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于日本近代社会的“无”

2018-01-27 06:24裘科
北方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矛盾性无为

裘科

摘要:夏目漱石的长篇小说《我是猫》被称为“无性格、无结构、无主题”的作品。通过对作品中人与猫这两个方面的分析可以发现,存在于表面的“无”其背后隐含的是近代与反近代两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看似结构松散的作品其实始终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而“无”这一特性本身也正是明治时代日本社会自身矛盾性的体现。

关键词:反近代;无为;矛盾性

一、“无性格、无结构、无主题”的作品

夏目漱石在长篇小说《我是猫》上卷的序言中写到:“此书既无主旨,又无结构,犹如无首无尾的海参”。将这一点拓展开来,中村一郎在《漱石与虚构》[1]一文中论述到:“第一,以主人公为首,登场人物无性格。(中略)第二,无结构。(中略)第三,缺乏围绕主题的发展。(中略)性格、结构、主题是构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基本要素,缺失了这些要素则很难将其称为一部真正的长篇小说。”即《我是猫》这部作品“无”的特性。

确实,粗略看来作品大部分的内容是男主人苦沙弥家极其琐碎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和经常出入他家的友人、门生们之间大段毫无边际,也缺乏前后联系的对话。它给人的直观感受正是“无性格、无结构、无主题”。但应该存在于一般小说中的这些要素,在这部作品中果真完全缺失了吗?本文将着眼于作品中的人与猫这两个方,尝试从新考察作品的“无”这一属性。

二、“太平盛世的逸民”与“俗骨凡胎”

让我们先从人这一方面入手。开头的两章是整部作品的总起,正是在这两章中作者勾勒出了人的世界与猫的世界的大致轮廓。在这一阶段,作品的场景还主要局限于男主人家,出场人物除苦沙弥本人外主要还包括常来他家做客的他的友人与门生们。不难注意到,中学英语教师苦沙弥,美学家迷亭,理学学士寒月和新体诗诗人东风,他们是一个有着共同身份的群体,即他们都是深受西方近代思想文化影响的日本明治时代的知识份子。在第2章接近尾声的时候作者借“咱家”的口给了他们一个总的定性:“一言以蔽之,无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没用的丝瓜随风摇曳,却又装作超然物外的样子。其实,他们既有俗念,又有贪欲。”

接下来的第3章是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这一章一直被“太平盛世的逸民”们所鄙视,常常在背后遭其痛骂的所谓“俗骨凡胎”一派的代表——实业家金田一家登场了。此后作品的场景虽仍以男主人家为主,但也逐步向外扩展。故事的主要内容虽仍是围绕着男主人身边的日常琐事,但也有了寒月和金田家大小姐之间的婚事这样一条相对连贯的线索。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风波在此后的内容中占据了相当的比重。直至最終章从老家回来的寒月宣布他已在老家结婚,突然来访的多多良三平也说出了他已和金田小姐订婚的消息,这一事件才算告一段落,而整部作品也随即走向尾声。可以说“太平盛世的逸民”们与“俗骨凡胎”一派之间的对抗正是整部作品故事的主轴。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受到西方近代思想影响而成长起来的知识份子,还是开办工厂赚取利益的实业家,他们身上都有着明确的近代社会的烙印,可以说他们都是近代的产物。既然如此他们之间的对立关系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就“太平盛世的逸民”的本质属性问题,越智治雄在《猫的幽默,猫的疯狂》[2]一文中指出:“他们之所以不得不成为逸民,是因为他们在不愿意被‘冷酷无情的文明同化这一点上是相通的。”作品中的“俗骨凡胎”一派可以说其实包含了除“太平盛世的逸民”之外的所有人,无论是金田一家还是车夫一家、巡警、落云馆的师生们,甚至是男主人自己的家人,他们本质上都属于“俗骨凡胎”,他们即当时日本社会里的普通人。他们或是积极主动地,或是无意识、无抵抗地接受了日本近代社会的变革,接受了近代文明与近代思想。这些思想中既包含了自由、平等、博爱,也包含了发展至上、金钱至上、利益至上。而作为后者的真正实践者,实业家(或称为资本家阶层)则成为了“俗骨凡胎”一派的代表。正是在这一点上“太平盛世的逸民”们和他们站在了完全相反的立场上。从逸民们平时的对话中可以很明确地感受到他们对发展的不屑一顾,以及对金钱和由金钱带来的权利与地位的鄙视与唾弃。可以说“俗骨凡胎”一派和“太平盛世的逸民”们之间的对抗所反映出的其实是近代与反近代这两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这正是《我是猫》这部作品的主轴,也是作品中人的世界的核心内容。

三、没有名字的猫

让我们再把视角拉回到猫身上来。作品的“无”在猫身上最直接的体现在于“咱家”自始至终都没有名字这一点。同样引用自越智治雄在《猫的幽默,猫的疯狂》一文中论述:“人是靠着名字将自身与其他的个体加以区分,同时也是靠着名字来与其他有名字的个体建立联系的。但是正是从这一点看来,没有名字的猫是不归属于这个社会的。”实际上“太平盛世的逸民”这一由猫冠以给人的头衔中隐含的,也正是他们与整个社会的格格不入。站在时代对立面的他们,也只得被迫成为游离于社会之外的逸民。这正是逸民们,也是“咱家”这只生活在人类社会里的没有名字的猫所处的境遇。

同样围绕着猫没有名字这一点,丹羽章在《<我是猫>的世界——以“名字嘛……还没有”为中心》[3]一文中还指出:“对于猫来说没有名字这件事未必是理所应当的,说到底它只是‘还没有而已。也就是说,猫在作品开头所讲的话中隐含着对名字,即是对‘关系的期待。”猫的这种期待其实是希望与人“和解”,这正如寒月和金田家大小姐之间婚事中,其实也隐含了“太平盛世的逸民”们与“俗骨凡胎”一派之间“和解”的可能性。前文中说道,因为金田一家的登场使得第3章成为作品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但这只是针对作品中人的世界,其实作品中猫的世界也在同时发生着巨大转变。从这一章起,除“咱家”以外的猫几乎不再出场。而正如在这一章开头“咱家”自己所言:“想纠集猫族和两条腿的活人决一死战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进化得常常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中的一份子”,它对人的态度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但在故事最终章寒月和金田家大小姐之间的婚事告吹,“咱家”也以一只无名猫的身份死去了。两派间的“和解”与猫的期待都未能实现。可以说近代与反近代之间的对抗这一主题,在人与猫的两个世界里,最终都走向了同一结局。endprint

四、源自于日本近代社会的“无”

让我们对“太平盛世的逸民”们的性格特征稍加整理:他们深受西方近代思想的影响,可谓是近代的产物,却又不愿被其同化,表现出对近代文明的强烈抵触;他们鄙视金钱至上、利益至上的世俗,自身却既有俗念,又有贪欲;他们有着很强的批判精神、反抗精神,但本身却如“没用的丝瓜随风摇曳”,毫无反抗能力。时代性与反时代、世俗性与反世俗、反抗精神与软弱无为,正是这一系列自相矛盾的要素构成了他们主要的性格特征。而从猫对名字的期待和对人态度的转变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特征同样也体现在“咱家”这只虚构的猫身上。

无论是在人身上还是在猫身上,性格上的矛盾性最终表现为他们态度上的反抗与行动上的“无为”。整部小说都充斥着逸民们对于“俗骨凡胎”一派,以及“咱家”对于所有人的嘲笑与讽刺。为此,他们夸夸其谈、引经据典,甚至还专门作诗来挖苦。但反观其行为,苦沙弥一直过着“牡蛎”般的生活,几乎从未有过和他人的正面冲突,唯一的一次即作品第8章中男主人苦沙弥和隔壁私立学校落云馆师生之间发生的种种摩擦,但也很快偃旗息鼓。而“咱家”作为一只猫始终没有学会捉老鼠。虽然在“锅煮活猫”的威胁下进行过一次尝试,也仍以失败告终。无论是逸民们还是“咱家”,我们所看到的他们的“无性格”,或许可以说只是他们这种充满了内在矛盾的性格的一种外在表现而已。

江藤淳在《<猫>为何有趣?》[4]一文中就作品所表现出的“无”的特性论述道:“<猫>的无性格,即使假设出场人物的性格在作品中并未得到彻底展现,其实源自于我国知识份子阶层普遍的无性格。(中略)‘猫的无结构也同样产生自支离破碎的日本近代社会,没有一种理念足以将它统合起来。”不同于从萌芽到逐步发展成熟的西方各国内发式的近代化进程,日本的近代化起初来自外部的威胁,它是一个在倒幕运动与明治维新的推动下骤然发生的外发式过程。这使得明治时的日本社会中存在着诸如近代化资本主义社会与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国家之间的矛盾、西方近代思想与东方传统思想之间的矛盾、快速发展的物质文明与相对滞后的精神文明之间的矛盾,以及在长久以来的武士时代格局被打破之后,在以发展为核心的新时代下形成的各阶级之间的矛盾等诸多矛盾。可以说体现于逸民们与“咱家”性格中的矛盾性正是明治时代日本社会自身矛盾性的缩影。

可以看到无论是作品中的人或猫,存在于表面的“无”背后的是近代与反近代两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看似结构松散的作品其实始终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而作品的“无”这一特性本身也正是明治时代日本社会自身矛盾性的体现。可以说《我是猫》这部作品的“无”均源自于作者對当时整个社会、整个时代的洞悉。

参考文献:

[1]中村真一郎.漱石とフィクション[J].明治大正文学研究.1951,11.

[2]越智治雄.猫の笑い、猫の狂気[A].浅野洋,太田登.漱石作品論集成<第一巻>―吾輩は猫である―[C].東京:桜楓社,1991,3.

[3]丹羽章.『吾輩は猫である』の世界―「名前はまだ無い」をめぐって―[J].日本文藝研究,1990,1.

[4]江藤淳.「猫」は何故面白いか?[A].浅野洋,太田登.漱石作品論集成<第一巻>―吾輩は猫である―[C].東京:桜楓社,1991,3.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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