。吕碧城如同梅花般的贞资伴随了她个体人生的嬗变过程,其豪放与婉约并举的词作风格使她在中国近代词坛和女性词史上都有着重要的地位,在中国近代文学的星空之中绽放着独特的光芒。因此,对吕碧城词作文学价值的研究和开掘,有着十分必要的价值和意义。

[1] 李保民.吕碧城诗文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 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 郭延礼.南社作家吕碧城的文学创作及其诗学观:纪念南社成立一百周年[J].文学遗产,2010(3):127–137.

[4] 刘纳.嬗变: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101.

[5] 刘纳.吕碧城评传 · 作品选[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135.

[6] 刘纳.风华与遗憾:吕碧城的词[J].中国文学研究,1998(2):57–63.

[7] 钱仲联.当代学者自选文库 · 钱仲联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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