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纲》:新世纪西方左派的三种路径

2018-01-30 00:01闫培宇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斯塔维奇格里

闫培宇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随着20世纪70年代新左派运动的持续高涨,尘封百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即《大纲》)在世界范围内迅猛传播,得到广泛关注和研究,堪称《资本论》的“第二次降临”。到了新世纪,在革命已然 “冬眠”之际,当代西方左派再次回到《大纲》,形成了三种具有代表性的解读路径:斯塔罗斯塔的历史辩证法路径、莱博维奇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路径和奈格里等自治主义者的政治哲学路径。面对解读同一文本的迥异路径,人们自然会问:在这个后《资本论》语境下的资本主义世界,当代西方左派为何回到《资本论》创作之前的《大纲》?这一现象反映的是进入新世纪的西方左派不再执迷于葛兰西式的阶级主体建构,而是强调通过把握《大纲》中的方法论来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当代西方左派提出在后福特制和全球扩张的视域下重新把握资本的总体性和普遍性,并且宣称在《大纲》之中找到了“超越”资本的路径。在此背景下,我们需要透视当代西方左派的“超越”之路,重新定位21世纪资本批判和超越的坐标。

一、拉美视角中的重建历史辩证法

在当代资本主义体系中,拉丁美洲不仅是地理名称,而且是问题式,更是阿根廷学者斯塔罗斯塔(Guido Starosta)阅读《大纲》的直接原因。斯塔罗斯塔对《大纲》的阅读是基于其对拉美现实与历史的反思。在现实中,拉美的困境是全球化的结果。20世纪80年代以来,资本全球化主导的债务导向增长(debt-led growth)模式*债务导向增长(debt-led growth)的发展模式其背景大体有二:其一是冷战中后期,随着“里根主义”的上台,自由主义以金融资本和自由主义输出加大对全美的控制;其二是拉美在战后的民粹主义政府支持下的工业化建设,在不断的政治动荡下出现危机。在此背景下,特别是拉美国家逐渐走向债务导向增长模式。参见Victor Bulmer-Thomas, The Economic History of Latin America Since Independence,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P.313; Stanley L. Engerman and Robert E. Gallman, The Cambridge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pp.463-505.,使拉美社会深陷泥潭*Thomas E. Skidmore and Peter H. Smith, Modern Latin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59.。因而,对斯塔罗斯塔等激进学者来说,拉美是资本扩张“定义”下的产物*Thomas E. Skidmore and Peter H. Smith, Modern Latin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77-79.。要想实现拉美的解放,首要任务就是超越资本,超越资本逻辑所带来的“必然性”;在历史上,拉美的乱局是传统拉美解放运动的产物。斯塔罗斯塔等学者反思20世纪以来的拉美解放运动,认为传统 “弥赛亚”式的主体建构最终仅仅造就了游击队式的政治模式。在既有的资本主义体系中,这种模式不断循环却从未实现也不可能实现所谓的“解放”。由此出发,斯塔罗斯塔吸收了古尔德(Carol C. Gould)基于《大纲》的社会本体论观点,强调重建历史辩证法(historical dialectics),在历史维度中建构社会共同体。通过对历史辩证法的重建,斯塔罗斯塔期望在“发达工业社会”的状态下,唤醒在资本主义文化意识形态的符号“幻象”(illusion)中丧失“个性”的工人阶级和工人解放运动。

那么斯塔罗斯塔是如何重建历史辩证法的?首先,他认为必须从《大纲》中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开始。斯塔罗斯塔将历史辩证法作为理解资本主义的必要方法,他认为科学的认识必然是复杂的辩证研究(dialectical investigation)的结果。这需要将 “抽象的、趋向性的、中介的”概念还原为具体的出发点*Historical Materialism Book Series, In Marx's Laboratory-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of the Grundrisse, edited by Riccardo Bellofiore, Guido Starosta, and Peter D. Thomas, Boston: Brill Press 2013, P234.,继而以此为基础重新理解一般社会形态中的内在普遍性的关系。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斯塔罗斯塔认为马克思通过资本得以透视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再者,斯塔罗斯塔将生产性实践和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纳入社会本体论视域之中,将社会视作一个有机体的历史过程。如此一来,作为一种社会形态的资本主义是多种规定性生成的集合,因而同样是从属于社会本体意义上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及其活动才成为“诸决定关系的统一体”。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社会本体论,斯塔罗斯塔认为资本并不是最终的决定性的力量。他指出,在《大纲》中存在“人类生产性活动的纯粹物质性”前提,这构成了对异化的资本主义的否定*Historical Materialism Book Series, In Marx's Laboratory-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of the Grundrisse, edited by Riccardo Bellofiore, Guido Starosta, and Peter D. Thomas, Boston: Brill Press 2013, pp232-236.。因而,斯塔罗斯塔认为,革命主体应当是本体论意义上建构的主体,从而是对抗异化的主体力量。那么,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革命主体又何以产生?斯塔罗斯塔将落脚点放置在劳动上。他指出,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于机器大工业的解读是建立在必然性的“资本逻辑”之中,劳动作为人的物质性的社会活动——在本体论维度——实际上是被遮蔽了。而在《大纲》中,机器体系不仅是作为异化了的资本,同时也是劳动——脑力劳动(intellectual labour)——的产物。斯塔罗斯塔认为,正是脑力劳动的发展使得人类将科学技术应用于生产过程中。因而并不是资本在机器体系中推动着一般智能(general intelligent)的发展,而是作为脑力劳动的主体生产着科学技术和机器体系*Historical Materialism Book Series, In Marx's Laboratory-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of the Grundrisse, edited by Riccardo Bellofiore, Guido Starosta, and Peter D. Thomas, Boston: Brill Press 2013, P252.。这种主体是本体论层面的主体,因而是不会被资本异化的,这就是斯塔罗斯塔的解放主体(emancipatory subject)的理论支撑。

事实上,斯塔罗斯塔的解放主体的出场,与其反“哲学前置论”的历史辩证法是密切相关的。对于斯塔罗斯塔来说,无法被形而上学所抽象把握的历史过程只有通过《大纲》中的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才能理解。这也是为什么斯塔罗斯塔诉诸《大纲》而非《资本论》的原因。由此,传统的拉美解放运动所秉持的葛兰西和马里亚特吉式的主体路径被斯塔罗斯塔所否定。取而代之的是从资本批判介入,在纯粹的物质生产过程中内生的解放主体。可以说,斯塔罗斯塔的解放主体性(emancipatory subjectivity),实际上是以资本批判为前提的,而这个批判的方法则是社会本体论。斯塔罗斯塔这条思路的灵感来自于普舒同(Moishe Postone),后者认为传统的解放主体性总是根植于超验的、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建构方式。而真正的解放主体只能是异化形式之外的、非中介的主体。斯塔罗斯塔认同普舒同的观点,他认为解放主体应当是建立在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地平上*See Postone, Time, Labor and Social Domin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38.。在斯塔罗斯塔的著作《马克思的〈资本论〉、方法和解放主体》的第八章(主要探讨《大纲》)中,斯塔罗斯塔认为:“解放主体的社会历史(socio-historical)基因可以被建立在社会生命实体(materiality)的转变中,尽管这是伴随着资本的实质从属(real subsumption)的过程而内在其中发展,但是其本身具有具体的社会规定性。”*Guido Starosta,Marx’s Capital, Method and Revolutionary Subjectivity, leiden | boston: Brill, 2015, P4.也就是说,解放主体是普遍存在的(immanent),即使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依然是可以随着生产过程的展开而存在的。因而,这个解放主体是建立在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基础上的科学的“实践批判(practical criticism)”。

正因为如此,斯塔罗斯塔的解放主体实际上是独立于资本之外的。马克思在《大纲》中指出,生产方式的不断变革使得工人越来越成为抽象劳动的普遍载体,并通过机器体系所变革的生产组织形式完成劳动对资本的从属关系。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斯塔罗斯塔指出,在作为固定资本的机器体系确立的同时,社会本体论意义上的物质性生产的主体性在脑力劳动的普遍化中表现出来,从而可以发展为工人阶级的政治解放主体性。因而,对于斯塔罗斯塔来说,异化的过程诚然是资本在总体层面上对于阶级意识的消解,但同时也是脑力劳动塑造解放主体性的过程。因而,在斯塔罗斯塔的观点中,历史辩证法是以承认人类活动的主体必然性(necessity)为前提的*Guido Starosta,Marx’s Capital, Method and Revolutionary Subjectivity, leiden | boston: Brill, 2015, P233.。然而,在此观点下的解放主体性并不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态辩证运动的结果,反倒是社会本体论推断的结果了。斯塔罗斯塔的这种“科学批判”往往将问题化约为康德意义上的伦理实践问题,因而最终将革命的主体性诉诸哲学而非社会理论。

二、重写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

与斯塔罗斯塔诉诸《大纲》中的历史辩证法不同,加拿大学者莱博维奇从政治经济学这条路径展开对《大纲》的阅读,并视之为马克思意义上的“科学”解读。莱博维奇抓住《大纲》从生产到流通层面的资本批判,以此理解工人在资本循环过程中的自我需要,从而论证工人的需要主体性。那么莱博维奇为什么会这样解读《大纲》?莱博维奇理解的马克思的“科学”,是指外在现象与内在机制间复杂矛盾的揭示*Michael A. Lebowitz, Following Marx: Method, Critique and Crisis, LEIDEN·BOSTON: Brill, 2009, P69.。但是《资本论》中缺少了这些复杂矛盾中的工人维度,而在《大纲》中则有关于工人维度的大量讨论。基于此,莱博维奇在《超越〈资本论〉》第二版序言中指出了《大纲》中马克思的分析在21世纪的价值:第一,马克思是从资本批判出发,拒绝剥削并寻求人类的全面自由发展,其资本的批判价值超越了经济学理论本身;第二,虽然马克思的批判是从经济理论出发的,但是却深刻地剖析了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行规律和其发展的内在动力。因而,莱博维奇提出要理解《资本论》“是什么”,就必须要知道它“不是什么”*Michael A. Lebowitz, Following Marx: Method, Critique and Crisis, LEIDEN·BOSTON: Brill, 2009, P27.。莱博维奇认为《资本论》更多的是向工人阶级揭示了资本的外在表象同资本内在运转之间的矛盾,而对于工人阶级同资本的雇佣劳动关系和工人阶级的内在需要关系则更多的是在《大纲》中展现的。因而要完成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不仅需要资本的经济学,更需要工人的经济学。由此出发,莱博维奇提出:超越《资本论》回到《大纲》来重建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

那么莱博维奇是如何阅读《大纲》的?一方面,莱博维奇对于《大纲》的定位同E.P.汤普森和奈格里等学者的观点类似。他们都认为《大纲》的架构尽管未完成,但是马克思的科学构想却是成型的。因而莱博维奇认为马克思关于雇佣劳动的讨论在《大纲》等《资本论》诸手稿中是一以贯之的:其一,《大纲》中的方法确立了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完整的“六册计划”,特别是其中的“雇佣劳动”部分构成其“科学”完成的必要环节;其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资本的剖析尽管厘清了资本运转的“规律”,但是这种剖析的结论是资本成为真正的“主体”,工人的主体性和工人自身的视角反而被取消了,这是与马克思所指出的处于“现实具体”关系中的工人所不符的;其三,莱博维奇认为,《资本论》仅仅论述了基于生产的“需求”,但是未能包含雇佣劳动关系中的工人阶级自身的、现实关系总体的“社会需求”。另一方面,在莱博维奇看来,尽管工人阶级是处于资本主义的统摄之下,但是这并未取消工人阶级与资本之间的对抗性。这种对抗性在当下的自动化控制的工厂体系中,是源于工人自身发展的潜在需求的。而在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资本逻辑”叙事中,工人仅仅被作为资本物化的结果,而并未从工人的现实的复杂关系的角度来讨论。因而对于莱博维奇来讲,“雇佣劳动论”又有着独立于《资本论》及其学说之外的价值*莱博维奇指出:“……中心的议题并不是马克思是否想去写一本论雇佣劳动的书,即使他并未提起过这一计划,那么我们也有必要去写这样一本书。参见Michael A. Lebowitz, Beyond Capital: Marx’s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Working Clas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pp. 39-50.。这正在于雇佣劳动所展现的复杂的工人阶级的现实关系,体现了工人阶级在现实关系中的需要,而这种需要建立于工人阶级自身的生产之上。因而,随着资本自身的积累和扩张(如固定资本中资本对工人的从属关系的实现),资本与工人之间的矛盾也是随着工人的这种需要诉求而展开的,而对这一矛盾的揭示是建构工人主体的前提。因而,莱博维奇强调必须基于工人在现实关系中的现实需要来理解工人阶级,在对雇佣劳动批判的基础上建构阶级对抗的政治经济学。

那么莱博维奇是如何建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的?首先,莱博维奇从雇佣劳动入手。他认为马克思“六册计划”的“雇佣劳动”部分,就是为了揭示资本的“否定物”。通过工资概念可以从资本关系入手切入到阶级斗争。但是,在莱博维奇那里,关键的问题还不在雇佣劳动和工资,关键在于存在必然性(necessity)*莱博维奇认为:“相比之下,工人通过斗争将自己改造成非资本主义产品并成为一种新的社会状态的历史性条件。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无产阶级被赋予了抽象的阶级使命,而是因为他们在资本主义中所处的地位。”参见Michael A. Lebowitz, Beyond Capital: Marx’s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Working Clas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pp. 197-210.对资本的否定。而这个必然性并非先验的,而是存在于工人阶级与资本内在矛盾中的。因而工人不是先验主体,而是作为现实工人阶级及其运动的主体。在此意义上,莱博维奇将雇佣劳动作为人类自我完善的中介环节,将“人”视为不断扬弃中介物的辩证运动的过程*莱博维奇指出:“我们理解到支撑反抗资本的斗争并推动着超越资本主义的是工人自身和他的生活条件之间的矛盾。”参见Michael A. Lebowitz, Beyond Capital: Marx’s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Working Clas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p. 178-196.。其次,莱博维奇强调《大纲》中“总体性”的方法。莱博维奇认为《大纲》中的方法直接受到黑格尔的《逻辑学》的影响,但不同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总体,马克思的总体是现实具体意义上的*Michael A. Lebowitz, Beyond Capital: Marx’s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Working Clas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p.120-138.。因而,莱博维奇认为,尽管《资本论》的研究对象是以资本为总体,但是仅仅研究资本是显然不够的,这并不足以囊括以工人阶级为对象的现实具体的部分。最后,莱博维奇坚持资本和工人的二元论。类比于马克思阐述的商品二重性,莱博维奇认为作为循环的整体的资本也具有生产与再生产的二重性,而雇佣劳动则成为资本实现自身再生产、整体循环的实现环节。因而,在莱博维奇那里,在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过程中,不仅必然出现危机,而且也必然激发出雇佣劳动关系中的工人的主体性:“因此,我们推进到人类的观念中,这个观念中包含作为雇佣劳动者的人和作为非雇佣劳动者的人,既包括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存在也包括了要超越的应然。”*Michael A. Lebowitz, Beyond Capital: Marx’s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Working Clas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p.200-201.因而,莱博维奇呼唤在资本主义的雇佣关系中积极介入资本循环的工人阶级的现实运动,在这一过程中的工人阶级主体性能够得以构建。但是,工人阶级运动之必然果真如莱博维奇所言吗?

事实上,莱博维奇的主张与其直接参与到拉美的“21世纪社会主义”有关。作为曾经的查韦斯政府的幕僚,莱博维奇肯定建立以福利制度为依托的一整套对劳资关系的改革,不过他所期待的更多的是参与到既有政治秩序中的独立的工人政党意义上的主体。可是莱博维奇忽视了劳动自身从属于资本的雇佣关系。一方面,工人阶级主体的“必然性”首先必然依附在资本的生产过程中从而实现再生产,这一点未能为莱博维奇所重视。另一方面,莱博维奇所把握的“总体”是被构建的总体,工人阶级的“社会需要”首先是以在生产层面的资本循环为前提的,雇佣关系、工资问题是次生的*Michael A. Lebowitz, Following Marx: Method, Critique and Crisis, LEIDEN·BOSTON: Brill, 2009,P69.。因而莱博维奇的“总体”反倒是非总体,是片面的具体的整体。莱博维奇更多的是在市民社会的层面提出方案,而未能在上层建筑层面给予行动纲领。在他那里着实不存在真正“超越”资本主义的方案,但是却在雇佣劳动关系和工资方面发出了很多关于现实问题的回声。尽管如此,这位曾经的查韦斯的幕僚以一种“蒲鲁东式”的方式确实触及了一些问题*傅冀耀:《勒博维茨关于委内瑞拉社会变革的理论反思》,《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8期。,那就是面对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的“抽象成为统治”的总体性之中,在资本必然的危机之后,是实现了资本的“升级”还是工人阶级的解放?就这一点而言,莱博维奇的工人阶级运动的主张是有其现实意义的。因为,如果《资本论》中所论述的资本主义崩溃的必然性并不能替代工人阶级的主体建构,那么我们“偶然相遇”的就更不会是主体,而是资本的必然性了。

三、自治主义的政治哲学路径

而在奈格里(Antonio Negri)那里,对《大纲》的阅读是基于兴起于20世纪60—70年代的意大利“自治主义(autonomia/autonomism)”思潮。而作为这一左派思潮代表人物的潘兹尔瑞(Raniero Panzieri)、特隆蒂(Mario Tronti)、奈格里和维尔诺(Paolo Virno)等人,直接拒斥了正统马克思主义政党的“领导权(即霸权,hegemony)”、“先锋队(Vanguard)”思想,否定政党路径引领解放的可能性,强调工人是主体建构的核心、主张工人自治*Mario Tronti, “Our Operaismo”,New Left Review, January-February, 2012.。他们强调工人自治并非完全拒斥马克思主义,而是马克思主义本土化过程中自发的工人意识的觉醒。正因为如此,奈格里和维尔诺等左派学者回到《大纲》,通过政治哲学的路径建构超越资本的自治主体。

那么,奈格里是如何理解《大纲》中的主体的?首先,在《〈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中奈格里认为,不同于《资本论》中论证“资本逻辑”必然性的客体向度,《大纲》是论证劳动何以超越资本的主体向度,是探讨劳动主体之解放的必然逻辑*AntonioNegri, MARX BEYOND MARX: Lessons on the Grundrisse, London: Pluto Press 1991, pp xix-xxxix.。这条逻辑的发展,是以劳动与资本在生产过程中的始终对抗为条件的。劳动与资本的矛盾在价值创造和交换价值转化为货币的阶段,仍然是价值本质的规定性的产物,而到了剩余价值的生产阶段就已然表现为实体化的劳动与资本不可调和的对抗现象。第二,奈格里认为,在《大纲》中并不存在“商品—交换价值—剩余价值”之间的必然性衔接,这种“价值话语的空场(void)”正是对所谓“价值规律”本身的否定*AntonioNegri, MARX BEYOND MARX: Lessons on the Grundrisse, London: Pluto Press 1991, P39.。因此,在奈格里看来,正是在《大纲》的“机器论片段”中作为价值增值手段的机器体系被规定为固定资本而与劳动对立,并最终导致了交换价值实现过程的崩溃。这条线索完成了马克思对于劳动主体必然性的论证。奈格里的这种诠释学方法的“劳动—价值”话语,在结论上与斯蒂德曼(Ian Steedman)、罗默(John Roemer)等人并无太大差别*Pirre Lamarche, Max Rosenkrantz, and David Sherman, Reading Negri: Marxism in the age of Empire, Chicago: Open Court Press 2011, P37.。奈格里尽管强调劳动主体性的构建,但是实际上是以《大纲》为论据,提出了对劳动价值论的“诘难”。因而,奈格里认为《大纲》中论述的劳动与生产过程的分离最终导致了资本体系的崩溃,这反驳了《资本论》中的资本的必然性逻辑。因而奈格里宣称要用《大纲》“超越《资本论》”、“超越马克思”,依据劳动本身建构与资本对立的主体。第三,奈格里解读的主体本质是直接创造财富和价值的劳动主体,工人可以通过自发的自治主义路径拒斥资本,即拒斥价值创造的生产性劳动。因而,对于奈格里及其自治主义主张来说,就是要重新激活工人阶级的革命路径,回到《大纲》建构基于自治主义的政治哲学。

在确立自治主体对抗资本政治哲学的路径之后,奈格里后来对于主体的理解发生了变化。在《帝国》(Empire,2000)出版后,奈格里基于20世纪80-90年代“后现代资本主义(postmodern capitalism)”的思索,调整了他对于劳动主体构建的意涵。首先,奈格里强调活劳动(living labour)及其对价值的创造在资本主义中是无处不在的,而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仅仅是“价值尺度的理论”;其次,奈格里认为,价值本身是无法被测量的,因为创造价值的活劳动本身是“一般社会活动”*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Empi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356.。奈格里借用亚里士多德对于劳动和行动(action)的区别,认为劳动意味着主客体关系的确立,而行动则是以自由人的参与为前提的。奈格里将活劳动与行动相联系,认为需要一种“文艺复兴式的人本主义(Renaissance humanism)”的创造活动,来将劳动从普遍尺度的秩序中解放出来;第三,奈格里将超越资本的劳动诉诸于从事知识、技术生产和创造的劳动形式——即一般智能(general intelligent)*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Empi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364.。事实上,一般智能源于《大纲》的“机器论片段”。在马克思那里,机器大工业体系构成固定资本的生产,同时使得科学技术的作用越来越突出,并催生了一般智能。而资本以一般智能对生产性劳动的替代导致了价值规律趋于解体,从而一般智能成为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崩溃的原因。奈格里、维尔诺等自治主义者抓住了马克思的这一概念,并进一步将一般智能作为活劳动、作为行动。他们认为,马克思意义上的劳动仅仅停留在物质生产体系阶段,而在后福特制时代,一般智能的实现催生了非物质劳动(immaterial labour)成为交换价值创造的体系*Paolo Virno, The Grammar of Multitude, Los Angeles/New York: Semiotext[e], 2004,。因而,奈格里认为,马克思所期待的超越资本的物质劳动主体是无法实现的,这样的主体只有建立在一般智能层面上的普遍化的非物质劳动才能超越资本。由此可见,奈格里在《帝国》中对《大纲》的解读已经全然不同。那么,奈格里为什么改变了其对《大纲》的解读?一方面,奈格里把握到20世纪7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政治的新模式,并基于此展开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帝国”概念面对的是处于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全球化生产循环秩序中的主权(sovereignty),因而帝国是这样的一种规范当代世界秩序的政治主体*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Empi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xi.。帝国并非传统民族国家(nation-states),是非中心的、非边界的,它并不依赖于资本主义的经济扩张,反而通过在一般智能层面普遍的神经科学和计算机控制体系建立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秩序。另一方面,奈格里认为在“帝国”的全面控制中构成了一种空间总体性(spatial totality),这并非传统的阶级对抗性的矛盾,而是表现为凭借一般智能塑造的面对人本身的生命权力(biopower)。因而,奈格里和维尔诺等自治主义者呼唤霍布斯式的政治“自治”,强调建立在群众(multitude)对一般智能的占有之上的自治,从而将“帝国”的控制推向其终结。

但是,奈格里和维尔诺等自治主义者事实上存在对《大纲》的误读。一方面,他们过分拔高了“机器论片段”。他们抓住的是“机器论片段”所揭示的机器大工业体系的发展导致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但是他们把科技介于劳动和资本之外了。而事实上,在《大纲》中的机器体系正是作为固定资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3-94页。存在于生产过程之中的,这在20世纪70年代就为奈格里所忽视;而另一方面,奈格里和维尔诺等人将马克思理解为技术决定论者,因而极力拓展《大纲》中的一般智能概念,作为超越“帝国”的“阵地”。事实上,在《资本论》中,机器体系不仅不独立于资本之外,而且是作为固定资本参与到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中,机器大工业本身就是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产物和中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非物质劳动与物质劳动的分离过程,也是资本的内在权力结构形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劳动对资本的实质从属(real subsumption)最终完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87页。,这一点也是奈格里未能充分把握的。奈格里等自治主义者将一般智能作为对于资本和劳动关系的解读,这是对于《大纲》当代解读的一大推进。奈格里和维尔诺将一般智能理解为具有“普遍性(universality)”的“智能一般”,因而构成活劳动可以占有的超越资本的形式。事实上,一般智能并不是“普遍的”,而是随着全球化而得以扩张的,这里可见奈格里等人具有的形而上学倾向。事实上,在马克思那里的一般智能在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过程中就已经被纳入资本的权力结构化过程中了。一般智能的“普遍性”反而在资本扩张过程中推动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升级”*Pirre Lamarche, Max Rosenkrantz, and David Sherman, Reading Negri: Marxism in the age of Empire, Chicago: Open Court Press 2011, P39.,这个过程同时导致了非物质劳动由于一般智能的普遍化对资本的实质从属。而奈格里和维尔诺们则仅仅将一般智能所代表的科学技术作为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仅仅理解了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从属(formal subsumption)意义上的关系,这显然是不够的。在这一意义上,奈格里提出“帝国”这一概念,正是对于资本理解的“补课”,尽管这个课补得还不够。

四、小结

在当代,西方左派对于《大纲》的关注有两个明显特点:其一,尽管他们依然坚持建构超越资本的革命主体,但是已经更多的转向当代的资本批判;其二,尽管他们都宣称要回到《大纲》,但更多的是以各自的理论需要重新建构对文本的解读。事实上,对《大纲》的阅读与20世纪60年代的左派运动关联,其阅读模式有着清晰的主体向度。这是西方左派对于超越资本的主体的诉求,是本土化的马克思主义与工人阶级阶级意识的需要,并因此用《大纲》否定《资本论》。而随着20世纪下半叶左派运动的相继失败,诸多左派理论家认识到仅仅依靠无政府主义式的阶级意识的冲动并不足以超越资本。20世纪左派运动的失败就在于他们缺乏对于资本内在矛盾的把握,而是仅仅诉诸外在对抗,这是无法论证超越资本的解放之路的。因为工人并非主体,而是从属于资本的。因而,当代的西方左派重新转向资本批判,回到《大纲》及其资本批判的方法论。

总的来看,不论是斯塔罗斯塔的重建历史辩证法、莱博维奇的“重写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还是自治主义的政治哲学路径,他们更强调将资本批判建立在《大纲》的劳动本体论逻辑之上。因而,在理论逻辑上,他们致力于超越《资本论》的“资本逻辑”,特别是基于对“机器论片段”的解读。当代左派在资本内在矛盾中重新发现超越资本的路径,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们对于“资本逻辑”的批判则值得商榷。“资本逻辑”其实已经存在于《大纲》中,并作为马克思讨论资本运动的逻辑线索。这一思路延续到《1861—1863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61—63手稿》),直接体现在马克思论证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从属向实质从属的过度。实际上,马克思从劳动本体论转向资本逻辑,是深化了对资本的理解和批判。首先,在“资本逻辑”中的劳动,通过固定资本的生产而实现劳动的质的规定性从属于量的规定性,从而作为劳动一般的抽象劳动统摄了具体劳动,劳动成为资本生产过程的元素(element)而实质从属于资本。再者,《大纲》中的劳动主体路径在“资本逻辑”中仅仅是作为资本的身份符号出现的,是被资本制造出来的因而成为资本的工具。在这一意义上,资本才是主体。第三,劳动向资本的从属正是在机器大生产阶段实现的,抽象劳动——劳动一般——的普遍性也正是随着劳动被量化、被同一的尺度测量而实现,进而完成从属于资本的价值创造。在资本的流通层面,随着劳动一般意义上的价值实现,劳动对资本的从属关系被扩展到资本的再生产。因而,资本成为建立在这种抽象劳动普遍性之上的总体性统摄资本循环的全过程——资本成为绝对客体。而当代西方左派的路径均未能突破“资本逻辑”所显示的必然性过程,他们所诉诸的立足于劳动的超越路径均无法摆脱劳动自身异化的过程。因而,要完成当代西方左派的资本批判理论,恰恰要推进到《大纲》之后的《61—63手稿》和《资本论》,深入到他们所否定的“资本逻辑”中,重建当代的资本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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