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飞行

2018-02-02 06:14王福日
北方作家 2018年1期

■王福日

相信在许多年以后,胡一清一定会记得这个溽夏和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看起来纷乱无章,其实就如同村口的那条小河一样,只有两条支脉——一条是他终于收到了自己心仪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可以去省城读书了,而另一条则不是那么欢快,他第一次见到了死人。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斜躺在湿冷的泥地上,任由乡亲们站在身旁指指点点,任由自己发丝凌乱面目狰狞,甚至任由一些飞虫扇着朝露在她的身上飞起落下,没有丝毫反应。

胡一清就在这群围观的乡亲中间,咽喉里像是有团棉花挂着,咽不下,吐不出,“那曾是多么灿烂的一个女子啊。”胡一清想。

胡菲和胡一清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屯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姓胡,他们两家相距一里地左右,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的,后来渐渐长大,有了羞耻心,便有些疏远。胡一清成绩好,考进了县城里的高中,胡菲学习成绩一般,勉强够得上一所普通高中,自觉太吃力,于是放弃了,很快和众多进城打工的姑娘一样,去到省城做了一名打工妹。

胡一清依然很清楚地记得胡菲第一年过年回家时的模样,穿着一件嫩绿色的长款羽绒服,白色运动鞋,短发,很明显能看出来她的化妆品档次不高,与大多数出去又回来的孩子一样,她手里拎着大包小裹,从里面掏出各种零食糕点分给周围的孩子,遇到长辈们更是殷勤地点头问候,与胡一清也不疏远,见面了还站住唠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清,高中学习累不累?”胡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微笑。

“累啊,一天都睡不足6个小时,一个月只有半天的假。”胡一清说。

“熬过了高中就好了吧,听说大学生都很悠闲呢。”胡菲说。

“大概是吧。”胡一清说得含糊,因为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到了大学就等于放了羊了。“你呢?工作累不累?”

“我在一家酒店当迎宾员,两个人替班,累倒是不累,只是迎来送往,见人都要陪笑脸,挺没劲的。”

“但你毕竟已经挣钱了,我还在花家里的钱。”这句话胡一清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了,几乎每次遇到辍学出去打工的同学,他都要说这句话。

“什么啊,我还是羡慕你啊,可以读大学,将来坐办公室,不用像我一样挣辛苦钱。”胡菲依然在笑,但胡一清忽然觉得,胡菲说羡慕的时候,表情却好像并不那么羡慕。“只是客套吧。”胡一清想。

胡菲这一次回家过年好像并没有待太长时间,正月初六七就离开了家。胡一清再见到她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节了。

那天是腊月二十九,他起得晚,腻在被窝里直到傍晌午才爬起来,母亲说父亲在村头小卖部里打牌,家里要贴对联,让他去喊父亲回来,胡一清磨磨蹭蹭趿拉着旅游鞋正往村口走,一辆小车吱拗一声停在他的面前,电动车窗慢慢下来,露出里面一双精致的脸,胡一清一愣神,旋即认出了,这不是胡菲么?

仅仅一年没见,胡菲的样子却改变了不少。不再是短发,而是变成流行的梨花烫,原本有些黝黑的面皮也变白了,胡一清不懂化妆,但也能看出,胡菲的皮肤较上一次见面好了不少,不再像挂了霜了驴粪蛋,倒是有些嫩鸡蛋的意思了,配上一件淡灰的针织衫,坐在车里向胡一清招手,本来就不丑的胡菲,被车窗半遮面的样子更显俏丽,胡一清竟一时看得痴了。

“一清,干啥去?”胡菲见到胡一清的呆样,笑得更好看了。

“去小卖部找我爸去。”胡一清看看自己身上的破羽绒服,脚上还趿拉着一双旧旅游鞋,突然有些自惭形秽了。

“哦,那有时间过来找我玩吧。”胡菲说。

“好。”胡一清知道胡菲是在说客套话,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还能找胡菲玩什么———两人之间似乎已经划出了一道鸿沟,被那辆逐渐驶去的小车越拉越宽。

春节期间,胡一清再见过胡菲几面,越发觉得这个女子变了,而且是一种让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的改变。比如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胡一清正在去二姨家拜年的路上,吱嘎吱嘎蹬着一辆家里的旧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他读初中那年家里给他买的,上了高中后,没人骑,就一直扔在仓库里,现在已经是除了车铃不响,哪里都响了。

就在胡一清撅着屁股想爬上一个陡坡的时候,从旁边的一户人家里转出一群人,胡一清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胡菲,今天的胡菲穿了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紧衬地包住她的身形,一双深黄色的高跟牛皮靴让她的身体格外挺拔,与周围的一群村妇相比,胡菲的确是与众不同。

胡菲同时也看到了胡一清,向他招了招手,胡一清只好停下来,倚着车子站在路边,胡菲紧走几步,来到他的面前。

“过年好啊,给你拜年。”胡菲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变,但此刻的胡一清已经被扑面而来的香风搞得有些难堪,少有交际的他变得手足无措,甚至不敢去看胡菲的脸。

“过年好。”胡一清说。

“学习还是那么累吗?”胡菲问。

“是啊,越来越累,秋天上高三以后会更累。”胡一清回答。

“那可得注意身体啊,最好吃点补品。”胡菲轻声说。

“嗯,买了。”胡一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胡菲问一句,他答一句。

胡一清本来想问问胡菲这一年的境况的,但寻思了半天,还是没问出口,因为按照村里人的说法,进城打工的女子,如果突然变得有钱了,那原因定是不可告人或让人不齿的,所以胡一清吭哧了半天,还是没能问出来,他没问,胡菲却突然问他,“你不觉得我变了吗?”

胡一清一愣,“是啊,变漂亮了。”

胡菲一笑,说,“你一定在想,我变成这样,一定是做了什么下作事,挣得钱不干不净,是吧?”

“没有没有,其实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没有想别的。”胡一清连忙解释,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么说还是刚好印证了胡菲的想法。

“我知道很多人都这么想,但事情不是你们想象那样的。”胡菲看起来并没太在意胡一清说的话,脸色却突然黯淡下来,“但我解释也没有用,给一两个人解释,谁会信呢?”

胡一清看得出,此时的胡菲,眼神中充满了落寞,心中大为不忍,赶忙说,“我相信你。你不要去管别人怎么看你,忠于自己的内心就好。”

胡菲愣了愣神,凝视着胡一清,忽然又咧嘴笑了,说,“谢谢你。”随即转身走了。

胡一清站在当地,忽然觉得,这个与他同龄的女孩子并不总是那么明媚灿烂,她心中阴云密布的时候,更让人垂怜。

打那以后,胡一清再没见过胡菲,高三那年的春节,胡菲也没有回乡,不知道为什么,胡一清每次经过胡菲家门口的时候,总会向里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个窈窕的身影,但他终是没有见着。直到这个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在村头的小桥旁,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胡菲。

此时的胡菲完全没有了以前光鲜的模样,眼睛紧闭,嘴巴微张,发丝凌乱地遮住了半边脸庞,面色灰败,看不出有什么外伤的样子,横身侧卧在路的中央,堵住了唯一的出村道路,她是被一个早起放牛的老汉发现的,吓了个半死,直到乡里的民警赶到现场,两腿还在打着哆嗦。

因为阻了路,警察很快对现场进行了处理,把胡菲的尸体运走解剖,解除封锁,开始向村民询问相关线索。

胡一清家距离村口只有二三百米,所以也在警察询问的范围内,叫何龙的民警他本就认识,于是谈话也随便。

“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何龙问。

“没有。”胡一清的回答很干脆。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比如汽车声,人走动或讲话的声音。”何龙提示,毕竟乡村的夜晚格外静谧,如果有异常响动,很容易分辨。

“好像有汽车的声音。”胡一清忽然想起,昨夜曾醒来片刻,依稀听到仿佛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仔细听时,又听不到了,他只当是在城里听车声习惯了,产生了幻觉,没太在意,很快又沉沉睡去,现在一经问询,才又想起。

“大概是什么时候?”何龙问。

“不知道,就醒了一下,也没看表。”胡一清说。

“声音大吗?”何龙说。

“不大,我还以为是幻觉呢。”胡一清说。

何龙很快就失去了问下去的兴趣,转头奔其他人去了。

胡一清站在那里,脑袋沉沉地没有思绪。他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旁边小石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夏天清晨的河水格外冰凉,胡一清顺着桥头下到小河沿,掬起一捧河水浇在脸上,觉得清醒了许多,在低头的一瞬间,忽然瞥见在他脚前的河道里,一个白色的小塑料瓶卡在石头缝里,随着水流摇曳着,胡一清把小瓶子捡起来,发现是一个小药瓶,“三挫仑片?”胡一清忽然想到,自己的同学里,有一个学习压力大睡眠不好的,不就是在偷偷吃这种药吗?这是安眠药?看药瓶还挺新的。胡一清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要交给警察吗?”胡一清拿着小药瓶缓缓站起身,“但这说不定是村里谁失眠从诊所开的药呢?”可转念一想,如果真是个重要线索,耽搁在自己手里了,对刚刚死去的胡菲也不公平。胡一清并没有何龙的电话号码,于是回到家,取了自己那辆旧自行车,奔向了乡派出所。

乡派出所距离胡一清家足有10里地,中间要爬过一座不算高但很陡的小山,等他到乡里的时候,已经是40分钟以后了。胡一清把药瓶揣在裤兜里,用手捏着,走进了派出所。很快他就听到了胡菲母亲撕心裂肺般的嚎哭,循着声音,他找到了那间屋子,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胡斐的父母坐在进门左侧的沙发上,放肆地哭着,在窗口位置的办公桌前,对面坐着两名民警,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看到胡一清站在门口,坐在右边的民警转过身,沉声问胡一清,“有事吗?”

“我在那附近发现了一个小药瓶,不知道有没有用?”

“哦?拿来看看。”那名民警站起身,走到胡一清身边,接过小药瓶,看了一眼,“是安眠药。”他转头对另一名民警说。

看到胡一清来到,胡菲的父母也停住了哭声,望向胡一清的眼神空洞迷离,让胡一清多少有些不自然。

“我女儿一定是被害死的!她可不会吃安眠药啊!你们一定得抓到凶手!”胡一清的母亲听到“安眠药”三个字,立刻又哭上了。

“事情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的,现在你们还是节哀,处理好后事,你们提供的线索,我们一定会认真调查。”坐在左侧的民警说着,把头转向了胡一清,问他,“谢谢你,还有事吗?”

胡一清当然也没有别的事,于是关上门走了出来,就在他要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忽然被一声呼喊叫住了,他扭头看,发现是胡菲的父亲从屋子里追了出来。

“一清,谢谢你。”胡菲父亲情绪还算稳定,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有着一个北方农民固有的淳朴憨厚,但在此刻胡一清眼里,他就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心爱女儿的父亲,他的悲伤,并不比那个嚎啕大哭的母亲少。

“叔,你要保重身体,有需要帮忙的,就喊我。”胡一清说。

“唉!菲菲以前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念叨,如果她要是像你一样能念书就好了,也不用这么早就闯社会了。”胡菲父亲说,“如果她不闯社会,兴许就不会有这个事儿了。”

“胡菲有没有跟你们说她这两年究竟在做什么?”胡一清问。

“她说她在卖保健品,她说现在城里人都讲究个养生,尤其是老头老太太,都愿意买,很好挣钱。”胡菲父亲说。

“哦。”胡一清忽然觉得无话可说了,于是想告别离去。

“哎,一清,其实,我出来是想告诉你,菲菲其实挺喜欢你的,我和他妈偷看她初中时的日记,里面写了不少关于你们的事儿,只是她觉得你们之间差距太大了,所以一直忍在心里。”胡菲父亲说,“那本日记还在家里,有时间过来拿。”说没说完,他已经掩饰不住悲伤,言语中开始哽咽,便迅速转身回去了。

胡一清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变成空白,呆呆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忽然想起,在他高一开学不久,就接到了一封信,信是胡菲写来的,嘘寒问暖,十分关切,随信还寄来一张照片,胡菲穿着一袭墨绿长裙,站在一处酒店的门口,嘴角上扬,两手交叉放在体前,看起来很端庄,但当时刚开学,胡一清正在适应新的环境,学习压力也大,胡菲的这封信就被当作最普通的问候,被搁置了起来,也没有回,现在想来,他觉得很内疚,“如果当时我回了信,是不是这一切会有所改变?”

胡菲出殡那天,胡一清没有走到近前,只远远地站在一处山坡上,看着冗长的人群缓缓向村外走去,她父母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仍然清晰可闻,纸钱飞舞,胡一清心里却是空空的,就好像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离开了一样,但他知道,自己与胡菲本不怎么熟识,甚至未曾有过一丝暧昧,但就在这几日,好像扎根在了他心里一样。以至于在打点行囊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被母亲提醒了许多次,还是忘了不少东西。

这个暑假,过得很快,胡一清懵懵懂懂地踏上了去往省城的路。

安逸的大学生活一下子让他的身心放松下来,但闲下来的时候,胡一清总忍不住想起胡菲,想起胡菲在那本日记里写过的话,他忽然想,胡菲也曾在省城打工,自己或许能为她做些什么。

胡一清的行囊自到校后就一直扔在床下的箱子里,许多东西都未曾动过,他拽出箱子,在里面翻找,终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张照片上。没错,是这张,胡菲在他高一时寄来的那张照片,在照片上,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酒店的名字,“玉林酒店”。网络时代,这个酒店并不难找,在省城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胡一清很轻易找到了这家酒店的地址。

挑了一个没有课的下午,胡一清坐车来到了这家酒店的门口,与照片里相比,这家酒店的大门明显有些破败了,石狮脖子上的红绸也因风雨腐蚀褪了色,铺在门口的地毯也布满了油渍似的污斑,门口的墙角堆了不少垃圾,明显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

推开旋转门,在门口并没有胡菲所说的迎宾小姐,只设了一个服务台,胡一清走过去,看到在高高的服务台后面,有一个女孩儿在玩手机,见胡一清走过来,女孩儿收起手机,站起身来,“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明显的职业性的微笑,让胡一清觉得再虚假不过。

“我来打听一个人,叫胡菲,以前在这工作的。”胡一清一边问着,一边把手里的照片递了过去。

“哦,对不起,我新来不久,不认识这个人。我帮你问问打扫卫生的阿姨吧,她在这好多年了。”女孩冲着旁边一间小屋子喊了一声,“孙姨!”

一个中年妇女从旁边屋子里走了出来,还打着哈欠,看来是在午睡了。

“你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女孩儿把照片递给了孙姨。

“这不是胡菲吗?”孙姨一眼就认出了。

“那您知道她现在去哪了吗?”胡一清问。

“哎呦,人家可发达了,不过,小伙子你跟她是啥关系啊?要是想追求她,可就死了这份心吧。”孙姨斜眼瞟了一下胡一清说。

“没有,我们只是发小,现在在这读大学,听说她在这打工,就过来联系她一下。”胡一清连忙解释。

“哦,看来你和她也不是很熟悉,她早就走啦,被有钱的大老板看上啦,带走了。”孙姨说着,把照片还给胡一清。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胡一清问。

“那可不知道,她走了再也没回来。以前我还挺关照她呢,人啊,不能有钱,有钱就忘了恩。”孙姨说着,转身向自己的小屋子走去。

出了酒店,胡一清心中的疑问不减反增。按照孙姨的说法,胡菲的确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傍大款”,但他也清晰地记得,那天胡菲对他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时的表情,那种坚定和委屈的表情是那么明显。

大一的寒假,胡一清没有回家。仿佛那个遥远的小乡村里少了一份牵挂,而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些事情等着他去做。

同寝室的哥们儿也有两个家境一般的,大家商量好了,利用这个暑假打些短工。三个人在网上找来找去,全是些发传单做活动之类的短工,他们不太想做些工作,既然是打工,还是能学到些东西最重要。

翻来翻去,最终他们把目标锁定在了一家公司身上,这家名为“一健”的公司,招聘职位是市场开发,要求也很简单,学历要求高中,只要求热情善沟通身体健康,几个人想了半天,觉得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打了电话,对方让他们第二天去到公司面试。

这家公司的地址位于市中心的一条繁华街道上,胡一清知道,这里的写字楼租金高的吓人,能在这里办公,公司的规模必定小不了。的确,这家公司在一栋30层高的建筑里,占据了整整一层楼的规模,在一楼悬挂的液晶屏上,也滚动着这家公司的信息,胡一清三人按照指引,坐电梯来到了11楼,一出电梯门,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仅是接待大厅就能有上百平米,孤零零放了一个接待台,在接待台后面,站着一位女子,清新靓丽,笑容可掬,看到胡一清三人走进来,立刻热情打招呼。

胡一清这几个人从来没有过工作经历,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听对面女子的询问答话。好在对方女子看出来他们是来找短工的,并没有多加为难,只打了一个电话,很快,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跟我来吧。”男子外表上看起来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微笑着把三个人引到了公司内部,三个人第一次有这种面试经历,大气也不敢喘,跟在男子的后面进了一个房间,房间不大,放了几排椅子和一个讲台,男子示意他们在椅子上坐下,自己站着向他们介绍了公司的规模和经营业务,通过介绍胡一清知道,这家公司其实是一家保健品公司,客户主要针对中老年人,而三个人的工作,就是在街道上摆展台,然后向路人推荐公司的产品。

胡一清三人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难的,于是很痛快地应下了。见三人答应得痛快,男子打开投影仪,一部介绍产品的短片在对面墙壁上开演了。

但是第一个镜头就让胡一清浑身一震,脑袋里嗡地一声!音响里再说什么,他压根就没有听进去!

他在这部短片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胡菲!镜头里的胡菲,精神干练,洋溢笑容,手里擎着公司产品侃侃而谈,像极了胡一清在电视购物里看的那些推销女子,但此时的胡一清,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不到在遍寻不到胡菲踪迹的时候,竟然在这样一个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又相见了!

胡一清没有丝毫迟疑地接下了这份工作,他知道,揭晓胡菲死因的关键应该就在这里。

他们没有工作经验,第一天交给他们的工作也很简单,就是打电话。三个人被安排进了一间三四十平米大的办公室里,一个个隔断将里面分成几十个窄窄的工位,这一幕让胡一清想起了自己吃过的章鱼小丸子,一个个小丸子被按在他们自己的工位上,电话按键的声音不断响起,这么多人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浮躁又空洞。

“下班之前,把这些电话打完。在打通的电话前面划挑。不要偷懒,公司明天会抽查。”经理撂下一句话,关上门走了。

胡一清他们打电话的内容其实挺简单,很快他就可以不用看提示单,“您好,我这里是一健保健品公司,我公司新推出了一款保健品,特别适合中老年人使用,这款产品本周末在公司举办推介会,邀请您参加,届时会有丰富礼品赠送,地址是……”

这份工作对胡一清来讲,简直是一点挑战也没有,他想要的绝不止于此。正愁着怎么调查胡菲的事情,有人轻轻捅了胡一清的胳膊一下,胡一清扭头,一张硕大的脸把他吓了一跳,把脑袋向后撤了一点儿才看清楚,原来是坐在旁边工位里的一个胖子。

“嘿!哥们儿!学生吧?哪个学校的?”

“省大的!”

“那咱是校友。不过我毕业了,今年刚毕业,一时没找到工作,就来这先干着。不过我可干不长啊!我舅在老家那边都给我找好关系了,事业单位!一个月工资三千多块!农村地方,不错吧?”

胡一清觉得这胖子很好笑,自己才说了一句话,这家伙滴里嘟噜说了一大串,你找个事业单位的工作和我有啥关系呢?再说了,托关系找的工作,有啥值得炫耀的?

这些想法胡一清可不能说出来,只能友善地笑了笑,“那我得祝贺胖哥了。”

“不用,兄弟。我跟你讲哈,像咱们这些大学生啊,说是一本重点大学毕业的,听起来牛气,可是你到社会上来,人家根本不认你!人家看什么?工作经验!工作能力!你在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在这里根本用不上!”

“哦,哦!”胡一清频频点头。

“你们这么做就很好,在读书的时候出来打工,积攒工作经验,到时候参加工作了,轻车熟路,很快就可以适应!胖哥我就不行了,我念书的时候啊,净打游戏了!唉!后悔啊!对了兄弟,你打游戏不?”

“胖哥!胖哥!”胡一清赶紧打断他的话,让他这么说下去,到天黑了恐怕也住不了嘴,“我这还一个电话都没打呢!您看等我打完了电话,再陪您好好聊聊行不?”

胖子这才意犹未尽地缩了回去。

胡一清打电话的效果并不理想,除了打不通的和打通了不接的,还有接完听了第一句就挂掉的,能让胡一清完整地说完这段词的人并不多。

第一天的工作,让胡一清感觉很累,当屋子里的人喊起下班时,胡一清刚好打完最后一个电话。站起来伸伸懒腰,扭头看时,却发现旁边的胖哥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口水在桌子上流了一大滩。胡一清恶心地撇撇嘴,招呼另两个同学,走出了这间小屋。

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往外走,胡一清几个人走得较晚,整个大厅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脚步的回音也清晰可闻,胡一清忽然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胡菲以前就在这工作吧?她的座位在哪呢?会在我打电话的小屋子吗?还是在这宽敞的大厅里?或者,她有自己的办公室?”胡一清不知道,但现在他也不敢问,他知道胡菲的死一定与这家公司有关,他不敢贸然多走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胡一清每天都被安排一大摞的电话要打,胖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没话找话,还是一如既往地称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些对胡一清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胡菲的线索,还是一点都没有。

胡一清也曾经试探性问过胖哥,“我们刚入职的时候,在会议室看了一个宣传片,里面的女孩子长得好漂亮啊,她是哪个部门的?”

一谈到这个话题,胖哥立即把一脸肥肉甩得乱颤,“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

不过胡一清觉得胖哥是知道些什么的。

胡一清决定从胖哥身上下手。他也很快得到了一个机会——在打了六天电话之后,他和胖哥一组被派到外面做街头活动。

街头活动,胡一清没有做过,他帮着胖哥一起布置展台,挂横幅,放宣传手册和传单。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胡一清和胖哥都没地方可去,胖哥提议,天气这么冷,两个人去喝一杯,暖暖胃,驱驱寒。

胡一清想都没想答应了——他对自己的酒量很有信心,这种自信来源于他父亲的好酒量,况且在同学之间拼酒,胡一清也从未尝过败绩。

果不其然,张罗得欢,醉得快,胖子刚开始还很矜持,说下午有工作,只喝一杯,可耐不住胡一清左捧右劝,一杯变成了两杯,两杯变成了三杯,终于,胖子开始哭了,仿佛受了无尽委屈般,痛哭。

“胖哥,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跟弟弟说,弟弟帮你分担。”

“帮啥啊帮!你能帮上吗?命啊!人命!”

一听胖哥提到人命两个字,胡一清心里咯噔一下子,“是时候了。”

“是那个宣传片里的女孩子吗?”

“人命啊!人命!”

“胖哥,你把话说清楚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能说!我不能说!”胖哥连连摆手,“我说了,他们也会弄死我的……我可不能死!我还要回家里上班呢……我跟你说,我舅给我在事业单位找了个工作……”胖哥越说嘴里越含混,最后又是头一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天之后,胡一清仿佛跟胖哥更加熟络了,有事没事总找胖哥说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也没个主题,倒是胖哥,忽然变得有些寡言少语了,胡一清觉得,胖哥好像在有意回避自己。

一个暑假的时间,还没等胡一清规划好,倏忽就过去了。他不得不又回到了学校里。

那天是周末,他在寝室里躺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胡一清!”

竟是胖哥。

今天的胖哥捯饬的干净利索,西装领带,皮鞋锃亮,向来乱蓬蓬的短发还用啫喱梳成了个三七分,一副油头粉面的模样,胡一清看得好笑,“相亲去啊?”

“回母校当然得体面点啦!万一哪位学妹……嘿嘿!缘分这东西,谁能说得清哩?”胖哥笑着用手一撩刘海,想甩头耍个帅,忽然发现今天是啫喱定的三七分,就在空中虚划了一下,一扬手一抬头,倒更像是敬了个少先队礼。

胡一清把胖哥领到了旁边的小饭馆,点了两个炒菜,“先来一打啤酒。”胡一清说。

“不行不行,今天不喝多,就一瓶。”胖哥说。

“咋啦?变性啦?”

“一会儿要赶火车呢!别耽误事儿。”胖哥说着,从包里掏出了一个U盘,“这个给你。”

“是什么?”

“看看你就知道了。我今天就要回老家了,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关心什么,这个U盘,会给你答案。”

胖哥和胡一清草草吃了一顿饭,揪起背包,走了。

胡一清找了一家网吧打开了U盘。一张大脸忽然跳出到屏幕上,看得出来,是胖哥自己拿手机录的一段视频,时间是两年前。镜头慢慢后移,胖哥的大脸不再铺满屏幕,倒是他手里拿着的一张纸渐渐清晰起来,是一份合同书。合同里甲方一栏是这家“一健”公司,乙方一栏空着,并没有签名。再仔细看内容,胡一清越看越心惊,这哪是合同啊,这分明是一份卖身契!

合同里约定,乙方要负责帮助甲方每个月销售固定数额的保健品,如果某月没有完成,不仅拿不到全额工资,还必须在下个合同期内补上所欠份额,如果连续完不成任务,合同将无休止地延续下去。当然,合同中对完成任务的奖励也是很丰厚的,这多少让合同添了点人情味儿。不过很显然,胖哥对这张合同很排斥,在视频里,他将这张合同撕了个粉碎,又大声说,“老子可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会和你们扯这个蛋?!”说着话,将手里的纸屑用力一甩,漫天飞雪,胖哥在纸屑里狂笑着像个英雄。

这段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不够很快就跟上了第二段视频,时间是一个星期后,依旧是那张大脸,“没想到胡菲竟然签了那个合同,她是不是傻?她真的以为能靠这个飞上枝头变凤凰?没文化真可怕啊!”胖哥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腮帮子上的赘肉甩得镜头有点花。

接下来是第三段,“我觉得胡菲要出问题,她太急于求成了,我们的手册上明明写着,患有乳腺炎的客户,不能向她们推荐大豆异黄酮,可是今天胡菲就向一个患有乳腺炎的大娘推荐了,她这么搞,迟早要出问题的!”

第四段,“果然出问题了!今天一群十来个人来到公司,说胡菲推荐给他家老人的保健品是假药,老人吃完上吐下泻好几天,最后竟然心脏衰竭去世了!他们要找胡菲讨个说法,胡菲躲在办公室里一天没敢照面,看来是惹上大麻烦了!最可恨是那个傻逼经理,他竟然说胡菲不是公司的正式员工!是临时工!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一段视频,是半年前录的,“胡菲竟然死了!这太可怕了!我在这狗屁公司实在待不下去了!我求舅舅在老家帮我联系个工作,哪怕进工厂下车间呢!我要走!联系好了立马就走!立刻!马上!走!”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胡一清坐在电脑前,脑袋乱得如一盆浆糊,他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胡菲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听胖哥的意思,胡菲是被他们害死的?

胡一清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拔出U盘收好,步履沉重地回了寝室。

随后的几天,胡一清的日子可以用“煎熬”两个字来形容,他已经完全陷入到对这件事的思考当中,并且越想越害怕,胖哥留给他的这个U盘像是一个长满了尖刺的皮球,在他的内心滚来滚去,像极了网络上说的“细思极恐”,终于,他的内心被这块U盘扎得千疮百孔,一个星期后,他决定去公安局里走一趟。

让胡一清没有想到的是,这块U盘像是石子投进了大海,连个浪花都不曾溅起。但是很快,一则网络上的快讯让他精神了起来———“一健”公司被食药监局通报了!不过从快讯上看,除了撤销广告文号勒令整改这种处罚之外,再无其他,这种处罚相比于胡一清心目中的结果,显然是不痛不痒,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耐心等待。

胡一清终是没能等来他想象中的结果,他知道结果,这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第一年的寒假,他没有回家过年,第二年再不回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特意去了一趟胡菲家,胡菲爸爸告诉他,警方的鉴定结论早就出来了,胡菲是自杀,就在那群人的纠缠下,胡菲到后来竟也觉得是自己的胡乱推销害死了老人,心中愧疚,走上了绝路。至于为什么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已经没人能说得清了,或许静静流淌的小河知道,或许青草上的露珠知道,或许它们都不知道,一个曾经那么明媚的女子,是怎样艰难的飞翔,最后在距离家几百米的地方悄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