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里船歌

2018-01-30 06:08孙且
北方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石

孙且

1

旭日高过街津山的山顶,暗蓝的黑龙江泛起粼粼波光,大地渐渐变得和煦。

傅占祥站在船头,冰冷的身体却感觉不到温暖。

黑龙江右岸的街津山上,成材的大树早已伐光,在傅占祥的记忆里,似乎就是眨眼的工夫儿,曾经茂密的山岭只剩下些低矮的灌木,因缺少雨水,枝叶萎靡,落满尘土。山脚下就是他生活的赫哲渔村,面向莲花河几排低矮的土坯房。

生产队会计拎着铜锣,拐拉到村口,他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上到黑龙江与莲花河交汇的河口那块凸出的大石砬子上。

生产队会计敲响了收工的铜锣。

这面铜锣的锣面有一道裂缝,尖利的声音在没有遮拦的江面上回荡,傅占祥和社员们却觉得非常地中听。

生产队会计多次找队长,该换面新的了。

队长的答复总是不耐烦,能将就且将就吧,再说,换不换家巴什儿,跟斗私批修不搭界。

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生产队队长喜欢在大会小会上,两个嘴角泛着白沫,没完没了地发言。他的记忆力超强,能整篇地背下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公社革委会主任在场,他也不顾忌领导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农民当了官,无论大小,骨子里仍旧执拗。

傅占祥的家在屯子的最东头儿,所在不仅仅是方位,还具有社会的寓意。

傅占祥收了渔网,疲惫地任由舢板船顺水漂流,不时地划几下桨,只是为了调整方向。

左岸的铁架子哨所上,一个苏军士兵肩背沉重的步枪,在缓台上来回踱步。

傅占祥的父亲跟他说过无数遍,六十年代之前,他们跟对面的那乃人,俄罗斯境内的赫哲人,均为剃发黑斤的后裔,时有走动。那段前清的耻辱历史,使赫哲人成为跨境的民族。中苏两国关系紧张后,双方的边境管理严格,亲属们断了来往。

傅占祥泊好小船,女民兵排开始上操,列成横排,面向对岸,端着木头枪刺杀。

傅占祥无心观看这老套的摆设,拖着沉重的双脚回到家,母亲掀开锅盖儿,给他满满地盛了一碗拉拉饭——用玉米子做成稠稠的软饭,拌上咸杂鱼。

傅占祥吃了早饭,倒在炕上歇息,若换了往日,脑袋只要挨着枕头,鼾声即起,可这天,他却无缘由地没有一丝困意。傅占祥直勾勾地瞅着天棚,捋着思绪,却找不着缘由。

九月中旬,进入捕捞大马哈的鱼季。大马哈鱼,赫哲语,过路的鱼,学名鲑鱼,赫哲人在岸上看着逆江水而上的暗影,欢呼雀跃,“达依马哈”。凌晨二三点钟,天还漆黑,傅占祥和渔民们就起来上工了。

这种体格硕大的鱼,成群结队,从大海千里迢迢游回出生地,只是为了生育,然后死掉。傅占祥觉得,人和动物一样,有着不可抗拒的宿命。每个赫哲人,不论男女老少,均善饮酒,这是民族在与残酷的自然搏斗中养成的习惯,基因世代相传,但对于傅占祥来说,酒还有另外的作用,是唯一能忘却伤感的好东西。

傅占祥在炕上转过来掉过去地烙饼,他寻思,与其这么折腾,不如提早去整理整理渔网。

傅占祥又折返回码头,他一边抖搂渔网,一边为自己的失眠,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出现在高高的堤坝上,矮胖的是公社的一个小干部,傅占祥历来记不住端坐在办公室里那些公家人的名姓,他们抽纸烟,喝茶水,看报纸,主要营生是开会,没完没了的拖着大尾巴的会议。另一位瘦削的中年人,他不认识,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俨然是城里人。城市和乡村的干部都穿一样标准的中山服,傅占祥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可说不清楚这里面的根据,大概这就是直觉吧。

公社小干部的手上提溜儿着个小黑匣子,海鸥牌照相机,上头儿有人下来视察,他就像个跟屁虫,一路陪同。

停泊在莲花河岸边一溜儿的渔船上,只有傅占祥一个人在忙活,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两人下坡儿向他走过来。

傅占祥埋头干活儿,装作没瞅见,他的性格跟他命运坎坷的父亲一模一样,耿直且倔强,看不上的人,连招呼都懒得打。

城里人语调和悦地问傅占祥,小伙子,你这半宿下来,能打上来多少鱼?家里几口人,生活得怎么样?

上头儿来的官员多背着手,板着脸,跟老百姓装腔作势地讲话,仿佛从报纸上摘抄下来的语句,而这人面目和善,不端架子,说着人们日常的话,傅占祥有了踏实的感觉。

傅占祥话到嘴边儿,又咽了下去,他不能如实说,要按公社规定好的统一的口径,否则,会被扣上诬蔑社会主义优越性的罪名,轻则批斗,重则蹲监狱。

傅占祥的父母因病常年卧床,妹妹尚小,就靠他一个壮劳力赚满勤的工分,全家才勉强糊口,上顿接下顿,苞米面饼子,炖杂鱼。其他乡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傅占祥从不会撒谎,也不想惹麻烦,只有沉默。

“傅占祥,你不认识问你话的同志吗?”公社的小干部以为傅占祥是故意不搭理他们。

傅占祥戗着茬,“我认识的鱼,比认识的人多。”

公社的干部强压怒火,耐着性子,“你该会唱《乌苏里船歌》吧?”

“这还用说!”

《乌苏里船歌》这首经典的音乐作品,经由歌唱家郭颂演唱,迅速红遍祖国各地,一个人口统共只有几千人的少数民族——根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赫哲族人口总数为5354人——为全国人民所熟知。《乌苏里船歌》也成为赫哲族的文化象征和标志。

傅占祥可谓是听着《乌苏里船歌》长大成人的,他尚在垂髫,上船给父母打下手,赫哲人各个是歌手,边唱着这首优美的歌曲,边撒网捕鱼。

公社干部指着身边的人,“这位就是胡小石老师。”

朴实的赫哲人视《乌苏里船歌》的作曲汪云才,作词胡小石,演唱者郭颂,为赫哲族的恩人。

傅占祥不相信公社干部的话,他们习惯了跟老百姓扯谎,面前这位没有架子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大人物呢。

“我还是郭颂呢。”endprint

胡小石哈哈笑着,“小伙子,假了包换。”

胡小石将工作证递给傅占祥。

傅占祥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公社小干部埋怨,“也不问胡老师好。”

胡小石向傅占祥伸过手来,傅占祥醒过来,连忙在衣襟上蹭了蹭双手,紧紧拉住。

胡小石的手绵软而有力量。

“听许多人介绍,你是青年才俊哩——”

傅占祥不仅擅长歌唱,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还有做桦树皮画和鱼皮画的好手艺。

傅占祥一扫脸上的忧郁,“胡老师,《乌苏里船歌》这首歌,最好一边儿唱,一边儿和着拍子划船,更带劲儿!”

胡小石有了兴致,“小伙子,你能不能让我亲眼看看,你一边划船,一边唱歌的样子?”

“太好了!”

傅占祥请胡小石坐在船头,他们面对面。

傅占祥双臂划桨,小船溯流而上,黑龙江像条金色的巨蟒扭动着身躯,经过那个大大的洄湾儿,沙洲上的柳条在渐渐变红。

傅占祥昂起常年被江风吹得干裂的脸,高亢地唱起来,“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下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舱。阿啦赫呢哪,阿啦赫呢哪,赫呢哪哩呀……”

傅占祥加上了自己的衬词儿。

胡小石鼓掌。

这更激发了傅占祥,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反复复唱着。

胡小石示意坐在船尾的公社小干部,给他和傅占祥就这样照一张合影。

傅占祥看见公社小干部摆弄照相机,赶紧脱下寒碜的上衣,他只有身上这一套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露出生产队奖励的白背心,胸前印着“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红字,挺直了腰板。

不知不觉,小船划进其他生产队的地界了,公社的干部提醒傅占祥,“胡小石老师还没有吃早饭,我们该回去了。”

傅占祥不好意思着,赶紧调转船头,奋力向回划去。

胡小石问傅占祥,“小伙子,你多大了?”

“十八了。”

一片乌云遮住阳光,阴影笼罩住小船。

胡小石沉吟,“哦,多好的年纪——”

2

1959年的秋天,十八岁的胡小石拎着耄耋的外公留给他的旧皮箱,登上了开往黑龙江的火车。

两年前的整风运动,在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的胡小石写文章,替被批判的老师们辩护。运动后期,胡小石被打成右倾分子,发配边地东北,劳动改造。

整整两天一夜的路途,黄昏时分,满是尘土的列车停在哈尔滨站。站台上乱糟糟的,人们高唱着“踢开困难,排山倒海,咱让那工业农业大跃进,咱让那社会主义鲜花处处开”,正热火朝天地在拆除火车站原来的俄式票房。

这只是全国庞大合唱的一个声部。

同行的人向车下移动,只有胡小石还坐在硬座车厢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疲惫。

胡小石第一次离开家乡扬州这么远,黑龙江省对于他来说,只是地图上的概念——中国的最东北,还有历史书上关于宁古塔的叙述。

在胡小石的童年記忆中,身为乡绅的外公永远穿着深色的长袍,每年都要找东关街的老裁缝做件新的,式样不变。外公家宅院的大门紧闭,门槛随他个子的增长也在加高,即使他上私塾了,也需要费力地迈过去。有客人拜访,门房总是先使门闪出一条小缝儿,禀报后开半扇,让访客侧着身进来。外面就成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幼小的胡小石会借机向外窥探,时刻不离半步的老妈子便一把将他拽走。自从母亲抱着襁褓里的他进来,幼学之前,他就没迈出过这个深宅大院半步。

胡小石八岁那年,到广陵路的梅花书院念书,身边有两个高大的男仆人,一左一右陪伴,洋车拉着直接去,再直接回来。

胡小石的心里一直揣着个闷葫芦,外公为什么要看管他这么严。

时代巨变,新中国成立,胡小石上了大学,他才得以知道自己的身世。

祖父胡恩溥早年从安徽绩溪老家东渡日本,留学日本东京的日本大学法学系,完成学业回国,先至天津的北洋法政学堂教书,这是一所由直隶总督袁世凯开设的新式学校,后又受邀担任袁世凯兴办的报纸《国权报》的社长。

在互联网的今天,我们看到太多对历史人物不一样的评价。过去,我们似乎有一种行为习惯,将某些复杂的历史遗产当作前行的羁绊,最简单的做法,搁置到一边。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中期,多事之秋的华北,三月的一天,胡社长在日租界的家里,穿着睡衣,仰在沙发里看书,这是一栋二层的洋房,一颗子弹从客厅的窗户斜下射入,正中太阳穴,鲜血溅满手上的小册子《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第二天,侵华日军驻天津师团的参谋长酒井隆扬言,暗杀胡恩溥系国民党蓝衣社的特务所为,指责中方破坏《塘沽协定》,向国民政府提出交涉。

具有留日背景的胡恩溥是大家公认的亲日派。

当年的国民政府像无证照的商贩,谁都可以讹诈。

最后,何应钦与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签订 “备忘录”,即臭名昭著的《何梅协定》。

其实,胡恩溥与董必武是日本大学法学系的同窗好友,虽然政治信仰不同,但他凭借自己的身份,一直在为天津日租界活动的共产党人提供帮助。

日本战败后,远东军事法庭上,酒井隆供认,刺杀胡恩溥是他策划的一个阴谋,栽赃国民党,为进一步侵略华北寻找借口。

胡恩溥远在武汉大学读书的独子闻讯后,怕国民党特务斩草除根,胡家几代单传,连忙躲避北平,投奔父亲的好友傅作义将军门下,长子胡小石出生,也不敢疏忽大意,托付扬州的岳父抚养。

子夜,火车隆隆地驶过济南泺口黄河大桥。胡小石和车厢里所有同去黑龙江的旅伴一样,整夜无眠,觉得时间从没有过地漫长。

胡小石的脑海里有两股力量在对抗,彼长此消,一是外公的嘱咐,达观地活到最后,才有可能看到谁胜谁负,另一个念头稍占上风,只要踏上这片寒土,像无数流放的先人一样,永无回归之路。endprint

在我们的对面,寒冷的西西伯利亚,也星罗棋布着一个个劳改营,俄语简称ГУЛАГ,我们翻译为古拉格。

胡小石的生命走向,在他下火车的那一刻,发生了他无法预料的逆转。

这些右派分子在哈尔滨短暂停留后,在新领队的看押下继续他们的行程——更遥远的大荒之地,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留下来了,其中就有胡小石。

省里负责接收派遣右派的某位不大不小的干部翻阅了这批人的档案材料,他注意到,一个年轻人的名字竟然与南京大学的胡小石(号夏庐)先生的名字一字不差。他在大学期间,从师过游寿先生,对这位国学大师的师爷有耳闻。

他有了好奇心,接着往下面看,这个年轻人还跟国学大师一样亦擅长诗词,新成立不久的哈尔滨歌舞剧院创作室尚缺个写作歌词的人,便把胡小石的档案从摞成山的大堆里抽了出来。

有时,命运就是阴差阳错。

第二天的上午,这个人事干部送胡小石至哈尔滨歌舞剧院报到,在管理员引导下,住进单身宿舍,这是一栋那个年代最常见的仿苏联兵营式的楼房,我们俗称的筒子楼,一个大穿堂,两边统一排列八平米见方的房间。

宿舍里依墙摆放四张单人床,上班的钟点儿,三个人在蒙头大睡。

管理员指着靠门那张空着的铺位,你就睡这儿吧。

昨天在招待所,胡小石瞅着星空,迷糊过去,碎梦一个接一个,过后没有半点痕迹留下。

胡小石本无睡意,三人的鼾声让他的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他也睡着了。

胡小石过后回忆,这一觉,好久没这么踏实了。

3

胡小石和傅占祥相识,整整十年后,两人才再次见面。

赫哲族首届乌日贡(赫哲语,喜庆吉日)文体大会在同江县的街津口乡举行。

开幕式,主持人播报到会的嘉宾,“大会主题歌《乌苏里船歌》的词作者胡小石老师……”

观众掌声一片。

代表饶河县四排赫哲民族乡参加叉草球表演的傅占祥早就认出主席台上的胡小石。

晚上,县委书记宴请来宾,酒席散了,胡小石回到招待所,傅占祥斜倚在前厅的椅子睡得正香。

“胡老师,这位同志来找您,已经等了好久了。”前台的服务员说。

胡小石叫醒傅占祥。

傅占祥仍有浓浓的酒意,拉着胡小石,非要出去再喝几杯。

傅占祥是发自内心地真诚。

傅占祥开始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传说中的法力无边的大神恩都力(赫哲语,天神)。十年前的那天,他无缘由地失眠,其实就是神灵的显现和庇佑,若是像往常那样熟睡过去,他就错过了认识胡小石老师这个千载难逢的机缘。

“胡老师,四排乡送我到黑龙江省民族干部学院音乐专业学习,下个月,我就去哈尔滨报到。”

“你什么时候搬去饶河四排了?”

傅占祥举起玻璃缸子的白酒,一口干了下去,“胡老师,说来话就长了——”

傅占祥和胡小石在江滩上见面后不久,街津口公社筹建兽医站,他第一个报了名。

1969年3月,中蘇两国军队在乌苏里江的珍宝岛,赫哲语叫古斯库瓦郎,一个只有0.74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多次发生激烈的武装冲突,边境形势骤然紧张,同江县革委会将家庭有历史问题的居民强行迁离边境一线,傅占祥一家先搬到勤得利农场,后又挪至更内地的友谊农场。

年迈的父亲以为再也回不到渔村了,跟傅占祥说:“看来,鱼打不成了,你得学门糊口的手艺。”

傅占祥就给在农场当兽医的亲戚,打下手,学着治马治牛,农场兽医站站长看他有悟性,送他到佳木斯的兽医学校进修。

中苏关系渐渐缓和下来,县革委会又把他们迁回了原籍,还没结业的傅占祥也随着父母回到街津口。

几年的实践下来,加上学校的理论学习,傅占祥达到了单独主刀手术的水平,若没有这次变故,他就进入农场的兽医站工作了,成为赚工资的农工了。

傅占祥和要好的朋友喝酒,将这件事儿张扬出去,公社的赤脚兽医非他莫属。

然而,出乎傅占祥的意料,名单公布,榜上无他,录用的那人是公社副主任的小舅子,原先只是个乡下劁猪的。

傅占祥独自喝闷酒,越想越憋屈,半醉的他借着酒劲儿去找公社副主任说理,就是当年那个陪同胡小石的公社小干部,如今,人家升迁了。

公社副主任肯定还记恨着当年的傅占祥对他的态度,根本不听傅占祥的讲话,厉声叫他滚出去。

“你是国家干部,对待老百姓,这是什么态度!”傅占祥质问。

“怎么了,就这态度,你有章程的话,直接去中央告状吧!”

这激怒了年轻气盛的傅占祥,觉得身上所有的血向脑部奔涌,他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

公社副主任跟傅占祥娘呀爹呀地对骂起来。

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

公社副主任对着围观的人高叫:“把这个混账东西给我赶出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上来撕扯傅占祥,连推带搡,将傅占祥驱出公社的大门。

傅占祥在回家的路上,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又折返回来,找公社副主任想继续理论。

公社副主任办公室的门紧闭,他知道那个污吏就在里面,一脚将门踢开,门下挡的木板掉了下来。

公社副主任站在那里一脸错愕,慌忙抓起桌子上的电话。

派出所的警察赶来,拘留了傅占祥。

三天后,傅占祥出来,他径直来到一家小饭店,不知不觉喝下一瓶六十度的高粱酒。

傅占祥醉醺醺地来到黑龙江边儿,平时,这一瓶酒,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傅占祥解开小船的缆绳,边划边唱着渔歌。

傅占祥累了,躺下迷糊过去,小船顺流而下,出了同江县的水域,进入抚远县,搁浅在对岸的沙滩上。

傅占祥醒了,四周站着高大的穿马靴的苏联士兵。endprint

苏联边防军将傅占祥送进哈巴罗夫斯克的监狱。

双方边防军会晤后,傅占祥被解送回来,县法院认定他叛逃,以“现行反革命罪”的罪名,判处他有期徒刑八年。

“文化大革命”结束,国家纠正“冤假错案”,傅占祥得以提前释放。

傅占祥出狱,回到街津口渔村,人民公社更名为乡,公社副主任转为副乡长,对于傅占祥受的冤屈,没有丝毫的悔意,而是处处找他的碴儿,给他小鞋穿。傅占祥觉得继续在老家待下去,这个主管渔业生产的官老爷一手遮天,找机会还会加重整治他,不管怎么样,他确实非法越境了,颜面上也无光。于是,傅占祥远走饶河县四排村投奔了亲属。

胡小石知道安慰傅占祥是无用的,他们经历不一样,但同样受过不公平的待遇,只有无声地喝酒,这是唯一的稀释手段。

“胡老师,我为了生计,娶了一个本地的赫哲姑娘,当年,就稀里糊涂地有了儿子,第二年,又有了女儿……”傅占祥又开口了。

“谁家的闺女?”

“尤桂琴的小女儿。”

“你岳母满肚子里,装着的全是原汁原味的嫁令阔。”

“我一有工夫儿,就拨起口弦琴,让岳母给我吟唱,并记录下来。”

“四排村孕育着取之不尽的赫哲族文化资源,你要好好汲取,会受用终身。”

“我只是个打鱼的渔民……”

“小傅,你还年轻,有大把的好时光,千万不要沉沦下去,过去只是一时的挫折。”

胡小石鼓励傅占祥到了黑龙江省民族干部学院后,好好学习专业知识,努力钻研赫哲民族音乐。

“我们一起合作。”

“胡老师,你说什么?”

“我作词,你来谱曲。”

“胡老师,我不是在梦中吧。”

“我们一言为定。”

“胡老师,有机会一定来我们四排,我给您在乌苏里江上唱《乌苏里船歌》!”

《乌苏里船歌》在严格的意义上诞生在乌苏里江的四排村。

“我真想念四排的老朋友们!”

“現在的四排,比您当年去的时候,大变样了,修了通县城的公路。”

胡小石感慨,“二十多年了——”

4

1961年8月5日,位于松花江畔的哈尔滨青年宫——一座迎着江面昂首起飞的飞机象形的建筑——剧场的大幕徐徐拉开。第一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开幕。

哈尔滨歌舞剧院交响乐团演奏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田园》,指挥孙圣汉。

九天后,闭幕式,同样的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田园》,指挥普尔克拉别克。

1908年4月,旅居哈尔滨的俄罗斯侨民组建的中国第一支交响乐团“哈尔滨中东铁路局交响乐团”,普尔克拉别克是最后一位指挥。

随着《田园》最后一个音符停止,普尔克拉别克的指挥棒飘逸地落下,大幕缓缓合上。

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新时代开启。

全场观众起立,掌声雷动,久久不退场。

在后台掩面而泣的普尔克拉别克返回谢幕。

普尔克拉别克站在台上泪流满面,忘记了向观众鞠躬致谢。

观众席上的胡小石也早已热泪盈眶,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高音歌唱家张权,反右运动被打成右派,他们前后脚来到哈尔滨,跟他一样,除了音乐的感染之外,这座处于冰冷寒带的城市,半个世纪以来,用无比温暖的怀抱,接纳和拥抱了无数——包括普尔克拉别克,张权和他——被放逐的身躯和心灵。

首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鼓舞之下,创始人之一的哈尔滨歌舞剧院院长沙青筹划在转过年的第二届上,推出新创作的曲目,决定派艺术家们下基层采风。

合唱队队长郭颂找到作曲家汪云才和创作员胡小石。

郭颂与汪云才同龄,比胡小石大了九岁,凭借演唱《丢戒指》《新货郎》等东北民歌,声名远播,后师从俄罗斯女高音歌唱家阿恰依,在提高演唱技艺的同时,开拓了艺术视野。

郭颂想让两位同事给他创作一首艺术性更强的歌曲,转变自己带有明显东北二人转的曲风。

此时,汪云才正给赫哲族剧作家乌·白辛的话剧《赫哲族婚礼》配乐。

汪云才随乌·白辛到同江县八岔乡深入生活,搜集了不少民歌,并用简谱记录下来。日本侵略东北时,关东军国境守备队为阻止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两岸的赫哲人来往,强行将赫哲人迁至三江平原的腹地。光复时,从沼泽地里走出来的,只有几百人。会唱民歌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汪云才搜集来的,大多不完整,有的只有一两句。

可这些赫哲族民歌的碎片,优美的旋律,诗一般的语言,不仅给汪云才,也给胡小石、郭颂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汪云才无法随他们下去体验生活,他提议,不妨写一首反映赫哲族新生活的歌曲。胡小石和郭颂同意。

赫哲族为黑龙江省独有的少数民族,当年,最主要的聚居点有三处,分散在同江县的街津口乡、八岔乡和饶河县的四排村。

胡小石先去了同江县的街津口和下八岔,在哈尔滨坐火车,颠簸一夜到了佳木斯市,接着换乘长途汽车,匈牙利进口的依卡路斯60型客车,车围的红漆布满了泥渍,顶棚行李架放置煤气包,人只好和行李混在一起,空间狭小,旅客团着身子挤在座位上。

长途汽车出了佳木斯市,一条看不到尽头儿的蜿蜒土道,凸凹不平。中午左右下了场小雨,道路泥泞不堪,乘客时不时地要下来,卷起裤脚,帮助推陷入烂泥中的车。晚上,好不容易地挪蹭到了县城,多是低矮的泥草房,稀疏的灯火比天上所剩无几的星辰还寥落。

胡小石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坐上了专程送他去街津口的马车。黄昏时分,终于到了目的地,胡小石觉得两条腿有些僵直,缓了好久,才能活动。

一个月后,又去了更下游的八岔乡。

转过年的春节后,胡小石又去四排。endprint

胡小石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前有在同江县旅行的经验,这次去的饶河县,同属偏远的边境,但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饶河县更闭塞,交通更不便利。胡小石辗转走了十八天,才来到封冻的乌苏里江边。

胡小石住进了招待所,这土坯房没他的个子高,另一半挖在地下,窗户与地面一平,当地人叫地窨子。

胡小石打趣着,“我也仿效徽钦二帝坐井观天。”

胡小石学会了做一个乐天派。

每天晚上,人们劳作歇息了,胡小石挨家挨户上门,请赫哲老百姓,唱民歌、讲故事。

赫哲人住的房子,大多也是这种地窨子,里面搭上火炕,冬暖夏凉。

人们说,胡同志,我们唱歌,要有酒相伴,听者也得一醉方休。

从街津口到四排村,这半年下来,胡小石的酒量大长。

胡小石每次都爽快地答应。

有一回,胡小石在赫哲人著名歌手葛德胜家喝醉了,倒下身子睡在葛家的火炕上。

第二天早上,胡小石醒来,连忙道歉。

葛德胜说,这就是你的家。

胡小石对这个词早已陌生了,他从没想过能再回到扬州那个灰瓦白墙的大宅院。

葛德胜使劲儿地往炕洞里添柴火,胡小石感到浑身无比地热乎。

这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早,冰雪融化,公路的土道无法通车,饶河与外界的交通断绝了,胡小石只有等到五月份乌苏里江跑过冰排通航,乘火轮船至抚远县,转松花江到佳木斯,再返回哈尔滨。

生产队赶马车送胡小石去县里乘船返回省城,全村的老百姓前来送行,依依不舍。这几个月里,胡小石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欢乐同忧愁,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葛德胜举着酒杯,用高昂的嗓音唱起了“依玛堪”。

“阿朗赫呢哪,阿朗赫呢哪,阿朗赫赫呢哪,赫雷赫赫呢哪,阿朗赫呢哪,赫雷,给根——”

这是“依玛堪”只用虚词的散板性引子。

旭日东升,抬眼望去,金晖洒满乌苏里江,远处的大顶子山,映山红盛开,一朵朵形状各異的云彩悠悠飘过……

胡小石按捺不住喜悦,在这一瞬间,他找到了要表达的语句。

在六十年代,艺术的主题在创作之前就已固定下来。

胡小石的构思,在同江县的街津口、八岔时就已基本成形,通过叙说赫哲族富有本民族特点、充满生活气息的捕鱼劳动场面,歌颂赫哲老百姓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可是,他苦于一直找不到触发他创作灵感的那个重要的起始点。

胡小石在颠簸的马车上,他把本子搁在盘坐着的腿上,奋笔疾书。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舱……白云飘过大顶子山,金色的阳光照船帆,紧摇桨来掌稳舵,双手赢得丰收年……”

《乌苏里船歌》的歌词,胡小石一气呵成。

5

那年的农历七月十五,赫哲族河灯节,四排乡的丰书记邀请胡小石和郭颂来饶河参加活动。汪云才不幸病殁了。

傅占祥激动地跟胡小石单独通了电话,“胡老师,我们穿民族传统服装在村口迎接您。”

丰书记到饶河县城迎接胡小石和郭颂。

胡小石问丰书记,“傅占祥呢?”

“老傅在乡里布置会场,他可是我们乡乃至县里文化活动,不能缺少的人物哩,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他是桦皮手艺国家级传承人。”

傅占祥来到乌苏里江边的四排村生活,这里比街津口闭塞很多,尚比较完整地保留着赫哲族的传统习俗和文化,葛德胜能唱大段的“依玛堪”,尤连仲会一手娴熟的桦树皮制作技艺,尤银合随口就来优美的嫁令阔和赫尼娜小调,傅万金是濒临消亡的赫哲语的活词典。

这几位赫哲族民间艺人的绝世才华触及了傅占祥的心底深处,他立马变了一个人,歇网期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向这几位讨教上。傅占祥暗下决心,做一位民族文化之根的追寻者。

四排村改建为赫哲族民族乡,王姓的书记和乡长到网滩上找傅占祥。傅占祥凭借自己的灵性,而立之年的他已成为赫哲族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

傅占祥正在渔窝棚里,和几位同伴,就着杀生鱼“他勒卡”,喝烧酒。两位当家人向傅占祥说明来意,请他到乡文化站工作。

“小傅,新成立的四排乡,需要你这样能写能画能唱的文化人。”

傅占祥像个聋哑人,耳朵和嘴巴不好用,只顾喝酒。

看傅占祥红扑扑的脸色,酒已有了九成。

书记和乡长告辞,留下话,改天再来。

一个同伴问傅占祥,“傅虫子,你真没听清楚书记和乡长说的啥?”

嗜酒如命的傅占祥自嘲自己是酒虫子,他说,喝酒的人应该按水平的高低,授予相应的“职称”。

傅占祥仿效公家单位的四级技术职称,也定了四个级别,从低到高,依次是酒混子、酒虫子、酒鬼、酒仙。

傅占祥振振有词,“酒混子,一天三顿饭,顿顿喝,不落下,不多喝,二三两,也不快喝,慢慢遛着喝,整天晕乎着。酒虫子,酒量有限,但有酒必喝,每喝必醉。酒鬼,酒量大,喝过了,也能把握住,不丢丑。至于酒仙,无论喝多少,从未醉过。”

傅占祥封自己是酒虫子,中级职称。

“傅虫子,公家的正式工作,你竟然不动心!”

“公家人不如咱们这么自在,人这辈子,有酒喝,足矣——”

大家没有当回事儿,以为傅占祥的大脑处于迷糊的醉态,等他清醒了,他会主动去找乡领导。

然而,傅占祥照常出船,聊天也不谈及,好像书记和乡长根本没来找过他,从来就没有这回事儿。

果然,几天后,书记和乡长又来到网滩,傅占祥打鱼去了,两位领导就地等着,一直等到傅占祥收船靠岸。

“再说吧,我还没考虑好。”傅占祥说。endprint

“你好好考虑几天,我们再来。”

书记和乡长走了,一个要好的同伴提醒傅占祥,“傅虫子,你真以为你是诸葛亮,非得领导三顾茅庐!”

傅占祥觉出不妥,“咱不是那样摆谱的人。”

傅占祥回家换了件干净的褂子,去了乡政府,他成了赚工资的公家人。

胡小石问丰书记,“傅占祥的酒量又大长了吧?”

丰书记笑着不答。

傅占祥酒虫子的本色,胡小石算是见识过了。

傅占祥在黑龙江省民族干部学院学习期间,同寝室的几位兄弟民族的同学,有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锡伯族、朝鲜族,个个是豪饮的汉子。这几个人隔三岔五就聚在校外的小酒馆里喝酒,傅占祥每回都喝得东倒西歪。

有一回,傅占祥跟同寝室的那几位同学酒后,大半夜了,仍山南海北地胡侃着。

其他同学或躺或坐在床上,唯独傅占祥屁股搭在木条椅子的背上,脚踩着凳面。

傅占祥越说越兴奋,“学校的牌匾应该挂在咱们寝室的门旁。”

其他同学附和叫好,“傅虫子,你若把学院的牌子摘下,以后,我们哥儿几个轮流请你喝酒,一直到毕业!”

“你们这是激我!”

大家起哄,“傅虫子,不敢!”

傅占祥出去,不大的工夫儿,扛着学校的匾额回到寝室。

几个人又挨个门敲其他的寝室,找钉子和锤子。

全楼层的人让这几个胡闹的人搅和醒了,睡眼惺忪地围观叫好。

傅占祥更来劲儿了,指挥着,高了,低了。

他们折腾到凌晨,到底把学校的牌子立在寝室门的右边。

第二天早上,傅占祥和同宿舍的难兄难弟酒醒了,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

傅占祥摘下学校的牌子正准备送回原处,学校的主要领导出现在楼道里。

学院的女书记扶了扶高度近视镜的框子,质问这是谁干的。

这位女书记给傅占祥他们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板着面孔,从来没笑过,也从没谈过个人以及家庭情况。傅占祥和许多同学猜测,她一直单身。

傅占祥站出来。

傅占祥被叫到了学校办公室,有官衔的工作人员无论大小,轮流地批评他。

好心的班级辅导员私下里找停课反省的傅占祥,“傅虫子,你这件事儿,的确闹得不小,事到如今,只有向书记和院长说软和话,请求宽恕,真要是被开除了,你回县里,怎么跟领导交代。”

傅占祥终于耷拉下了脑袋,像缺少水分的植物打蔫了。

同宿舍的那几个人撺弄傅占祥出去喝酒,转换一下心情,高兴高兴。

“给傅虫子叫上咱们班那几位能歌善舞的朝鲜族女同学。”

提酒字就兴奋的傅占祥第一次没有应和。

傅占祥连续几天找书记和院长检讨,可这两人像是一对说相声的,一唱一和地不依不饶。

“你的事儿,得过几天,再上会研究。”

看来,领导的怒气还未消。

辅导员问傅占祥,“你认不认识能跟学校领导说上话的人?”

傅占祥嗫嚅,“在哈尔滨,我只认识胡小石老师。”

辅导员拍着大腿,“赶紧给胡小石老师打电话。”

“这多丢人呀。”

“傅虫子,到现在了,你还顾得上丢人不丢人!”

时任黑龙江歌舞剧院副院长的胡小石正忙于组织一个大型的演出,忙碌中,给学校的女书记打了个电话。

女书记把傅占祥班级的辅导员叫去。

辅导员从女书记的办公室出来径直来到傅占祥的宿舍,“还是胡小石老师的面子大,傅虫子,你小子算是躲过去了。”

“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没算完,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写篇检讨,深刻些,最好自己给自己上纲上线。”

傅占祥拿着检讨书给女书记送去。

女书记的态度变得温和,“院领导考虑到你已经认识错误了,又是少数民族干部,以及方方面面的原因,不想给你更大的处分,希望你以后能遵守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

傅占祥回忆起这件往事,拿自己打趣,“我傅占祥绝对名垂校史了!”

第二天的上午,胡小石參观了饶河县博物馆,在傅占祥制作的那幅长七米半的赫哲族民俗桦树皮长卷前,不住嘴地夸赞他。

丰书记躲到一旁偷偷地打手机,焦虑地询问。

其实,丰书记回答胡小石寻问傅占祥,都是他事先编好的托词。傅占祥酒后又惹祸了。

傅占祥因一个工作上的琐碎小事,跟县里的主管文化的领导,吵了起来。

这个女官员原在县公安局的重要部门担任领导,行事作风一贯强势。

她指着傅占祥的鼻子厉声呵斥,“你给我滚出办公室!”

这句话如锋利的匕首,正正刺中傅占祥心底深处的那块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他条件反射地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在桌子上。压桌子面的玻璃,碎成一块块冰凌,散落在地上。

女领导叫来她以前的同事,反拧着傅占祥的胳膊,塞进警车里。

丰书记听到消息后,赶到县公安局找政委求情,可是,他来晚了一步,政委无奈地摊开双手,他已经在行政拘留书上签字了。

好在关到铁笼子里面受教育的傅占祥这天下午就可以提前被释放出来。丰书记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

晚上,乌苏里江边点起了篝火,轮到傅占祥表演,他上台前,一口干下拳头大小杯子里的白酒。

傅占祥情绪激扬,为胡小石和郭颂一口气唱了好几首自己创作的赫哲歌曲。

“遍地的口弦琴声,满江的嫁令阔曲,鱼儿欢跳,鸟儿歌唱,今天我们过节,爱宁木鲁阿念鲁依——”

阿念鲁依,赫哲语,节日。

6

在返程的火车上,半夜时分,胡小石和郭颂仍毫无睡意,两人习惯了熬夜,借着昏暗的夜行灯,对饮起来。endprint

胡小石有套自嘲的顺口溜,其中有两句,“抽烟喝酒不锻炼,每天半夜两点半。”

这是文学艺术创作者生活的真实写照。

“丰书记私下里跟我说,傅占祥因为贪杯,误了前程,我劝他少喝酒,他回答我,胡老师,多亏有酒,打开了我创作的心窍,也帮我过了太多轻易过不去的坎儿,酒无治疗作用,但能止痛。我们曾经何尝不是如此……”

那個凉爽的上午,胡小石揣着介绍信来哈尔滨歌舞剧院报到。这是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中间是宽阔的绿化带,围着修剪成篱笆状的矮榆树,种着丁香树,他当时并不认识,后来,同事告诉了他这树的名字,树丛里有石砌的甬道,隔一定的间距,放置一张刷着绿油漆的木条椅子,两侧人行道笔直排列着高大的糖槭树,隔着柏油马路拉起手来。阳光漏到地上,影子斑驳。米黄色的欧式建筑掩映在绿荫之后,不高,但很壮实。这街道俨然是休憩的公园。

胡小石第一次看到如此具有美感的城市规划,对他将要生活的这座城市,渐生好感,呼吸开始变得均匀。

收发室的看门人半摘下眼镜,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指点胡小石上四楼,这栋新建的四四方方灰楼的顶层,人事科,尽把头儿的那间,门上有牌牌。

不复杂的交接手续后,科长让一名工作人员,领着胡小石去后院儿的单身宿舍。

“胡同志,今天安顿下来,明天正式上班。”

这个看上去跟胡小石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蓝咔叽上衣的领子扣得严严实实,让外人看上去极不舒服。他指了指一个虚掩的房门,转身离开。

胡小石推开窗户玻璃贴着报纸的木门,合页发出很响的摩擦声,逼仄的小屋,紧抵四个角,安置了四张单人床,挨窗户和左手边的三张上面,有三个人正蒙头睡大觉,而这个钟点,正是上班的时间,楼道里静悄悄的,他们的鼾声在走廊上回荡。胡小石赶紧合上门。

临近中午,这三人先后醒了,之间相差的时间,以秒来计算。胡小石想起了《史记》里写的,“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合。”

他们热情地打招呼。他们事先知道,要有一个年轻人来。

几个人寒暄着。

这三人都操着南方口音,这让胡小石倍感亲切。

“终于能凑成完整的局子了。”胡子拉碴的那位说。

“打扑克。”戴近视眼镜的小个子解释。

“我们一伙,对付他们两人。”方脸庞的拍了拍胡小石的肩膀。

黄昏,这三人从食堂打回饭菜,年龄最大的那位窝下身子,在床下面掏出一瓶白酒来,角落里不止这一瓶,欢迎这位小老弟入伙。

胡小石平生第一次喝酒,一小口高粱酒,却仿佛刚涌出炼炉的热流,经过食道,进入胃里,然后,又通过毛细血管到达身体的每一个末梢神经。

年岁最大的老兄是安徽人,比胡小石早来半年,他被打成右派,老婆领着孩子就和他划清了界限,他便退回当年,又成了单身汉。

另两位室友,一个来自江西上饶,一个来自浙江奉化,年纪轻轻还不到而立之年,却是老资格的无产阶级文艺工作者,光复后,他们红小鬼随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文工团来到东北,后来,许多战友跟着解放大军南下,组织上安排他们两个留在哈尔滨。

三人对胡小石说,酒是个好东西,尤其在寒冷的边地,清朝顺治年间,诗人吴兆骞遣戍宁古塔二十三年,他的《秋笳集》,里面多是饮酒时赋的诗。

这些诗篇,胡小石是熟悉的,他在来东北的火车上,一直在默念。

胡小石吟诵最多的是吴伟业的《悲歌赠吴季子》,“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那位好久没刮脸的老兄一个劲儿问胡小石,“说,说,感觉?”

胡小石头有些晕,他实话实说,一个从未喝过酒的人初次品尝烈酒的感受。

“全身发热……”

“你慢慢就体会到酒的好处了。”

老兄拉起了二胡,刘天华的名曲《病中吟》,喑哑的琴声响起。

天色彻底暗下来,这里的星空远比南方的寥廓,深邃,澄澈,迢远。

胡小石一口喝下杯子里剩余的白酒。

胡小石迷糊着了,他睡得很沉,从学校党委开全校大会,批斗他的那天起,就没睡过安稳觉,不连贯的、乱糟糟的梦,说醒就醒来。

这一觉下来,胡小石睁开眼,天已大亮,那几位兄弟还在打呼噜酣睡。

胡小石被分配到剧院的创作室工作。

胡小石在哈尔滨迎接来东北的第一个寒冬,几个人围坐在暖气旁边,顺畅地喝着用热水烫温的白酒,天南地北地闲聊。胡小石觉得,这些知识和经验,在大学课堂上永远学不到。

有人来单位找胡小石,若他不在办公室,同事就说,去后院的宿舍。来人问,哪一间。无论谁回答,都是一致的,门口立着空酒瓶子的那间就是。

胡小石宿舍门口的墙根儿,总有没来得及扔掉的空酒瓶子。这是床下无空余的地方,挪出来的一小部分。

胡小石到赫哲人居住地体验生活,加在一起统共大半年的时间,酒力得到突飞猛进的进步。寒冷而严酷的自然条件以及在这生活环境里的渔猎生产劳动,赫哲人无论男女,个个善饮,他每到一户,男女主人就端出坛子装的烧酒,拿出烤熟的鱼坯子,招待他。

胡小石回来后,教会他喝酒的三位老师发现,这徒弟几日不见,能耐大了,已不是他的对手。

这几位老师倒是胸怀博大,“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胡小石和郭颂作为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代表人物,下放到阿城县新华公社的前陈占一屯务农。

生产队分配从没干过农活儿、笨手笨脚的胡小石和郭颂看青。这是农村最清闲的活计。生产队长直白地告诉他们,县革委会的头头儿有话,要不,肯定安排他们干触及他们资产阶级灵魂的累活儿。

秋天庄稼收割过了,日头刚出来,生产队长就站在村口吆喝,“出工了——”endprint

生产队开始挖菜窖。

中苏关系紧张,黑龙江省各地开展挖防空洞,战争没打起来,老百姓发现,在阴凉的防空洞里储藏蔬菜,是个好办法。

生产队长决定挖个更深更大的地窖,存下更多的山东大白菜、萝卜、土豆,包括他和会计家的,度过难挨的寒冬。

农闲的胡小石和郭颂也得参加。

一拨儿男人抡着镐头刨土,另一拨儿用平板锹挖土,妇女负责用担子挑走,垫村口的臭水泡子。生产队长比划着,两米宽,三米深,他小学没读完,但算术的水平超过平常人。坑越挖越深,将粘成块状的黄土从下面扬到过人头的上面,太耗费体力。

胡小石和郭颂从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儿,晚上到家,一头扑到炕上,骨头散了架子一般。

转过天,生产队长不管怎么吆喝,胡小石和郭颂像没听见一样。生产队长撇拉着八字脚亲自登门,两个人仍躺着纹丝不动。

生产队长正要发火,在队部看家的妇女队长,一个会挤眉弄眼的中年女人,一溜儿小跑赶来,“公社来通知,让胡小石和郭颂去县文工团报到。”

县里要排演革命样板戏京剧《红灯记》,缺少人手,文工团团长想到吃过专业饭的胡小石和郭颂在下面的新华公社劳动改造,向县革委会打了报告。

县革委会主任叫人立马办理,这位转业军人终于有了解救胡小石和郭颂的理由。胡小石和郭颂当天就到了县城,在县招待所里的单间住下。

县文工团觉得两人是劳动改造的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人物,不能出演正面形象,面容又离脸谱化的坏人太远,只好扮演次要角色,胡小石饰扛长板凳的磨刀人,郭颂饰左手戴手套的交通员。

县革委会主任解释,“你们不要有情绪。”

胡小石和郭颂乐不得如此清闲。

于是,胡小石吆喝了好几年“磨剪子,抢菜刀”,郭颂跳了上千次的火车,一直到两人落实政策返城。

一个礼拜天,他们正加班排练,离向党的生日献礼,只剩两三天的时间了。县革委会主任到现场,脸色不太好看,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了吧,革命成功不是一日之功。

县革委会主任叫胡小石和郭颂跟他走。

县革委会主任的军大衣披在肩膀上,胡小石和郭颂从没看见这个退伍军人把两个胳膊伸进袖子里。县革委会主任走在前面,胡小石和郭颂随在后面,这一路上,在胡同儿里转来拐去,彼此没说话。胡小石和郭颂如坠雾里,又不敢开口问。

胡小石和郭颂随县革委会主任来到县革委会的大院,进了那栋刷满白石灰水标语的红砖平房。

县革委会主任打开自己的房间,让胡小石和郭颂坐在黑色人造革的旧沙发上,又是递烟,又是沏茶。这更叫胡小石和郭颂迷惑。

县革委会主任关紧房门。

“老郭,我想听你唱过的歌,尤其是你和胡老师的《乌苏里船歌》。”

县革委会主任称郭颂为老郭,也就说,他没把他们当成对立面的人,控制和改造的对象。

但郭颂仍然慌张,“这可不敢,那些都是被批判的封私修的东西。”

“俺们喜欢听,才不管是不是封资修的东西,倒是不愿意听现在那些嘶哑狂吼般的歌曲。”县革委会主任用的人称是复数。

果然,不一会儿,有人敲门,又进来几个革委会的头头,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

县革委会主任国字形的脸满是真诚的渴求,郭颂放胆,小声哼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老郭,唱你拿手的。”

郭颂大胆地唱起《月牙五更》,“一更啊里呀啊,月牙没出来呀啊,貂蝉美女呀啊走下楼来呀,双膝跪在地土尘埃呀啊,烧烧香那个拜拜月呀啊,为的我们那个恩哪恩哪哎了……”

县革委会主任激动万分,“老郭,比过去隔着电匣子,又亲切,又好听!这是俺们老百姓熟悉的,想要的。”

从这以后,郭颂经常被叫去给县革委会主任唱几段,胡小石作陪。

他们的堂会,时间能延续好几个小时,甚至到深夜。

县革委会主任犒劳郭颂竟然是六十度的玉泉大曲,玉泉是阿城县下属的一个公社,生产的曲子酒省内外有名气。

有一天,县革委会主任对郭颂恳切地说:“老郭,你出身好,写个入党申请书,俺做你的介绍人。”他又转向胡小石,“胡老师,你入党的事儿,俺真是帮不上任何忙。”

胡小石呵呵一笑。

郭颂求胡小石帮他写入党申请书,“你是大文豪。”

胡小石让郭颂找来《中国共产党章程》,最近的《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

郭颂把胡小石写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县革委会主任。

县革委会主任赞扬,“省里的干部就是有理论水平。”

郭颂入了党,这是那个年代意想不到的事。

胡小石和郭颂回忆起这段往事,笑呵呵地评价,在县一级别上,阿城是“文化大革命”中最“修正主义”的革命委员会。

车窗外的夜色浓得没有任何缝隙,偶尔有一二点寂寥的灯火一闪而过。

赫哲人善于喝酒,更多的是这个民族与自然的搏斗和挑战中保存下来的习惯和遗传,是生活,乃至身体的需要。

酒对于胡小石和郭颂来讲,已是生命的需要,酒帮助他们挨过了那些最難熬的日子。

胡小石和郭颂碰了碰杯子,将剩余的白酒一饮而尽。

“你达到了傅占祥说的喝酒之人的最高境界。”

跟胡小石喝过酒的人,从来没人看过他喝走板过,无论他喝下多少。

“我们是凡人,成不了仙。”

“傅占祥才华不输给任何人,你我同样嗜酒,好在知道自我节制,命运却完全不同。”

“但傅占祥活得更痛快,更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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