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鄘风·定之方中》看卫国都城复建及发展

2018-01-27 20:56汪进超
天中学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卫国左传

汪进超



从《鄘风·定之方中》看卫国都城复建及发展

汪进超

(同济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92)

鲁闵公二年(前660年),狄人攻入卫国,致使卫国君死民散。在此危难之际,幸赖诸侯继绝存亡之功,卫国方不至于灭国。两年之后,卫文公新建国都于楚丘而迁之,励精图治,遂使卫国复兴。《诗经 · 鄘风 · 定之方中》一诗表达了卫国人对文公复建都城及治国兴邦的由衷赞美。通过对与此诗相关的注解和考论的辨析,能够更加清晰地对卫文公复国建都时的修建城郭、相地选址、营建宫室等事件进行历时呈现,并解析相关活动背后的文化精神。同时,将此诗置入当时的历史背景中进行考辨,亦可揭晓卫国在复国后较短的时间内达到中兴的原因正在于卫文公能够规划宏远、为政以德。

诗经;定之方中;卫文公;都城;宫室

《定之方中》是《诗经 · 鄘风》中的一篇,关于此诗诗旨,《毛序》云:

《定之方中》,美卫文公也。卫为狄所灭,东徙渡河,野处漕邑,齐桓公攘戎狄而封之。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营宫室,得其时制,百姓说之,国家殷富焉。[1]664

《郑笺》引《左传》以证《毛序》之说:

春秋闵公二年冬,狄人入卫,卫懿公及狄人战于荧泽而败,宋桓公迎卫之遗民渡河,立戴公,以庐于漕。戴公立一年而卒。鲁僖公二年,齐桓公城楚丘而封卫,于是文公立而建国焉。[1]664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三家无异义。”[2]故此诗主旨可认定为卫国人赞美卫文公能于国灭之后重建国都并力图发展,使国家殷富‍①。后世学者对此诗主旨虽有异议,然多为曲解‍②。

关于《定之方中》所涉及的卫文公重建国都、营造宫室、励精图治,从而使卫国中兴‍③等历史本事,散见于《左传》《国语》等史书,《毛诗注疏》《诗集传》等解诗著作亦对诗中相关史实进行了考论。今人的相关研究中,除各种新注本对此诗的注解和赏析外,逵富太《卫国文化史考》中有数章论述此段历史,并对相关问题进行了较为详密的考证。郑爽《河南滑县“漕邑–楚丘文化”寻迹》则将文献记载与地上遗迹相结合,尝试还原与此诗相关的区域历史文化。谷红丽的博士学位论文《〈诗经 · 国风 · 邶鄘卫〉考论》中有专节探讨《定之方中》与卫国礼乐文化的关系。此外,张慧的硕士学位论文《〈诗经〉建筑文化研究》、卢燕丽《〈诗经〉中的建筑文化》、路秉杰《〈易经〉〈诗经〉中的建筑问题》等论文对《定之方中》一诗的建筑文化有所论述。但由于关注的焦点和探讨角度的不同,他们对此诗的相关论述各有所偏。职是之故,笔者拟对相关研究成果进行整合辨析,以期对《定之方中》一诗所涉及的卫国都城复建及发展进行历时呈现,并探讨诗中所叙之事的文化精神与卫国中兴的原因。

一、国败流亡

公元前660年,狄人攻入卫都朝歌,卫国几近于覆灭,而卫文公在国家存亡之际重建国都并励精图治,使国祚又得以延续四百余年,至秦二世时方被黜灭。可以说,文公于卫国有着不可磨灭的再造之功。若不知晓此段历史,便很难理解《定之方中》一诗中复建国都于楚丘与营建宫室之事对于卫国的重要意义,同时也难以真正体会国人对卫文公衷心的赞美。故在论及建都楚丘前,当对卫国败于狄人而举国流亡的史实有所说明。

周公平“三监之乱”之后封康叔为卫君,都于朝歌。自东周以降,国君渐失德行,国风日衰,及至懿公之世,“百姓大臣皆不服,自懿公父惠公朔之谗杀太子伋代立至于懿公,常欲败之”[3]1929,而其又淫乐奢侈,有好鹤之癖,致使臣下多有不满,终至于狄人入卫而兵士不与力战,卫国遂灭。《左传 · 闵公二年》载:

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4]3880

《古本竹书纪年》载:“卫懿公及赤翟战于洞泽。”[5]清华简《系年》亦载:“周惠王立十有七年,赤翟王峁虎起师伐卫,大败卫师于睘,幽侯灭焉。”[6]这场发生于鲁闵公二年(前660年)的战役见载于多种文献,可知确有其事。而此战的直接后果便是懿公败死而国人逃散。卫国失去了居掌四百年的都城朝歌,举国流亡,可谓灭国之难。《左传 · 闵公二年》又载:

及败,宋桓公逆诸河,宵济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戴公以庐于漕。许穆夫人赋《载驰》,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4]3880

荧泽战败后,从朝歌逃出的遗民仅七百余人,在宋桓公协助下东渡河水,随后增益共、滕两邑之民至于五千人‍④。当是之时,懿公虽死,而卫国公族尚在,故而立昭伯之子申为国君,即戴公,庐于漕(今河南滑县)。齐桓公一面派兵戍曹‍⑤止狄以保其安定,一面又赠予卫公车马器服等物以助其国用。然而戴公立后未一月即卒‍⑥,遂又立戴公之弟燬为卫君,称卫文公。赖诸侯之助,卫国方不至于亡绝而能重立国君。卫文公即位后的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重新建设国都。

二、卫文公复建国都

据《左传》等记载可知,文公带领国人在卫邑楚丘(今河南滑县东)重新建立了国都。虽然在鲁僖公三十一年(前629年)冬,卫成公又因狄患而迁卫都于帝丘,但建都于楚丘的约30年时间里,卫国在文公的领导下,从君死民散再到国家殷富,可谓一次“重生”。由此可见文公其人与楚丘其地对卫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而楚丘的建设先后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先,“诸侯城楚丘而封卫焉”;而后卫文公营建宫室而迁都于楚丘;最后“诸侯城卫楚丘之郛”。本节先简述第一和第三阶段,再结合《定之方中》一诗详论第二阶段。

(一)修建城郭

《定之方中》仅言文公于楚丘营建宫室,而未涉及城、郛的修建,但此二事同样是卫国都城建设中的重要环节,因此有必要略做说明。“诸侯城楚丘”之“城”当为动词,义同于“筑”,从《左传》:“邑曰筑,都曰城。”[4]3867能够看出,二字皆是“修建”之义。这一用法也同样见于其他先秦典籍,《诗经》中的《卫风 · 击鼓》“土国城漕”、《小雅 · 出车》“往城于方”等处即是例证‍⑦。“城楚丘”即是为楚丘修建城墙。楚丘本为卫邑,其规模建制等方面尚皆不足以为国都,故欲建国都于此,则必须先筑城墙。鲁僖公二年(前658年),有“诸侯城楚丘”之事,可见是以齐桓公为主的诸侯为卫国完成了国都的第一步建设。此外,鲁僖公十二年(前648年),又有“诸侯城卫楚丘之郛”。《说文解字》:“郛,郭也。”段玉裁注曰:“郛,恢郭也,城外大郭也。”[7]284《管子 · 度地》云:“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8]由此可知在“城楚丘”之后,卫文公在城内的宫室建设业已完成,诸侯又为其修建了城外之郭,原因则是“惧狄难也”。“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人”‍⑧,城、郭功能不同,郭外为鄙,郭内称国;郭以内、城以外称郊,是民众居住之地;城内为都,是国君和公族居住之所‍⑨。因此即使没有狄人的侵犯,卫国复国建都,也必须使楚丘兼有城、郭,方可称国都。

鲁闵公二年(前660年),卫国复国之后,其国君戴公仍“庐于漕”。《左传 · 闵公二年》杜预注曰:“庐,舍也”,《公羊传 · 庄公十五年》何休解诂曰:“在田曰庐。”[9]可知戴公在位期间以及文公初立时,均居住于井田之内,于礼制甚有不合。是故在“诸侯城楚丘”之后,卫国亟须在其地营建宫室而迁之。一者为延续先君之祀,此是礼制要求‍⑩;二者为保君盛民,此是现实考虑。因此,卫文公便开始了相地选址、营建宫室等工作。

(二)相地选址

《定之方中》一、二章记叙了文公在楚丘营建宫室的经过。正如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言:“一章总言建国大规,二章追叙卜建之始……”[10]此诗并非以时间为线进行顺叙,二章所述之事为营建宫室前的准备工作,欲明其建都历程,当先论此章。第二章云:“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楚,即楚丘。《毛传》注:“虚,漕墟也。楚丘有堂邑者。”又《说文解字》:“虚,大丘也。”[7]386文公建都楚丘前仍庐于漕邑,因此“虚”当是指漕邑附近的大丘。据考证,漕邑遗址在今滑县留固乡白马墙村,楚丘遗址在今滑县八里营镇东北卫王殿附近[11],两地相距不远。又据民国《重修滑县志》,白马墙村北面有白马山[12],此山虽不高大,但足以登而远望楚丘及其旁邑。《毛传》云:“景山,大山。”《尔雅 · 释诂》亦云:“景,大也。”[13]5584知“景”字可作形容词,义为“大”。然考民国《重修滑县志 · 舆图》,白马山附近仅有天台山与狗脊山,山体小且高度有限,皆难称大山。故毛、郑诸家之说似有不妥。其实,“景”字除了“大”义之外,也可作动词。《大雅 · 公刘》记载了周人先祖公刘在豳地相土地之宜而建国立民之事,有“既景迺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等诗句,其中的“景”字便作动词,义为观测山丘的日影以知其阴阳寒暖。建筑宫室应满足光照充足、视野开阔等条件,因此卫文公“景山与京”的目的也正在于了解楚丘的“山”与“京”的阴阳向背,以便于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从而选定建筑宫室的具体方位。

“降观于桑”,《毛传》曰:“地势宜蚕,可以居民。”《孔疏》曰:“言又下漕墟而往观其处之桑,既形势得宜,蚕桑又美,可居民矣。”地力物产固然是选址的重要因素,但前文已经提到,“鲁僖公二年春,诸侯城楚丘”,可见国都已经选定,卫文公需要做的是在楚丘城中选定具体的宫室地址,此时似乎无须再考虑其地是否适宜蚕桑。况且都城更多的是承担政治和商业贸易等功能,而蚕桑作为农业作物,其养殖主体为普通国民。上文已提到,国民居住于城郊,并非城内,且楚丘本为卫邑,其地自有居民,蚕桑亦当本已有之,故而毛氏、孔氏之说似有不妥。既然楚丘本有桑田,则“降观于桑”便可以理解为“降于桑观”,即从墟上降至桑田之间,进而继续相地选址。本章从“升彼虚矣”至“降观于桑”,所叙述的都是卫文公于楚丘附近上下考量以选定宫室地址之事,这与《公刘》中“陟则在巘,复降在原……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等句所述之事近似。可见商周时期选址建都的步骤大致相同,二诗亦可互参互证。

“卜云其吉”,则表明文公在上观下察的同时,还辅以占卜而定其吉凶。三代之人重卜筮,“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3]3917。又据《毛传》“建国必卜之”,且“建邦能命龟”是“君子九能”之首,是故相地选址之时,必须参以卜筮方可最终决断。《尚书 · 召诰》载:“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14]448可见召公替成王在洛邑相地建宫时,便是在“得卜”之后方才动工的。《大雅 · 绵》记载周人先祖古公亶父迁岐周而建室居民之事,其中的“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同样表明了宫室地址需要参考占卜的结果来最终确定。这体现了先人万物一体的思维方式。《尚书 · 洪范》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14]405可见自己、他人及鬼神皆从,方可谓“大同”,“大同”即是天地万物达到和合统一的状态。卫文公上望于虚,下观于桑,再参以从者的意见,已大致确定方位,但能否营建还需由占卜来决定,而卜得吉兆,可谓“大同”,故诗云“终然允臧”。

(三)营建宫室

经过一番慎重考察之后,宫室的地址最终确定,之后的工作便是营建宫室了。《定之方中》第一章云:“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定之方中”表示时间。定,即定星,又称营室,为北方七宿之一。“方中”,《郑笺》曰“定星昏中而正”,意思是定星在黄昏时出现在天空的南方午位正中。据《礼记 · 月令》可知,孟冬之月昏危中,仲冬之月昏东壁中,室宿在危、壁二宿之间,故诗中“定之方中”表明时间在夏历十月至十一月间。《郑笺》又曰:“定昏中而正,谓小雪时,其体与东壁连,正四方。”据洪亮吉《毛诗天文考》:“考唐虞之时,定星以戌月昏中,岁久而差,至周时定星始以亥月昏中。”[15]亥月即夏正十月,洪说与郑说合。故可以确定“定之方中”是指夏历十月小雪时。《尔雅 · 释天》云“营室谓之定”,郭璞注曰:“定,正也。作宫室皆以营室中为正。”[13]5675。又《左传 · 庄公二十九年》曰:“凡土功,龙见而毕务,戒事。火见而致用,水昏正而栽,日至而毕。”[4]3868《说文解字》曰:“栽,筑墙长版也。”[7]252可见古时皆以定星昏正作为兴建土木之始。因为是时雨雪较少,土壤未冻且水分适宜,易于夯筑土墙。且在此之前,农事未毕,不可强征力役,须等到农桑工暇之时方可用民。《豳风 · 七月》中的“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等句即表明了农夫在农事完成之后方修筑宫室。故而由“定之方中”可见,鲁僖公二年(前658年)春,诸侯“城楚丘”之后,卫文公虽亟须营建宫室,但他却直到农暇时方兴土木,可谓“使民以时”。

“揆之以日”则是指在建造时借助日影测量方位。营建宫室不可不知方位,一是因为房屋朝南利于采光,二是礼制要求君主“南面而治”。而先人们很早就掌握了用日影观测方位的方法。《周礼 · 考工记》载曰:

匠人建国,水地以悬,置槷以悬,眡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16]

《毛传》亦曰:“度日出日入,以知东西。南视定,北准极,以正南北。”二者出入不大,毛公当是从《周礼》之说。关于度日影以正四方之说,历来无甚异说。郑玄于《周礼 · 考工记》中亦有详注‍⑪,此不赘述。卫文公在建造房屋宫室时的观星象、测日影等活动,不仅是遵循古法的一种表现,更是他对天地自然整全一体观念的体认。《周易 · 贲卦》彖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7]这种元初的智慧不断地塑造着后人“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的思维方式,或隐或现地存在于他们的各种活动中。卫文公于“定之方中”之时方开始兴建土木,既考虑了星官的方位,又考虑到天气、土壤等自然因素,同时注意避开农事,而在具体的建造过程中又能够借助日影而正四方,程序谨严有度,“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得其时制”。

除营建宫室外,卫文公还在城内种植了“榛、栗、椅、桐、梓、漆”等各类树木。《郑笺》曰:“树此六木于宫者,曰其长大可伐以为琴瑟,言预备也。”琴瑟为教化之所需,正如姚舜牧《重订诗经疑问》所言:

古人作宫室必树木于其侧,乃所树之木非榛栗之可以供笾实,即椅桐梓漆之可以作琴瑟。盖既藉之以障蔽,又资之以为莫大之用,是古人用虑之周到处。[18]617

文公于建都之初便已考虑到国家的礼乐教化等方面的治理,且种植树木还能对城市起到绿化的作用,榛、栗等树又有经济效益[19],足可见文公在建造都城时规划宏远,不求近功。

三、文公之治与卫国中兴

《定之方中》一、二两章简略地叙述了卫文公在新都楚丘相地选址和营建宫室的过程,已初步体现了文公堪为国君的德行与才能。对于这一点,明人孙鼎在其《新编诗义集说》中总结道:

因天时以定居室之谋,因地利以修礼乐之用,上是见其谋之善,下是见其谋之远。贤君于迁国立都之始,审天时而尽地利,不为苟且之计,而又不求近功,此所以成中兴之业也。[20]7

孙氏之言庶可谓切中肯綮。读诗至此,即使不知文公如何在重建国都之后带领人民重新恢复国力,但从其德才兼备之品格也似乎能看出卫国随后中兴的必然。诗歌第三章也进一步印证了这一点:“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騋牝三千”。

宫室既已建成,君民随之迁入,经历了大败的卫国终于获得了暂时的安宁,治国安民便也成了文公的下一步工作。春季为播种培育之期,关乎国家一年之饥饱寒暖,而春日又短,稍纵即逝,故一国之君不可不将春种之事系挂于心。郑玄于前四句下笺曰:“文公于雨下命主驾者:‘雨止,为我晨早驾’。欲往为辞。说于桑田,教民稼穑,务农急也”。确如郑氏所说,细读诗句,此四句虽然只集中叙述了一件事,但“既零”“星言夙驾”等字句间充溢着紧凑急切之意,不仅能够表现文公对国家农桑的关心,也能够使读者见微知著,想见其对于国家其他事务的态度。《左传 · 闵公二年》便记载了文公对于国家的综合治理:

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4]3883

“务材训农”是关心国家发展的根本之所系,诗中所述文公“说于桑田”之事便是这一点的最好体现。“通商惠工”是使国人渐臻于富裕的举措,近代卫地出土的大量精美的青铜器、丝帛制品、玉、陶等器物表明了卫国一直有着良好的手工业传统[21]。而卫国地处诸国之间,境内有黄河、淇水等河流,是当时的交通要塞,“三河为天下都会,卫都河内,郑都河南,据天下之中,商旅之所走集也”[22]。是故卫公新迁国都后仍大力振兴国家工商业的发展,以重振国家经济。而“敬教劝学”则是教化国人以礼乐文章。正如王应麟《困学纪闻》所言:“春秋时诸侯急攻战而缓教化,其留意学校者,唯鲁僖公能修泮宫、卫文公敬教劝学,他无闻焉。”[23]盖“建国君民,教学为先”[24],卫文公当诸侯纷争之际,遭难复国之初,仍然能够意识到教育的重要而兴建学校,是他目光长远、深知礼乐教化为国家重要基础的体现。“授方任能”则是令人尽其才,以确保国家政治清明。在文公的治理下,卫国的农业、工商业、文化教育等全面复兴,这也正契合了后来孔子所言的“庶、富、教”的治国理念。

除制定具体治国政策外,卫文公还颇为注重自身道德的修养和国家礼乐的建设。《左传》所载“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表明了两点:一者是当时戴公初丧,布衣帛冠当是丧服,可见其恪守于礼;二者丧服之外,仍能衣冠简朴,不尚奢华,是“节用”之德。第二章“爰伐琴瑟”等事也表明了文公对礼乐的重视。卫文公从道德和礼乐两个方面为国人树立榜样,这也正是后来孔子所说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25]。所以,其民能“有耻且格”,因而由衷地以“秉心塞渊”‍⑫之语来称赞文公。秉心,是言文公能为国家操持其心;塞渊,则是赞文公之德行能充实周遍,毫无罅漏。正因为此,卫国才能“匪直也人”“騋牝三千”。直,有“特”义,“匪直也人,犹云‘不但人民生聚’,与騋牝三千相为首尾”‍⑬。“騋牝三千”与《左传》中“季年革车三百乘”义同‍⑭,皆表明文公中兴之绩。考于《毛诗》,则文公中兴之治亦有《蝃蝀》《相鼠》《干旄》可证,此三诗或美或刺,但皆以文公为有道之君,能正臣子而化国民。此外,《木瓜》一诗则是卫人思齐桓公,欲厚报其救卫之事。民风淳厚至此,亦可见“上以风化下”之效。

《定之方中》一章、二章叙述卫文公在卫国战败流散之际谨守法度以营建宫室的经过,三章则言文公躬身训农以致国力复盛,全诗皆用赋法,简略错落而不失其要。且诗中所体现的天文、建筑等方面的知识,对了解当时宫室建筑等相关文化也大有裨益。无论是相地选址还是营建宫室,卫文公都在遵守古法的前提下审慎对待,以求“天时地利人和”的最佳效果,可见其对卫国都城复建之用心。而将此诗置入当时的历史背景中细读,知卫文公于复国之后修德崇礼,并制定全面的治国方略以求国家复兴,也可以看出其复国建都之艰难与治国之勤苦。基于此,也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国人对卫文公由衷的赞美之情。

注释:

①卫国原都朝歌,后因狄人侵犯而国灭,国人流亡漕邑,文公于楚丘复建国都,成公时又以狄患迁都帝丘。本文所言卫国复建之都城为楚丘。

②关于此诗诗旨亦有别说:季本《诗说解颐》言为鲁人颂鲁先君之贤者筑宫以劝农桑;丰坊《诗说》曰僖公城楚丘以备戎,太史克赋而颂之;牟庭《诗切》曰成公宫人迁帝丘而思楚丘;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言为卫工役之老者刺文公治国手段精明。考季氏以诗中楚丘为鲁国地名,即《春秋 · 隐公七年》“戎执凡伯于楚丘”之楚丘,然其不知卫国亦有楚丘,即今河南滑县,乃卫文公所迁之地,故误以此诗为鲁风。丰坊亦以诗中楚丘为鲁地,且据《春秋 · 僖公二年》:“二年春,王正月,城楚丘”而断此诗太史克颂为鲁僖公城楚丘,然诗中所赋,乃建宫室于楚丘,非“城楚丘”(“城”为筑城,非营建宫室,后文有详论),故丰说亦误。牟氏以卫成公迁帝丘诗附之,虽于史有据,然诗中未言及迁都帝丘之事。蓝氏以“匪直也人,秉心塞渊”二句言工役之老者见文公数年之内使国家殷富,悲怨愤慨而刺其手段高明,颇无道理,是其误解二句文义,故有此曲说。

③戴溪《续吕氏家塾读诗记》有“文公中兴”之语;王柏《诗疑》亦言文公有“中兴之功”;近代不少学者亦称文公时为“中兴”,本文从之。

④杜预注曰:“共及滕,卫别邑。”上博简《容成氏》51号简:“戊午之日,涉于孟津,至于共、滕之间。”此简记武王伐纣事,纣王时在朝歌(今河南淇县),周师既涉孟津(今河南孟津县东)而至于共、滕之间,则共、滕二地在孟津与朝歌之间,此区域春秋时属卫国。据陈伟《竹书〈容成氏〉共、滕二地小考》(《文物》,2013年第12期)考证,共、滕二地在今河南辉县附近。

⑤《尔雅 · 释言》云:“戍,遏也。”郭璞注曰:“戍守,所以止寇贼”。公子无亏戍曹以止狄人。曹即漕。

⑥《史记 · 卫康叔世家》:“戴公申元年卒……复立其弟燬为文公”,杜预《左传注》:“戴公名申,立其年卒,而立文公”,据《左传》可知,狄人入卫在鲁闵公二年(前660年)冬十二月,戴公之立亦在十二月,时为戴公元年,其元年即卒,故其在位未足一月。据《史记 · 十二诸侯年表》,卫文公元年即鲁僖公元年,亦即周惠王十八年,在公元前659年。

⑦《诗经》中修筑城墙皆曰“城”,未有《左传》“邑曰筑,都曰城”的区别。

⑧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一百九十三:“《吴越春秋》曰‘鲧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君人’,此城郭之始也。”今本《吴越春秋》无此句。

⑨参考焦循《群经宫室图 · 城图六》。

⑩《左传 · 庄公二十九年》:“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

⑪郑氏注曰:“于所平之地中央,树八尺之臬,以县正之,视之以其景,将以正四方也……日出日入之景,其端则东西正也。又为规以识之者,为其难审也。自日出而画其景端,以至日入,既则为规测景两端之内规之,规交乃审也。度两交之间,中屈之以指臬,则南北正也。”

⑫《左传 · 僖公二十三年》载:“晋公子重耳过卫。卫文公不礼焉。”是因卫国当时有邢、狄之患。见于《国语 · 晋语》。而《左传 · 僖公二十五年》又载卫文公灭同姓邢国,是因僖公十八年邢国曾与狄人共同伐卫,围卫菟圃,时文公以国让父子兄弟,言苟能治之者,则请从焉。以上二例,皆事出有因。然文公于卫国之治,则实尽德修礼,尽心尽力。故而国人称焉。卫文公复国建都,《鄘风 · 定之方中》美之,灭同姓邢国,《左传》贬之,是“瑕瑜互见”之义。

⑬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一,转引自刘毓庆《〈诗经〉百家别考》,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竹添光鸿《毛诗会笺》亦从此说。

⑭关于国马之制与“騋牝三千”是否合于礼制的问题,前人多有考证,今不赘引。

[1] 孔颖达.毛诗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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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ewing the Re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Capital of Wei State from

WANG Jinchao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In 660 BC , the northern tribal Di attacked the Wei State, causing the death of the lord and the dispersion of people. Two years later, the new lord of Wei, Wen Gong relocated the capital in Chuqiu, and made every effort to revive the country. The poem Yongfeng-Dingzhifangzhong in the Book of Songs expresses the people's heartfelt praise of Wen Gong, who rebuilt and rejuvenated their country. Through the compare-research of the annotations and dissertations related to this poem, one can find that Wen Gong's rebuild of the city, the selection of the capital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palaces show the cultural and spirit behind the story. Thinking this poem in its historical background can disclose Wen Gong's ethical governance guided the country to revive in a short time.

The Book of Songs; Dingzhifangzhong; lord of Wei; capital; palace

2018-05-14

汪进超(1994―),男,河南信阳人,硕士研究生。

K225

A

1006–5261(2018)06–0118–07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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