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架上的生死劫

2018-01-30 20:44郭永江
地火 2018年4期
关键词:钻井队井架老刘

郭永江

如同对未来无法预测一般,今天的一切也是先前所无法想象的。社会的整体发展推动着各种事物的变迁,而各个具体事物在时间的改变中又促成社会的不断变革,这是整体与个体的关系,相互印证、相互支撑。

如同被称为“高危”作业的钻井施工,在经过多年治理之后,也开始转“危”为“安”。尽管依然在野外,依然在草原、戈壁、沙漠甚至于深山之中,它所呈现的却是亮丽的设备、规划整齐的井场,还有不断劳作的员工。他们井然、有序,动作从容、操作规范。这里已摆脱过去的粗犷与粗放,而变得细腻起来。井架虽然高耸,却是坚固;设备虽然庞大笨重,却是安稳运转;高悬的吊绳还有垂挂其中的工具,也都被精心防护过的。如果有那样的心情,坐在钻台之下,尽可放心安然地喝上一杯清茶。

作为亲历者,我知道这种场景背后的演变过程,了解这个转变的漫长与艰辛,但无论过程怎样曲折,发展与进步一直在持续着,如同我们的人生,也是在认识、调整,再认识再调整的一个过程。

上世纪70年代末参加工作的我,大概到钻井队3个月的时候,同伴小刘告诉我那个叫“光明”的小伙子从井架二层平台上掉了下来。我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我与光明并不熟悉,只是在招工分配工作时相处了几天。光明个子很高、清瘦,在我们这群孩子中鹤立鸡群。另外,光明还比较幽默,说话时偶尔夹带笑话,有出人意外的效果,引得我们笑意连连。几天之后,我与小刘几个人分到了一个钻井队,光明则与另外一些人分到了另外一个队。因为对数字并不敏感,对钻井队带有番号意味的名称使我无法记住他所在的队伍,也不知道他所处的方位。更何况我们时常需要搬家,从此地到彼地,他们也同样如此;更因为缺少必要的通讯方式,无法联系。不知小刘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个消息。

我第一次爬井架在夜间,且是大风天气。当时起钻,我的师傅在井架的二层平台上,那个位置距离地面有27米,风更大、也更冷。师傅用拉钻杆的钩子敲击了几下,声音脆响,一公里之外都能听到,幸亏是在渤海湾的滩涂上,没有人烟,也就不考虑扰民的因素了。我们倒不在乎这个声音如何,而是通过声音得知他冷了。

钻台上的师傅找了件棉衣丢给我,示意我给师傅送上去。我暗含恐惧,又不好说什么,因为看到班里的人爬井架随意自如,如履平地。这似乎给我增加了一点信心。塔式井架的梯子盘旋上升,晃动剧烈,它不仅是脚下晃,整个梯子都在晃。我恐惧难行,一手紧抓栏杆,一手抓着棉衣,两腿颤抖,心跳加速,几乎是在大脑缺氧的情形下爬上去的。倒是那个27米高的平台上更安全一些,它走廊狭小,栏杆粗大,不像外围的梯子那样悬于空中。这样想来,光明就是从这个地方飘落下去的。

小刘说完直摇头,我也心情沉重,想着那个高高瘦瘦的光明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我甚至想到光明身体的哪个部位先触地的,只是那样的画面有些不堪,也就不再想象。

改革开放初期,整个社会环境都充满着激情,速度、建设、发展被提升到极高的位置。尽管我们年龄还小,又在极为偏僻或是极为遥远的角落里,很少想到外面的宏大世界,即使如此,我们也无时无刻不受到那个世界的影响,只是这个影响不易被查觉,容易被情绪所遮蔽。我们似乎只有眼前的钻井队、只有自己的工作。我们将年轻的激情与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看谁的钳子打得漂亮、看谁把吊卡扣得潇洒。

为了这样的事情,不仅要把那个悬吊的大钳用足量的机油进行保养,让每一个销轴都润滑自如,还要在闲暇的时候一遍遍练习如何用一只手打大鉗,并且能够让钳头自动扣合。这需要的不仅是力量,也是技巧。起初既要有足够的力量,在大钳与钻杆接头相触的那一瞬间还要把劲泄掉,钳头才能自动扣合。在这个一气呵成的运行动作中,真的能体现美感,这是人与物的完美结合。

而“飞车”扣吊卡则需司钻与井架工的默契配合。首先是司钻挂上高速气门,柴油机一声尖叫,吐出滚滚浓烟,游车快速上升,司钻紧盯滚筒钢丝绳的圈数,等到转到预定位置时,摘掉气门,游车随惯性还在上升。在井架二层平台上的井架工一手抱着钻杆,另一只手“坐等”快速上行的吊卡,待到他的手能够到的时候,快速将吊卡抄过并扣到钻杆上,钻杆立柱随即被提升起来。整个过程也就两三秒的时间。这个动作真可谓是潇洒。

当然“扣飞车”是危险的,不是谁都能做的,就是能做,也不会每次都能成功。有时会因配合不好,使吊卡没能扣上,钻杆被带起来,钻杆立柱被提拉之后再掉落下来,接近30米的钻杆立柱重重地倒扶在井架上,不仅惊险,而且危险。

我们不仅比这些,还比接单根的速度、比起下钻的速度、比单班进尺的速度。这种比赛没有奖励、没有奖金,但我们依然沉浸在热火朝天的速度中。我们喜欢说,这个班起了多少柱钻杆,比上个班多了多少!当然还要当着上一班的人说,荣誉感所带来的喜悦超过了在这个快速施工过程中所面临的危险。

这个过程的许多环节险象环生,但在这危险的紧张中激发着人的本能。在下钻时按规定接完钻铤之后,或是下至600米就要挂上水刹车。水刹车是辅助设备,它与滚筒相连接,通过水的阻力减小因钻具重量过大之后的下行速度。也就是说,从安全的角度考虑而减速。但我们觉着600米就挂上水刹车简直就是个笑话 我们做过试验,在那个井段连接上水刹车之后,司钻可以把刹把呈90度地立起,任它自由下行,游车下面的钻具缓缓游走。为了显示它的慢,司钻还特意笑呵呵点上一根烟(那时是不禁烟的),吸上几口才去按下刹把。我们觉着如果真要这样做,对我们简直就是一种侮辱,是对我们的蔑视。

受伤是在所难免的。砸手碰脚是常有的事情,钻井队配有卫生员,有了小伤都会找卫生员包扎一下。卫生员年纪较大,在钻井队工作了十几年,他见过各种血淋淋的现实。所以,每次都会对受伤者给予训斥,说是干活不注意,长手不长眼。其实他自己也有过惨痛的教训。

那年冬天我们没有其它的取暖设施,而宿舍附近有一口天然气井,经过对方允许从那口井接了一根管线供宿舍取暖使用。天然气直接从井内出来,没有经过处理,含有少量的轻质油,这些泛着蓝光的轻质油不仅起着助燃作用,而且使气源不稳定,我们总能听到铸铁炉内骤然升起的火焰带来的冲击声。那一年的冬天,宿舍内前所未有的温暖,我住在上铺,温度更高,连被子都盖不住。也正是过于温暖,引燃了卫生员所住的宿舍,当时他的妻子、儿子、女儿都住在这个宿舍里。他那个可爱的四五岁的女儿夭折于这场火灾。我不知道卫生员是怎样度过最初的那几年,但对于别人的伤害,定然都会引起他不堪的记忆。

在我近20年的钻井生涯中,队内虽然小伤不断,却没有发生过亡人事故。而我们的邻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那是在1986年的初秋,天气晴好,我们与邻队相距不远,井架可以相望,钻机之声可以相闻,即便他们完井之后要搬迁,也只有一两公里的距离。那天傍晚时分,邻队突然笛声长鸣,凄厉而悲伤。我们这边的人闻声而动,便见到悲惨的场景。他们搬家后急于开钻,转盘链条没有来得及装上护罩,在接单根作业中,钻台上的那个小伙子跌倒在那条裸露的急速运转的链条上,瞬间就解体了。这是难以回忆的场景,尽管我未亲眼目睹,同事的描述已让我悚然。悲伤的氛围持续弥漫,这个队也为此停工一个星期,就连我们在那段时间里也格外小心,生怕什么地方出现误操作伤及自己或是他人。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很容易将此忘记。我们的悲伤只在特定的环境下才会生发,而我们又那么喜欢快乐,喜欢没有束缚的工作及精神上的自由。

钻井施工的操作事故,不仅国内有,作为发达国家的英国也于1988年发生了北海油田的帕玻尔-阿尔法钻井平台火灾事故,导致167人丧生。也正是这起惨痛的事故让英国石油公司痛定思痛地制定了一套全新的管理办法,这个办法也就是HSE管理体系的前身。

我们是个善于学习的民族,针对于自身的落后学习国外的先进技术、先进制造,当然也包括先进的管理经验。学习引进HSE管理体系就是要从根本上改变粗放的管理现状,避免各种事故的发生。因为HSE管理体系的核心就是“将事后处理转变为事前预防”,宗旨就是生命至上,重视生命、关心生命、爱护生命。

公司1999年引进试行HSE管理体系,那时我刚刚离开钻井队,近20年的钻井生涯让我见识或是听闻了太多的人身伤亡事故以及钻井事故,我以为这是秘籍宝典,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但执行的过程却远非那样顺利。

如同所有的新鲜事物都会遇到质疑一样,谁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又是那么难以执行。究其原因,就是繁琐。它需要将所有的工作都记录在案,使每一个环节都能够得以追溯。像我们以前接班检查就按照自己岗位的项点逐个查看,如果有问题就给上一个班提出来进行整改,没有问题就坐到值班房内等着开班前会了。现在呢,检查的项点都变成了纸上的表格,让你一项项地划上,对问题项则要打叉,并要交接班的双方签字。司钻开会也要记录,针对当班工况都提了什么要求。有的司钻并不善于表达,只是简单地说两句起钻、下钻、打钻,注意安全什么的。具体是怎样的工况、需要怎样注意安全则没有说。对于像是拆甩设备、下套管、甩钻具等特殊作业,要进行作业前的安全教育与风险识别,制定预案措施。如果没有说到没有记录,就是履职不到位,就违反了HSE管理的制度与要求。这让大家难以接受与理解。就连原来的小刘现在已成为钻井队队长的老刘,都因不愿接受这个体系制度而受过处罚。

老刘在钻井队工作20多年后成为队长。这样长的一个时间段,让他对设备、地层、自己的员工都有充分的认识与理解。他觉着自己能够游刃有余地推动这个队伍的运行,一切尽可以把握与掌控,尽管钻井施工面对地下不可预知的地层岩性,地上也有不同工况下的危险状况,但老刘队长觉着以自己的经验能够判断和感知危险的项点,并且也有过成功避开风险的经历。但HSE管理体系的出现,让他觉着自己不会干活了。

那一次搬家作业,老刘像以往一样按班组进行了分工,并对各个重要的风险项点进行了要求与提示,诸如不能交叉作业,就是在不得不交叉作业时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然后他又对张司钻说,你们班的那个李某某,粗心大意,不能让他单独做危险项目,一定要有人跟他一起作业。说起李某某,大家就笑了起来,因为他确实有此毛病,你跟他说什么都会满口答应,但就是很难把事情做好。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只有对他进行特别关照了。按照凡事都能够追溯的要求,他让负责安全的副队长将所要求的重点内容在专门的表格内进行了记录。

搬家的场面因多台吊车、卡车的进入显得有些杂乱。但老刘心中有数,他知道目前的重点是先将底座拉走,以便于新井安装。他先是前后左右地巡查了一遍,等到吊起底座进行装车的时候,却发现张司钻与安全监督发生了争执。安全监督要求在底座起吊前先在四角系上牵引绳,张司钻说系绳子不利于扶住底座,而且还浪费时间。老刘也觉着这个牵引绳多此一举,起吊所用吊带是8吨的规格,而底座只有4吨,在安全上绝对不会有问题,而且引绳只能在远处牵引,远没有直接用手推更快、更准、更直接。

老刘也坚持不用这根绳,监督不但坚持对规定的执行,还对老刘进行了处罚。这件事让老刘耿耿于怀。直到另一件事发生后,老刘终于认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根牵引绳的事了。

可能是光明那件事的影响,老刘对高空作业一向谨小慎微。只要超过两米的高度都要求员工系安全带,这也是管理体系中所规定和要求的。在一次对接井架的过程中,他对张司钻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过后,老刘得知张司钻他们不仅没有系安全带,而且还有一名员工从两米多高的地方掉了下来,所幸地面上都是些暄土,那名员工又年轻,比较灵活,并没有受伤。以老刘喜欢追究根本的性格,他反思了自己从前的認识,意识到对于制度与规定的执行是不能打折扣的。他在一个地方打了折扣,他的员工就会在若干个方面进行效仿。老刘这时才明白那名监督的良苦用心。

后来,我与老刘谈起这套制度对管理的助推作用,老刘说,现在确实安全了许多,却也没有了过去的激情,缺少了发挥的空间,制度就是让人变成能够劳动的“机器”。我知道,这确实是固化的制度与自由发挥创造之间的矛盾,但在目前情况下,只有安全才是最为重要的。目前所存在的矛盾还待以后进行解决,也正是因为矛盾的存在,才可不断地助推我们的进步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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