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网络中的“强连接”对留学生活的影响

2018-02-05 17:30张思齐
江汉论坛 2018年1期
关键词:社会网络留学生

摘要: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选择赴英国留学。由于很难适应英国文化,很多在英中国留学生更容易和来自本国的学生建立“小圈子”、保持紧密频繁的联系,这样的关系被称作社会网络中的“强连接”。调查发现,对于中国留学生来说,“强连接”的社会网络会给他们带来情感支持、生活帮助、扩充长久人际资源以及维护文化身份等有利影响;同时,“强连接”也会产生负面效果:大多数受访者在日常生活中会面临一些诸如语言障碍、适应困难等问题,他们作为跨文化交流群体很难与当地社会进行深度融合,很难深入接触并了解异国他乡的文化和习俗。因此,留学生要勇于打破自己设定的文化界限和“圈子”束缚,突破人际关系“强连接”,积极适应新环境,融入新社会。

关键词:留学生;社会网络;强连接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8)01-0138-07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选择赴英国留學。2015年和2016年英国高等教育统计局的数据显示,中国留学生的总量在英国所有留学生中位居第一。① 对于许多留学生而言,出国留学的经历能让他们尝试新的文化与学习生活,还能认识和结交来自不同国家、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外国人。因此,留学被认为是人生中的别样经历。伊雯森在研究中发现,许多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经常会与来自自己国家的学生保持密切关系,这些学生甚至并没有太多机会与当地人进行社交或者互动。② 近年来,学者们在关于海外留学生与高等教育国际化的研究中一致认为,多数留学生在刚来到海外时会更愿意和本国留学生交朋友。③ 在日常生活中,留学生觉得更容易和来自相同文化背景的人建立和保持友谊。④ 一项关于在英中国留学生社会网络的研究将来自英国七所不同高校的中国留学生的社交网络按照与当地文化的融合程度分为四个类别:第一类是隔离/边缘化(表示留学生只封闭地与非常有限的中国学生结交好友);第二类是融入/隔离(表示留学生最主要的社会网络还是中国学生,但是他还可以和这个网络外的人产生友谊);第三类是融入/保留自己的文化身份(表示留学生积极参加当地社会活动,但也同时和中国好友保持密切往来);第四类是融入/同化(表示留学生和英国本地人建立起强大的社会网络,并且减少和其他中国留学生的互动)。该研究认为,多数中国留学生在出国前渴望在出国后结交不同文化背景的外国好友,但是当他们真正来到英国后,尤其是当他们遇到交流障碍后,就通常放弃了这一念想,最终还是选择结交本国学生作为自己在海外最稳固的好友圈子。⑤ 2017年,一项对于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的研究表明,中国留学生相较于来自其他国家的留学生群体而言,对于自己的留学生活的态度更为消极,在面临新的文化冲击的时候,中国留学生会承受更多的适应困难和心理压力。⑥ 这些压力促使他们更容易选择和本国学生成为好友,从而形成他们社会网络中的“强连接”。

这里所说的社会网络是指一个人与他的家庭、亲戚以及朋友之间的关系。社会网络对于留学生的日常生活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影响留学生对新环境的适应和融入等问题。⑦ 从沟通互动的频率来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简单划分为“强连接”(Strong Ties)和“弱连接”(Weak Ties)。一个人与自己的亲友在生活上互动的机会越多,就越能形成“强连接”。在本研究中,留学生社会网络中的“强连接”是指中国留学生内部之间形成的紧密互动联系,而“弱连接”则指的是他们和当地人以及其他外国学生之间的泛泛之交。在全球化背景下,很多研究移民问题的学者都探究了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在新环境中的适应情况,但这些研究很少将留学生归类于移民的一个重要群体——学生移民群体,并未对他们的生活尤其是社会网络中的“强连接”进行系统的研究。那么,“强连接”是如何影响留学生的日常生活的?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因此是值得认真研究的。

本文立足于社会网络理论和移民社会学理论,以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中国留学生群体为案例,关注并解证社会网络中的“强连接”是怎样影响他们的生活的,社交网络在他们适应和融入新文化的过程中起到了怎样的积极作用或消极作用。

一、理论支撑:社会网络理论和移民社会学理论

1973年,美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格拉诺维特在《弱连接的力量》一文中将社会个体的人际关系分为三类:强连接关系、弱连接关系以及无连接关系。从一个人与其他人沟通互动的频率来看,“强连接”和“弱连接”可以表示这个人与外人关系的亲疏远近程度。“连接”即是在某个特定的社会网络中一个人和其他成员之间的关系⑧。格拉诺维特认为,可以将互动频率看作判断一个“连接”强弱程度的重要指标⑨。国内学者陈世华等认为,“强连接”通常产生于家庭成员、亲戚、同事和同学等之间,血缘关系或者地缘关系可以被看成为“强连接”的代表。强连接关系主要可以分为血缘型、地缘型、友谊型和业缘型四种类型。⑩ 强连接关系的运作通常依靠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在一个人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强连接关系较为稳固。格拉诺维特认为,一个人的社会关系网络是“强连接”还是“弱连接”,取决于人和人在接触中投入的时间总量、双方的情感强度、亲密关系以及表现出来的互惠帮助和支持。格拉诺维特批判之前的研究夸大了“强连接”的作用,认为一个人的“强连接”倾向于将类似的人融合在一起,而这些相似的人倾向于总是聚集在一起。{11} 人们在这种强关系网络中获得的信息往往是相似、冗余的,因此这个网络很难流动创新性的信息,也很难带来新思想和新改变。瑞恩提斯等学者也指出,“强连接”里只能流动有限的新信息。{12}

相反,“弱连接”则可以从不同维度、不同方面给人提供新信息。“弱连接”通常是指那些了解不深入,不经常见面,与社会个体感情不太深厚的关系。格拉诺维特认为,在一个人的社会网络中,“弱连接”往往比“强连接”更加重要,因为“弱连接”有助于从不同角度带来创新,为一个人带来他所不熟悉的信息。当格拉诺维特通过寻访马萨诸塞州牛顿镇的居民如何利用自己的社会网络找到工作时,他发现那些居民的“强连接”即亲密好友反而没有他们的“弱连接”更能够发挥作用,亲密好友在这件事情上甚至根本帮不上忙。endprint

格拉诺维特的观点引起了其他学者对于人际关系网络“强连接”重要还是“弱连接”重要的激烈辩论。他们的观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认为“强连接”在一个人的人际交往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起着巨大作用。阿肯尼等学者认为,人们都更喜欢和“强连接”里的人进行互动,尤其是当人们和自己的好友与亲人保持很好的关系时,人们会更加开心。{13} 还有学者的研究主要关注老年人群体的社会网络,认为比起城市的老年人,农村的老年人经常拜访朋友、邻居和亲戚,这样的社交圈子对于老年人的身心健康起着非常有利的作用,这说明“强连接”能够增强人的幸福指数。{14} 罗斯特关于建筑领域的研究也表明,“弱连接”在激发人们对于建筑的创造力方面的功效往往被夸大。{15} 斯安通过对菲律宾高技术移民如何获取社会信息的调研,发现这些高技术移民虽然也参与当地菲律宾人的活动,但在文化和情感上还是情系本国文化。{16} 第二类认为“强连接”和“弱连接”对一个人的社会生活同等重要,很难分清哪个最重要。一项关于在美国的华人科学家的研究认为,“强连接”提供人与人的信任关系,而华人科学家的“弱连接”也能提供给他们不少信息与资源。“强连接”和“弱连接”在科学家们找工作时发挥了互补的作用。{17} 另一项关于海外移民社交网络的调查将海外移民的“强连接”定义为这些移民与自己家人的联系,认为在一个人决定是否移民以及移民过程中,“弱连接”的作用比“强连接”要大一些。但是,也有研究者认为这些研究低估了“强连接”在移民流动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实际上,“强连接”和“弱连接”在移民的流动中起了重要的互补作用。{18} 一项调查分析了379个新加坡大学生的社会关系及其对学生个人幸福感的影响,研究结果显示“强连接”和“弱连接”对于学生个人的幸福指数起到了同等重要的作用。{19} 第三类认为社会网络中的“弱连接”比“强连接”更为重要。同样是关于移民社交网络的研究显示,“弱连接”在男性的国际移民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20} 虽然目前很多學者在个人是通过“强连接”还是“弱连接”获取更多信息、得到更大帮助的问题上依旧争论不休,但很少有学者在移民背景下探究留学生群体社会关系网络中的“强连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但是正如格拉诺维特所指出的,“强连接”可以在个人的人际关系网络中发挥重要作用,它的角色不应该被忽视。

二、实证分析:“强连接”对留学生的影响

定性研究方法有助于通过密切关注人们日常生活的环境以了解人们日常生活动态及想法。{21} 定性研究方法更强调通过了解人的思想观念、行为细节和语境来更好地解释人与社会的复杂性,收集到更加深入具体的数据。本研究旨在详细探讨中国留学生社会网络的“强连接”及其影响,因此采用了半结构化访谈的定性研究方法。采访对象为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20名中国留学生,采访方式为一对一的访谈。每次采访大约持续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受访者有足够的时间来陈述他们对某个特定主题的看法。

本研究采用目的抽样方法招募受访者。在选择样本时,本研究招募的留学生至少在英国学习生活了半年以上时间。为了保证数据的多样性,受访者一半是男性,一半是女性;一半是采访者认识的朋友,另外一半是通过在微信上发布广告招募来的陌生受访者;有10名为本科生,其余的为研究生。为了鼓励受访者尽可能多地说出自己的故事,采访问题设置为开放性问题。此外,本研究确保所有参与者了解本研究的目的,自愿接受访问,不会给受访者带来不利的影响。在获得受访者的允许后,他们的采访也被录音。为了保护他们的隐私,这里所用到的名字都是他们的化名。

(一)积极影响

“强连接”是一个牢固可靠的人际关系连接,在这个关系网络里的留学生能够在他们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得到来自本国朋友熟人的情感支持和生活帮助。这是“强连接”的一个积极影响。有研究者曾指出,“强连接”是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该连接里的人也会需要这样的亲密关系,以满足个人的情感需求。{22} 本研究发现,中国留学生一般会和五个人以内的中国好友形成一个紧密的“强连接”,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他们在海外生活的最重要的小圈子。而且,这个连接是以中国好友间的彼此信任为基础的,受访者觉得当自己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时候,他们和几个最要好的中国好友在一起更舒适,也能得到更多的安慰。

茉莉的经历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她说:“我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中国留学生。上周她感冒发烧了,我一直都在照顾她,给她煮了粥,陪在她身边。她对我说,觉得我像她的家人一样,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予关爱和保护,我也觉得她像我的亲人。而她的外国室友只能为她做一些一般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茉莉的回答说明,当中国留学生来到一个全新社会时,他们需要重新建立自己的社交网络。对于那些受到父母很多关爱的独生子女来说,当他们来到英国这样的新文化环境时,更需要依靠值得信赖的好友带来情感依托和生活帮助。本研究中的所有受访者都是独生子女,有10个受访者表示来到英国是他们自己第一次离开家乡,远赴海外。他们更需要和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中国留学生形成“强连接”,互帮互助,建立他们在海外稳固的人际关系网络,以获得情感上的关怀。

江涛也和茉莉有着一样的想法。江涛说,虽然他在课堂课下会和外国学生互动,他们也可能一起出去玩几天,但是如果是要找人帮忙比如搬家、一起复习考试、一起倾诉烦恼缓解压力,他还是会选择找自己最亲近的中国好友。

从这些受访者的例子可以看出,他们虽然也会和外国人有一些互动,但那都是非常浅的交情,真正涉及比较私密的事情,比如生病需要照顾、自己遇到困难等等,他们还是倾向于找自己最好的中国朋友。格拉诺维特指出,人在陌生的环境中都是倾向于发展和维系自己的“强连接”,这样可以减弱对于未知环境的不确定性,也可以给自己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强连接”更容易使得连接内的人得到更多帮助。克拉克哈特也认为,“强连接”维护一直强烈的信任关系,并在困难中给人提供帮助。因此,可以看出,当留学生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时,他们往往会与本国学生建立和维系稳定的“强连接”,该连接里面的人彼此促进了友谊,并产生被保护被关心的感觉。endprint

此外,还有些受访者认为,除了自己来英国后结交新的好友,他们也会主动联系自己在出国前就结交到的也来了英国的好友(比如本科的师兄师姐、高中同学等),他们的旧友提供的帮助往往能够缓解他们在新环境中的孤独感。小舟回忆了他2015年刚刚来英国时的情景,他说自己有一个本科的师兄早他一年来到了伦敦,他刚来伦敦时,师兄带着他熟悉伦敦的街道,带他去英国的大超市买家居用品等等。幸亏有了师兄的帮助,他才迅速顺利安顿下来。但是,也不是每一个留学生在出国前就有自己认识的同学或者朋友在海外学习或者工作。阿珍说道,自己来英国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任何同学或者亲戚在英国,但是她一来到英国就马上和自己专业的中国同学以及自己宿舍的中国同学熟络起来并很快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她说,刚来的时候,她们几个中国同学经常一起去超市买东西,还组建了一个微信群,经常讨论去哪里吃饭、去哪里学习、去哪里玩,几个人彼此分享他们日常从其他友人或者社交平台获取的信息。

格拉诺维特认为“强连接”不利于为该连接里的人提供更多的信息,而阿珍以及小舟都觉得要不是因为有自己和中国好友紧密的联系,他们不会在刚来英国的时候就能很快获取基本生活信息。本研究结果和格拉诺维特研究的差异可能是因为在不同时代和社会背景下,“强连接”的功效表现是不一样的。在跨国留学背景下,留学生只身来到英国,尤其是当他们刚刚来到英国的时候,充满了不安全感和孤独感,他们觉得自己新结识的中国朋友或者旧朋友(尤其是比他们早来伦敦的朋友)能够为自己提供更多的信息、帮助他们了解陌生的环境。因此,“强连接”在留学生刚来英国这种特殊情况下更有利于留学生获取更多当地的信息。

“强连接”的社会网络能够扩充人脉资源、扩大社会资本。这是“强连接”的又一积极影响。多数受访者认为,一旦自己结束留学生活回到国内,他们和自己中国好友的友谊更持久,这些中国好友都是自己回国后的人脉资源。硕士生福临指出,硕士的学习时间只有一年,他也只在伦敦短暂居住一年多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即使结交了外国好友,等自己回国后,由于难再见到外国好友,因此也很难维系和他们的友谊,而如此一来,对于自己的长久稳定的人脉关系的扩充也没有什么帮助。从这个层面来讲,与“弱连接”相比,“强连接”的友谊持续时间更长,也能长远地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社会资源。同时,他们认为牢固的“强连接”对于确立中华文化认同感也很重要。卡斯特和米勒认为共同的语言和相似的文化是维护文化身份的核心。{23} 随着全球化的冲击,许多人将遭受身份危机,而中国留学生与固定中国好友的牢固关系有助于维护自己的中国文化身份。

总之,对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中国留学生来说,“强连接”的社会关系会给他们带来情感支持、生活帮助、扩充人际资源以及维护文化身份等有利影响。

(二)消极影响

调查结果显示,中国留学生之间建立的“强连接”所产生的不利后果首先是留学生的英语语言能力不会得到提高甚至还会降低。这是“强连接”的一个消极影响。有些受访者表示,因为他们每天都和中国留学生在一起,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更可能会遇到英语语言障碍。不少受访者都谈及此问题,他们说自己总是和来自本国的朋友在一起说中文。一天里,他们除了上课不得不说英语,其他的时间都是在说中文。因此,不论他们出国前雅思考得多么好,在来到英国的新环境后,他们的英语能力还是得不到提高。正如伊雯森所说,在新环境中,语言能力的高低与沟通密切相关,一个移民所掌握的新的语言能力以及沟通能力通常被认为是确定他在跨文化背景下是否能够适应新环境的重要因素。{24} 一项对于比利时206名中国留学生英语能力和适应能力的调研显示,英语语言能力对于留学生的文化适应程度以及学术环境适应程度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25} 留学生英语语言能力的不足和文化差异的冲击,迫使他们选择和自己文化背景相似的人做朋友,这样他们就更难适应当地的文化、习俗和社会。可以说,英语语言能力在移民适应当地生活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6} 例如,阿珍就长时间受到这个问题的困扰:“虽然我来到这里已经9个多月了,但有时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挣扎,很多时候比如和房东交谈或者去看病,我经常不能很好地交流。还是觉得和中国朋友一起说中文轻松自在,但是,这样轻松的代价就是英文水平不能快速提高。”还有7名受访者的回答与阿珍几乎相同,他们也表明总是与自己的华人好友在一起将不可避免地对他们的英语语言能力造成不利的影响。另一位受访者阿强则认为,自己的英语表达能力可能也与国内的英语教育有关。他说自己从小学以来学校的英语教育就不太注重英语口语与听力的培养,所以自己的口语和听力一直不好。

之前有大量关于跨文化交流的文献强调国际学生和本地学生的互动与交流,但是忽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之间的交流。{27} 本研究中少数受访者认为,他们虽然觉得自己的英语不够好,很难和当地人成为朋友,但是这却不能阻碍他们和其他国际学生交朋友。正如玲玲所说,“虽然我们的英语不是很好,但是我的其他好友也是留学生,他们来自韩国、越南、西班牙等国家,他们的英语水平和我们也差不多,所以当我们沟通时,不会因为交流的不顺畅而感到那么尴尬。”

其次,中国留学生之间的“强连接”在很大程度上对他们了解以及适应英国文化和当地的生活方式产生了负面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受访者对自己紧密的中国留学生圈子是否会带来英语语言障碍给出了不同的回答,但是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觉得,与中国朋友的紧密联系会影响到他们接纳不同的文化。比如,本科生思思是这么说的:“不论来伦敦几年,我们对于当地人来说都是外人。虽然我在伦敦已经两年了,但我还是不知道当地人具体是怎么庆祝圣诞节、复活节这些传统节日的,我只知道当地人在这些节假日会团聚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更信赖自己的中国好友吧,所以也没什么外国好友。记得在上个圣诞节那天,我约了我的中国朋友热热闹闹地一起去唐人街吃火锅,我们一起说说笑笑,有种过年的感觉,但就是没什么圣诞节的气氛。”同样,小迪觉得她也遇到了像思思一样的问题,因为她总是和中国朋友在一起,所以也没时间去接触其他外国人,更不太可能了解不同国家的文化。更重要的是,在不少受访者看来,经常和中国好友在一起也会导致学术适应的困难。小迪说,由于她是转专业的学生,她本科学习的专业并不是在英国读硕士阶段学习的传媒学专业,开始接触传媒学的时候没有什么背景知识,所以她其实是很想去问问学习这门课的英国同学的,觉得他们會更加了解英国传媒学理论,但是她发现自己没有太多精力去结交英国朋友。她认为,一旦自己倾向于结交中国朋友,那她也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维系自己与这些很亲近的本国同学之间的友谊。endprint

与小迪的态度相比,有几位受访者对此问题的看法差别很大。他们认为,阻碍他们融入当地文化的不是自己花了太多时间维系自己的“强连接”,而是因为是东西方的文化本来就存在差异,文化冲击让他们觉得和自己文化背景相似的人在一起更轻松,所以更喜欢与中国学生结交好友。比如,当阿珍谈到自己在英国去酒吧的经历时,她说道:“酒吧是特别受英国人欢迎的地方,但这地方对我来说真是太奇怪了,我们认为作为一名学生是不应该去酒吧的,而且那里实在是太吵了,还要喝酒,真的是不喜欢。我只喜欢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想为了适应而去做什么改变,那样太难受了吧。我想,当我和中国朋友去消遣的时候一定不会是去酒吧。”这一回答与克拉克哈特的观点一致,在强连接关系链里的人抗拒变化,对于一切的不确定性都感到不舒服。因此,一些受访者和中国好友都保持着紧密的关系,认为自己和自己的中国好友是来自同一个文化背景的,所以会自然而然地分享类似的“三观”,而这些相似的元素也使他们脱离了当地文化。受访者们的回答也显示,在留学过程中,在长期稳定的强连接关系网络中,由于群体规模较小,他们能够接受的改变越来越小,能够获取的信息越来越少。由于在强连接关系中,人与人的生活联系紧密,“强关系”之中的个体同质化严重。个体同质化是指一个群体里的个体的思想都非常相似,缺乏个性和多元意见。而且,强连接关系过分发展很容易造成留学生对强连接关系的过分依赖。

但是,卢伊的回答却与阿珍非常不同。他对自己为什么不能适应当地环境作出了一个客观的批判性的回答,他说:“其实我感觉不能适应多元文化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自己不愿意去改变和尝试。我发现,当我自己不想费力气去融入这个社会的时候,我给自己很多借口,比如文化差异。我觉得虽然我们和当地人是成长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但文化差异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也并不是不同的文化和国家就注定造就‘三观不同的人,不管是什么文化背景,人性是共通的,但我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不愿去融入罢了。”卢伊的观点在很多受访者生活的其他方面得到了印证。很多受访者虽然住在学校的宿舍,宿舍里住着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但是他们强调,他们一搬入学校宿舍,就会迅速有意识地去结交宿舍里的中国舍友,并和他们形影不离。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当地人或者其他国家的留学生,只是他们自己有所选择地屏蔽掉了结交外国朋友的机会。其他受访者有的在学校外租房子,他们也只会选择与自己的中国好友合租房子,不会考虑和外国人合租房子。受访者有意识地和中国朋友建立牢固的联系,从而与外界的新鲜事物、当地的社会文化产生了很大的距离。伊雯森指出,由于中国留学生倾向于和自己的中国朋友租房子住在一起,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进一步将自己排除在英国文化之外,也让自己与外国学生保持了隔绝。

之前也有研究认为移民在跨文化环境中会建立两种方式的“强连接”:一种是移民在东道国认识新的朋友并建立的新关系,另一种是他们和本国的亲朋好友建立的遥远的长期关系。{28} 还有一项关于中国留学生的研究发现,很多留学生觉得自己并不属于当地社会,所以他们更倾向于和国内的家人尤其是母亲进行联系。{29} 在本研究中,不同于多数的受访者,小米除了在宿舍里和自己的中国室友往来,还经常和自己在国内的朋友视频通话,倾诉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说自己每天都会通过互联网、微信、QQ与自己国内的朋友保持频繁联系,当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或者是有什么喜怒哀乐需要倾诉时,她会首先想到自己国内的四个最亲密的好友,而不是自己在英国结交的中国好友。因为她认为,自己和国内好友的友谊已经持续了多年,这份友谊比起和她在英国结交的中国好友的友谊更加牢固、更值得信任。當然,她也觉得自己虽然在海外,但也需要花时间去经营这些友谊。小米的回答与维多克的理论相呼应,即移民来到新的环境中,会保留一些跨国关系网络的连接,跨国关系网络的“强连接”指的是他们即使不在国内,也会保持与自己国内好友的频繁联系。{30} 虽然小米的这种跨国“强连接”有利于维系她和好友多年的友谊,并且缓解她在陌生环境里的孤独感,但是她也坦言,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经常花太多时间在虚拟世界和国内的好友聊天,确实限制了自己在现实中结交新好友,或者维系与新认识的好友之间的友谊。

三、结论

本文立足于跨文化交流背景,分析了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的20名中国留学生的留学生活,主要关注他们与本国学生所形成的强烈友谊即“强连接”对于他们日常生活的影响。研究表明:在移民背景下牢固的“强连接”有自己的优势,它能为留学生提供各种信息,使他们在背井离乡之时获得更好的心理安慰,获取安全感和归属感,并使他们免于孤独。更重要的是,即使当他们毕业回到中国时,这种“强连接”还是可以继续保持并被带回国内,这也是他们重要的人脉资源和社会资本。这种强大的友谊也有助于塑造他们对于中华文化的认同感。

但是,在融入当地文化的时候,“强连接”也给留学生带来了适应困难,使他们的生活与当地的生活隔离开来。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讲自己的母语中文,这就使得自己的英语语言能力难以提高甚至还会降低,容易出现英语语言障碍。其次,当受访者选择和中国好友建立“强连接”的时候,看似维持了一种舒适轻松的生活模式,但是这样的“强连接”却让他们更加难以适应英国的习俗或者融入当地的文化。当他们不得不和当地人以及外国人打交道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困难重重。

因此,是否能够和当地人顺畅沟通,积极避免“强连接”的弊端,利用“弱连接”的优势,仍然是中国留学生适应新环境的重要决定因素。留学生需要打破固有的“强连接”圈子的束缚,突破自己设定的文化界限,积极结交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尝试去接纳新的事物,适应新的环境,接受新的挑战。本研究也有其局限性,因为它是一个质性的抽样调查,受访者的经历虽有一定代表性,但不意味着所有海外留学生都如此。尽管如此,通过从理论到抽样调查,再到分析结论,本文还是提供了一个可资参考的样本和思路。endprint

注释:

① UK Council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s Affairs, In-ternational Student Statistics: UK Higher Educaton, Top Ten Non-EU Sending Countries, 2016; Higher Education Statistics Agency, Non-UK Domicile Students in UK Higher Educational Institutions, 2015.

②{24} G. Iversen, Social Adjustment and Friendship Patterns of International Students: A Study of Norwegian Students Studying Abroad, Institute for Psychology, Univer-sity of Tromso, Norway, 2009.

③ J. Hendrickson, C. Blake, N. Rosen and K. Aune, An Analysis of Friendship Networks, Social Connectedness, Homesickness, and Satisfaction Levels of International Stu-dent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Relations, 2011, 35(3), pp.281-295; B. Rienties, Y. Heliot and D. Jindal-Snape, Understanding Social Learning Relations of Interna-tional Students in a Large Classroom Using Social Network Analysis, Higher Education, 2013, 66(4), pp.489-504; Neil Harrison and N. Peacock, Cultural Distance, Mindfulness and Passive Xenophobia: Using Integrated Threat Theory to Explore Home Higher Education Students Perspectives on “Internationalisation at Home”, British Educational Research Journal, 2010, 36(6), pp.877-902.

④ B. Wu, Chinese Student Migration, Social Networking, and Local Engagement in the UK, 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2016, 12(1), pp.40-67.

⑤ M. Tian and J. Lowe, Intercultural Experience in English University: A Case Study of Chinese Students, in F. Maringe and N. Foskett (eds), Globlisation and Interna-tionalisation in Higher Education: Theoritical, Strategic and Management Perspective, London: Continuum, 2010, p.291.

⑥ K. Yan, Chinese International Students Stressors and Coping Strateg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Education in the Asia-Pacific Region: Issues, Concerns and Prospects, Springer Singapore, 2017.

⑦{23} S. Castles and M. Miller, The Age of Migration (fourth edition),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⑧ C. Brettell, Theorizing Migration in Anthropology: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Networks, Identities, Communi-ties, and Globalscapes, in C. Brettell and J. Hollifield (eds), Migration Theory: Talking Across Disciplines (second edition), Oxon: Routledge, 2008, pp.113-160.

⑨ M. S. Granovetter, 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73, 78, pp.1360-1380.

⑩ 陳世华、黄盛泉:《近亲不如远邻:网络时代人际关系新范式》,《现代传播》2015年第12期。

{11} D. Krackhardt, The Strength of Strong Ties: The Importance of Philos in Organisations, in N. Nohtia and G.R. Eccles(eds), Networks and Organisations: Structure, Form and Action, Massachusetts: Harvard Business School Press, 1992, pp.216-239.endprint

{12} Bart Rienties, Novie Johan and Divya Jindal-Snape, A Dynamic Analysis of Social Capitalbuilding of International and UK Students,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of Education, 2015, 36(8), pp.1212-1235.

{13} Lara B. Aknin et al., Its the Recipient That Counts: Spending Money on Strong Social Ties Leads to Greater Happiness than Spending on Weak Social Ties, PLOS One, 2011, 6(2), pp.1-3.

{14} Christine A. Mair and R. V. Thivierge-Rikard, The Strength of Strong Ties for Older Rural Adults: Regional Distinctions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cial Interaction and Subjective Well-Being,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ging and Human Development, 2010, 70(2), pp.119-203.

{15} Katja Rost, The Strength of Strong Ties in the Creation of Innovation, Research Policy, 2011, 40(4), pp.588-604.

{16} Sheila Siar, Highly Skilled Migrants Strong Ties with Their Home Country: Evidence from Filipinos in New Zealand and Australi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and Integration, 2013, 15(4), pp.655-676.

{17} 孙晓娥、边燕杰:《留美科学家的国内参与及其社会网络:强弱关系假设的再探讨》,《社会》2011年第2期。

{18} Corrado Giulietti, Jackline Wahba and Yves Zenou, Strong Versus Weak Ties in Migration, CEPR Discussion Online Paper, 2014.

{19} Hua Wang, Vincent Chua and Michael A. Stefanone, Social Ties, Communication Channels, and Personal Well-Being: A Study of the Networked Lives of College Students in Singapore,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2015, 59(9), pp.1189-1202.

{20} Mao-Mei Liu, Migrant Networks and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Testing Weak Ties, Demography, 2013, 50(4), pp.1243-1277.

{21} R. Barbour, Introducing Qualitative Research, Lon-don: Sage, 2008.

{22} J. Ye, Traditional and Online Support Networks in the Cross-Cultural Adaptation of Chinese International St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2006, 11(3), pp.1-18.

{25} Q. Meng, C. Zhu and C. Cao, Chinese International Students Social Connectedness, Social and Academic Adaptation: The Mediating Role of Global Competence, Higher Education: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Research, 2017, 74, pp.1-17.

{26} Q. Liang, “A New Episode of Life?” A Study on the Experience of Chinese Students at the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 Unpublished Paper,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 2012.

{27} L. Yu, A Literature Study of Cross-Cultural Adap-tation in North America: Chinese Students Difficulties and Strategies, 2008.

{28} Y. Kim, Becoming Intercultural: An Integrative Theory of Communication and Cross-Cultural Adaptation, Thousand Oaks, CA: Sage Publications, 2001.

{29} J. Zhu, Chinese Overseas Students and Intercultural Learninng Environments: Academic Adjustment, Adaptation and Experience,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30} S. Vertovec, Transnationalism, London: Routledge, 2009.

作者簡介:张思齐,爱丁堡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英国爱丁堡,EH88FF。

(责任编辑 刘龙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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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上掉下个留学生
勤奋的民族
勤奋的民族
中国“面子”文化情境下领导政治技能对团队领导社会网络的作用机制研究
城市新移民社会适应与社会网络协同模拟框架研究
旅游目的地合作中网络治理模式研究
企业管理中社会网络的运用及相关问题阐述
中小企业金融支持路径的研究
北京外国留学生的规模与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