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炼》:炼金术士的一生

2018-02-08 19:32段映虹
读书 2018年2期
关键词:炼金术亨利

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小说L(Euvre au Noir书名译为《苦炼》,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书名原文出自欧洲中世纪炼金术术语,指的是以炼成点金石为目的的“大功”(le Grand CEuvre,译介西方炼金术的中文书籍大多译为“伟大的工作”)的第一个阶段,即在坩埚中对物质进行煅烧、熔解和分离,使物质达到“腐化”状态,以提炼出纯粹成分的过程。如果直译原文字面意义,也许不妨将这个术语译为“黑功”(中文书籍多译为“黑化”)。其后的“白功”(lCEuvre au blanc,或译为“白化”)是对前一阶段提炼出的物质进行清洗和净化,最后“红功”(lCEuvre au rouge,或译为“红化”)指的是熔炉内的物质即将转化为点金石之前的炽热状态,也象征着炼金术士因获得对物质和自身的深入认识而达到的身心陶醉。尤瑟纳尔的这部小说以十六世纪的欧洲为背景,讲述主人公泽农一生的经历:泽农身兼炼金术士、医生、哲学家几重身份,无论对世界还是对人自身,他都不甘心接受任何现成的概念,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用毕生的观察、实践和思考来努力获得接近于真理的认识。“黑功”是实现“大功”的过程中最艰辛、最危险的一个步骤,作者用这个炼金术术语象征泽农一生的求索,这是贯穿全书的一个隐喻。

今天的读者也许会觉得,泽农集炼金术士、医生、哲学家于一身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就需要先了解一点炼金术的基本知识。欧洲炼金术是一种神秘哲学,兴起于希腊化时期的文化中心亚历山大城,根据这种学说,宇宙万物都是具有灵性的生命,金属也不例外。炼金术的任务就是配制一种药物或酏剂,使之作用于普通贱金属时,恢复这些金属固有的“体质”,将其转化为完美、高贵的金属——纯金。这种药物或酏剂也是可以恢复一切生命机体活力,甚至永葆生命存续的“万灵药”,炼金术与医学之问的密切关系,由此可见一斑。炼金术除了是一种操作实践,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修炼。实践炼金术的一整套术语,在奥义炼金术中被赋予丰富的象征意义:贱金属象征着尘世的种种欲望,获取点金石的艰辛过程象征着精神在净化过程中所经受的一系列严苛考验;所谓“点金石”,其本意是哲人石,即实现了精神升华的人自身;“大功告成”象征着熔炉内的物质与炼金术士的精神实现了完美的结合。

希腊化时代结束后,欧洲炼金术有过一段长时间的断层。罗马帝国时期,炼金术被视为一种巫术活动遭到排挤,其后经拜占庭传人阿拉伯世界。公元八世纪起,阿拉伯人统治伊比利亚半岛长达七百多年,炼金术通过西班牙传回欧洲,这就是为何小说一开始,泽农指着比利牛斯山的方向,满怀憧憬地说那一边是“阿维森纳的国度”。事实上,尽管阿维森纳的著述主要是通过西班牙传入欧洲的,这位阿拉伯哲人却从未踏上过欧洲的土地。从十三世纪起炼金术在欧洲再度兴起,并在文艺复兴时期达到鼎盛,许多人文学者热衷于此道,比如皮科·德拉·米兰多拉曾致力于研究炼金术术语,帕拉塞尔苏斯则醉心于探索炼金术的操作工艺。十六世纪,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哈布斯堡的鲁道夫二世都是炼金术的保护人,《苦炼》中也描写了泽农觐见法国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的场景。

《苦炼》分为三个部分,各有一段卷首语,不妨作为我们解读作品的门径。第一部《漫游岁月》的卷首语摘自皮科·德拉·米兰多拉的《论人的尊严》:

哦,亞当,我没有赋予你属于你自己的面孔和位置,也没有赋予你任何特别的天赋,以便由你自己去期望、获取和拥有你的面孔、你的位置和你的天赋。自然将另一些类别禁闭在由我订立的法令之内。然而,你不受任何界线的限制,我将你置于你自己的意志之手,你用它来确定自己。我将你置于世界的中央,以便让你更好地静观世间万物。我塑造的你既不属于天界,也不属于凡间,既非必死,也非永生,以便让你自己像一个好的画家或者灵巧的雕塑家那样,自由地完成自己的形体。

在皮科看来,人在“存在之链”中没有明确的位置,世界上其他物种(动物、植物、矿物)的改变皆是被动承受外部力量作用的结果,然而人可以通过学习、思考和运用知识的能力来提升自己在“存在之链”中的位置。上帝创造亚当,没有对他的形体、性情、能力做任何限制,而是让他凭借自由意志塑造自我,这是人的自由所在,也是人的尊严所在。

小说以泽农离家出走,在路上与表弟亨利一马克西米利安的相遇开篇。十六世纪的欧洲,对一位权贵之家的私生子而言,最好的出路是成为教士,但是泽农很早就决定放弃这样的前途。亨利是泽农的舅舅利格尔的长子,身为欧洲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的合法继承人,亨利却不屑于“靠丈量布匹度过一生”。表兄弟两人先后离家,泽农想寻求知识,亨利想寻求荣耀。他们在大路上相遇,亨利满怀豪情地宣称自己将要建立与亚历山大和恺撒齐名的功业,“要紧的是成为一个人”。泽农鄙夷俗世的虚荣,不无傲慢地回答道:“对我来说,要紧的是不仅仅成为一个人。”两人分手时,亨利问泽农为何步履匆匆,泽农答道:“另一个人在别处等着我,我正朝他走去。”他见亨利迷惑不解,又补充道,那个人就是“泽农在此。我自己”。我们知道,对于欧洲各国来讲,“文艺复兴”一词蕴涵的具体内容及其指称的历史时期都不尽相同。佛兰德斯地处欧洲北部,进入文艺复兴的时期相对较晚,也就是说泽农年轻时代的十六世纪早期,意大利早已进入文艺复兴盛期,而北方文艺复兴才刚刚开始。泽农这些充满青春的热情与骄傲的话语,与皮科·德拉·米兰多拉的卷首语相呼应,宣示了文艺复兴早期人文主义者对人具有无限潜能、对人的自我完善抱有的乐观信念。

接下来的漫游岁月里,泽农到过西班牙的莱昂,跟随有卡巴拉(犹太教神秘派分支)倾向的炼金术士学习,他在巴黎和蒙彼利埃的大学里学习过医学,发现教授们传授的知识不过陈陈相因。他的足迹遍及欧洲各国,在黑死病疫区救治病人而扬名一时,他甚至远及阿拉伯半岛、北非和北极地区。也许是为了在颠沛流离中获得短暂的安宁,也许他还未彻底放弃培养国王弟子这一哲学家的终极梦想,他也曾在土耳其苏丹和瑞典国王的宫廷里供职。他写过几部医学和哲学著作,其中包含一些令教会不安的言论,他数次面临教廷的缉捕而匆匆逃亡……endprint

泽农和亨利在大路上分手二十年后,他们于特伦托主教会议期间在因斯布鲁克偶然相遇,亨利的军功与自己当初的期许相去甚远,泽农也显得苍老而憔悴。两人促膝长谈,亨利问泽农:“我看见你干瘦、疲惫、惊慌,穿一身连我的仆人也不屑穿戴的破衣衫。难道值得用二十年的努力来达到怀疑吗?它在任何正常的头脑里都会自动冒出来。”泽农回答道:“你们的怀疑和信仰是浮在表面的气泡,但是在我们内心沉淀下来的真理,就像一次危险的蒸馏过程中留在曲颈甑里的盐,它存在于解释和形式的内部。对于人的嘴而言,它要么太烫要么太冷;对于文字而言,它过于精妙,而且比文字还要宝贵。”

小说的第二部《静止不动的生活》描写泽农回到布鲁日后几年的定居生活,卷首语是一句炼金术格言:“走向隐晦和未知,要通过更为隐晦和未知的事物。”

三十多年的风霜让泽农的外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化名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博士回到布鲁日。泽农原本以为故乡只是漂泊路上的一站,并未打算在此终老,然而种种始料不及的情况让他滞留下来。泽农回到布鲁日后的生活,表面看似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城市里,甚至只在这个城市一个小小的街区,但是“这种静止不动的生活在原地沸腾;他感到一种几乎令人害怕的活跃像地下河一样涌动”。

十六世纪佛兰德斯处于西班牙统治下,尤其是菲利普二世继位后,对佛兰德斯争取民族自决的诉求实行高压政策,甚至对政治上的异己冠以异端罪名处以极刑。布鲁日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熱忱的爱国者。对时局的共识,对人类苦难的深切同情,让院长和泽农之间建立起深厚的默契和信任,然而就在他们之间“几乎完全排除了谎言的交谈”之后,泽农却“隐隐有一种欺诈的感觉”,因为这些谈话的内容在他“独处时的沉思中几乎没有什么位置”。并非泽农对佛兰德斯的苦难漠然置之,而是他亲历了太多血雨腥风,不再像院长那样深感痛切。更重要的原因是,另外的思考占据着泽农的内心。

他在济贫院的小阁楼里,重新检视一生中探究过的重要概念,无论这些概念属于观念世界还是属于物质世界;他用在东方游历途中从伊斯兰教僧侣那里学来的方法在自身进行胸腔扩张和收缩的试验,以期更好地认识精神与肉体之间的关系,看看所谓自由意志是否受制于物质基础;他追忆往事,尽力分辨其中哪些是属于自己这一特殊个体的成分,哪些与人的普遍境遇相关,他从自己的经历中看见曾经营造过的空中楼阁,也看见时代的疯狂和残暴……概念坍塌了,时间不再与钟表和日历上的标记相关,甚至也不再与星辰的运动相一致,空间在倾斜、游移,事物渐渐显露出它们的本质:房间里的矮凳和桌子是小鸟曾经栖身的大树;羊毛毯子散发出油脂、奶和血的气息,而那件浆洗过的衬衫曾经是一片湛蓝的亚麻田。

一切都是他物,一切都是过渡,包括人自身。正如炼金术的第一步“黑功”意味着物质的死亡,是物质实现最终嬗变的先决条件,泽农在深渊里的沉思中完成了“哲学之死”:他将从思想的腐烂、形体的扭曲中获得的经验扩展到一切,他感到自我“像风中的灰烬一样飘散”。走出深渊的泽农,精神经过彻底的涤荡,不知不觉问已过渡到“白功”阶段,官能变得前所未有地灵敏和准确。他用曾经为王侯们效力的精湛技艺,为络绎不绝前来济贫院求医的穷人治疗,他的内心不再有任何野心和戒惧,他的专注里甚至没有掺杂怜悯。繁重的工作不再让他感到疲劳,天气的变化也不再干扰他的身体。从当年那个出发去寻找“泽农在此”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变成了放弃自己名字的戴乌斯医生,以至于一天有人偶然问起他是否认识一个叫作泽农的人,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就在泽农最接近基督教意义上的圣徒时,他被捕了。修道院年轻僧侣之间由于肉欲的萌动而发生为教会和世俗法律所不允许的行为,在中世纪是屡见不鲜的现象。戴乌斯医生被怀疑是这些年轻修士的同谋,他被捕时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他的案情性质因此发生彻底转变,他由一个放荡小团体的无足轻重的从犯,变为一个极其危险的无神论者和渎神者。

第三部《牢狱》的内容是泽农在监狱里度过的生命中最后两个月。卷首语是朱利安·德·美第奇的一首诗:

这丝毫也不卑鄙,也非卑鄙所致,/如果一个人,为了避免更残酷的命运,/憎恶他自己的生命,寻求死亡……/对于心灵高贵的生命,宁愿死去,/也不愿承受无法回避的苦难/令他失去品行和风度……/这样的人很多,死亡治愈了他们极度的焦虑!/然而众人毁谤向死亡求助,/殊不知死亡如此甜美……

泽农被判火刑的当天下午,他当年的老师、年迈的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亲自前来探监。司铎见证了审判泽农的全过程,他无力从灵魂上拯救他钟爱的弟子,只能寄望于拯救泽农的肉体。想挽救泽农性命的还有主教大人,尽管他的本意是希望通过此举显示教会的权威,从而与世俗权力抗衡。司铎告诉泽农,如果愿意收回前言,他和主教会设法将他安置在一个修道院里,让他平静地度过余生。这时,泽农向司铎讲述了他小时候听用人描述的火刑场景:“当年您向我传授文学和科学基础知识的时代,有个认罪的人在布鲁日被烧死,不知道他犯下的罪行是真是假,一个用人向我讲述了他遭受的折磨。为了增加这出戏的趣味,人们用一条长链子将他系在柱子上,这样他浑身着火以后可以跑来跑去,直到扑倒在地上,或者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倒在火炭上。我常常想,这个可怕的场景所包含的寓意,就是一个基本上自由的人的状态。”泽农在死囚室里提起的这段童年回忆,包含着他对自由的深刻认识。司铎许诺的自由对泽农毫无吸引力,他向司铎表示拒绝悔过,然而“在他赴死的决心背后,还深藏着另一个更隐秘的,他小心翼翼向议事司铎遮掩的决心,那就是死于自己之手。然而这里仍然为他保留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精疲力尽的自由”。

自杀行为被基督教视为弥天大罪,但丁在《神曲》“地狱篇”第十三首里描绘的就是“自杀者的丛林”,那是一个荆棘遍布的荒凉、可怖之境。泽农选择自杀不是对基督教教义的挑衅,也并非基于某种抽象的原则。在一个为信仰而狂热的时代,泽农对那些以生命代价来捍卫信仰的做法不以为然。他在因斯布鲁克跟亨利的交谈中,提到过西班牙神学家塞尔维面临的危险,泽农坦言自己手中有关于血液循环的重要研究要做,不值得为了捍卫某一信条而被活活烧死。那么泽农为什么要选择自杀?因为他被挤压到了两种不可接受的境况之问:一方面是对他已经失去价值的妥协条件;另一方面是毫无意义的肉体痛苦,是近乎猥亵的被围观的死亡。小说终章题为《泽农最后的时刻》,读起来真是惊心动魄。就在泽农下定决心的同时,感官仿佛窥探到理性向自己隐瞒的秘密,突如其来地爆发骚乱。泽农在无比震惊中制伏了身体短暂的溃败,他意识到这种周密思考过的死亡仍然蕴含着无数未知的风险:“他朝自己的处境投以一瞥,就像外科医生在身边寻找工具并推算运气。……他密切关注着周围的响动和脚步声;万籁俱寂,然而与他从前任何一次匆匆出逃相比,时间也没有此刻那么宝贵。”接下来一切都迅疾而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幅壮观的宇宙图景成为泽农弥留之际最后的视觉影像,其中次第出现的黑色、纯白、鲜红,不就是点金石炼成之前,物质在不同状态之间转化所呈现的色彩?小说最后一段写道:“就在片刻之前,垂死者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抓住,被迫再多活和多死几个钟头,他也许会被一阵恐惧攫住。然而一切焦虑都终止了:他自由了。”泽农的自由,不是司铎向他许诺的从死囚室里得到释放,而是自主的死亡已成定局,“他在自己的结局里安顿下来,他已经是永恒的泽农”。

尤瑟纳尔在塑造泽农这一虚构人物时,从比他稍早或稍晚的历史人物,如达·芬奇、伊拉斯谟、帕拉塞尔苏斯、塞尔维等人的思想和经历中借鉴了一些成分,书后的《作者按语》对此有详细的交代。作家在《苦炼》中呈现的不是欣欣向荣的文艺复兴,不是世人眼中因璀璨的艺术成就而被理想化了的文艺复兴,而是一个被宗教和政治冲突所撕裂的时代,是一个个人在沉重的思想枷锁和战乱频仍之中艰难地寻求实现自我的时代。泽农一生的上下求索,浓缩了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几代人文主义者对于知识和人性的探求,在这个意义上,泽农之死也是一曲文艺复兴终结的挽歌。

(《苦炼》,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著,段映虹译,上海三联书店二0一二年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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