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与技术的纠缠
——结合出版史的考察

2018-01-31 16:23郭庆华
关键词:书籍

郭庆华

(山西大学 学术期刊社,山西 太原 030006)

人工智能的野蛮生长,将人类带入新的技术时代。机器对人的思考和行为的替代前所未有,引发了不同类别、不同程度的职业焦虑。“编辑是否将会被取代”这一问题也由幻想渐趋现实的考量,致使编辑人这样一种本就信心不足、其价值与地位充满争议的从业者,对职业的未来既紧张又迷茫。

编辑工作的实务性,决定了相对于其他学术文化部门,作为工作主体的编辑与技术有着较为紧密的联系,某种程度上掩盖了编辑工作的人文本质。很久以来,编辑就似乎一直在与技术的纠缠中“抗争”,试图摆脱工具性的辅助地位,以争取自己的独立自由。编辑有学无学之争、有关编辑创造性的讨论等等,都可以从其中找到源头。事实上,编辑源于文化,依于技术。编辑因其“技术性强”的职业特征,无疑被新技术裹挟得更为全面深入,这就导致编辑视野中的“技术放大”从而产生对新技术解读的误区。编辑工作会否被人工智能替代,如果研读或关注大量与人工智能相关的书籍或现象,或许的确能得出比较悲观的结论。但是,即使真的将被人工智能取代,编辑也应在有限的职业生命期内努力延长并探索自己的生存发展道路,这是职业编辑应有的素养和应担负的使命。这就首先要解决前提性的事关编辑人操作和命运的认识问题,即明白:技术在编辑这里到底是什么?编辑与技术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本文将结合出版史知识对此试作追根溯源的梳理分析。

一 编辑与技术纠缠的概念

在日常生活中,技术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语词,使用极为广泛。翻阅《现代汉语词典》,技术被赋予两个义项:“(1)人类在认识自然和利用自然的过程中积累起来并在生产劳动中体现出来的经验和知识,也泛指其他操作方面的技巧。(2)指技术装备。”[1]这两个义项加在一起,实际上已覆盖了技术这一语词在使用中的所有内涵。在职业或专业的领域,技术通常被定义为人类为获得控制环境的能力而发掘的创造工具的技艺。有专家指出,这个定义并不充分,因为人类的独特之处在于运用记录下来的知识来制造工具,而且,技术还意味着对其构成材料的一种超越。[2]必须承认,技术发展到今天,即使在职业或专业的领域,其内涵与外延均已十分丰富而复杂。

从编辑主体来说,技术既是实在的工具,又是心理的依托。追溯最早编辑劳动成果——图书的形成:图书是由文字,记载文字的载体材料,材料的形制,以及将文字、材料、形制结合在一起的生产方法等要素组成的。[3]4其中,“将……结合在一起的生产方法”,即可理解为编辑的技术。随着书籍与书籍制度的发展,技术不仅仅是“将……结合在一起的生产方法”,编辑在技术的利用中有了更广更高的追求,编辑技术的含义,则在各个层面得到极大拓展,有直接与间接、狭义与广义、微观与宏观之分。间接、广义和宏观的技术表述,可以扩展到媒介、信息的广阔领域;直接、狭义和微观的表述,涉及选题策划、编辑加工、装帧设计、宣传发行等。“随着计算机技术和网络传播技术的广泛应用,现代编辑的角色、理念、工艺和流程都发生了深刻变革,从而获得了全新的内涵和外延。现代意义上的编辑技术,是指编辑主体对作品信息进行有效选择、加工、组织、修饰与编排的操作技能,包括物质形态的机器、工具等装备,意识形态的理念、规范等规则,网络形态的系统、程序等软件,以及具体的工艺流程和实施手段,这些技术要素的结构、性状和功能各异,但互相渗透、相互依存,共同构成统一、复杂、严密的现代编辑系统。”[4]在这个编辑系统中,编辑与技术具有外在与内在的关系,又可以据此将编辑的技术分为(外在的)条件的技术和(内在的)出版物的形式的技术、内容的技术。以上这些对立面或类别之间,不仅是共时共在的关系,也是历时延展的关系,因此在本文的论述中,并不做严格的划分和限定,但会努力将编辑的技术从出版过程中剥离出来,以便更清晰地看到编辑与技术纠缠的本质。

媒介技术发展的不同阶段——“文字传播时代”“印刷传播时代”“电子传播时代”“信息时代”的划分,也标示了出版技术的变革历史。其中,编辑的技术作为实现编辑目的的手段的一面,也一次次发生着循序渐进的变化。而从书刊形制的分期——简帛书时期、写本书时期、印本书时期、机械印刷时期以至现如今数字化印刷时期的出版状况,可以更加直观感受编辑技术在不同历史阶段的表现与作用。出版,作为一项文化传承与传播的事业,在其过程中,浸透着选择的倾向,其中对从形式到内容的标准化和规范化要求及其实现是其核心任务,也是其技术要领。编辑作为这一要求的最主要执行者,与技术互为依托、相辅相成,成为出版的决定性力量。

这里,不妨给编辑的技术下一个新的定义,即:为保证出版物质量、有效扩大传播以便于获得更好的传承效果,编辑在外在材料、设备等条件的影响下,将自己的理解和设想贯彻实施于实现出版物从形式到内容的标准化和规范化过程的方法。如果说这个定义还算比较贴近编辑技术的真实,那么编辑与技术两者之间的纠缠就此便已一目了然了。

二 编辑与技术纠缠的历史进路

麦克卢汉认为,从最早的原始社会到农业社会,再到工业社会和现代信息社会,信息的本质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并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信息传播的技术手段,变化的是信息的自由度、信息价值的实现度。[5]麦克卢汉有过分强调技术之嫌,然而,且不论信息本质与出版内容本质的联系,考察出版史,俨然就是一部出版人尤其是编辑与技术的纠缠史。在这部宿命式的纠缠史中,编辑与技术的关系不断变化,呈现出多样与复杂的面向。具体可以从出版的源起、生长、发展与技术革新的联系中,来探寻编辑与技术纠缠的历史进路。

(一)同体共生:出版萌芽期的编辑与技术

假如保守一点将上古时代的甲骨刻辞作为出版史起源的话,我们远古的编辑祖先们就已为文字符号的记载如何能更加美观、适于存世和传播而劳力费神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他们如何绞尽脑汁地寻找形状适宜的甲骨,如何小心翼翼地在甲骨上刻下文字符号并尽可能地做到规整、美观,如何反复尝试和修正将这些零散的甲骨碎片按一定秩序排列和摆放的方法……其随形、对称、错落、整齐、图文并茂等朴素的版面美学效果,在形状各异的甲骨及其不同部位得以实现[6],这其中的精心考虑、巧妙编排,正是编辑劳动的初级显现。先秦编辑的劳动主要体现在殷周就已存世的简书的形成:单片简不能容纳许多文字,因此,一篇较长的文字或一本书必须写在多片简上,为了防止散乱,以便有次序地阅读,又必须将多片简有顺序地编连起来,这种编连起来的许多简就成为策(通“册”)。[3]17这些合理的想象与推测,透露出编辑劳动对书籍形制的整齐、有序、美观的追求,是规范化、标准化的雏形,也即出版活动中编辑利用技术的核心目的,不仅针对材料,也针对形式、内容。那个时期出版尚处于萌芽时期,书籍的形成还没有明确分工,也就是说从材料或工具的发明、选择,到内容的刻写及排列或编连成书,这些劳动环节及其劳动者,是完全混杂或错杂的,也即人力与技术合体发挥作用。但可以从中抽离出编辑性质的劳动,比如“尽可能地做到规整、美观,如何反复尝试和修正将这些零散的甲骨碎片按一定秩序排列和摆放的方法”“为了防止散乱,以便有次序地阅读,必须将多片简有顺序地编连起来”——显然,这种编辑性质的劳动从一开始就带有很强的技术性质,完全可以说作为编辑主体的胚胎是与技术共生共存的。

(二)相互“分离”:出版“初长”期的编辑与技术

在编辑劳动的早期,技术水平低下,出版与传播很难获得理想效果。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蔡邕主持并书写经书刻石立于太学门外,“观视、摹写者车乘填塞”。熹平石经的竖立,有两个目的:使官府藏书流传;颁布标准经书(展示整理校正成果)。[3]42这个事件,还称不上严格意义的图书出版,原因就在于受书写条件限制,书籍未能有一定量复本的发行,“观视、摹写者车乘填塞”的盛况就是一次对技术革新的呼唤。

据分析,在熹平石经竖立前,已发生蔡伦(?—121)对民间造纸术的改进,从此纸在全国开始逐步流传推广。但在古代,新技术的推广应用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而且官府藏书的应用往往滞后于民间藏书,所以公元2至4世纪之间,一直是简、帛、纸三者并用,直到两晋南北朝时,纸张才成为主要书写材料。资料能给我们提供的有价值信息是,据记载,蔡伦在汉安帝时任校书活动监典[3],校书活动就是早期的编辑劳动无疑。可以推断:校书人员在劳动过程中产生了对新技术的渴求; 对校书活动的管理和观察刺激了蔡伦改进造纸术的雄心; 编辑劳动的质量和效率与书籍书写的技术直接相关。汉代造纸术的发明,使书籍书写、编排、携带的便捷呈指数式增长,促进了图书文献资料的剧增,出版活动形成规模。但是,在印刷术发明以前,所有书籍无不赖于手抄,且一次只能抄写一部,不仅费时费力而且生产量极其有限,因而限制了传播范围。说到印刷术,活字印刷术发明家毕昇的故事家喻户晓,其实,在活字印刷术之前,至晚在唐代已有雕版印刷术的存在。与造纸术相同,印刷术最早流行于民间,到五代时逐渐进入统治阶级上层,不少达官贵人和文人学士“自出俸钱”或聚资雇人刻书。五代后唐时期政府开始采用雕版印刷术,着手进行儒家经典著作的刊印工作,由博士儒徒校订抄写后,“顾召能雕字匠人,各部随帙刻印广颁天下”[3]103-113,出版活动地位提高,规模扩大。北宋“布衣”毕昇,应该类似这些民间刻书或雕字匠人队伍中的一员,他的活字印刷术,把印刷术又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印刷术的发明,使书籍可以大量地复制、传播,进一步省去了编辑劳作的辛苦并极大提高了效率,对图书的流传、对文化学术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

造纸术产生、流行于民间,由蔡伦这样的书籍形成以外的监管专人改进推广;印刷术产生、流行于民间,形成专门的刻书雕字匠工队伍,又由毕昇这样的布衣工匠改进提高……而书籍的校订仍由文人雅士们打理——这两大标志性的事件说明,决定出版水平的主要技术脱离了编辑的劳动,成为编辑技术的外发、条件性部分。在造纸术与印刷术这两项伟大技术的发明、改进和应用中,编辑与技术各司其职、协同成长。编辑久存的最基本的疑难终于得以比较彻底的解决,想必一定欢欣鼓舞。与上古时期相比,其中的变化在于书籍的载体材料技术在出版中占有重要地位并发挥决定性作用,获得从民间到政府的普遍重视。造纸和印刷技术的独立,是出版史上划时代的大事,是对编辑劳动的大解放,从此,他们可以少有拘束地集中精力从事书籍本身的打造和提高了。

(三)内扩张、外繁衍:出版形成期的编辑与技术

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明无疑是伟大的,但放在整个文化记录、传播、积累的大历史中,仍处于辅助、次要的地位,否则,蔡伦和毕昇们的英名流传就会大大超越孔子、司马迁等等与编辑有关的文人、出版家们了。作为精神文化承载的出版物本身及相关技术,必将处于历史的主流地位。

编辑的“外技术”包括造纸术、雕版印刷术、活字印刷术等不断繁衍更新、普及应用,特别是印刷术为政府认可采用并大量复制传播书籍。唐、五代是我国雕版印刷的兴起时期,并且初步形成了书坊刻书、私人刻书和官府刻书三个方面的刻书渠道,促成了出版业的正式形成。与书籍出版有关的秘书省职官发展很快,有“……秘书郎、校书郎、正字……典书、楷书手、熟纸匠、装潢匠、笔匠”[3]103-113等分工,出版环节趋于完善并初具规模。

这一时期,编辑的内技术即针对书籍本身的技术也从形式到内容迅速分化扩张。造纸术的诞生,使书籍在形式上发生了一次重大变化。比如卷轴书的卷轴可以用各种材料制成,以不同质量和颜色的轴来区分图书价值;经折装和旋风装的出现,促生了封面、封底的形成。这些优化书籍外在形式的技术手段,必须与编辑创意合作才能实现。再比如采用朱丝栏、乌丝栏、边栏为界,用不同颜色、大小、回行低格,书写作用不同的文字;在卷首、卷末空行分别书写题目、统计篇章和字数。这些优化书籍内文形式的技术手段进入写本书时期更为丰富、便捷,并在后来的雕版印刷中基本保留。印刷术一经发明使用,即带动了编辑技术操作及技术理念的根本变化。由于文献复本的大量出现,以及对跨时空的阅读效果的追求,便捷、规范、统一的要求随之产生(技术要素中意识形态的规则的雏形)。这里边有一个过渡性的变化就是,在写本书时期完全由编辑劳动完成的内容,因雕版印刷的采用而有很大一部分原需人力重复操作的规范、统一的格式项目,改由新技术替代完成并加以固定。随着活字印刷术的出现,部分文字的校订修正劳动,也可由编辑与机器设备一起完成。人力的付出更多地集中于变化不定的文字内容与装帧设计,投入到形式和内容的不断优化过程中。结合前面的叙述,可见当时的编辑技术其规范化和标准化要求的基本要素即已存在,只不过暂时处于编辑主体应用缺乏自觉性和系统化的阶段。如果再考虑从早期出版物编、作相融的混沌状态,到后期出版物形成过程的编、作分离,那么,除去作者承担的内容部分,剩余的编辑劳动部分既包含传播形式的定制,也包含内容形式的优化。由此说明,古代编辑的技术固然难以摆脱传播形式的负累,也不可忽视对内容形式的追求,编辑的思想的运筹和创造性的发挥正是在此得以体现。

那些脱离编辑母体的技术即可以“外包”于编辑劳动之外的技术,自身就是一个生命体,有生长、繁衍、嫁接、新生的过程。技术一旦被发明、采用,即可自我复制、叠加、加速度发展。印刷设备和材料直接影响书籍版本质量。活字印刷术发明后,设备更新加快,活字材料众多、不断变化,反映了出版人追求书籍质量与传播速度的急切心情,甚至有编、著者亲自一试身手。元朝初年,我国古代著名农学家王桢,亲自设计制造成功木活字,就是为了印制自己撰写的《农书》三十七卷,但发现有人已用雕版印刷出版《农书》,没有用上。[3]114-11716世纪盛行的套版印刷,有效实现了编辑对色彩等形式创意的技术化,直接折射了出版人对书籍美观和阅读效果的更高追求。

编辑技术的向内扩张和向外繁衍均获得成果。技术进一步独立分化,越来越大比例地替代了编辑劳动;编辑借助技术进一步解放自身,可以去做更高更广的探索开拓。

(四)矛盾初显:出版发展期的编辑与技术

造纸、印刷等技术改进、普及到一定程度,书写、复制的便利满足了更多的需求,阅读走向民间,书籍出版形成社会风气,刺激并产生了新的需求,民间书籍市场发展(西汉末已有“书肆”的出现),出版不得不独立出来,专门应对变化,出现了以出版为谋生手段的群体,编辑职业化初露端倪。

需特别关注到的是,编辑职能在先秦至宋代前,分散融通于书籍的著作、收藏与管理中。早期,编辑劳动与其他性质的劳动一起参与书籍的制作形成;后期,与其他劳动以及外技术和部分内技术相分离的编辑劳动主导着书籍质量的保证。相对于造纸、印刷等外技术,编辑性质的劳动具有浓烈的内技术性质,主要涉及书籍文字的校订、内文的形式呈现以及书籍的包装设计,而内文形式与包装的规范统一因与材料和设备关系直接且方法与手段特征明显,最具技术性质。可见,编辑的独立是有条件的,即携带了编辑自己的技术,通俗讲,就是编辑是带着吃饭的工具自立门户的。编辑的“自由”,借了技术的力量,与技术紧紧捆绑,这本身就很“矛盾”。然而,编辑与书籍本身的内容、形式的内技术从来就是相伴存在,进而合成为现代意义的“编辑的技术”。

在此过程中,书籍需统一和规范的元素越来越多,程度越来越高,书籍越来越美观精致。技术重心逐渐由外而内,直接作用于书籍的形制,包括从外在包装到内文版式,对编辑关注焦点的转移产生影响。即是说,一部分内技术也开始脱离编辑母体,向外转移。这部分内技术对编辑操作的影响基本都属于书籍形式方面,未进入内容层面。具体而言,书籍除了外在载体呈现方式,内文包括版式、行款、字体等形式的标准和统一,都与技术的时代局限密切相关,而内文的内容结构成分,有正文、序跋、凡例、目录、注释、卷末(附录文字)等,还完全被掌控在编辑的头脑里,编辑无疑占据着作为内容事业的出版环节的核心位置。但技术的应用、革新,是随书籍形制的多样化及其传播数量、范围的需求扩大而产生的。由于外技术的独立加之部分内技术的外移,“分离”出去的技术的力量逐渐壮大,留存的编辑的力量显得相对弱小,导致某种不平等。

另外,若想在书籍市场中立足并脱颖而出,赢得较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编辑必须进一步改善书籍形制,提高市场吸引力,这就需要独辟蹊径,发现、采纳使书籍变得更加优异的基于技术思考的方法、技巧。随着纸的产地、产量、品种增加,印刷技术由雕版术的流行到活字术的发明,编辑面临更多的技术决策。技术关注已不仅仅限于材料、装备,而扩展到选择、组合及其应用的层面。然而,技术的工具性和目的性加剧,在书籍传播数量、范围以及形式得以改进的同时,书籍市场出现了不少乱象。唐宋雕版印书流行于民间,有了书肆的专门经营,从事刻书业的劳动者普及、泛化,书籍内容不仅有韵书,还有阴阳杂记、占梦、相宅、九宫五纬之流的杂书和字书、小学,其书籍质量自然不能与官府刻书相比。此即说明,出版业的扩展必然伴随出版质量的下降,技术一旦服务于经济利益并超越所应占有的份额和地位,必将影响社会效益,最终对文化的优化和积累产生负面影响。可见,出版业内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基本矛盾开始出现,技术目的与编辑初心的矛盾对抗也浮出水面。书籍市场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有利于编辑的职业化和专业化,在书籍的内容和形式上更加考虑读者的需要。同时,每一项新技术的使用,都可能在编辑身上增加一条绑索,束缚编辑的以内容为中心的思维。

总体来说,在古代直至近代的出版生态中,编辑与技术的关系,是主与次的关系,技术的利用对于编辑劳动是一种层层脱离、外围推进,远未渗入、深入编辑劳动的内部核心环节,更未对编辑地位与信心造成根本性冲击。编辑技术内容因素简单、操作对象明确,编辑主体独立、自主性强,在这样的环境和背景下,较容易出现大的出版家和编辑家。

(五)外更新、内爆发:出版兴盛期的编辑与技术

从简策到写本再到印本,书籍制度发生着革命性的变化,但又多有因袭,直至现代出版物,仍留有不少简策书制度的印迹。古代出版技术是一个集合概念,造纸和印刷是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后很长时期直至近代出版,技术的使用和改进都是围绕这两个核心,虽然在出版物的美观度、简易度、多功能度上均有改善,但编辑技术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在这个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一代代出版人不懈追求,利用各种新技术推动书籍制度的进步,编辑与技术有合有分、有消有长,一起发力。

由我国传出的印刷术,在西方发展为印刷业并完全工业化,到19世纪初,又由英国传教士回传于我国,代替雕版印刷术成为图书印制的主要方法。制造汉文铅活字是将西方印刷术应用于中国印刷业的重要步骤。初期的铅印书籍形式上仍完全模仿雕版书籍的传统方式,包括版面构造、格式与雕版书完全一样,栏、界、中缝齐全,双叶单面印刷,乃至装订也是线装。随着印刷技术的发展,铅印书籍生产率不断提高,加之外国新闻纸的传入,书籍形式也逐渐起了变化,西式装订和横排中文书开始出现。西式装订即我们今天所用的精装和平装的书籍装订方法。在外国人的影响和刺激下,我国也开始采用现代印刷技术,创办印刷机构,发展出版印刷事业。20世纪初,机械化印刷术已成为我国印刷事业的主流。[3]206-207但是,这场技术的革新是主要发生于编辑劳动之外的,对传统编辑劳动本身未造成新的分裂,反而极大促进了编辑劳动针对出版物内容的大发展。

出版印刷事业的发达,使出版物内容不断丰富,出版物类型也不断增多。从出版物内容看,除宣传宗教、介绍东西洋学术和政史著作外,还出现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出版物类型则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形式上有图书、杂志、报纸、地图等,目的上分为教科书、翻译书、通俗读物和理论专著。出版业一派繁荣,新的出版机构纷纷涌现,编辑的天地大有作为,新的编辑力量不断加入。除了图书出版外,编辑办刊、办报风气极盛。辛亥革命以后,报纸达五百家,新创刊的杂志不断产生。[3]214这一时期,编辑不仅主导了出版物形式和类型的发展,而且尤其是在思想和文化的领域发挥着引领社会革命性进步的作用,出现了章士钊、梁启超等大主编。与古代统治者文人自上而下发挥的作用不同,这场思想文化的变革是由文化思想界的出版人通过出版物的传播向全社会发起的。辛亥革命对我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影响巨大,与出版业的兴盛关系紧密,编辑的力量功不可没。直至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发生后数十年的中国社会,编辑一直占有很高的文化地位。这自然与世界和国家的整体形势有关,但从出版业自身看,在能获得纸张、印刷等外技术基本保障,以及出版物形式等向外的内技术基本稳定的条件下,编辑对出版物内容及其传播的关注和创造就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比如出版新论著和译著、创办新杂志、开辟新栏目、组织思想大讨论、发掘和培养新作者,等等。新技术背景下的编辑闪亮出场,编辑出版家的名字灿若星辰——李大钊、毛泽东、茅盾、郭沫若、鲁迅等等纷纷从事编辑出版活动,编辑引领思想和文化的力量达到爆发的巅峰,点染了编辑出版史上的光辉岁月。这段光辉历史,也是出版业内以编辑与内容为主导、以技术为辅助动力的正确方向与合理结构的充分彰显。

(六)侵占、包围与退守、突围:出版数字化时代的编辑与技术

对编辑与技术相对和谐、平衡关系的打破,是从20世纪70年代计算机技术的兴起开始的。计算机技术的兴起,极大改变了出版业的生态,出版从载体到流程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进入了光与电的时代。出版业生态的核心——编辑,第一次,从环境到心理,承受了技术的强烈冲击,面临了对技术的被动适应和接受局面。技术的扩大,致使对出版产品规范化和标准化的要求越来越繁多和高级,“编辑技术的规范化和标准化是对出版信息、知识表述和传播优化模式的系统性总结和升华。分为三大类:一是基本版式规范,如版本和开本;二是装帧设计规范,包括封面、书脊、封底、扉页等;三是信息表述规范,涵盖标题、标点、数字、图片、表格、计量单位、注释、引用文献,以及其他符号系统。”[4]出版物的形式技术——编辑内技术的外向部分即人与技术的交集、交替部分日益膨胀,以至于溢出遮蔽了编辑主体的能动性部分,成为编辑关注的焦点和重点。

如果说计算机技术的兴起还只是冲击的话,那么,20世纪末21世纪初出现并飞速发展的互联网技术可以说是打乱甚至颠覆了编辑的世界。在编辑的实践领域,从外到内感知的是技术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编辑更加体会到无法与技术分离。实践中因互联网技术泛化、出版传播渠道多元化,编辑技术随之被庸俗化,发生中心偏移,使(传统)编辑的不可替代性在人们的意识领域被解构。“随着互联网信息技术的发展,编辑出版系统开始朝着智能化方向发展。最新一代的编辑出版系统,已经能够实现在线式自主服务。……作者只需上传自己的文字作品,网站编辑只需负责审核内容,其余的工作都将由智能化的编辑系统自动完成。”[7]新闻职业的技术侵入尤为惊人:机器写作通过自动获取和分析数据、提炼观点、构思结构与格式、出版等流程,应用于财经、体育、气象、地质和健康等领域的报道[8],编辑的作用近乎无存。编辑收缩自身空间,不得不臣服于数字化技术和互联网技术,具体如在审稿选择判断过程中简单依靠学术不端检测技术,在校对过程中机械依靠黑马校对软件,并有望运用大数据技术进行选题策划……成为被新技术控制的编辑人。究其实质,显然是新技术的覆盖进一步扩大势力范围,对内技术的内容部分展开了渗透和侵入。

广义的编辑技术还包括编辑与作者或读者沟通互动的方法和手段,因为从面对面到信件的往来,从电话语音到电子邮件,再到网络图片、视频,等等,无不对编辑的选择、优化、传播操作及其效果发挥根本改变作用。以此来看,数字化时代编辑职业的技术特性似乎愈加强化,甚至可以得出“编辑是技术的”这样一种结论。

回望各次编辑技术的革新进化,材料、设备的改变,主要以整体、背景的方式与出版业宏观业态发生联系,其所引发的出版物形式的规范化、标准化,改变了编辑群体的生存发展状态,而这次数字化技术的到来,直接触动了编辑个体,不仅渗入编辑劳动的流程和细节,还扰乱着编辑的思想意识。技术不断更新、盛行和侵占,致使编辑处于技术的包围和逼迫中,编辑主体作用的原有空间被“蚕食”、分化、瓦解。同时,理论上看,出版业内部对数字化技术的引进,会提高编辑效率,凸显编辑的主体性。在数字化技术发展阶段,互联网普及,技术全面数码化—格式化—形式化,手工操作模式转变为计算机全程控制模式,具有系统化、智能化、整体性特征,使编辑摆脱了繁重纷杂的一般事务,有利于提高创造性工作的比重;显著提高编辑工作的效率和质量,有利于消除主观随意性,避免低级失误;突破了纸质出版物对编辑理念和思维的限制,为编辑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创造空间。因此,编辑在新技术侵占和包围的退守过程中,不是没有机会扩张自身主体力量,寻求突围道路:首先是对出版物内容密度和品质的提高,其次是在内容形式呈现方面创意的灵活多样和个性化发挥,再次是与作者、读者沟通、互动获得加强与跨越。“网络信息技术时代,内容传播的主体依然是传统媒体职业化的传播者,他们继续本着传统媒体内容生产的标准和规则按各终端文本格式进行着职业化的生产和实践。”[8]这些方面,似乎为编辑昭示了一个仍然光明的未来。

三 编辑与技术纠缠的效果

编辑,应书籍规范、统一、优化、传播的需求而生,有赖于书籍规范、统一、优化、传播水平的不断提高而存在与发展,而规范、统一、优化、传播无一不需借助于技术,迄今为止,绝大部分已成为可以技术化的存在,也就是说人力可以退场的部分。现代编辑技术的形成,是一个错综的历史过程,在此过程中,贯穿了技术包括从“外”到“内”逐步发展、充实、壮大的脉络;在此脉络之上,是编辑与技术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可以说,没有编辑的发展,就没有技术的进步;没有技术的进步,也就没有编辑的发展。在出版业的不同时期,技术显示了不同的活跃和辐射程度,如影随形地对编辑的劳动、编辑的角色、编辑的思想意识发生着不同的影响作用。

1.劳动份额的消长

从古至今,编辑的编辑思想就是围绕着出版物从形式到内容的技术处理。以现代编辑技术含义回溯历史,可以看出,是编辑与技术的统一和合力,完成着出版物的生产和传播,但在这一劳动过程中,各自所占份额比例有消有长,技术于编辑有一个由外而内、由实到虚的影响过程:外技术逐渐被“承包”给专门的技术部门,内技术则逐渐扩大,“蚕食”编辑本有的操作领域。具体来讲,编辑与技术之间有一个分化、整合的联结过程:在硬件为王的技术时代,编辑与技术有连接但以分离为主,涉及材料、设备等的外技术,作为硬件条件逐渐退居编辑关注之外,编辑只关注内技术即出版物形式的和内容的技术两个部分。当形式的规范和标准上升为统一的出版要求,这部分劳动也逐渐为技术所控制,形式技术成为编辑主体作用与外技术控制之间的桥梁,编辑与技术发生(非全体)部分合体,而内容的技术仍掌握在编辑一方。在外技术与形式内技术条件适宜的时期,编辑对内容的操作即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主体作用。数字网络信息时代,新型、多元的外技术与形式内技术同时出场,新陈代谢频繁,越来越多地替代原属编辑主体作用的部分,同时又滋生出新的需编辑主体承担的部分。编辑一方面与外技术(传播渠道)各自独立又相互兼容,另一方面与形式内技术充分融合。搁下关系不太紧密的外技术不说,编辑不能不与新的形式的内技术(适应各种媒体及传播平台的规则、标准)牵手合力。在牵手合力的过程中,编辑一方面借技术之力拓展了地盘,另一方面则坚守自己原属领地即内容的内技术。拓展的部分扩大,但与技术共有;坚守的部分收缩,但更有密度和分量。面积大、与技术共有的部分,是编辑的新生部分;面积小、密度大的编辑原属部分,则最大限度保留着“人”的独特性,劳动目标愈益聚焦内容,趋于少而精、高级化。

2.角色心理的波动

编辑工作既有很强的标准化、规范化、规则性,也需要超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越是标准化、规范化、规则性的工作,越容易被技术替代;越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工作,技术则难以替代。出版传播既要持有开放的架构和匹配的价值,又要保持专业的权威和把关的严肃。编辑处于决定出版质量的出版链条顶端,层次越高、人文性越强,越能体现编辑主体的不可替代性。

编辑与技术的纠缠一直贯穿人类文明史的发展。从手抄到雕版印刷,从铅印到光电印,编辑对技术的关注表现为对新技术的渴望和亲近,即使有所焦虑,也类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学习焦虑,尚在和谐的限域。直到计算机技术应用于出版后,编辑的技术实现了从“铅与火”到“光与电”再到数字化的转变,大幅度提高了工作效率,使编辑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同时技术对世界的改变和操控力的加强,也挤压出编辑的职业紧张和急迫感。技术发展到更高水平阶段,计算机网络技术不断提升、泛化和多样化,足以推动和带动出版行业的革新,但编辑势必遭到技术的冲击和淹没,编辑在与技术的纠缠中明显处于弱势。现代编辑技术概念的泛化和庸俗化,是由于传播渠道的多元;现代编辑技术对编辑造成的危机感,是由于技术对出版内容的无限度渗入。可见,编辑的技术焦虑在由外生向内生不断转化。技术的外在侵入和挤压极大剥蚀了编辑的主体自信,编辑的意义在编辑的意识中渐渐丧失:“过去二十年,学术期刊在数字和互联网技术面前束手无策,不仅拱手将所有资源供奉给各大数据库,甚至为了传播权,不得不求助于各数据库。编辑的价值、成果、个性,在数据库里一概不见了。”[9]

但是,“纵观人类历史,我们看到,在持久的自由之战中,人一次次地挣脱束缚自己的力量,尽管历经挫折,但最终自由还是获得了胜利,人类的生产活动也从根本上一步步地靠近人的自由本质的复归。”[10]出版史显示,技术的渐进式的发展,对编辑实践的介入是渗透、洇染式的,这就给编辑留有适应的时空,以至于编辑自身也在不断地更新、进化,获得重生。“技术本身最终总会创造新技术,而我们也正在超越我们自己。”[2]也许,随着技术的飞速发展,编辑的内涵和外延将被重新定义,到那时,“编辑会否被人工智能取代”就将成为一个伪命题。

3.思想意识的解放

沿着出版史的进程,技术对编辑的影响从外在条件到内在对象,以至思想意识的层面。技术对编辑思想意识的影响包括乐观和悲观两个方面。编辑的各种思维意识、想法及创造力是与一定社会条件下编辑技术的发展水平密切相关的。古代的编辑编修书籍时,不太会考虑插图、标题、封面是否美观,更不会考虑如何设置页眉、页脚和变换字体字号。有了技术的支持,编辑主体的思维和意识才会产生相应的想法。但是,随着技术理性的强化,其消极的作用也日益明显:现代的编辑由于过度考虑插图、标题、封面、页眉、页脚、字体字号等形式问题,相对弱化了对内容(包括内容呈现方式)的关注。而形式规范是技术理性的表现之一,技术上升为意识形态,削弱了编辑的主体意识,使编辑思想失去部分自由。技术脱离人这个母体而独立生长,再反哺、反馈于人,甚至超过人的发展水平,导致某种不平衡。但是,如果以更加开阔的视野去认识人类文明的编辑技术,就可以发现:编辑与技术同体共生,在发展中分化整合,虽然技术控制的份额越来越大,编辑创造的份额越来越小,但编辑在缩小的份额中可以发生内在扩张:一方面是针对出版物内容的扩张,另一方面是自身力量的扩张——编辑作用的发挥更加接近人的本质特性,实际是编辑思想的新解放。如前所述,总体来看,出版史上技术的每一次关键性进步,都帮助编辑全方位或从某个侧面突破了出版物对理念和思维的限制,为编辑创造提供了新的、更为广阔的空间。

编辑职业从其萌芽起,便伴随技术的催生与促动。从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明,到计算机技术和互联网技术全面介入出版业,编辑职业经历了不知不觉却又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但总体是一个壮大的过程,分工和分类越来越细化,从业人数也呈规模化增长。与以往技术革命不同的是,这场人工智能的革命,有可能导致编辑职业的反向发展,即重归分工模糊、人数稀少,当然,这将是高级回归,是编辑劳动高度发展情形下的上升式循环。“计算机之父”图灵(Alan Mathison Turing,1912-1954)在一篇论文中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在生活中察觉不到机器的智能:“要判断一样事物在多大程度上以智能方式运转,不仅受判断者主观心智与阅历的影响,也会受判断对象的客观属性左右。如果我们能对该事物的行为做出解释和预测,也就不会一心想着从智能角度考量它了。所以即使面对同一个事物,可能有的人会觉得它是智能的,而另一些人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后者已经摸清了它的行为规律。”[2]借用这段话作为我们对未来编辑的技术意识的理想描画,谁能说不会是一个编辑创造的新时代的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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