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飞来时路

2018-01-30 20:44董功
地火 2018年4期
关键词:石油

董功

飞机终于启动了。

线条优美的“梦幻航线”波音787,优雅地滑行着,拐了两个弯,来到跑道起始处。发动机迅速增压、加速、助跑,短暂的颠簸颤动之后,机头上扬,直插云霄。

透过舷窗,我贪婪地向下望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充盈了湿润,滴滴泪珠就要汹涌而出。此番离别刚果,或许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我要把我奋斗了8年、印满了我的足迹的这片土地,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天空少云,空气通透,让我得以饱览山川。卡约湖静如处子,龙米河曲折蜿蜒,湖边、河岸大片雨林、湿地。林间谷地,小小村落里,当地黑人建造的草顶茅屋沿河道、山势零星散落。这里的人们收入低微,生活困苦,但热情、淳朴、快乐、激情。

在这里,我经过的村子无数,结交的朋友无数。

拉玛,认识他时只是一个羞怯的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我刚来时,他还在一个电器行做学徒工。我把他挖到石油勘探队來,做了我的助手。起初,只是让他做一些维修工作,聪明、勤奋、踏实。逐渐地,我把他带到身边,仪器操作、班组管理、设备检测样样皆能。我教他英语、汉语和专业知识,他教我法语、非洲土语、当地民俗。最让我自豪的是,我很快学会了法语中数字的发音。“一”读“盎”,“二”读“得”,“三”读“图阿”,“十”读“第斯”;还学会了几个关于影响施工的天气的土语,比如“风”叫“木呸呸”,“雨”叫“乌鲁昂”……很快,我便不再需要翻译,独立使用法语以及当地土语和野外雇员交流沟通布置任务了。当然,他从我这里也拿走不少“存货”,渐渐能独挡一面,成了我们队上300多名黑人雇员中的“大人物”。

飞机沿刚果河向东北飞行。红褐色的河水劈开崇山峻岭,寻路西行,绵延数千公里,注入大西洋。支流、城市、港口、村庄不计其数,公路、铁路、货船、渔船尽收眼底。河的左边是刚果共和国,右边是刚果民主共和国。我和石油勘探队伍曾往返6次穿越刚果河,其中5次是为了生产,为中国的、法国的、英国的、意大利以及所在国的石油公司寻找石油矿藏;一次是为了躲避当地部族为争夺势力范围而突发的战乱。

飞过两国隔刚果河相望的首都布拉柴维尔和金沙萨,河道越发宽阔。渐渐进入世界上最后一个未被开发的处女地——刚果盆地上空。这里的森林越发茂密,常年积水,蚊虫野兽丛生,人烟稀少。10年前,我们13名中国石油人组成的先遣小分队,在一个叫博雷科的村办小学里建起了临时营地,为一个名叫“Pilatus”的石油公司做了8条测线。600多公里的任务,用时7个月完工。

在这里,我曾见到一只暴怒的河马如何轻易地掀翻两条独木舟;曾在原始森林中渡过了几十个静谧之夜;在这里,我的直升飞机飞行小时数多达200个小时;在这里,我体会到了“勘探先锋”的真正含义;在这里,我见到了无数食不果腹的原住民孩子的眼睛里,放射着渴求食物的光芒;也是在这里,我才真正体会到,我们的中华文化是如何的兼容并包,如何影响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因为在这里,每一位十来岁的小学生都会用汉语说上一句“中国,你好!”

地球自转不停,飞机继续向东,渐渐驶入暗夜。我闭上眼睛低声轻叹,我会飞临哪块土地呢?

是刚果金、乌干达、坦桑尼亚,由东非大裂谷而形成的五大湖,从北向南一字排开,绵延上千公里。这里得天独厚,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百姓却饥馁不堪,动荡不安,强盗横行,疾病暗伏。11年前,我的同事们在这里,在刚果金和乌干达交界的埃尔伯特湖区,留下了一段佳话。

乌干达是个内陆国家,经济非常不发达,直到2005年,国内使用的油料全部依赖进口,政府迫切希望利用自己的石油资源。而在埃尔伯特湖对岸,刚果金已经发现了石油。

2007年,年轻的物探队经理朱玉文带着20多名队员,来到这里。排列监督张元辉就在其中。

当我们的测线延伸到埃尔伯特湖边时,水域宽阔,水深已接近两米。由于环保要求和植被影响,只能采取人工方式运输采集设备,埋置水下检波器。

美丽的自然风光却意味着恶劣的作业环境。

这片地方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水草、食物丰富,鳄鱼、河马出没。时值旱季,水温极低,徒步都很困难,更不要说背着几十公斤的设备了。面对重重危险,乌干达雇员一个个摇起了拨浪鼓,不去。

张元辉站了出来:“我去!”他身先士卒,带着10多名手下和荷枪实弹的安保人员下水了。经过6个多小时的艰苦奋战,圆满完成了布线任务。似乎野生动物也被张元辉的精神所感动,都远远地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肯打扰。

从此,张元辉的名字被当地人传得神乎其神。乌干达人对中国人也敬佩得不得了。几年后,这个地方出了油,他们更喜欢中国人了。

30多年了,中国石油人的佳话,早已流传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

机身稍稍左倾,估计是该向北飞了。这条航线会经过“非洲之心”乍得。那里,有我的上百位同事,为乍得、为中国寻找生产着石油。14年了,这里已经从一片荒原,变成了中国石油集团公司海外油气生产基地之一。听说,此刻中国驻乍得大使馆正在组织驻乍中资企业举办趣味运动会。田泽、张岩、海龙,我在飞机上为你们加油!

飞机下方是一大片黑暗,一定是在穿越撒哈拉大沙漠吧?石油人最常去的就是沙漠,最喜爱的也是沙漠。从南向北,尼日利亚、尼日尔、利比亚、埃及;从东到西,苏丹、阿尔及利亚、毛里塔尼亚、摩洛哥,哪一道沙山、哪一片绿洲,不曾留下中国石油人的影子、脚印和汗水?

该到黑格里了吧?黑格里,这是个充满了第一代海外石油物探人回忆的地方。这里是我们的两任前总经理并肩战斗的地方;这里是我们与反政府武装周旋谈判的地方;这里是我们与我们的“斗蜂英雄”共患难的地方;这里是我们的队经理朱海滨创建“9721队刊”的地方;这里是我们的苏丹籍厨师威廉姆长大的地方。尽管在一万米高空,我似乎仍能听到他那“苏丹味儿”的中国话“开——饭——喽——”的美妙嗓音……

尽管在深夜,阿拉伯半岛南端海岸线的形状,仍隐约可见。一片片密集的耀眼的灯光,在向太空炫耀着这里的石油财富和现代文明。阿曼、沙特、阿联酋、科威特,我们的十几支队伍数百号中国人,带领着巴基斯坦人、孟加拉人、尼泊尔人、印度人、苏丹人等十数个国家数万名员工,转战在这片红褐色的鲁卜哈利沙漠边缘乃至腹地。在阿曼,他们创造了连续14年2500万安全工时、公司不曾让哪怕是一个手指头受伤的工程奇迹;在沙特,他们蓄须明志,创造了勘探技术弯道超车的美谈;他们驾驶海豹2号、海豹4号、海豹7号、雅典娜号,突破红海勘探的世界性难题;他们不辞辛苦,勇闯科威特湾、科威特城、国王农场、科威特西……

沙漠腹地,张建军的小菜园是不是又瓜果满园、大丰收了?他的营地搬到下一个地点之后,又会把这片绿岛赠给哪一位幸运的沙特贝都因牧人呢?那位发明了“放线舞”的阿曼小伙子,是不是手持两串石油线缆,又在优美的旋律下跳起了优雅、曼妙、激情的舞蹈?勤奋的王桢,有没有渡过又一个不眠的高效生产之夜?梁军锋的阑尾炎手术伤口还在隐隐作痒吗?操作员阿里?哈桑有没有再梦到来中国培训到长城、故宫一游?刚刚经历50年一遇暴风雨袭击,刚刚复工生产的9931队生产可否顺利?

困意袭来,我朦胧睡去。飞机上的夜很短,我不能睡得太久。因为,我知道,天明時分,我就要飞越魂牵梦萦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了!

飞机越过喜马拉雅山、昆仑山,从塔克拉玛干中部一路向东。黄沙万里,朦胧一片。这样的天气,我再熟悉不过了。塔中、塔南、塔西南、塔北,我就像一个游子,用8年的青春,围着塔克拉玛干绕了一大圈。

塔中,沙山高耸,沙梁横亘。当年,我们在这片死亡之海,用测线编织了密密的测线网。这是理想之网,是未来之网。如今,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镇。难道不是么?油井遍布,管道纵横,出产无数石油与天然气。凡是空地处,皆满布绿荫。一条绿色丝带从这里向外延展,直达漠外。这不是闻名于世的沙漠公路么?也正是石油人,数十年辛勤不辍,在沙漠公路两侧遍植草木,在死亡之海中开辟出新的生机。

所有这一切,无不印证了纪念碑上所题: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

塔里木河,纳高山融雪,润干旱黄沙。她发源于南天山西部,冰冷刺骨的雪水,一路奔涌咆哮而下。直到遇见沙子,仿佛故友重逢,又似情人久别,变得温柔无比。她身姿袅娜,辗转东行,绵延千里,消逝在沙海某处。两岸,胡杨、红柳、棉田、牧场、果园,一丛丛绿色、黄色、白色,为她织就秀丽的头发和炫丽的衣裳。

石油勘探人最爱冬季里的她。因为,每到隆冬,她便结出一米多厚的冰,天堑变通途。我们的施工车辆便能自由往返了。她的冰,相对于她的水,盐度低得多,被我们凿来化开,以作洗漱吃喝之用。

塔河北岸,天山以南,遍布油田。刚刚从学校毕业,我就随勘探队来到这里。此时,塔里木石油会战已近尾声,但勘探开发场面仍然宏大,激情满怀。公司5个地调处,多达30多个勘探队分布在不同的地点,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上交一份又一份资料,处理一个又一个剖面,定下一个又一个井位。如今,轮台、库车、拜城、阿克苏、喀什一带,油气产量颇高。西气东输,为百姓点亮美好生活。

我曾经奋斗过的队伍,一同奋斗过的兄弟,仍在这里继续着找油找气的使命。2113队,齐永生,钻井组长。15年前分别时,他还是一个青涩的年轻小伙。前段时间在报纸上见到他的形象,已变得粗壮魁梧了许多。他站在奔驰卡车上,手持对讲机协调生产任务的样子,不正是千百名石油勘探人的真实写照么?

飞机继续东行。托克逊、艾丁湖、吐鲁番、连木沁、鄯善、双水磨、三塘湖、牛圈湖,历历在目。这里,留有我更多的故事。热恋,失恋,攀登,呐喊……火焰山752高地,这里的28个日日夜夜,我曾大声呼唤,想引铁扇公主前来一见;夜晚仰望星空,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低头俯瞰,白日里荒凉的戈壁滩,竟然也是星星点点。

我曾在温暖的春日里,坐在北京212车尾,翻看已经看了几十遍的《读者》1997年合订本;也曾在飒飒的秋季,来到一片芦苇荡边取水洗衣;我曾打过1.8元1分钟的爱情电话,也曾为亲人的不幸去世而无法回家偷偷哭泣。

思绪纷飞间,飞机突然一阵抖动,向下俯冲。原来,遇到气流,要降低高度。那不是妖魔山么?英雄岭!测线的痕迹仍旧清晰可见。英雄岭我不曾来过,却听说过他们的故事。英雄岭上尽英雄,英雄故事传四方。在《中国石油报》上,这群找油找气平民英雄的形象,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

终于,快到北京了。飞机再次拉低高度,低过云层,在北京南面转了一个大弯。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就是我的家乡了。

我出生的年代,中国即将进入改革开放的时代。正是这个时代,引着我一步步从闭塞的农村走向精彩绚烂的世界,找油找气,奉献能源,让我也成了支撑国家发展的“平民英雄”中的一员。

我有什么理由不感到自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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