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有棵大梧桐

乌安湾

1

刚升初二那会儿，我们班换了班主任，姓王。没过多久，我被调了座位，和班长沈子文同桌。

那天，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她扶了扶眼镜柔和地说：“杨晓新，我查了一下你读初一时的成绩，很不稳定啊。这样吧，我把你调到沈子文旁边，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他。”

我睁大双眼，心里有无数个问号在打转，一方面觉得惊奇，另一方面对不爱讲话的班长无比好奇，同时还想到新班主任好像很关注我呢。要知道，对于我这种成绩时好时坏的中游学生，老师一般是不会有什么印象的。

就这样，我坐到了班长沈子文旁边。

后来我发现，原来全班的座位都进行了调整，成绩较好的同学和成绩较差的同学搭配坐在一起。老师说这样的好处是，有时老师的讲解可能不容易理解，但如果有同学讲解的话会很有帮助。

2

沈子文一直都是班长，成绩名列前茅，但他总是安安静静的，从不多话，有时看着根本不像是可以组织活动团结大家的人。但其实他是“两面人”，平常的确不爱说话，可一旦有什么活动，他就颇具“领导”风范，总是组织得井井有条。

在初二（2）班，班长沈子文是主角般的存在，哪里像我，一个完完全全的透明人。

我很苦恼该怎么跟沈子文相处，毕竟在这之前，除了听他在讲台上宣布各种事项，我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

星期二的早晨雨下得特别大，我拎着湿漉漉的书包，踩着进水的鞋一路小跑到班里，顾不上双脚的冰冷，先拯救我那垂死挣扎的书本再说。意料之中，我的课本湿了大半，而作业本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这是今早要交的作业，我急得快要哭了。

这时，沈子文一声不吭地递过来一个崭新的作业本，我四下观望、犹豫再三后才鼓起勇气问他：“你是……要把你的作业本借给我吗？”

他点点头，开口说道：“嗯，新的，你快重写吧，老师看到就不好了。”

平常总是一副闷葫芦样子的班长，竟然是一个热心肠，我不禁感动不已。那天上课，我总是看着沈子文的侧脸就出了神，老师的讲解全都没有听清。

忽然间，沈子文也朝我看来，他推了推我，“你在发什么呆？快好好听课。”

“啊，啊，刚刚你头上有只虫子。”我找了个异常蹩脚的理由。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我，我知道他很怀疑。

“不过又飞走了。”我舌头打结，吞了吞口水，滚动到喉咙之下的声音仿佛都在嘲笑我的慌张。情急之下，我只好假裝认真听课，心里却很乱。

我忽然想要了解沈子文，了解这个总是在关键时刻带领我们班勇闯学校活动、过五关斩六将的班长。

3

没过多久，我上课偷瞄沈子文的行为就被王老师发现了。我以为我死定了，又是沈子文，他替我求了情，王老师才答应不告诉我爸妈。

只是那天放学回家的路显得特别漫长。

沈子文走在我旁边，我们的脚步特别慢。夕阳早已下沉，此刻的最后一道光芒显得特别耀眼，我伸手挡住那道光。沈子文个子要比我高些，他见状立马走到光源处，用身子替我挡住。

半晌，他问：“为什么上课老对着我开小差？”

我磕磕绊绊，说出的话一点都不连贯，“因为班长你，总是很少和我说话，我想跟你说点啥，都没办法，就算下课也是啊。”

沈子文像是恍然大悟般，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走到路口一棵大大的法国梧桐树下时，他抬头对着树冠若有所思，而后说道：“那我以后就和你说说我的事吧，秘密的事。”接着，他对我露出大大的笑容。

后来，整整一个学期，沈子文都会对我说他每天的见闻。我才发现他安静的世界里原来充满了花花草草：什么样的树秋天会落叶？什么样的花夏天开？什么样的草奶牛吃了会补充营养，提高产奶量？

他说每天安安静静的，是因为想要认真而严肃地听听一棵大树在说什么，它的根又是怎样向地下深处扩张，它的叶子又是怎么和风一起跳舞……所有这些，充满了他的整个世界。他总说，如果地球上的泥土是透明的，那我们就能看到树根究竟向何处延伸，那样的地球要是按照比例画出来，不知道会有多壮观呢！

我虽然没有像班长那样丰富的想象力，但我也算是领会到了一些。不知不觉中，就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经常在家里向爸爸妈妈说起班长沈子文，说起他的各种语录，以及他脑海中想象的图景，我忽然也喜欢上了在阳台种些花花草草。

4

初二上学期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结束了。寒假的一天下午，爸爸忽然喊住正在阳台给花苗浇水的我。

他开始给我讲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只小蝴蝶越长大越漂亮，终于有一天，她要离开大树爸爸去找一棵年轻的大树栖息。但是外面的世界有很多棵年轻的大树，也有很多很多和自己一样漂亮的蝴蝶。小蝴蝶要怎样才能遇到一棵只属于自己，且可以永远栖息的大树呢？

我摇摇头，表示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爸爸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啊，小蝴蝶虽然开始长大了，但是大可不必着急，因为大树也还在成长着。你看有的大树仍然是向阳处茂盛，背阳处稀疏，这就好比你遇到的男孩，你不能只看到他优秀的一面，你要试着去看他的全部。每个人都有缺点，有的人整体可能还不及部分，有的人却像彩虹。小蝴蝶呀，在她没遇到像战士般勇敢、像彩虹般绚丽的大树时，其实大可停留在爸爸这棵大树上。”

我还是听得稀里糊涂的，但是隐约又懂得了什么。

最后，爸爸告诉我：“爸爸知道你情窦初开，对沈子文有好感，爸爸不是不允许你自然的情感流露，只是你还是要以学业为重，还要多经历，一定要擦亮眼睛。”

我的脸“唰”的一下立刻红到了耳根，发烫的耳朵就像在抗议一样没让我听清爸爸后来说的话。

我只是记住了那句——有的人整体可能还不及部分，有的人却像彩虹。

5

真正体会到爸爸的那句话是在初二下学期开学时。班里新来了一个转学生，是一个长得像瓷娃娃的女孩子，她的美让人一见就要屏住呼吸，不敢声张，生怕打碎她的美。endprint

全班都被她惊住了，包括沈子文。

其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不为过，只是自从瓷娃娃坐到沈子文前面后，他就很少把他的作业借给我参考了，特别是我不会做的数学题。

那天早晨我為几何问题伤透了脑筋，正想向沈子文借阅作业时却不巧被瓷娃娃抢先了一步。于是那句“能不能教教我这道题怎么做”就这么被我咽回了肚子里。

我看到沈子文主动对她亲切地笑着，不像往常那样不多说话。他总是对她笑，我的心忽然就像严冬里被寒风刺得冻住一样。而且，沈子文的植物世界也被瓷娃娃女孩知道了。

我就像在和她竞争一样，在沈子文的世界里比赛着谁能探索到更多。

三月迎来了植树节，学校组织在户外植树，我、沈子文、瓷娃娃正好被分到一组。

到达目的地后，我们准备大干一场，我负责挖洞，瓷娃娃提水，剩下的由沈子文全权负责。正当我费力挖洞，努力在沈子文面前展现能干的形象时，瓷娃娃提着一桶水在半路摔倒了。她的膝盖磕破了皮，殷红的血慢慢渗出，她一看就吓哭了。沈子文放下扛着的树苗，赶忙背起瓷娃娃去医务室包伤口，可是她的眼泪就像瀑布一样绵绵不绝，老师和沈子文一直在安慰她。后来，我独自完成了任务，只是无论我怎么努力，种的小树仍然是歪的。可想而知，我们小组得了最后一名。

对沈子文的失望与获得最后一名的失落，就像野兽一样撕咬我的心。我一直闷闷不乐。

我想爸爸是对的，沈子文其实也不过像每一个平常的男孩那样肤浅，喜欢长得漂亮的女生，他也不过是一个只有部分优点的人。

6

我总是忽然就变得很不开心，坐在沈子文身边简直是煎熬，瓷娃娃动不动就撒娇，沈子文却总是由着她，惯着她。

那堂课，我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树发呆，我开始怀念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沈子文抬头盯着树冠时的样子。不知不觉中，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橡皮先生和自动笔小姐在一起了，铅笔小姐只能远走他乡。

半睡半醒间，王老师忽然喊我的名字，让我复述一遍她刚刚说的话。

这下完了，我刚刚什么也没听！

沈子文在一旁小声地提示我，我突然就骄傲地抬起头，很诚恳地对老师说：“对不起，我刚刚开小差了。”就算沈子文想帮我，我也不稀罕。莫名的骄傲和自尊心突然就让我在课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了。

王老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安慰我，她摸着我的额头惊叫道：“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后来爸爸接我去医院看病，看完病后我就直接回家休息了。我睡了好长时间，直到傍晚才醒来。我裹了一件大衣站在阳台上吹风，忽然看到楼下人影幢幢，是班长沈子文，他拿着一叠作业本向我挥手。

我斜眼看去，但还是不情愿地下楼接了作业。正想往回走，沈子文叫住我：“杨晓新，我给你补补今天的课吧？”

我叹口气，也好。

他问我好点没，还有好多其他的嘘寒问暖，而我只是选择性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在不高兴什么。我把它称之为少女的心情，猜不透摸不着。

忽然间，耳尖的我捕捉到了重要信息，沈子文居然在向我道歉“对不起啊，她是我表妹，我妈要我照顾好她，所以最近都没顾得上你。”

表妹？沈子文居然有一个长得像瓷娃娃的表妹！这个新闻对于我而言就像横空出世的炸弹，把我的坏心情全炸没了，忽然间我觉得特别舒畅。

后来沈子文一直在给我讲题，直到黄昏来临，他才拎着自己的书包回家。

就在路口转角的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下，他停了下来，对我说：“杨晓新，中考加油，你一定要努力学习啊，考好的高中，还有好的大学。你总要长大的，以后你也会变成大人，要像你爸妈一样努力工作养家。你以后别再开小差了，好好上课吧！”语毕，他还朝我挥了挥手。

可惜那时太阳早就下山了，在他身后没有红霞漫天的光芒，要不然他一定像极了行走在光和云间的少年。

只是，他站在那棵大梧桐树下，笔直得仿佛和大树相呼应。

我望着那场景，忽然想起了爸爸说的话。是啊，年轻的树也在成长，小蝴蝶现在最好还是停在爸爸身上。

于是我回了他一句：“友谊地久天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