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路

2018-02-05 08:31张千红辰
文学少年(绘本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烟杆土路大林

张千红辰

距离我离开那个地方,已有足足二十年了。

我坐在火车上,脑袋轻轻靠在身旁的窗户上,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疾驰而过,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将头扭了过来,闭上眼睛,打了个小盹儿。

我并没有做梦,但是脑海中却萦绕着许多事。

“旅客朋友们,列车运行前方到达的车站是玉林车站,有在玉林车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我被火车上的报站声吵醒,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还带有眼泪的眼睛,摇晃着起身,拿着行李下了车。

刚出火车站,我就到车站一旁去找能坐的大巴。

“哎!你是在找车坐吗?”

声音从我的后方传来,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小伙子出现在我面前。

“啊,是啊,我不知道大巴在哪里买票。”

“哥,别坐大巴了,你坐我的车吧,想去哪儿,你告诉我,我肯定比那些大巴快,当然了,童叟无欺!”

我和他协商了一会儿,决定坐他的车前往我的目的地——仙山村。

“哥,从那么偏远的村庄走出去一定很不容易吧,现在的玉林可比以前好多了。”

“是啊,看这大楼建的,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隔了二十年,这里就能发展成这样。”我们正位于市中心的一座立交桥上,我向窗外看去,眼前豁然开朗,美丽的城市尽收眼底:整整齐齐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熙熙攘攘的行人……如同古代长安城“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车程的余下时间,我们聊聊这聊聊那,他给我讲讲玉林几年来的变迁,我也给他讲讲我“被北漂”的艰苦经历,时间过得飞快,忽然,我叫住了他:

“你就停在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

“哥,还有好远才到呢。”

“没事的,这条路我走得多了。”

下了车,现在我面对的是:一条土路。

我紧紧抓住背包的包带,深吸一口气,我的心告诉我,在这条土路的尽头,就是我离开了二十年的家。

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远方翠绿欲滴的茶树丛中,不时传来银铃般的欢笑声。蓝天、白云,清风拂面,这样的意境让人的心也变得惬意起来。你安静地站在那片一望无际的茶海之上,犹如置身于一片绿海之中。

二十年前,我就是沿着这条土路走出村子的。

爷爷年轻时是村里的教书先生,父亲很小就跟着爷爷念了书。但爷爷过世得早,父亲小小年纪就担起了家庭的责任,拿笔的手扛起了锄头,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那时的农村,对识字的人大多敬重,父亲有时帮人读读家书、写写信,倒也得乡里乡亲另眼相看。冬天里,父亲常大咧咧地坐在炕桌前头喝一杯小酒,跟我一遍遍讲述他小时念过的书和后来的遗憾。说也奇怪,明明是那么久远的故事,父亲竟能记得清楚,他的回忆好像因为一遍遍地重复,而横生了诸多生动的细节。末了,他总要叹一句:“俺也算半个先生哩!”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

那时上高中不容易,唯一的高中,在几十里外的县城。村里已经很久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了。

高考发成绩那天,我们全家战战兢兢地守在村里唯一能与外界通信的村政府收发室里。父亲粗糙的左手无意识地一下下捏着右手的老茧,充血,发黄,泛白,那颜色在我眼里一直放大、重复,好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们像在等一个惊喜,也像在等一个霹雳。

“差一分!可惜了了。”

不是惊喜,是霹雳。直震得我头皮发麻,眼前花白一片。我想着,我可能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瞬间。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当我回过魂来时,身边就只剩下父亲吧嗒吧嗒抽水烟的声音。他好像已经坐在那里一个世纪那么长了,可以想象,过去的大半天,我们父子俩就是这样像两尊雕像一样相对而坐。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的水烟杆忽明忽灭,最后好像重新找回了支柱一样抬起眼来:“权子,爹供你重考!”

重考?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样精神一振,可没到一秒,这股气力又嗖地一下散去了。

“咋个重考?拿啥重考?地里旱得稻子都长不高,我哪有脸重考!”

喊完这句,我像疯子一样狂奔出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谁发火,只知道满心的怨怒亟须一个发泄口。我和父亲的对话,就这样无疾而终。一个月后,我们才有机会重拾这个话题。

那天,邻院的大林回来了,听街坊说大林在城里出息了,要接父母去城里。

我和大林从小一起玩,他和我不一样,他机灵,爱捣蛋,鬼主意一堆,但念书不是块料。他也懒,不乐意扛锄头,早早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城里混口饭吃。没想到混了几年,还真有了名堂。

大林跟我说,读书有啥意思,不就是想出了这个破村子,逃远点儿吗?像兄弟一样去打工,城里的机会多的是。

那时的我,被大林身上城市的气息引得仿佛找到了某种真理,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就想明白了困扰我多时的问题。我急切地跑回家,急切地跟父亲表白,急切地证明自己。

“我要去城里打工!我不复读了!读书有个屁用!”

当时我不知,在我挣扎矛盾的时候,父亲早就平复了心情,下定了供我复读的决心。炕上的被褥卷里,藏着的是父亲东拼西凑借来的复读学费。

所以,当时我不知,父亲的一巴掌会打得如此狠,打断了他一直不离身的水烟杆。

之后便是沉默,我们父子俩又相对立成了两尊雕塑。

那天傍晚,父亲带我去了田里。

那片我们家世代耕耘的田里正生长着父亲送我去大学的希望。

父亲那天与我说了很多很多,他说:“稻子的心里装着大地,所以它低着头,弯着腰,沉甸甸地往下坠;麦子的心里装着天空,所以它端着肩,挺着背,卯足了劲向上蹿。人哪,心里想着啥就去做啥,别被东南西北风吹迷了方向。”

他还说:“家不好就要逃开吗?那是你脚下的土地,是你埋根的地方,逃得了吗?”

那次畅谈之后,我又开始了奋斗的一年,然后考上了大学,成了那时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脚下的路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那条我上学时走了千万遍的泥泞小路已经被拓宽、填平。离乡多年,它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村中传来琅琅书声,听村里的老人说,小学、中学建成了好多年,而我,已不再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

回去的火车缓缓驶入车站,和刚来时一样,这站并没有什么人,我站在候车线的一旁,注视着火车,看着它静静地停在我的面前。

现在的我又坐在窗旁,这次我看到的是那个二十年前的我,那个依旧懵懂无邪的我,我的眼睛忽然模糊了,眼泪挣扎着涌出了眼眶,我忍不住哽咽,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淌。

二十年了,经历了这么多沧桑变故,不变的是那条老路,而变的是从那条路上走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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