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与你共享这花好月圆

花七魅

奶奶一直在往我盘子里夹各种菜，蟹排、鸡柳、牛肉卷，似乎恨不得把桌上的所有东西都夹给我。过来送餐巾纸的服务员冲我笑了笑：“你奶奶真可爱。”奶奶听到这话后停了手，也不好意思地笑：“唉，习惯了哟。”

轻轻松松说出口的话，我却觉得沉重。是啊，即便在如今这个物质丰腴的时代，她也依然保持着从前的习惯。这是奶奶第一次吃自助餐，虽然我已经跟她说了很多次“吃多少都一个价”，她还是习惯先把菜夹到我碗里。我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每次吃喜宴时她总是动作飞快，因此我总能吃到比别的小朋友更多的食物。而现在她就坐在我面前，当年的气势削减下来，夹着菜的手时而颤抖，却仍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把菜重又放回她碗里：“奶奶，现在该换我照顾您了。”

我6岁就开始跟着奶奶生活，那时她四十出头，一条麻花辫在身后摇晃。若是不看她那早被皱纹爬满的面颊，从背后看起来，纤瘦的身姿总让人觉得她还是个年轻姑娘。19岁为人母，先后抚养大四个孩子，我的出现，让她稍微缓和了为儿女呕心沥血的生活，又重新回到原点。

那时候的我不懂事，以为爸妈从此不要我，以为如果没有奶奶的存在他们也不会抛下我去外地，把一切原因归咎于她。曾不知在多少个夜晚偷偷跑出家门，在麦田里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任她带着村里的人找个天昏地暗，我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让她厌烦，让她在无奈之下把我送到爸妈身边。可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拿起手电筒，一次次哀求乡里人帮忙，一次次喊到声嘶力竭，任汗水和泪水把她弄得狼狈不堪。而她一次次用粗糙的双手拨开挡在身前的枝叶，一把把我揽进怀里，用疲惫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傻孩子，这里多冷，这里多冷……”

她从没将这些事告诉过爸妈，即使她被我折磨得寝食难安，经常半夜走到我床头检查我是否还在。

后来我慢慢妥协，认定爸妈在身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而且待在奶奶身边似乎也不差。叔叔们都已外出打工，她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我身上，吃什么菜，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头花，小心翼翼给我我想要的一切，按照我想要的方式去安排我和她的生活，不让我觉得爸妈不在而有任何不同。现在想想，我最怀念的时光，竟是无忧无虑地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那时我是她一人的掌上明珠。上学放学的一次次接送，睡前和醒来时她的守护，她用她的温柔和细腻，给了我一个毫无瑕疵的童年。

奶奶有个我很不理解的习惯，她总是在月上柳梢的夜晚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找好了姿势就开始发呆，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奶奶说她在看月亮，她说月亮里那棵月桂像极了她老家院子里的老槐树，她说“丫头，以后可不能嫁太远啊，你想家了可怎么办。”我看着她眼里闪着光的泪花，盘算着她已多少年没回过她那远隔千里的故乡，只得拼了命地点头。院子里是她辛苦栽培的各类花草，我说我喜欢花，她就把一众蔬菜扯了去点上花籽。月季的清香一阵阵飘过，我总是在这样的夜晚靠着她的后背，听她讲从前的生活：陕北的大窑洞里，几口人围着篝火，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猪草、挖红薯，几个姐妹同穿一件衣服，总是在夜里饿得睡不着……

奶奶从来俭朴至上，却毫不吝啬地给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曾猜想，她在那轮圆月里所看到的，是不是不只有她艰苦的从前，还有她想象中的我的美好未来。她想把她没能得到的温暖全都给我，让我在这并不宽敞的庭院里，拥有最宽敞的生活。

奶奶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村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她送的绣花鞋。百鸟朝凤，花开富贵，鲤鱼跃龙门……独具匠心的图案被她用针线完美地勾勒出来。奶奶从不拿到集市上去卖，即使是非常拮据的时候，她也都是笑着随手把它们送给别人。奶奶说不是所有的给予都需要回报，看着大家把绣花鞋穿在脚上，偶尔称赞，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她希望有人因为她快乐，想起她会觉得温暖。我从此学会无私与宽容，力所能及地给予更多人帮助。

初中时我就已住校，奶奶不会骑车，总是风雨无阻地走上七八公里路，为我送端午的粽子、冬至的饺子、立夏馍与腊八粥。有同学羡慕地招手，她会不好意思地笑，殊不知我觉得有多么荣耀。我一直以为她也和我一样，直到有一天，她送我到宿舍樓下，因为天气太热我让她进去坐会，她却迟迟不肯上楼，脸上满是慌张与不安。我的敏感细胞终于苏醒，原来她用她最得体的装扮来见我，却仍怕丢了我的面子。我感动于她为我着想，小心翼翼呵护我青春期的自尊。

十年的时光，她的手掌渐渐千枯成树皮，艰辛岁月里的点滴变成一条条纹路爬满皮肤，可她从不停歇，仍在田间地头劳作着。我渐渐一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在学校紧锣密鼓地复习，每次她总是早早守在村口，手中拿着各色小吃。她在我身旁渐渐矮小，却仍把我当成她永远长不大的小孙女。

在我不回家的日子里，奶奶被叔叔们轮流接过去住，可我纳闷的是我每次回去她都已在村口等着我，家里的花草永远欣欣向荣。在很久以后我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奶奶每个周末都会回家收拾整理，然后高高兴兴地去村口等着，就是怕我会回来。当然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失望而归。村里人劝她不用每次都去，“万一丫头回来了呢？”她总是这样回答。

大一的寒假我给她打电话，说有事可能不能回家过年。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丫头，你教我买火车票吧，我去你那里过年。”我突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恨自己怎么忍心让她半年的期待落了空，怎么狠心把宠了自己十几年的人丢到一边。我第一时间回家去，到达村口时，看到她头发上密密的雪，以及胸口紧紧捂着的饭盒，终于没出息地落了泪。

奶奶最近到姑妈家小住，离我所在的城市不远，她便执意要来看我。于是我带她到口碑最好的一家饭店，本想带她吃一顿好的，可没想到的是，呵护我的习惯早已浸透到了她的生命里。

“奶奶，您这双手，是绣过的花多还是给我夹过的菜多呢？”奶奶愣了愣，似乎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跟老师请了假，过几天咱们就回家，咱们再一起去看看月亮吧。您又想家了吧，我也想您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