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克自选诗

2018-01-30 00:17
诗选刊 2017年9期

走向花山

花山,在广西宁明县内,濒临明江。绝壁

之上,用朱红颜料画着一千四五百个粗犷朴拙的

人、兽形象,其中最大的人像高达三米,最小的

仅高三十厘米,整个画面高约四五十米,长约

一百七八十米,公认为壮族古代文化之源。

欧唷唷——

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

从野猪凶狠的獠牙上来

从雉鸡发抖的羽翎中来

从神秘的图腾和饰佩的兽骨上来

我扑灭了饿狼眼中饕餮的绿火

我震慑了猛虎额门斑斓的光焰

追逐利箭的铮鏦而来

践踏毙兽的抽搐而来

血哟,火哟

狞厉的美哟

我们举剑而来,击鼓而来,鸣金而来

——尼罗!

从小米醉人的穗子上来

从苞谷灿烂的缨子中来

从山弄垌场和斗笠就能盖住的田坝上来

我是血之礼赞,我是火之膜拜

抡着砍刀的呼啸而来

仗着烧荒的烈焰而来

血哟,火哟

丰腴的美哟

我们唱欢①而来,雀跃而来,舞蹈而来

——尼罗!

绣球跟着轻抛而来

红蛋跟着相碰而来

金竹毛竹斑竹刺竹搭成的麻栏②接踵而来

白米糍粑打上我的印记

五色糯饭飘出我的诱惑

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

血哟,火哟

崇高的美哟

我们匍匐而来扬幡而来顶礼而来

尼罗——尼罗

一支支箭镞

射向血红的太阳,射向

太阳一样血红的野牛眼睛

兽皮裹着牯牛般粗壮的骆越汉子

裹着

斗红眼的牯牛一般咆哮的灵魂

脚步声,唔唔的欢呼

漫山遍野

踏过箭镞的尸体的同伴的呻吟

把标枪

连同毫不畏惧的手臂

捅进豹子的口中

山,被血液烧得沸腾了

心旌,森林

卷过凄厉的穿林风

香喷喷的夜晚

架在篝火上

毕毕剥剥的湿柴

迸出了满天星星

迸出了

布伯斗雷王的传说

妈勒访天边的故事

羽人梦

火灰,早已湮灭了

只有亘古不熄的昭示

仍在崖壁上的熊熊燃烧

比象形文字还要原始

比太阳还要神圣

连风都被杀死了

狼藉的山野,躺着

吻劍的头颅,饮箭的血

血染的尸骸

躺下了纷乱的马蹄

丁丁当当的杀戮、宰割

残忍和冷酷

只有“嗡哄嗡哄”的铜鼓

召唤弓,召唤剑,召唤着藤牌

母亲,没有绝望地哭喊

部落的废墟

崛起了年轻的村寨

文明跟随野蛮又一次穿越过死亡

那位用断臂擂响红铜鼓的美丽少女

被山歌传颂着

获得了一个民族的崇拜

被利刃割断的炊烟

在河岸上茂盛地生长

血泊的沼泽

遗弃了英雄的铜鼓时代

可战争却一直没有生锈

神圣的血,罪恶的血

波动着鲜红或黯淡的色彩……

穿过风卷起的浪,穿过浪撕碎的帆

跳上无帆的独木舟

追赶淌着血的熊,追赶射杀熊的箭

奔向佩箭的猎手

朝打鱼的奉献

朝撵山的奉献

美的裸露,力的温柔

积血消融了,浪花将孤独卷走

崇山峻岭间,奔泻着爱的湍流

鱼和熊掌黯然失色

青春和心,点亮炽热的红绣球

1984年

注:①欢:壮族山歌之一种。

②麻栏:壮族双层建筑,上住人,下养牲口。

观察河流的几种方式

河流被切开脉管

温柔的依然是水

水以任何一种方式流动

平静或咆哮

都摆脱不了岸

摆脱不了泥土和石头

岸外有岸,就像山外有山

冷静得不动声色

不仅仅女人是水

男人有时也是水,随波逐流

而人类的精神

才是水的本质

最柔软的东西无法伤害

1989年

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是杀鸭的日子

我和你和许许多多的人

都愿意相信鸭子的灵魂是不会死的

阴间与阳世隔着一条河

鸭们一只只洁白地浮过河去

彼岸是一个永恒洁净的世界

人到了那里再也不愿离开

不像我们在此岸来去匆匆

只有在我们杀鸭的时候

对岸的人才像鸭子一只只凫过河来

和我们在夜里交谈

此刻我的一只脚已经迈进河里

感觉到了河水温柔地抚摸

生命一滴一滴从指缝流逝

但我久久还是不愿涉过河去endprint

哪怕孤独真实而痛苦

多灾多难的土地

总有一些美丽苍茫的记忆

令我深深感动

1989年7月14日

秦兵马俑

为了一个死人至高无上的荣耀

浩浩荡荡三十八路纵队军阵

陷入循环的夜暗无天日的戰争

岁月比坟墓更黑 苦难比大寐更深

武官俑 跪射俑 骑士俑

杀杀杀 杀尽三百六十五里路

你们的表情都麻木了

服从命令是军人最大的美德

打赢了不会笑 只会饮血当酒

尸横遍野 你们视而不见

圆睁一双双空洞失神的盲睛

想强行建立野蛮的纪律荒唐的秩序

将军俑 战袍俑 立射俑

呜呼你们也成了极权集大成者的殉葬品

从此你们没有白天

你们的太阳是始皇帝 他已经陨落

长夜漫漫 吴钩是你们冷硬的月亮

箭镞射穿的洞孔是无光的星星

跪射俑 骑士俑 武官俑

你们谷雨无雨 清明不明

不闻不睹大年初一的鞭炮七月十四的香火

马鬃欲飘 扫六合的雄风吹不进死城

享受不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你们

甚至已经忘记

这世上还有花朵和女人的嘴唇

岁月比坟墓更黑 苦难比大寐更深

然而你们始终浩然正气 塌坏的也威风凛凛

站立本身就是奇迹

腿很结实 头颅是空的

七尺之躯 耸起不朽的碑林

你们是愚忠的牺牲

却体现了最智慧的文化

战袍俑 立射俑 将军俑

你们演活了一幕悲剧也是一场壮剧

千秋功罪 像你们为之守陵的始皇帝

盖棺千年都没有定论

呜呼 魂兮归来 自

一口打不出水的井

1990年6月22日

热爱

打开钢琴,一排洁白的牙齿闪亮

音乐开口说话

打开钢琴

我看见十个小矮人骑一匹斑马奔跑

缕缕浓云在大海的银浪上翻滚

一条条黑皮鞭下羊羔咩咩地叫

雪地里一只只乌鸦眨动眼睛

摇摇晃晃的企鹅,一分为二

胸和背泾渭分明

生命是一个整体

打开钢琴

曹植来回踱着七步

黑夜与白昼,一寸一寸转换

1994年2月24日

歌德故居

如同匆匆赶来跟一个同行交谈

清晨我刚走下飞机,来不及认真洗漱

更谈不上焚香沐浴

远远的 就看到你的头

隐藏在爬满常春藤的冷风里

目光安详

山墙上的叶子飒飒拍掌

我用平仄的汉语敲门

走进你二千五百首诗歌里

一蓬翠柳刺破墙头的秋色

德语的音节轻重扬抑

惊飞两个呜叫的黄鹂

先是站在浮雕前与你合影

我身着西装牛仔

心依旧罩着一件长衫

东西方诗人朝着各自的方向凝望

良久,转身我走过井台。走近

筑在一角的灶火炉的

添柴口

冰凉的脸颊紧贴着厨房的温暖

在一面镜子深处

我看见厨娘忙碌的身影攒动

刚烘制的蛋糕还冒着热气

她一圈圈剥开洋葱

刺鼻的气味使我泪水充盈

你一直在吟诵《中德四季晨昏杂咏》

低沉的嗓音引领我走向二楼

“北京厅”贴着中国式墙纸

青花瓷瓶,可绘有维特和绿蒂?

一旁的音乐厅

偶尔,妹妹的手像一阵风

拂过竖弦钢琴

经过一条路易十六风格的走廊

我去造访三楼 你父母的房间

精致的天文钟滴答滴答依然在走动

暗夜里提着灯笼给你照路的使女

悄然带我来到你出生的床前

那儿有一只缝纫箱

还有你的照片,和登载你出生的发黄报纸

已然不朽的 婴儿时的面容

心有灵犀

那间空无一人的最宽大的展厅

你的书籍、手稿和信笺

像诗歌君王身后的寂寞

静静地 躺在玻璃柜中

你却是没有这些烦恼

炸弹摧毁过你的故居

却消亡不了你的诗歌

我站在四楼的高脚书桌前

鹅毛笔仍在斜平面上沙沙移动

你从来都站着写作

你说:那是我的田亩

我的遗产多么壮丽、辽远、广阔

2009年11月16日

德兰修女

这个走在人群中的人,行善的济世者

穿一袭蓝白相间的莎丽,以一个食钵

苦行一生朴素至简的圣徒

在加尔各答的早晨,停下来歇脚

“因为她感到气力正逐渐离她而去”

丧钟为谁而鸣?戴安娜挽歌盈耳

大合唱,休止在她安眠之外

光环笼罩名人的今天,圣者难免寂寞

为穷人服务意味着跟穷人一样平凡endprint

荣誉只是意外收获,“我并不值得”

她视自己为上帝手中的一支铅笔

圣迹是她一步一步踩下的脚印

替悲苦无告的人做点点滴滴事情

欲望的时代,这另一种伟大

她就是光;真理;道路

奢华的国葬显然多余

向死的生命,一如裹尸布朴素

矮弱之躯,在干瘪的草席上老去

给麻风病人喂药,指头肿胀的洗衣妇

爱穷人中的穷人,真实地生活

眼睛往低处看,灵魂上升

天堂开启的大门口,她频频回首

这阿尔巴尼亚小姑娘

她再次听见离家的内心召唤

“回到地球上去吧,这里没有贫民窟”

1997年9月29日

辛迪·克劳馥

那撩拨人的乱发,春光乍泄的眼

那鼻子,宽阔丰盈的嘴,那嘴唇上的痣

那咄咄逼人的身体

一匹矫健的母马特有的气息

静寂,你的猫步比秒针更清晰

短暂停顿之后

你些微儿喘气,世界便轻轻晃动……

1997年

向日葵

凡高葬在这里

遍体辉煌 圆圆的

不朽的墓地

怒放的光芒

来自他的灵魂

刺穿一个个白天和黑夜

使后来的艺术家

不敢睁开眼睛

而他活着的时候

一个时代瞎了

他的朋友和情人

在他不再需要他们的现在

纷纷走到他的跟前

倾听

一个焚烧的生命

内心的独白

1989年

听莫扎特小夜曲

像昙花一瓣瓣在暗夜中醒来

莫扎特 你就是音乐

是一株摇曳着旋律的龙舌兰

透明的舌头

尝遍了死亡的阴郁滋味

温软地舔舐我生命的伤口

我无法进入你的灵魂

就像我无法穿过雨季

到达阳光

但我能真实地触摸你的声音

纯净的音符

一粒粒光明的种子

使装饰黑夜的灯火显得虚伪

1990年3月20日

石油

1

结构现代文明的是液体的岩石

石头内部的冷焰

零度激情,绵长的黑色睡眠

保持在时间的深渊

水与火两种绝对不相容的元素

在事物的核心完美结合

蛰伏的黑马

永恒的午夜之血,停止呼吸的波浪

谁也无法涉过的光明河流

上下驰骋

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2

石油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

而是转换,从地狱到天堂

从一种形态变为另一种形态

火焰是尖锐的预言

瑰丽的梦境在死的光华中诞生

火中盛开的石油看不见花朵

二十世纪是最黑亮的果实

接连之声不绝,石油在混沌流淌

生死回环的石油气象万千

广大无边的气息

浸淫物的空间,甚至精神的空间

塑料器皿,凡士林,化纤织物

石油在一切感觉不到石油的地方汹涌

石油是新时代的马匹、柴、布、喷泉

金苹果,是黑暗的也是最灿烂的

今天石油的运动就是人的运动

石油写下的历史比墨更黑

3

就像水中的波痕,伤害是隐秘的

大自然在一滴石油里山穷水尽

灵魂陷落,油井解不了人心的渴意

游走奔腾的石油难以界定

在石油的逼视中

回光返照的绿色是最纯美的境地

一尘不染的月光,干净的美

在汽车的后视镜里无法挽留

1993年5月6日

电话

1

磁性的音色,像黑鳗从远处朝我游来

软体的鱼,带电的动物

一遍遍缠绕我的神经

你我是看不见的,有谁能看得见呢

在感觉的遮蔽中,我们互相抵达

声音的接触丝丝入扣

嘴唇的花瓣,瞬间盛开和凋谢

狭窄的通道,一个岩洞的形状

语码进入耳廓。彼此

是对方急切寻找的向度和出口

表达从这一段躯体出发

在被告知的另一段躯体的内部消失

牙齿的闪电,淹没在黑暗的肉体里

2

电话是交流的怪物,是一道

可以随手打开的对话之门

任意阉割空间,消解语言的隐喻

迅捷把人带进精心布置的虚假场景

电荷漫游,声频信号转换

话语的遭遇其实是双料错觉

宣讲和倾听构成紧张对抗

叙事缝隙转瞬即逝

沟通隔绝的不是导线,它只是渡过方式

心有灵犀千千结

经纬的两端,灵与肉同步感应和震颤

生命的全息符号不断透折而来

像蜥蜴在草叢中来回窜动

无限膨胀的听觉空间虎虎有声

迷失于话语事件中不能自拔endprint

渴望气息和情感纠缠不已

3

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说”出

爱是无底的沦陷,热流传递

我们完全打开五官,进入迷狂状态

眩晕和笑意双向投射

谁也无法拒绝别人的口水污染自己

当“自我”和“他者”互涵

倾诉和聆听合一

电流的“滋滋”声中,灵魂出壳

通灵的现代巫师

咚咚跳动的心不由自主地大声唱起歌来

一次短暂的通话就是一次终生的相遇

1996年4月15日

在白云之上

在白云之上

透过飞机的舷窗

我看见不太远的远处

左上方

另一架飞机在飞翔

许久许久

它仿佛一动不动

像一枚别针

银白的机体

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

移动是看不见的

我知道它在高速行进

它走我也走

像一对孖生兄弟

几朵吐烟圈的云

闲庭信步

比翼双飞的大鸟

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老庄

也想象不了这景象

突然 是谁改变了航道

天空这纯蓝色的电脑桌面

被谁轻轻点击鼠标

把另一只飞鸟删除

2009年11月8日

火车站

火车站是大都市吐故纳新的胃

广场就是它巨大的溃疡

出口处如同下水道,鱼龙混杂向外排泄

而那么多的好人,米粒一样朴实健康

当十二种方言的碰撞将正午敲响

十二个闯入者同时丢失了方向

想发财的牧羊汉从北走到南

挤在人群中才知道人的孤单

明晃晃的广告牌闪烁钻石般的童话

那画上的女郎她想不想家?

飄逝的风游移的人匆匆忙忙

乐此不疲捉迷藏的是警察和罪犯

废气和噪声将铁栅栏覆盖

隐形陷阱布满最平坦的地段

日复一日爆发抢占制高点的战斗

连天空中的麻雀也心惊胆颤

钢筋混凝土的梦向四周扩展

只剩这没长开的老地方多么难看

一条条大动脉通向远方

孤零零悬着一颗发育不良的心脏

1996年

广州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

民谣

由北向南,我的人民大道通天

列车的方向就是命运的方向

纯朴的莫名兴奋的脸

呈现祖国更真实的面容

盲目的漫游者,在车站广场

误入房间的鸟惊慌碰撞

不管多么疲乏,也不愿逃离这鲜花稻穗之城

嫉羡那衣冠楚楚的大俗的人

像阳光在透明的玻璃中间飞翔

想象点钞机翻动大额钞票的声响

这个年代最美妙动听的音乐,总有人能听到

总有人的欲望可以万紫千红地开花

走向珠江三角洲,无数的人就这样消失

一场暴雨被土地吸收

也有人只是经历了漫长的白日梦

开始是苦难,结束也是苦难

列车的方向再度是命运的方向

1994年2月23日

厦门白鹭洲

半个城市已睡了,半个城市仍醒着

我和妻子来到这里,一半和另一半

现在是夜里九点一刻,灯光很美

更美的是海的幽蓝

海水是真的,在人工的港湾

堤岸很宽,铺着青草的图案

高大的宾馆沉默威严

灯火通明的门,让我洞悉了异乡的温暖

我和你离得很近,很容易看清对方

光照射到我的脸上,一半是光明

另一半成为夜的一部分

成为更真实的黑暗

时光如水,幸福弥漫,

想象两条快乐的鱼游进夜的深潭

风很凉,一对恋人在十米外斜卧,哦

水,站起来了。那是不远处的喷泉

2000年春节

春天盛大的绿只疯长在诗歌中

一碰见春天这个汉语里最美好的词

浓雾便弥漫了高速公路

又一朵桃花被谋杀,人间芳菲尽

每一面墙壁都变成哭墙

地板渗出水

天花板一脸雀斑

衣服一股潮湿的馊味,永远晾不干

从脚丫发霉到头发

一个个憋闷的人

浑身长满蘑菇

春天盛大的绿只在诗歌中疯长

当它的小猫步踩过南风天

玻璃照出一串串湿漉漉的爪印

2010年3月16日

我对黄河最真实最切身的感觉

异常宽大的河床,几乎静止的水滩

我在心中默想“哦,这就是黄河”

静静地看着,它缓缓地淌

一个四岁的孩子,坐在我对面

他爸爸为了让他睡好,整夜都站着

孩子在早晨醒来,靠在火车的窗前

看着窗外发呆

经过郑州铁路大桥时

他突然叫了一句:看,黄河!

我和他年轻的父亲都震住了endprint

他爸爸正趴在桌上睡觉

抬头问我,是黄河吗?

我说:是!

孩子真的很小

搞不懂他怎么明白那是黄河

而且我能感到他心里升腾起的神圣感

这就是血脉啊

与生俱来

不是教育出来的

天生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那个孩子看到的

和我年复一年看见的一样

都是河床,水滩

水滩,河床

巨大的黄色的河床

并没有奔腾的河流

可那一刻

我俩都感受到了黄河的震撼力!

2010年

气息

从布的纤维散发你的气息

从枕芯里 衣橱里

床单细微的看不见的缝隙里

从空气的浮尘中

头屑 剪掉后遗弃在某个角落的指甲

从夜的四面八方

你的气息

就像那件被水洗旧了的黑汗衫

把我的身体紧紧裹住

我甚至不敢开灯

我害怕骤然明亮的灯光像一声咳嗽

把它们惊散

从微微启开倒吸着凉气的牙齿间

唾液的分子和粒子 柔软的洞穴

从身体内部隐秘的分泌物

腋下 毛发 以及脚趾头

轻若柔丝的呻吟 阳台上的猫叫

电话的断断续续

镇在哭红眼睛上的冰块吸收的热气

飘散开来 皮肤薄荷般的清凉

微酸的汗味

该死的 该诅咒的 摆不脱的气息

像躁动不安的春药 窜来窜去

传递着你生命的密码

细微的 铺天盖地

进入我的呼吸 我的鼻腔

我的毛孔 在我的肺里纠缠

跟着血液流遍我全身

你柠檬的 樱桃的酸甜

菠菜和青草的清新

你那千丝万缕的烟雨江南的滋味

比弥漫的大雾更浓 比阴天纯粹

比叫人死去活来的毒品更让我沉迷

我每一个细胞都是嗅觉的感官

捕捉 吸纳

你皮肤细碎的鳞片 泛起

气息的月光 一片明亮

就这样 这一个人的

孤零零的夜晚

我裹着淡淡的 乳汁一般让人舒服的

清凉的镇静剂

在你气息的襁褓里

像婴儿一样安睡

2003年11月

岭南

镬耳高墙的岭南

榕树的气根像自梳女散开的发髻

南风天潮湿了珠江两岸

淅沥淅沥的雨走在路上,粤曲敲打芭蕉

骑楼的店铺,比红火的木棉更高深

提一笼画眉的老翁,从趟栊门走出

悠长的下午有没有两件一盅

来,到荔湾晚唱中喝艇仔粥去

青云巷,木屐声,拖,拖,听起来都是风

月光光,照地堂

西关大屋生出小蛮腰,香云纱

裹不住喷薄欲出的凝脂——连墙外

妃子笑,羞红了驻足的家园

侨哥哥下南洋去了,台风

步步高,搖晃邻家的棕榈树

落雨大,水浸街

有没有黄飞鸿弟子的无影脚,

大胆的,像唱大戏的名伶一个撮步

没有岭南,六祖又如何逢怀即止

葛洪又岂上罗浮炼丹

流人贬官的岭南,韩愈的岭南,

不辞长作岭南人,傻瓜的皇帝儿

不知喝功夫茶是一种奖赏

百饮不厌的岭南

一条江改了姓氏

柳宗元人称柳柳州

汤显祖,痛饮生猛海鲜煲的头啖汤

开埠十三行,洋人“夷馆”

被林则徐虎门销烟

见龙金田,洪秀全做太平天国千秋噩梦

邓世昌甲午惊涛,激荡冼星海的黄河

康有为和梁启超翻了个,京城隔空变法

叶剑英走出围龙,破壁桂系军阀

叶挺率铁军北伐,黄花岗的血花不忍看

小平百色起义

李金发苦吟诗句的长巷短弄

阮玲玉常游荡三大百货,旗袍

乍露岭南的春光在中山路

后人常乐道:这是

孙逸仙的岭南

珠江三角洲是一个大唢呐

深圳,珠海,是两把高胡

炸响旱天雷,山呼海应

一道彩虹顺势飞出

跨越湛蓝的太平洋

东西南北中,这里的天空最国际

这里每一个都敢吃螃蟹,因为这里是

先天下的岭南,这是纳百川的

岭南,实干的岭南

谁又能把大亚湾的波涛捂住,把石湾公仔的

耳朵捂住,把碉楼的中西合璧捂住,

我的唱大戏的岭南

2012年

松山湖

蓝天,倒扣的湖泊

阳光的金线飘落

像松散的发丝正穿过春风的手指

谁在与你耳鬓厮磨

小小的花蕾晃动

巉岩上弯曲的松树被夕照镀亮

如你的脖颈清晰

青石板留着余温,你我并膝而坐

看迷蒙的水面白鹭翻飞

牧神派遣一条小路

从身后不远的山坡蜿蜒而下

你的足音在石阶起落

像迷路的线团,沿着湖水绕来绕去

风情不解呵,两枚浆果掉进湖底

深邃的蓝被撩起,

寂静如初的松山湖

三月里曾何等荡漾

九月仍不停泛动一轮轮秋波

2014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