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鸠摩罗什》中佛性与人性的斗争

2018-01-27 01:04王焌郦
北方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心理分析

王焌郦

摘要:《鸠摩罗什》在“高僧与美女”这一旧母题的基础上,以现代派的手法进行再创造。施蛰存学习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的理论,运用心理分析、象征手法等方式将对历史故事的讲述转向描写鸠摩罗什的内心世界和心理事实。让读者在一种新鲜的阅读体验下去考虑道与爱的冲突,强调作为人性本能的爱欲所拥有的难以泯灭的力量。

关键词:施蛰存;《鸠摩罗什》;心理分析

《鸠摩罗什》是施蛰存根据东晋后秦高僧鸠摩罗什的事迹进行再创造的历史小说。在《晋书》以及《高僧传》中对鸠摩罗什的事迹记载多重在讲述他少时表现出的佛法慧根、修行后在佛经翻译以及弘法渡人方面的成就上。对于其一生中的两次破戒(一次是娶龟兹王女妻;一次是与妓女十人有染),大都采取简单略过或是用称其为“被逼无奈”的方法将其美化,以维护高僧伟岸的形象。施蛰存的《鸠摩罗什》显然没有受限于此,它在史传记载的基础上,运用第三人称叙事为主、第一人称叙事为辅的人称叙述方式,将叙事视角着力在对鸠摩罗什复杂的心理分析上。使鸠摩罗什的形象不再是一个单一的参透佛经、具有佛性的高僧形象,而是赋予其更多人性生来自带的愁苦,使其越来越接近“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将高僧拉下神坛。

一、心理分析中瞥见人性的愁苦

施蛰存小说中对心理分析的运用受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理论以及显尼志勒心理分析小说的创作风格的影响。在《鸠摩罗什》中,施蛰存将心理分析的手法运用在对罗什多重心绪的描写上,使罗什的人物形象相比于史书传记中的刻画更加立体丰满,突出了道与爱之间的冲突。

以《鸠摩罗什》与《高僧传》中对罗什的两次破戒的描写为例。对于罗什第一次破戒——娶龟兹王女,二者都承认了吕光从中作梗、设下陷阱的事实。但在《高僧传》中将罗什娶妻破戒的责任全部归到吕光身上,对罗什的态度用“被逼既至,遂亏其节”八个字概括,认为这是被逼无奈的结果。通过描写罗什忍辱负重来感化吕光的事件为罗什“洗白”,对罗什破戒的事实多报以同情、甚至对其忍辱品质进行赞扬,认为这是修行过程中的磨难。而小说《鸠摩罗什》对于这一事件的描写则有不同的侧重点。在小说中,当罗什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破戒的经历时,称是“一半怨着自己,一半恨着吕光”。有关罗什与妻子之间爱情的描写虽是由施蛰存想象出来的情节,但罗什在爱欲与教义之间的犹豫、困惑等复杂心理却让罗什的形象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佛”,而是一个有情欲、有苦闷、有矛盾的人。

在对罗什第二次破戒的描写中,《高僧传》依然是以强调姚主强迫罗什广弘法嗣的客观原因来为罗什开脱,并以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比喻来美化罗什。但在《鸠摩罗什》中,施蛰存毫不掩饰的将罗什的淫乱追究于其自身对情欲的渴望。此时的罗什希望通过辩解来骗过众人,以保全自己这个西番僧人在都城中的安全地位。罗什对于自己到底是“有戒行的高僧”、“有人情的凡人”还是“最最卑下的凡人”的三重人格纷乱的心理分析,将这一故事情节上升到道与爱的冲突以及人伦道德的讨论,使小说更具有思想深度。

二、“本我”与“超我”的矛盾

在对罗什复杂心理描写的基础上,施蛰存为罗什塑造建构了多重人格,这一定程度上受到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的影响。弗洛伊德将一个人的人格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之间并不是互相没有交集的各自存在,而是会在多种碰撞和磨合中产生不同的“化学反应”。

《鸠摩罗什》中罗什的“本我”,是来自人本能的性欲。而他的“超我”则是来自宗教信仰的清规戒律。小说中罗什的“本我”与“超我”的第一次交锋出现在罗什面对妻子时的苦闷。罗什心里两个相反的企念,一个是“想如凡人似地爱他的妻子”;另一个是想要恪守清规,守住定力,做到五蕴皆空。“本我”与“超我”不断地向罗什施压。最终在二者的共同夹击下,罗什选择通过“升华”的方法来实现自我防御。面对妻子的死去,他将过多的“力比多”转向对佛经教义的钻研以及对功德的修行中。罗什的“本我”与“超我”的第一次交锋以“超我”的胜利结束。但其实,妻子的死只是暂时地让罗什从二者的争斗中退出,“本我”的欲望并不会因此而完全泯灭,它像一个处于休眠的猛虎一般,随时会醒来,继续“战斗”。

孟娇娘的出现无疑像一个导火索,再次点燃了罗什心中的情欲,打响了罗什“本我”与“超我”的第二次战役。罗什在第一次面对孟娇娘的媚态时,全身颤抖。孟娇娘发髻上颤动的玉蝉、放浪的身姿、光泽的黑发,这些诱惑为罗什潜意识的性欲发泄找到了寄托。罗什在私会孟娇娘时,他压抑着自己潜意识里力比多的冲动,失去了对孟娇娘曾有的莫名的企望。但其实一直诱惑他的,并不是一个孟娇娘,而是在罗什心中从未曾泯灭的爱欲。因此,无论是妻子的幻象,还是孟娇娘颤动的玉蝉,只要是罗什心中的鬼魅开始作祟,他就会陷入不能自持的境地。这一次,罗什的“本我”没有再以一个具体女人的形象做袈裟,而是以人本能性欲冲动的真面目示人,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来对抗“超我”的规范与警戒。罗什“淫乱的床榻”是“本我”胜利的象征,而“超我”则全面溃败。

三、推翻神圣标识的“唯舌不烂”

无论是对罗什细腻的心理刻画、复杂的心理分析还是多重人格的塑造,小说不断强调的一种力的抗衡,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色欲。文中虽然多次有涉及到色欲的冲动以及性幻想,但小说中并没有一些过于露骨、糜烂的情欲描写,其对色欲的突出主要是通过对“舌头”这一意象的刻画。

文中第一次出现“舌头”是在罗什的妻子将要逝去前的最后一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罗什与妻子都抛开了宗教教义的束缚,以两个平凡人相爱的赤诚来直面内心的欲望。这既是对两人爱恋与情欲的抒发,又与后文鸠摩罗什见到孟娇娘后的潜意识的情欲相互照应。罗什在第一次见到孟娇娘后,因孟娇娘的媚态与颤动着的玉蝉而产生情欲的冲动。罗什为自己用舌头驱赶的小虫赋予了某种性暗示,当小虫仿佛是读懂罗什心意一般的停留在孟娇娘的黑发上时,罗什觉得自己“快要把持不住了”。其实此刻的罗什与孟娇娘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直接的肉体的接触,甚至是连话语交谈都没有。但罗什利用小虫这个意象,来间接完成自己幻想出来的性冲动。小说中的“舌头”共出现了七次,前三次都与情欲有着直接的联系:分别是罗什与妻子的最后一吻、小虫在舌上的停留以及罗什在讲经时幻想妻子以一個放浪的姿态“将他的舌头吮在嘴里”,这都是罗什在世俗情欲的驱使下自身欲望的体现。endprint

此后,罗什的“舌头”还三次与罗什吞针的事件相联系。在罗什的淫乱行为被众人怀疑后,罗什需要用从术士处学来的吞针戏法来哄骗长安的僧人:在罗什正顺利地表演着自己的吞针戏法时,他看到了孟娇娘,想起了妻子,升起了一阵欲念,针恰好刺到舌头上。作者将舌头与“欲念”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欲念升、舌头痛,这种舌头的痛楚让他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已经与佛性越来越远,正视自己日益膨胀的色欲。

全文最后一次出现罗什“舌头”是在讲述罗什死后的“神迹”中。据史料记载,鸠摩罗什在死后“依外国法,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其舌头舍利至今被供奉在武威市的罗什塔内,证明此事并非由施蛰存杜撰。《高僧传》中对罗什舌头没有焦朽的解释是罗什曾“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①“舌头”曾一直是神化鸠摩罗什形象的象征物。但在《鸠摩罗什》中,施蛰存大胆地将这一重要意象进行颠覆,将舌头与欲念之间建立了联系。在全文的结尾处,施蛰存绝妙的将罗什没有焦朽的舌头提出来,而是留一个疑问的选择给读者——“罗什最终留给信徒的是什么?”。作者在文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人性的爱欲获得了胜利。但小说的结尾并不是以道与爱之间冲突达到顶峰的猛烈之势来迫使读者接受,而是平铺直叙,像汩汩的溪流,让读者冷静的思索,在思考当中又时而荡起层层涟漪。

施蛰存被认为“可能是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派作家”,他能够大胆地运用包括心理分析、意识流、象征手法等现代派的写作技巧,使小说产生了新面貌。他对现代文明、“性解放”、传统教条等问题的态度,也多是以冲破传统教条束缚,更加关心人性心理的真实想法。在《鸠摩罗什》中,施蛰存将自己主观的虚构和幻想加之在罗什的心理活动中,实现罗什三重人格的纷乱。冲击了人们对于传统的“道”和宗教的信仰,更强调人性的力量与爱欲的胜利。

注释:

①(梁)释慧皎撰,高僧传,中华书局,1992.10,第54页

参考文献:

[1]施蛰存著,刘凌,刘效礼编.施蛰存全集 第三卷 北山散文集 第二辑[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09.

[2](梁)释慧皎撰,高僧传[M].中华书局,1992.10.

[3]弗洛伊德著.车尔傅主编.弗洛伊德文集09—自我与本我[M].九州出版社,2014.06.

[4]李欧梵著,毛尖译.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03.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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